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野佛 calmadmirer
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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缪崇群作品 - 鹦鹉   寒假前的一个星期,那个曾在厅长公馆里当过园丁出身的厨役,早已带了一些礼物晋省回家去了。我为预先解决吃饭问题起见,便不得不到城中那仅有的两家饭馆子去接洽一下。   “包伙食几多钱一个月?”我操着一点西南官话的腔调询问。   “三十八块国币。有几个人包?”老板答复我的问话,又反问我。   当我说明只有我一个人时,他干脆地拒绝了,说一个人不好包。   于是再跑到另一家去问:   “一个人包伙食,几多钱一个月?”为免除噜嗦,所以这回说明“一个人”在先。   “四十六块国币。”   我听了他干脆的而没有附带条件的回答,倒很痛快,虽然明知比上一家贵了许多。   “好吧,从明天起。”我不还价地和他讲定。   “不行!”也许他看我这个食客太好讲话而突然变卦了吧?他的道理是:不行,师傅要回家过年去了,明年初十再谈。我想接着骂他一声“废话”,但没有说出口,因为我还想和他商量商量看:   “你们不是也要吃饭吗?你们吃什么,我跟着你们吃什么好了。”   他不答应,好像我的话倒成了废话了。   后来由一个同事的介绍,年假中的伙食,总算暂时能够寄搭在一个学生家所开的店子里。   每次吃饭遇到那个学生,他总是躲躲藏藏的,倒弄得我有些难为情起来。烧饭做菜的就是他的祖母,他的年轻的母亲赤脚担莱在街上叫卖,菜卖完了回来也要招呼一下,便又料理别的事情去。在石屏,像这样能干的女人很不少,不过天足大脚的却不多。她们认为裹着小脚的是汉人,小脚的才是汉人的“正统”的标记。   学生的祖父是一位健谈家。据他说满清时代在武汉领过一营兵,见过不少场面。   现在在石屏和临安一共经营着两家客店,自己来往主持,在地方上也可算是一个小小的寓公罢。   他平时喜欢吃一点酒;这也许就是他能够健谈的原故。   “怎么得了!二三十口人吃饭,全靠我一个人。我这么大年纪,……”他常常很动声色地这样说,但绝少有人打断他的话,或是理会他的用意。他的话也许最近成了口头禅了。沾一下酒杯之后,接着是一阵长吁和短叹。   他的老妻,他的结壮的儿媳,他的小孩女子,一会儿给他递过一把花生,一会儿给他送上一盘炸豆腐干,转来转去地服侍着他,好像说,请你尽管吃酒,尽管发牢骚罢!   檐下挂着一只鹦鹉,睚——睚——睚——地叫着,话题转换了,我的眼光也移到那只红嘴钩绿羽毛的美丽的小鸟身上。   “它就知道我吃酒了,我一吃酒他就要。”老主人拈起几颗花生送到那个铁架上的小盒里,仿佛不胜怜爱庇护之至似的。主人回到原位,继续赞美它如何认人,如何需要他的照料,他如何不顾高价,不舍得把它卖掉。   我呢,只是注意着这只小鸟的弯钩的嘴,如何吃这个带壳子的花生,如何运用它的爪子当作手,又如何把那花生壳子片片的吐了出来……“它高兴的时候会说话的。”主人继续夸赞它的灵巧,也是表示他有一个最心爱的对象。   可是我,却没有听它说过话。一到我们吃饭的时候,就听见它睚睚叫个不住。平时我去早了,店堂里的人少,看见它把嘴插在羽毛里还睡着。我拾起一片菜叶或是一点甘蔗逗它,它便嚼去水分,不久又把渣滓吐出。不在睡眠的时候,多半的时间它就啄咬着那条锁绊住它的铁链子。靠近足踝的那一段链圈,已经被它啄咬得发着光亮了,爪上也露出一些血痕。但在习惯上(?)它仍然继续去啄咬不止。这给我一种启示:它不忘记自己要解放自己。   一切的,希望它能“通人性”,毕竟都是人的。它不忘记要解放自己,要求自由的生存,这不已经是生物的一种共同的,纯洁的理性了么?   人说鹦鹉在架上翻腾着那是它喜悦时打秋千,我看起来则未必不是它的痛苦和挣扎。   有一次店堂里只有我一个人低着头吃饭,身背后忽然叫起来几声:鹦哥——鹦哥——鹦哥——我回过头去,唯有架上的那只鹦鹉,在若有所思的直立着,我不禁微笑了起来。   ——主人所夸耀你的,也就是你能呼唤出你自己的名字而已吗?古希腊的箴言说“知道你自己,”我以为“知道自己才是一件大可哀的事。”   我的微笑不知怎么立刻收敛起来了。   记得那个老主人还说过:鹦鹉不比其他的禽兽,即使豢养它十年二十年,一旦飞脱而去,便永不回来。我觉得鹦鹉的可爱,或者只有这一点罢。   没有美丽的羽毛,没有婉啭的歌喉,甚至于没有声气能够叫出我自己的我,对于被豢养而不忘掉自由的鹦鹉,我却惭愧着我曾否也随时咀嚼着生活所加给我的铁链了!   (选自《石屏随笔》)
缪崇群作品- 缀   妻在她们姊妹行中是顶小的一个,出生的那一年,她的母亲已经四十岁。妻的体质和我并不相差许多。没料到她却比我在先的把血吐尽,仅仅活了二十六年,就在一个夏末秋来的晚上静静的死去了。留给我的是整个的秋天,和秋天以后的日子。   这个不幸的消息,一直隐瞒着一个老年人(没有一个老年人不在翘盼着她的幼小者的生长,对于自己的可数的日子倒是忘得干干净净的);使老年人眼见着“黄梅未落青梅落”的情景,这种可怜的幻灭感,恐怕比他自己临终时所感到的那种情景还要伤恸的。   妻的母亲就是这样一个可怜的老人。   “五姑的病,转地疗养去了。”起初是用这样分隔的话来隐瞒着她。那时妻已经躺在一块白石碑的底下。   “发了疯的日人,不分城里城外的滥炸,把五姑糟踏了!”过了一年,抗战的炮火响亮了,时代正揭开了伟大的一幕,才把幼小者已经死亡的故事!传告了这个老人。因为唯有这种措辞是合理的,也唯有这种措辞足以取信。