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再去看看唐老师传上网的红楼梦校刊稿，不记得网址，不加思索的又打开唐老师的聊天窗口，懵懂了一下才醒悟，不用问了。
他觉少，不管问他什么，总是几分钟之内回复。即使是这边的白天，下午，也一样。这么多年一直疑心他什么时候休息，身体怎么禁受得了。又想，练字，红楼梦，教学生，就是他生活的全部。这样生活一定很舒心，不很累，也就精力好，休息少。本着这想法，还常夸他过着神仙日子。他也没有反对过。
论坛收起来那年，唐老师说，数据都保存在他一个硬盘里，以后孩子们大了，有玩的闲心，随时可以再找空间，重新办起来。当年他给论坛提写的横幅，找人做的印记，我还保存着。这竟是我能找到的唐老师的全部痕迹。自然还有我给他画的微信头像。把他漫化作了一只鸟和毛笔尖。去年他开始养鸟。只数很多。他告诉我，他想做一只鸟。这话在国内深夜，他发给我一堆一堆的信息里夹杂着。我没有及时回复，虽然这里是白天。那个对话框再也不会弹出了。
唐老师走进红楼梦里去了。
事情一定是这样的。

他是这样的人： 瘦；食量小；多病。
他学计算机，发明过汉字输入法。
他担忧数据安全。不信任电子制品。
他酷爱书法；全凭自修，考入苏省书法家协会。
他教孩子们书法。
他想做小说家。
他服膺王安石，对司马光不以为然。
他精通红楼梦的探佚。
他二十年间一直在比较不同版本，校勘红楼梦。
他有两个很好的女儿。
他是人马座。

立春才过，白昼变长。日光亮得教人无法相信：无处不在的光明，如何竟有再也见不到的人。
倘若唐老师也曾感着这样日光，不知是否还有那许多不眠之夜。他那无数的不眠之夜里，我却在这样的日光下，有了问题，无所顾忌的找他说话，随时得他答复，却不曾想过：他正处在怎样的熬煎。
他的选择，作为朋友，不能不引以为愧。我们终于没有成为他希望的世界。虽然明知恐怕已经没了这样的资格，仍然想对他说，回来。

本当是最热络，最喜庆，人情最鼎沸的时节，却不能留住他。
推算起来，大变故从初始到终局，不出月初几日。
头像上的人马座图案，来自喀麦隆发行的十二宫纪念银币。去年初见到这系列，一度欲集齐全套，后嫌单价太贵，想择几枚收藏。最想购进的便是人马座。姥爷的星座，一直很爱。
也蹊跷，其他11枚陆续发行，唯独人马，历经一年，不但未发售，连图样也不曾见。
2日，网站发来到货通知。交了款，这几天常常想起心下久怀好感的人马座人物。恩格斯，贝多芬，姥爷。自然还有唐老师。
不论识者多寡，他们都极重感情。
忘不了无数次遇上麻烦，找唐老师吐露时，他不厌其烦的开导和陪伴。
想不出任何一次，唐老师说过哪怕一句伤人的话。

翻看往年的主题，发觉唐老师曾留下回帖的，整十二则。脂批所谓天之大数，竟也应在这里。

砚润毫横影迹空，当年旧话付轻风。皆微主见谋私业，概以斯书作伟功。探后究前分左右，天南地北各西东。衷怀兀自存痴语，未信红楼梦已通。
那时，我这里的白天，唐老师的晚上，或者反过来，没日没夜，不寝不食，隔网打字，谈着红楼梦究竟成书没有，还有红楼人物各自的结局。
那天，总是一边白昼，一边黑夜的时候，我说了些什么，而今自己也记不得了，刻骨铭心的只有唐老师的反应，他打了几个字：红楼梦通了。
我们都爱探佚的话题。唐老师于此，是我当之无愧的师父。其后我见他对詹乡长说，自从听了王老师说，觉得红楼梦再没什么不解的，探佚也没什么好做。以后只是做些校勘好了。
他便真的再不提起探佚，只是比较各版本，一年一年，自得其乐的校勘。
说到这里，隐约想起当时对唐老师说起的话，而今依然这么以为，甚至更甚：红楼的问题，不外是 - 死的死了，活的怎样。
但这个问题，哪里会通呢。今天于我，是更加的不通了。

