牡丹宝钗与荼蘼麝月的特殊关联
庚辰本第17、18合回中,曹雪芹借贾宝玉为蘅芜苑所拟楹联,很巧妙地概括了宝钗的一生:
吟成豆蔻才犹艳,睡足酴醿梦也香。
上联是说宝钗在豆蔻年华的少女时期乃是大观园中“艳冠群芳”的“群芳之冠”,下联则是说宝钗即使在经历了世道变迁,并且主动引导丈夫悟道出家以后,她的内心也依然拥有一种安宁与幸福!
酴醿,又写作荼蘼,因其花期在百花凋残的春末夏初,在古诗文中经常用来象征“春归”、“终了”等意象。比如,王淇《春暮游小园》即云:“开到荼蘼花事了,丝丝天棘出莓墙。”在《红楼梦》中,酴醿(荼蘼)又被用来象征宝玉的出家为僧。比如,第63回麝月抽取的花名签就是荼蘼签,所题诗文就是这句“开到荼蘼花事了”,并且注云:“在席各饮三杯送春。”麝月问怎么讲,宝玉愁眉忙将签藏了说:“咱们且喝酒。”足见,《红楼梦》中的酴醿(荼蘼)正是隐指群芳流散、宝玉出家的小说大结局。而脂本正文及脂批又用了很多文字提示,在后三十回佚稿中正是宝钗主动劝导了宝玉的悟道出家。比如,第22回《山门·寄生草》与第63回《邯郸梦·赏花时》皆隐喻宝玉最后的悟道系由宝钗所劝导和启发,戚序本第7回双行夹批又明言宝钗乃是“虽离别亦能自安”、“香可冷得,天下一切无不可冷”,第8回《嘲通灵顽石诗》又以“女娲炼石已荒唐,又向荒唐演大荒”来提示女娲炼石、弃石与宝钗引导宝玉复返大荒山乃是前世种因、今生报偿的关系。因此,具体到这句“睡足酴醿梦也香”,就是指宝钗即使引导丈夫出家,不能不面临自己孤苦守节的终局,她也依然能够自立自强、安宁幸福,失去了男人也照样能过得很好。这既与脂批所言宝钗“虽离别亦能自安”相契合,又能跟第70回宝钗《临江仙·柳絮词》中所谓“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构成完美呼应。
在《红楼梦》中,宝钗的象征花卉是牡丹。而牡丹亦盛开于春末夏初,花期与酴醿(荼蘼)相重叠。所以,古诗文中也经常将牡丹与酴醿(荼蘼)联系起来,将酴醿(荼蘼)想象为牡丹的侍女、随从,甚至形成了一个专门的词组“酴醿、牡丹时候”,用来特指百花凋残而唯有牡丹、酴醿盛放的春末夏初时节。比如以下一些诗词作品:
不缘天气浑无准,要护荼蘼继牡丹。(方岳《荼蘼花诗》)
更值牡丹开欲遍,酴醿压架清香散。(欧阳修《渔家傲·三月清明天婉娩》)
纵百卉千花已离披,也趁得,酴醿、牡丹时候。(吕直夫《洞仙歌·征鞍带月》)
文园今病,问远能来否。却道有酴醿、牡丹时候。(张方仲《殢人娇·多少胭脂》)
所谓“纵百卉千花已离披,也趁得,酴醿、牡丹时候”、“不缘天气浑无准,要护荼蘼继牡丹”,均是特指牡丹与酴醿(荼蘼)共同经历见证了春归。而曹雪芹既让麝月抽得“开到荼蘼花事了”的荼蘼签,又用“吟成豆蔻才犹艳,睡足酴醿梦也香”来概括宝钗的一生,显然也就有了更深的一层寓意,即指宝钗、麝月二人一起经历了宝玉出家的终局。事实上,庚辰本第21回双行夹批也明说宝玉出家时,他身边只剩下了“宝钗之妻、麝月之婢”。足见是妻子宝钗和婢女麝月一直陪伴宝玉到最后。而如前所述,正是宝钗主动劝导了宝玉的悟道出家,妻子宝钗乃是宝玉悟道出家的引导者,婢女麝月则是宝玉悟道出家的见证人。巧的是,“麝月”即“射月”,本意是指反射月光的明镜。第78回贾宝玉《芙蓉女儿诔》中即有“镜分鸾别,愁开麝月之奁”,一语双关地兼指麝月镜与麝月女。这就很好地解释了为何第63回群芳抽取花名签时,作者仅在宝钗抽取牡丹签和麝月抽取荼蘼签这两处描写了宝玉的反应。当时,宝玉对宝钗牡丹签的反应,乃是一边听芳官演唱《邯郸梦·赏花时》,一面口内颠来倒去地念叨“任是无情也动人”。对麝月荼蘼签的反应,却是愁眉藏签。何以如此?因为在后文中正是宝钗主动劝导了宝玉的出家为僧。作为妻子,宝钗居然将丈夫引向空门,这是看似“无情”之举。但宝玉却深知宝钗这样做完全是出于对他的至情至爱,具有深深打动人心的魅力,故曰“任是无情也动人”。相比之下,麝月却是被动地接受了宝钗引导宝玉出家这个结果,她想嫁给宝玉做妾而终没有嫁成。所以宝玉对麝月只能是愁眉藏签、深表歉意。
更深一层,庚辰本第17、18合回中,还有两位清客也为蘅芜苑题写了楹联。此二联分别是:
麝兰芳霭斜阳院,杜若香飘明月洲。
三径香风飘玉蕙,一庭明月照金兰。
前一联正好嵌入了“麝月”二字,后一联正好嵌入了“金玉”二字。宝钗、宝玉的金玉良姻跟婢女麝月之间的特殊关联,就更是呼之欲出了。作为妻子,宝钗是宝玉悟道出家的引导者,作为宝玉身边最后一个婢女,麝月则又是宝钗引导宝玉悟道出家的见证人。当宝钗出于对宝玉的至情至爱,宁可牺牲掉婚姻、名位等天下女子所最为在乎的一切,也要完成对顽石的拯救与点化,从而迸发出“虽离别亦能自安”、“香可冷得,天下一切无不可冷”的佛性光芒时,麝月恰如一面小小的菱花镜,被作者有意安置在宝钗、宝玉的身边,在那里静静地反射出了宝钗法爱的佛光!
(配图:川剧《薛宝钗》,王玉梅 饰 薛宝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