全中国的父母都知道,为国家牺牲了的骨肉,这骨肉还是光荣的属于自己的;我们每个人都知道,死亡并不是一个终结,那解不开的仇恨,早已使我们每一个人的眼睛发光,清清楚楚的认识了:唯有凶暴的侵略者,才是我们所有的生命的敌人!   妻的墓,那是正浸在汤山的血泊里。   在炮火中又过了一年,想不到我会来到的地方,我会和妻的母亲再见了。如果这回和妻同来,我不知道对于这个雪发银头的老人,她将怎样惊异而发怔了。   “妈,看我走过千山万水还是好好的,你喜欢么?”   “喜是喜欢,只是看见落了你一个人。”   像是拾到了一件可怜惜的东西,同时也就接触到那件东西的失主的一颗更可怜惜的心。   幼小者的墓,遥遥的还留在沦陷了的区域里。梦也不会梦到。如今我竟一个人又立在她的母亲的面前了。   虽然是轰炸之下,我们还依常的度了一些日子。   母亲戴着花镜,常常一个人坐在窗下,为我缝缀着一些破了的衣什,我感泣,我没有语句可以阻止她。   “天已经黑了,留到明朝罢。”   她不理睬,索性撕掉那些窗纸——前次已经被日人的炸弹所震裂了的窗纸,继续缝缀着。   “成功了。至少还可以穿过几个冬天的。”   人世上悲哀的日子没有停止,爱的日子也正长着……遥想着油绿的小草,该是在妻的墓畔轻轻招展的时候了。   愿春晖与弱草,织缀着墓里的一颗安息着的心。   母亲和我,不久都会返来的。   (选自《夏虫集》)
缪崇群作品 - 从旅到旅   倘使说人生好像也有一条过程似的:坠地呱呱的哭声作为一个初的起点,弥留的哀绝的呻吟是最终的止境,那么这中间——从生到死,不管它是一截或是一段,接踵着,赓连着,也仿佛是一条铁链,圈套着圈,圈套着圈……不以尺度来量计,或不是尺度能够量计的时候,是不是说链子长的圈多,短的链子圈少呢?   动,静,动,静……连成了一条人生的过程,多多少少次的动和静,讴歌人生灿烂的有了,诅咒人生重荷的也有了。在这条过程上,于是过着哭的,笑的,和哭笑不得的。然而在所谓过程里:过即是在动,静也是在过,一段一截地接踵着,赓连着,分不清动静的界限,人生了,人死了,无数无,量数的……从生到死,不正可以说是从旅到旅么?   铁一般的重量,负在旅人的肩上;铁一般的寒气,沁着旅人的心,铁的镣铐锁住了旅人的手和足,听到了那钉铛的铁之音,怕旅人的灵魂也会激烈地被震撼了罢?   想到了为旅人的人和我,禁不住地常常前瞻后顾了,可是这条路上布满了风沙和烟尘,朦胧,暗淡,往往伤害了自己的眼睛。我知道瞻顾都是徒然的,我不再踌躇,不再迷惘了;低着头,我将如瓦尔加河上的船夫们,以那种沉着有力的唷喝的声调,来谱唱我从旅到旅的曲子。   (选自《废墟集》)
访真叩辰 包着水的眼睛,理当明澈润莹。心底的情感无声无息,连绵不断的从中流溢出来。这形容最恰切的归属,应在牛马一流走兽。它们的瞳睛,澄净深幽;丛生的眼睫茂密修长,浑似一泓玄渊,蒲苇缘绕。 食不过草秣的生灵,若不由人羁役,毋须负重致远,所逐者,多半只是自由与悠闲。 像耕牛一般服劳,驮马一般奔走的人,其所竞逐的,又会是什么?牛马一般静渊沉潭似的眼,近凝远眺的,又是哪里? 巴金说,缪崇群的眼睛,是包着水的。 1945年1月18日,巴金闻得,这双眼睛,长久的阖上了。于是这天被误认作缪崇群的忌日。 他牛马一样奔劳的一生,其实结束得还要先于巴金知悉的日子,是1945年1月15日。 今天已无从目睹缪崇群的面容。包着水的眼睛,是他的相貌,能为人晓识的全部。 他生在1907,肖羊。至于确切生辰,亦恐无从得知。曾致信缪早年留学的庆应义塾大学,询问可否索检70年前的生徒档案,至今未获答复。 人事毕竟太古了。纵使查考,终难免无果的罢。 转载此处的文章,记录的是70乃至近百年前,一个人的话语。若在当日,倘使无言,这些话语想来也会从那包着水的眼中流溢出来。 那人曾说,他爱桥 - 桥连通彼岸。大约这就是他的皈依。那双眼眺望的,怕不也是彼岸。虽然,彼岸不曾存下几分他的痕迹,他的话语,却远远的流入彼岸人的心里。 如果岸的这边,有谁不唯念着他的话语,也曾寻觅流溢着话语的,包着水的眼睛,更有幸访得他的真容,就请将他留在这里。 如果岸的这边,有谁不唯记着他的卒年,也曾追询他的平生,更有幸得知他的生辰,就请告诉这里仍在追询的人。 谢谢。
缪崇群作品 - 雨日   朋友来信说了许多别后的事,末尾加了一句:“你那里的天,是不是蓝的?”   要不是朋友这一问,我倒忘记了我为什么来到这么一个地方了:我有一双黑色的大眼睛,我憧憬着蓝色的天,我来到了这里。   我不曾告诉过关心我的友人吗?我早就应该用几个字报道:   “这里的天,是蓝的。”   蓝色的天,盖着我,我的梦,也是蓝色的。如果再沉静地,再单纯地补充一句话,我将说:   “在蓝天底下梦着我的梦,梦不思蜀了。”   然而,偏偏只有今天,我仿佛醒觉过来;身上多加了一件旧外套,依然有些寒意,伫立在窗下,想默默地寻回了那蓝色的天,和蓝色的梦。   一个孩子从花区中跑过去了一个孩子又跟着奔向前去一个挟着他的布鞋,光着脚一个把他的童子军领巾拆散了披在头上在一张伞盖底下,又看见两个肩抱着肩的孩子,低着头,慢慢地走着,像是数着他们的步子,像是谈着什么衷心话——隔着窗子,隔着雨声,我不能听见。   他们的步子踏着了我的心。谁望着水汪汪的地面上,一个小钉,一个小钉,钉着点点的愁恼呢?   我想抓回来那几个奔跑和行过的孩子们对他们恳诉:   不再可以了么?把你们的力,分一点给我罢!我的血,并没有停滞,我还希望它们仍旧地激流起来!   蓝色的梦,第一次被雨穿透了。   我知道我的故乡是遥远的;落着雨的故乡是不会映在眼前的。   我知道心灵的故乡,还在更遥远的,更遥远的地方……惟有那里才有永恒的蓝色的天。   (选自《石屏随笔》)