到明年，和唐老师相识将满20年，从没有见过面。一切往来都在网上。
依然无妨是朋友。怎样的朋友呢？那是一个：
每每听闻人马座就会想到的人；
面对书法作品会念及的人；
似乎从来不曾入睡的人；
从来不会比对方先下线的人；
我可以请教数码科技的人；
满腹牢骚可以向他吐露的人；
教会我沉下心读书的人；
我从他的日常生活中感到鼓舞的人；
我时常暗自庆幸世界上有他的人；
再也不能见到的人。

如非作友到今时，地久天长信有之。本道经商将作大，终惊育女亦不思。分明甚故不能继，到底何由莫可持。遍地凶津通绝渡，焉容世上有情痴。
唐老师说，他想变作鸟。
似乎不是随意什么鸟，据他形容，是寒鸦。还命我以此为他漫像。
最初我不以为然。寒自然是冬天的意思；鸦自然是乌鸦。这食腐的鸟，总干系着萧索凋弊，萎靡衰落的意像。何况冬天又是生机收敛的季候，二者凑在一处怕愈发不吉祥。
他于是自己找了一幅以前语文课本上的配图，作微信头像用着。那图出自课文寒号鸟。寒号鸟的形态，仍旧是乌鸦。
我拗不过，想我来画，总可以比这吉祥些。于是画了。
而后他仍夸赞那寒号鸟，说很想和那鸟做朋友。我不解何故。
寒号鸟终究没造出窝，也就从没有家。
唐老师终于真的养了鸟。我不认识那种鸟。一只只在我看，只是没有区别的小绒毛球。唐老师待它们像家人，都给起了名字。
唐老师，你是想要家么。
你是从来不曾觉得有家么。

好多年前，曾听唐老师说，他喜爱灰衣老僧，独立雪地的意境。
我在论坛最后用的网名，就是单字：僧。
今天想起，灰衣老僧究竟是谁。他又为何独立雪地。是否一样心下茫然，无处找寻故人行迹。

论坛开着的最后一段时光，唐老师包办一切。把控发帖内容，安装系统更新，清理虚假用户，审核用户申请，等等。想起他的多劳和可靠，忽然发觉，这两天事出突然，昏头昏脑的，也许我的私心揣度误解了唐老师。
女儿，二老，家庭，学生，这些责任他断不会不管不顾，置之不理。 红楼梦里的话：他再不是那样人。

得信全无似此般，陡地听闻若崩山。不堪细问先心乱，未及详参已泪潸。惯为他人肩责任，焉因己故弃尘寰。思来昔语虽唐突，见者唯余弗用删。

本想在微信里说的，想想无端给别人扫兴。罢了。权当各路拜贺皆不曾看见。友未出七，哭则不歌。敬谢好意，抱歉良多。

诚哉寿数辟英才，命促犹难免病灾。向日朋连多任重，何曾独往一身来。思之理合怀开释，谅此情通意少哀。对座无缘休话别，君魂永住我灵台。
陈百强唱的一生何求，虽然熟悉，可是因为不懂粤语，一向不清楚歌词。今天看见有人用这首歌搭配时下流行电视剧繁花的镜头，还附了字幕。原来有一句：梦里每点缤纷，一消散哪可收。
登时又想起他来。

季未同名弃校红，升天莫待起东风。随奔兔后旋离去，遇甲辰前已落空。独桨行舟银汉渡，孤身傍桂广寒宫。不逢本命先辞世，属相明年在小龙。
除夕过罢，下个节日是元宵。举头望月时，唐老师该已到那里了。

春晚结尾有首歌，似乎叫年少的你。其中一句歌词，我们....梦作马，去找无人知晓的花。不知怎的引得人想起唐老师的旧作《法华》来了。
那是钞经书生用洗砚水，不经意间灌溉了一朵青莲花，后者因之通灵，幻成女体的故事。
唐老师说过，希望这作品能多得人知，衍生多宗。连环画，歌曲，皆可。年少的你的作者，几乎不可能看过唐老师的法华。但二者竟有暗合之处。不过这也无甚奇怪：情堪动人，本赖相通。
教我如何弗念他，逢阴错罢遇阳差。初闻乐曲年少你，旧作文章号法华。宝卷毫功终化女，青莲砚水再生花。不知几刻缘流尽，指掌安能紧握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