缪崇群作品 - 小花   到昆明的时候,初次看见一种像水仙似的花,没有茎,没有叶,只有一朵朵的小花飘在水面上,我不知道它的名字,也没有向谁问起过,只在我心里记忆着:小花,睡在水面上的小花。   在石屏,这种花更多,因为它原是生在水上,这里靠近异龙湖,除了山,便是水,本地人叫做海菜花。(他们把这个二十里直径的异龙湖叫作海。)我不喜欢这个名子,但也不想在植物学上追究它到底叫什么。我自己仍是把它叫做小花,睡在水面上的小花。我保存“小花”这个名字,也是想保存我对宁静,纯真与美丽爱好的意思。换一个说法,我所喜欢的纯真,宁静,美丽的东西,我笼统地把它当作小花。原来是花,我不知道它的名字,就叫它“小花”,自然更是恰当了。   前天我陪了一个年青的母亲到一个墓地去,我又想起了小花。   她做了不满六个月的母亲,孩子埋在这个荒冢上已经快两个月了。   这里和这个荒冢所在地,对于她都是陌生的,然而两个月前她却亲手把她的孩子埋葬在这里,像做了一个恶梦。   “你不是说过,你曾拾了许多石块垒在坟上的?”   她忆起了,转过身,就发觉足边有一堆石块。   “听说这里叫校场坝,是以前行刑的地方。”我后悔我说出这个阴惨的地方。   她不甚介意,她说当初来埋葬的时候,惟恐歹人盗去她孩子身上穿的衣服,或是被野狗拖出来吃掉,所以不照本地人的惯例,仍然装在一个小小的棺木里,埋得深深的,又在上面垒了许多石块——一块一块从很远的地方拾来的。   我在周围果然发现许多碎布片,小虎头帽子,小袄裤,和几张破蒲席,证实她的话是对的。   “这里还是好好的。”我看见这一堆石块并没有紊乱,附近的泥土也没有什么被翻动的痕迹。虽然我又想说:“孩子在地下也该腐化完了。”   她低着头,默默地在寻思什么。   我把手里的一枝绿梅,投在石堆上。(出来的时候,我们无意地都拿着花。)她俯下身子,把自己手中的一枝碧桃,却郑重叮咛地插在石块与石块的间隙,要使它立了起来。   我感动地也俯下身,照她那样把绿梅竖直了。   于是,寂寂的石堆上,仿佛突然生就了两枝小花。   当我碰到她眼中发出的那一道光芒时,我如同瞥见一幅画像,禁不住要仰空呐喊:   伟大的女性啊!   (我虔诚的如信徒们所祝福的,愿我的母亲和我的妻的亡灵与上帝同在!)道边过去几个行路人,他们有的也把眼光投到这边来,他们会惊异着荒冢上有了豹狗化作的精怪吗?会纳罕着流血的地方也有了生人的骨肉吗?也会遥遥的望见石堆上生茁了两枝小花吗?   在石隙中插桃插梅的人,很容易想起那“海滩上种花”的孩子们了。   我想牵住一个过路人说,你们需要知道我们的名字吗?我们不能回答你;好像小花寂寂地浮在水面,开在地上,埋在土下,他们并不需要谁给他们起一个名字。   (选自《石屏随笔》)
缪崇群作品 - 牛场   我走过那么多的地方,我走到这辽远的地方来了;常是孤独的一个人,没有伴侣。我虚度了青青的一段岁月,如今正是蹒跚在中年的旅途上。一声猫咪,一声犬吠,一声鸡鸣,都是唤觉了我:我没有和谁别离,依然在我们的祖国里。猫是家乡一样的圆圆的脸,或许就是家乡里走出来的;狗是一样的摇动尾巴,或许就是从家乡走出来的;雄鸡是一样的好斗,母鸡是一样的领着幼雏咕哝着,也许就是家乡的人从家乡带出来的我不是一个农家子,当我嗅着那种土壤里混合着牛屎或马粪的气味时,我仿佛有如归之感了。   我爱这里的湖山如画,也更怀念起故乡的一切的可亲,然而如今却被铁骑践踏着,给我的记忆烙下了顶深的伤痕!   我还爱这里的牛群——它们是愿意做奴隶的,愿意作汉族主人的奴隶。它们拉车;它们拖木料,它们耕田,它们还能驮货物,每逢遇着它们成群结队的迎面而来,我就侧在一边,望着它们眼睛里闪出诚恳忠实,憨直与驯良的光芒。那在田里伫立着的水牛,我知道它们是在劳止的时候了。在天空之下,好像我也分得一份悠闲与宁静。我曾给它们起过“小火车头”的绰号,有时看见水鸥和鹭鸶就歇在这庞然大物的背上,它不动弹,鹭鸶也很闲散地为它啄着痒痒——大概它们的脊背上长了寄生着小虫或牛虱一类东西。   大批的黄褐色的牛群,常常有班期的从元江磨黑一带驮了盐块来,照例总是歇在车站附近的一个并不平的土场上,它们如同一队完成任务的辎重兵,在到达目的地以后,也不胡闯乱跑。赶牛的临时搭起灶来,马上可以烧水煮饭,并且在大锅里舀上几瓢猪油,炒些蒜叶和肉片(多半是它们队伍里的同伴身上割宰到屠店里去的)作莱吃。   有的伫立着,有的低着头吃着散在脚边的干稻草,有的伏着,在思量着什么似的空口咀嚼着。   ——反刍的动物啊!我阴自唤着它们,不是炫夸我还记得一些生物学上的名词,而是寄着我的同情,甚至于是为了我自己而申诉:   ——有吃食的时候,且尽量吞咽罢。不管是为了要饱肚皮,还是要留着咀嚼。虽然饱肚皮和磨牙齿,你们吃的是草,仅只是一些干枯了的草。   我在这个场上,往往稽留很久的时刻,没有一个友伴。过路的人们也许有知道我的姓氏的,但谁也不会理解我有这么许多的同伴就在这个牛场上。   有时,黑夜从场边经过,我听到丁冬……丁冬……冬冬……丁丁的铃声(这里的牛,颈上用粗链系着一种特制的筒样的铁铃,发出一种沉郁的瓮音),我知道有几头牛大概还没有睡去。   明天,场地空了,牛群去了,在那狼藉的粪堆与草梗中,还仿佛饱蕴着我的怀念……渴血,肉食,乳饮者的幸福和生长如果是有的,我不相信有这样的幸福和生长了!   马克思的名言,“革命是历史的火车头,”我不禁胡乱地想:   铁铃的声调,该是我们的战士,我们的力夫,我们的建设者的响奏了?   我希望而且愿意:做奴隶,做我的祖国的奴隶。   (选自《石屏随笔》)
缪崇群作品 - 血印   一阵疯狂的轰炸像百十座火山一齐进裂了;整个大地接连不断的咆哮着……城里面多少条火蛇,正仿佛从那些火山的喷口里伸吐出来。   警报很久还不解除。   城外边是满坑满谷的人,都眼巴巴的望着他们的家,他们的产业,他们的没有逃出来的同胞和骨肉……断送在这个无法扑灭无法援救的火城里。   一个集团凭吊着另一个集团,这是多么凄惨多么庄严的葬仪啊!   在满坑满谷的人群里,其实也有着不少遇难的,可是还没有人来过问。   惊弓之鸟,慢慢的各自分散了,痛定思痛的心,梗坠在每一个胸腔里。   小道旁边的一间茅屋底下,躺着一个蜷成一团的妇人,一动也不动。   过路的连停也不停一步,只是感叹着说:   “这里又是一个——死了罢?”   我听见这句话也伤感,同时超越了伤感,我还知道仇恨,和愤怒和羞耻!   一个人的死,便算脱离了世界的这件事,我不能相信!我不甘心死!我不甘心这样的死!   因为我的仇恨和愤怒和羞耻,不会跟我同归埋没,它们也决不会允许我死!   我如同追寻我的心灵之门钥似的走到这个妇人的近边,她依然是一动也不动,她似乎已经失掉了一切的感觉,我弯下身子才听见她还有极微弱的呼吸。   “救救……命,”微弱的声音恐怕连她自己也听不清楚。   从受伤到现在,至少已经过了两小时,这呻吟的声音虽然是微弱的,但谁晓得她已经呻吟过多少百次呢?   我立时离开了她,奔向大路方面去,我的眼睛饥渴般的扫射着每一个人,要找到一个同我一样饥渴般的想去救伤的人。   没有结果,我自己倒好像成了一个要被救的人,好容易才在路中拦住了一部有红十字标志的汽车。   “请停一下,那边还有一个!”我高声喊着。   车上跳下一个可敬爱的童子军,我们不说一句话,他随着我跑回茅屋底下来。   没有担架,用了我们四支手臂,把这个受伤的人抱持起来了,——我想着她一定更痛楚,第一次掂量出了我自己的气力,勉强也可以胜任,这委实是一件使我颇为诧异的事。   最吃力的是将她高捧着放在车厢里去,那时她的身子几乎倒悬着,她不呻吟,她轻轻的说:   “唉——我的肚子——肚子炸破了罢!”   我才觉得轻松了一口气,又被一块沉重的石头压住了。   车,开去了,我默默的为那个人,同那一辆车,一起祝福着。   当晚就寝的时候,发现了我的衣服上有一大片殷红的血迹,掌按着它,仿佛还有一点潮气。   是那个妇人的创口处流出的,是那个不知名的,不知是否已经得救,还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所流出的血!   我极度的痛苦着,我想那些血,即是当时我所流出的也不会比这个更痛苦。   血,给我的衣服,给我的心,打上了一个不能泯灭的印记。……(选自《夏虫集》)
缪崇群作品 - 春天的消逝   襁褓,摇篮,床,“席梦思”的床……人长着,物换着。   哭着,笑着,唱着,跳着,钻营着,驰骋着……宝贝——公子——伟人——伟人常常寿终正寝在他“席梦思”的床上。   人长着,物换着,今天耕田,拿起锄头;明天作工,拿起斧头……青青的土地,滴滴的汗粒。漆黑的工厂,油般的血,血量的油,推动了,生产了,消耗着劳动者的力。   米谷并不值钱,地皮却越括越光了。血汗也没有用处,兜揽着,拍卖着,牺牲着……有数不清的人们是落荒地完全找不着他们的下场。   一年四季都是春天,春天的名字将从此消逝了。三百六十天的炎夏或隆冬,没有春天啊,春天的名字将从此消逝了。   整个的世纪是不景气的,消逝了的是整个世纪里的春天罢?   睡在“席梦思”床上想着金钱,女人,荣誉的伟人,惆怅着,春天的消逝啊!   躺在草上望着空空的天,漠漠的地,从娘胎里什么也没有带了来,现在还是什么也没有的徒着手。   手上有的是胼胝,可是充不了肚里的饥饿。开着花却没有果!   春天消逝了罢!时代需要着风狂和雨暴!   昨天我看见两个骑着战马在大街上奔驰的丘八,不带鞭,不挂枪,胁间挟满了盛开的桃花。今天出门,迎面便逢着一个玩弄着柳枝的妇人。   丘八的花,不知赠与何人;妇人的柳枝,想必有所系而折也。   真的春天是这样地消逝了罢?   Calendar我常是几天一撕的,今年的Easter不经意地又已经到字纸篓子里去了。耶稣,基督在春天里受难,在春天里复活。   春天是与“上帝”同在么?阿门。   “春天的消逝”,怕又是一个无神论者了。   (选自《废墟集》)
缪崇群作品 - 珠泉   学校在西北城角外的珠泉街上,就许因为学校里有喷珠泉,所以才把这条街起下这个名字。   在没有来到这里以前,我还没有听见过有这么一种泉名,甚至于到了这里许多日子之后,我才无意中发现了这里有这么一个胜迹。   济南城西的趵突泉,我也没有去看过。据书上说:“有泉涌出,高或至数尺。”拿“趵突”这两个字形容泉水,便可想和“喷珠”是迥乎不同的了。   这泉水正在校本部办公室之前,企鹤楼的下面。泉水被砌石的池子围着,池周环绕着栏杆,正中架着一道拱桥。   对于景物的描写,我是一个最没有办法的低手。现在只好把学生们记叙校景中关于珠泉的文章摘录几条下来:   开门见山的如:池里面的水,会古碌古碌向上冒,好像珠子喷出来似的。   略加形容的如:忽续忽断,忽急忽缓;日光映着,大的像珠,小的像矶,连贯不绝。   烘托陪衬的如:水面上铺着一层浮萍,泉从萍底下涌出,萍被泉水做成无数的圈子。   推理抒情的如:似有喷泉,其实不是喷泉,乃是地下的一种气体上升。一年四季,昼夜不停的永远像水那般滚沸着,冒着,永远是那么纯洁,永远是那么活泼聪明,永不退缩。   我最喜欢的一则还是有一个同学他只写了两句,好像已经描摹尽致了。他道:“像鱼在池中吐水,轻轻地起了一串泡沫。”   没有见过珠泉是什么样子的人,你们在这里也会听见了珠泉的声息了吧?   可是这声息就常常欺蒙了我。当我深夜从桥头经过,或是一个人静静坐在室内的时候,我总是一下便想起:鱼在喋唼吗?……天在落雨了吗?   其实,什么也不是,沉寂的庭院里,只有松柏的黑影,和黑影间隙的繁星。原来,珠泉在那边切切地似乎在和谁私语着。   殿角檐头挂的那个铁马儿——经过多年风雨,怕已锈了——不时丁铛着也仿佛和谁应答似的;可是它,却惊醒了我十年前的旧梦:山寺、黄昏、露台、蜜月、拥抱。幸福像一股泉水,谁也没有想到她的源流是会枯竭的!   我推开了堆在眼前的这一叠子年轻人写下的东西……——文字毕竟是一种多么贫弱而可怜的符号呀!让自然来和我们对话,或是让我们对自然私语罢。   如果把珠泉的生命赋予我,把星星的亮光分给我,我将永远伴着我的在黑暗中的灵魂,并且和她私语:爱,便是一种永远的信守!即或像一串泡沫,可是她永远纯洁,永远活泼,也永远不会退缩。   (选自《石屏随笔》)
缪崇群作品 - 杖.路.灯   这是一个谜:先是四条腿,后来两条腿,再后变成三条腿:腿越多的时候越微弱。   这个谜,据说是司芬克斯(Sphinx)——一个狮身女首而有翅膀的怪物,坐在路旁岩石上常常问过路的人,如果猜不中答不出,便休想保全性命,因此有许多行人就被这个怪物吃掉了。……“人”,“人生”,说破了它,还不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谜底吗?   我已经不能记忆了,我曾经过了多少匍匐着的日子,用我的两只小手,辅助着我的两条小腿,在席褥上投向母亲的怀抱里去;在地上探取我的玩具,我的糖果,我的目的物;我张着嘴笑,我的口里还没有生齐牙齿;我大声的哭,哭过后的泪珠,也许马上再流到笑靥里去……童年,四条腿时的童年,转眼便过去了。   我又怀疑起来了:我究竟正正常常地运用我的两条腿,经过了一些什么地方,阅历了多少事物呢?永远是这样孤独的,畸零的,默默的,在这茫茫的世间:没有一条不是险阻的路,没有一张不是狞恶的脸,没有一个不是伪装着的仁人,君子,和其他……如今,我更惊异起来了!这简直是一个奇迹:从什么时候起,我便需要着一根手杖,它仿佛已为我添就了一条腿呢?想起那个谜,我不也是构成那个谜的原委的人们之中的一个吗?   啊!生长!生长!添就了的这一条腿,难道也还叫它是生长吗?谁能告诉我,我们是怎样从生长这条路上过来的呢?   这条路也许还有很长,很远,而且是很崎岖的,然而我并没有败退,也不承认我已经衰微,我依旧是这样一个人,继续地踽踽行进着;只是我需要了一根手杖,它成了我的唯一的友伴,即使在最危难的地方,也不离我而去。它还是我的眼,我的触觉的前哨,即使在最黑暗的地方,也不需要我去摸案,随着我的步子,它还叫着一片“打——打”声。   中年,仿佛再无能骑上“竹马”的中年,还该走向何处去?   (选自《眷眷草》)
缪崇群作品 - 兄弟   从沙滩散步归来,天已经朦胧的快要黑了。弯着腰走上石坡时,迎面遇见一个八九岁大的孩子,怀里抱着一个婴儿,正在向下走,好像要去江边找谁有什么事。   他的身子本来不高,那个细长的被包裹着的婴儿,差不多已经拖过了他的小腿,将近拖到地面,使他走起路来很不方便。   他们头并齐着,两张小脸紧偎着,小嘴对小嘴。这无限的无名的亲爱的情态,突然感动了我,使我停了脚步回转头来望着他:想用我微湿的眼光去护送他,用我的微弱的心灵去拥抱他:连他怀里所拥抱着的那个婴儿。这幼小者的影子,似乎没有移动多久;怅望了江边一刻,又转身回来了。   (我正希望他们回来呢,我在等候着他们。)“他是你的小弟弟?”当我和他并肩走着的时候,我问了。   “是的”。   “他还吃奶么?”   “……”他不懂我的话,不能回答。   “他还吃‘蜜蜜’不?”改说四川方言之后,他明白了,连忙接下去:   “吃的。没有‘蜜蜜’吃,只能喂他米羹羹。”   我们对话的时候,那个婴儿的一双大眼睛也圆睁睁地在注视着我,好像他已经解事了,但他却没有声气可以说出他的苦处和不幸来。   这短短的问答,立刻使我懊悔它是多余的。看着他们这样瘦小,这样微弱,难道我还不认识他们定然是一个贫困人家的孩子吗!贫困使他们微弱,使他们瘦小,使他们轻若飞蓬,贱如泥淖;使他们生存在世界上,也如同一些幽灵的影子,是仅仅摇晃着移离着的影子……然而,这没有饱饭吃的小的孩子,和这个甚至于也没有米汤可以代乳喂的更小的生命,他们却有着力量紧紧抱在一起,小小的脸嘴亲亲偎在一起,他们的灵魂并不欠缺什么东西,甚至于比我们大人先生流露着更多的,更纯真的爱。   我想把他俩都抱在我自己的怀里,又举起了他们;我愿意做贫困的人们的兄弟。   (选自《眷眷草》)
缪崇群作品 - 紫薇   楼边的一家邻居,家里只有一个老人和一个女孩子。起初我以为他们是祖孙,后来才晓得是翁媳;可是从来也没有看见他的儿子在那里,这个女孩据说是个童养媳。头发已经花白了的老人,除了耕种楼后面的一片山坡土地之外,还不得不卖着苦力为人抬滑竿或挑煤炭,所有的家事都由这个女孩料理着,养鸡养猪的副业,也由她一人经管着,她大约不过十三四岁。   因为是邻居,我看着这个小女孩的生长,就如同看见楼后的胡豆,包谷,或高梁……每天每天从土地里高茁了一些起来,形状也一天一天的变化不同了似的……只见日渐饱满,日渐活泼。   每天太阳落山,她背着一筐子锄草回来了。不久,她就要唤小鸡子上笼——这是一个颇麻烦的工作,一双一双都要唤齐,不对数目就不好交代;可是鸡并不如人那般听使唤,有时还免不了费她一番唇舌,或是夹杂一两句骂畜生埋怨人的话。等小鸡都齐了,又要去料理猪食,又要去提水,又要去烧火,听到人家喊一声:   “来检查西瓜皮呀!”又不得不飞也似的跑去,她绝不舍弃这些为猪掉换掉换口味的好饲料。   “这些鸡卖不卖?”   有一次,我故意这样伺,虽然明明知道她不肯答应的。   “不卖的,还小。我们自家养的。”她拒绝的理由很简单很诚实。   “给你很多的钱呢?”我又提出这么一个条件。   “也不卖的。”她说着还笑了笑。   其实,我知道的理由,就是因为这些鸡子是小的;而且不拘大的小的,都不是买卖的,不过她并没有再说什么了。   昨天,黄昏的时刻,这个小女孩照例背着一筐子锄草回来了,手里还捧了一束花,粉红色的花。   我看着她从我们的楼口过去,走上她家的石坎,有一个褴褛的男孩正坐在那里。   我看见那个男孩没有言语地向她伸出一双手,她随即给了他一枝花,仅只一枝,不言语地放下草筐,径自回到屋里去了。   我看着那个男孩接过花来便送到鼻子上嗅着。   ——花不见得都是美丽的,但是人们往往以为任何的花都是有着香气的,我一边静静地看着,一边默默地想着。   停了一会,她又捧着那束花出来,又向着我们的楼口走来了,似乎要去一个地方,想把这一束花送给一个人;仿佛这一束花本来为着谁才折回来似的。   迎着她的面,我突然向她伸出了我的一双手,像这样使手背向地,使手心向天,勇敢而不畏缩地,坦率不加思考地把自己的手掌伸向旁人面前的事,不要说在我的记忆不曾有过一次记录,就是在我的想象和意识中,恐怕也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这一次,真是一个极端的例外,而且结果是成功了,那或者对着我面的是一个幼小者的缘故;是我有意和这个天真可爱的,在原野上生长起来的孩子开一次玩笑的缘故,就类似我前一次故意问她卖不卖鸡子的那个故事同一样的性质。   当我的手掌伸出了以后,不料她就把一束花完全给了我了。   我有些窘,惭愧,并且懊悔;为什么我要迎面捉住她,又伸手向她要花?使她中途折返了她所送往的地方赠与的对方呢!   “只要一枝好了。”我很过意不去这样申说着。   “山后边多得很。”她说,并没有允许我的这种“要求”。   (啊,多么好笑而可耻!大人们只得要求,请求,甚至于夺取,盗窃,或抢劫……而幼小者,孩子们,却早已知道,赠与和布施,她们如此的坦率,如此的慷慨,如此的大量,正好像一道夺丽无比的闪光,迅速地照进我们大人们肺腑的奥地;穿透了那些欺诈,那些伪装,那些伪善,那些堂皇的衣帽,那些彬彬的礼貌……)这些花,并不美,也全无香气,我却学着孩子们地,为她汲水,为她找一个安插的地方,把她供放在我的小书案上面了。   今天早晨,我又学着专家学者们似的,为这种不知名的花,找植物学辞典,翻《辞海》   ,才得了这么一条说明:   “紫薇:落叶亚乔木,高丈余,树皮细泽,叶椭圆形,对生,花红紫或白,花瓣多皱襞,夏日始开,秋季方罢,故又名百日红。”   下午回来,我所刚认识了的紫薇花——百日红,我所崇高着的这种美丽,良善,久长的生命的象征,不知怎么却萎谢零散地落在满案了!为着这些有着“百日红”的别名的花,我觉得有些惘帐起来了。   能红百日的花,比较起来总算是花中的长者了,但生着,生着,红着红着,……也终究有她的日限的,百日了,或者零一日罢;干夜,或千零一夜罢!   然而,我并无任何的幻灭感。(这是我长大了起来的种种当然的知识,学问,修养与气质的总和?)除了那些在暖床上的,在怀抱里的,无论生于原野,长于山林,立于路边与园角的花,不拘有没有香和色,不拘生长得久或暂,不失掉她的本性,不转移她的根蒂,红一刹那,生不知夕。(那又有什么关系的呢?)她们根本是不会幻灭的——生命不幻灭,就是因为永远的清澈的本性的泉源在灌溉着她。   一九四二年八月底   (原载《文学修养》(重庆)2卷2期,1943年12月,出版)
缪崇群作品 - 人间百相   记得有一段轶话里说,莫泊桑从前学习写作的时候,他的恩师福楼贝尔告诉他:“试写出一百个不同的人物看看。”   我没有这样名高的先生指教,也不敢比拟莫泊桑氏的才学于万一,只有一副傻心肠,和一双拙笨的手,抱着“人尽可师”的态度,随时随地记下每一个我曾遇见的,我所认识过的人——他们就随时随地生活在我的周围,我也生活在他们的里面——他们每一个人的相貌,心眼,形态……等,未必不可以作为每一页人生课程中的最忠实的反映与最真刻的示范罢?   同时,我还有一种看法,偏颇的看法,即是世界上压根儿也不曾有过一个什么所谓新鲜样子的人物。因此,由人的(人总归是人的)脑子里,也决不会生出一个新的人;由人的笔下,也决不会画出一个真不是人的人相来;人,不是创造出来的!   古希腊的箴言说:“知道你自己!”可见要想观察或了解人家,也许已经是一件多余的不守“本分”的事了。   在这里,我描了不少个自有其人的人相,浮是浮得很,仅及肤面轮廓,还不敢妄着色彩;至若揣骨看相之术,原非素攻,因为我从来也没有想到会为人算命指迷的那种行业也。真的,也不是想拿列相来示众,而仅只打算发掘我自己罢了:   我,我到底在哪儿呢?   在化石层上,不知道有没有留下过所谓“人性的叛逆者”的影子!   一九四二年四月十五日夜记   (原载《现代文艺》第5卷第5期,1942年8月出版)
缪崇群作品 - 希望者   ——等漓水边的友人们   朋友:您的信收到两天了。可是我并不认识您,我知道您也不曾见过我;这封信从一个陌生人的手里递到另一个陌生人的手中,真是令人感奋极了!   您的信是从桂林寄来的,漓水边的桂林寄来的。但是桂林,漓水边的桂林对于我并不陌生,而且正是我时刻怀念着的一个地方;她早已在我的心地留下一颗种子,这种子的名字可以叫她是“毋忘”,它一开花便叫“希望”。   为了您这个使我感奋的陌生者的名义,为了我所怀念着的桂林和漓水的名义,还为了寄托并散布我曾采撷过的希望的种子,我把这封信寄回来了。   您不会憎恶我这个人是怪自私的么?我好像已经偷偷地把我的心和我的眼睛封在这封信里了(我始终怀疑着文字到底有什么力量,所以永远不会成为一个忠实有力的所谓文艺工作者,)我只想呐呐地复说着那一些已经过往了的事情(经我一说,也许反倒伤害了它的原有的面目和光泽,)只想悄悄地随着这封书简(付的是很低廉的邮资,)趑趄地作一次旧地的重游,摩挲着那些刻划在我眼前和心底的印象。   我初到桂林的那个时候,桂林还是娴静的像一个处女般的城市。真的,我不知道怎样才可以把她形容得更恰当些。我仿佛第一次走进一幅古人的画帖里去,我恍然领会了中国绘法原来是最能写实也是最富于象征与神韵的一种。人家都说“桂林山水甲天下”,可是我并不曾存此成见的来欣赏她,别处的山水究竟如何,我不大明白在桂林的一年,与其说浏览着甲天下的山水,远不如说我就是这幅画帖里的一个能够移动的人物。时而在城垣,时而在郊野,时而登山,时而涉水,我能道出老人山的面目是朝着哪个方向,象鼻山的鼻头垂的有多么长,穿山山腰中间挂的那个月牙有多么高,碧绿的漓水有多少回折……一年,仅只一年,我就离去了这个原来娴静,而后饱经敌人摧毁了的城市了。当车子沿着环城街道走上南门外的公路时,同行的人们有的向她挥一挥手说:“再会吧,桂林!”   然而,我自己却没有这种轻浮的兴致,我低了头,又禁不住地要抬了眼皮向她投着惜别的眼光:这娴静的桂林,如今已经部分的成了古罗马似的废墟了!   在我的一本题名“废墟”的小集子里——我知道很多人都憎恶这个名字,或者因为憎恶我这个人所写下的东西而被憎恶的吧——我曾写照着一个角落里的一时的感触:   看不出一点巷里的痕迹,也想不出有多少家屋曾栉比为邻地占着这块空旷的地方。   踏着瓦砾,我知道在踏着比这瓦砾更多的更破碎的人们的心。   一匹狗,默默地伏在瓦砾上,从瓦砾缝隙,依稀露着被烧毁了的门槛的木块。   狗伏着,它的鼻端紧贴着地。它嗅着它,或是嗅着它所熟嗅的气息,或是嗅着一种别的什么东西,……废墟为我们保藏着一种更浓的更可珍爱的气息。   我不能忘记!这个宁静的城市,曾一再地被敌人投下过大量的炸弹和烧夷弹,使她成为火山,火海,火的洞窟,使她留下满目的伤痍和到处的废墟。不过,每一把火,都曾燃炽了我们的心,每一座废墟,也都为我们保藏着一种更浓厚的更可爱的气息。敌人丝毫不能毁灭了我们的什么,他们只是用罪恶的手,造下更罪恶的东西:野蛮的宣扬,与疯狂的自供而已!朋友,我想现在,你们知道的更多了,认识的更清楚了,你们也会和我同样地吸取过那种废墟上的气息,我相信从废墟上再造的,重建的,新生的人物精神,将是更结壮的,更有力而不能摇撼或推倒的了!   我不能忘记,我过了那么多的火中的日子,我往来火中,去探视友人们居住的地方,那种紧张急迫的心情,恐怕还甚于当前的烈焰和焦灼。每逢这种时刻,他们或许分头也在来探视着我。如果我们偶然逢见了,我们的欢愉真会流出了泪,恨不得彼此互相拥抱了起来。然而沉默也往往代替了我们那种说不出来的悲愤,你看:在燃烧中的家屋,在火焰下奔跑穿梭着的人们,不也都是我们的家屋,我们的友人么?他们被蹂躏着的被煎熬着的生命和心灵,和我们的有什么分别呢?他们所认识的敌人,不正和我们所认识的是同一个敌人吗?   愤怒的,仇恨的火,的确把我们所有的心都熔在一起了,我不能分别出热血和烈火的颜色哪个更鲜红些。   有一次,城里被猛烈的轰炸之后,将近日暮了,我去探望住在江东岸的朋友,那里的门虚掩着,他们却都没有在。在他们那零乱的桌子上,堆放着书籍,纸张,稿件,校样……还有一块像不胜痛楚而痉挛着似的弹片,躺在一团绒线的旁边。我纳罕着这些东西为什么会归在一处。这块像毛毛虫似的炸弹破片;它是飞来的刽子手,它曾杀害过谁吗?一定的,看它这副奇怪尴尬的样子,就知道它是怎样一个可憎恶可诅咒的东西了!   呆了一会,他们都回来了,一个叙说着那些死难者的血,如何染在轮胎和车厢底下,他们的肉,是如何的模糊难辨,只剩下一簇黑黑的发丝……一个说,还想寻一两块弹片来的;她说着,向桌上张望了一下,知道那块弹片仍旧放在那里,便拨开了它,重新拿起竹针和绒线编织起来。   我望望她,她低着头只愿计算着应该织的针数。而那块先前拾来的弹片,就蜷曲的躺在桌子上,不再引起她的注意。我呢,却一直盯住它——这个用了敌人国度里无数无辜的庶民们血汗所铸成的凶器,恐怕它自己也真是不胜艾怨而痛苦,所以无法不使自己痉挛着自己的身子罢?   没有几天,那一团绒线已经成了一件背心穿在我的身上了(直到今天的此刻这件绒线背心还穿在我的身上)说不出我的感激,乃至我抚摩着这件轻柔温暖的短衣,也还惊奇着它究竟是用什么东西和什么力量编织起来的!(直到今天的此刻,我的眼睛里似乎还盈溢着我的感激的泪)。   后来,我还讲到过那个友人在当时所写下的几篇散文,我便恍然看见那一块痉挛着的弹片,仿佛还在他的书桌上,稿纸堆里蜷曲地躺着……朋友,你有没有像我这般想过?在这个时代,不,在任何一个光明与黑暗,正义与暴力,文明与野蛮,生与死在搏斗在抗争的时代,那怕留下来的是一片废墟,一截断碑,一只歌或几行诗,她们究竟是以什么力量和什么东西编造起来的吗?我常常这般想,我相信您也曾这般想过,并且会毫不犹豫地说出了这个答案的。   我不能忘记,在桂林,我还过了许多戏乎漓上,浴乎漓上的日子。   我检着一个一个扁平的石子,投向江面上打着“水漂儿”,有时叟——叟——叟的一串,有时却只听得“扑登”一声价响。在岸边我不能照见我的当时的面庞,可是,在那平如明镜似的水面上,正仿佛为我现出了我的童年的笑靥了。我本能地拍着手,我的眼睛望着那一串水涡,大的跟着小的,却都随着无言的流水去远了,去远了!   从五月到十月,从仲夏到新秋住在漓水边上的人们,有不濯浴乎清流中的吗?   水的季节,也是冰的季候,水毕竟是动的,我的心不知怎么也微微荡漾起来了,青春似的江水,招唤着我,招唤着每一个年青的人。于是,我第一次赤条条地投向她的怀抱里去了,第一次沉浮在漓江的中流了。   欢愉,我说不出有多么欢愉!真是无边的欢愉呀!一江的人鱼,一江的温流,一江的原始的呼声。   那时,泊在江上的有一只艇子叫“五月花”,是专给泅泳的人们换衣休憩的地方。每天我都遇见一个穿浅蓝色游泳衣的女子,总是呆呆地靠近“五月花”立着。她不常泅水,一会儿看看别人在江里的嬉戏,一会儿望望头顶上的天:那时我们的空军,常常在天上飞翔着,追逐着,空中是比江上广阔得更多了。   一只歌,就是那个时候我听了神往的;就是那个穿浅蓝色游泳衣的女子,起初我以为忧郁而其实并不忧郁的女子,立在水中向着天空唱的:   你看战斗机飞在太阳光下;你听马达高唱着走进云霞!   他轻轻的旋飞又抬头向上……你听马达悲壮的唱着向前,他载负着青年的航空员……我每逢想起或听见这只歌,即使在我忧郁的时候,也会从心坎里抽出笑意来。新中国的儿女们,没有一个是应该忧郁的。我们正在战斗中生活着,正在无边的大地上,万里的长空中,与我们的生命和荣誉的敌人,随时随地地战斗着,生活着。   这只音调发扬,意气轩昂的歌,就是我从桂林,漓水上的桂林听来的。   朋友,我在怀念着漓水上的“五月花”,如今是不是依然开放在那里?请为我给她祝福吧!   我不能忘记,我在桂林的那个时候,漓江上还没有大桥。只有一座用五六十只木船并列起来,中间搭着板子的浮桥。那时,一个好心的女孩子,就住在江的彼岸(就是那个一面去拾弹片,一面为我织绒背心的孩子),因为在她幼小的时候,曾经从桥上跌过一跤,所以每过桥的时候,她还存着一种戒心。可是她聪明,伶俐,天真,活泼,健康,努力,因此,她的这种戒心也就越发惹人可爱了。在一篇短文里,我写下过这样的句子:   “一个怕过桥的少女,她住在江的彼岸。……“我喜欢这个怕过桥的少女,因为她是天真而没有一点邪念。我喜欢桥,桥通着彼岸。   或者更多的天真的少女也住在彼岸……“我认识了桥,桥是被真理砌成的一面。桥永远连着两岸,真理使我们每个人的心灵接近了。”   现在,听说漓江上的大桥,早已雄伟地建立起来了,我想着她,便如同有一道彩虹架在我的心里,使我憧憬,使我无限的欣喜!   朋友,还有许许多多事情,使我不能忘记,永远也不会忘记。总之,在这里,我重新知道希望,给了我希望;我不只是一个生活着的人,并且使我成为一个希望者而生活的人。“希望者”这个名字,也是我在这里得到的:   每天早晨,那个纯真的孩子读着世界语。世界语——ESPERANTO。   “你知道么?Esperanto这个字的本身是什么意义?”她以先知者的轻微的矜持的神态考问着我。   “告诉你吧,就是‘希望者’。”她又一口气地说出了。   朋友,不多写了;再多了会使这封信的分量加重起来的。至于‘希望者’的本身又是什么意义这一点,我想您不会再来追问我的了。   祝福您,祝福漓水边的友人们!   一九四二年春,寄自陪都。   (选自《唏露新收》)
缪崇群作品 - 江户帖   如今的东京,就是畴昔的江户,畴昔江户的一切,都早已装进了史的卷帙。东京,在我脑中印记着的东京,现在也只剩了一些模糊的朦胧的轮廓,斑斑块块,正如行将发散下去的古帖了。岁月易得,闲人总是无聊,现在权以墨水,当作胶糊,一片一片地把它裱在这里,并不想藏之名山,传之后世,只是留着自己展玩而已。如果这部帖要一个题签,那么我只写:   虽信美而非吾土兮……底下的句子,谁还记得,就请谁给它填上。   不过在琳琅满目的市场上,我须声明这是一部“劣货”。   雨整天价在泥泞的路上印迹;在伞盖底下蹒跚,并不觉得天地是阴霾而哀愁的。   到处是的,青蓝的,它笼罩着人们的足迹,我的灵魂的纤维和它是混同着织在一起。   秋天的祭鼓,在晚间,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过来紧一阵,疏一阵,清一阵,隐一阵的冬冬——冬——冬冬——冬的声音。   在夜更静的时刻,偶尔听见巷间行人的木履和道上石子儿碰触的声音,那是非常嘹亮而清脆的。并且,他的声音在静寂的大气里是那样的震荡,悠长地震荡着。有时,格……格……格……木履被拖着,声音也被拖颤了。那无事然的浪人的影子,顿时就像映在我眼前了。   ——石子儿大约已经濡沥了罢?地上会映着一块一块金黄色的水光的。   这时,我才意识到天在落着雨。   鼓声像是蕴藏在天地的大鼓里,木履像是碎了般地清响着,我常常推开了窗子,独自伫立着。我并不要听见何处淅淅沥沥或望到一丝雨脚,我吸着了一口清鲜带着湿凉的空气,我便像受罢圣水的洗礼以后了。   鼓啊,你雨的进行曲;在冬冬的声里,我仿佛又被带到那天在落着雨的东京了。   风铃   檐头挂着一个小小的风铃,并不晓得是什么东西做的,他的声音非常清脆,就是响一下也会搔动了我的心。   楼下住的只有一个新将女儿嫁出去的老房主,楼上住的便是我。虽然我们的国籍不同,年龄和境遇又这样悬殊,但不知怎么,一种难得的人间爱,却暗暗地在我们彼此之间交流着。   我的心灵总是那么脆弱,每逢看到年老而慈祥的妇人,我的心,顿时无缘由地虔诚了;我的两个眼眶在湿润着默视她。如果我知道对方在想想这个孩子的母亲在远方想着他,那么我真地要去握住她的手,泪会滴在她的手背上,嗫嚅地说:慈祥的人,孩子在铭感着失却了的母性爱而啜泣了。   清晨,凉夕,风铃儿在檐头丁铛着。它的声音,我不相信是人间某种的物质可以发出来的,那是大气的私语,那是过路的幽灵的跫音。然而,我不需要看见它,它的声音里带着信息;这信息只叫那些沉静孤寂的人们谛听。   薰风里丁铛着,知道春之纱袖拂动了它;西风里丁铛着,知道秋之帚子扫击了它。响着响着,在这声音里,年老的将沉思到他的生命的冬天;年青的将怅惘着他的生命之春愈去愈远了。丁铛着,虽然是一样地丁铛着。   清晨,凉夕,风铃的声音搔动着我的心。逝去的春天让他逝去了;但也没有挡住冬之黯影不来的本领。我倒想掩尽了世间那些哀愁着的男和女老和少的人们的耳朵,不让他们听见这过路的幽灵的跫音。但是这怎么可能,我还是自己掩住了自己的。   并且,我想,悄悄地悄悄地,自己掩住自己的耳朵,轻轻地轻轻地去把那些挂在檐头的风铃儿摘取了下来。   谁说掩耳盗铃是解嘲的?我愿意在沉寂的清晨和凉夕里:祝福人间所有的慈祥的老人,祝福那每个人死去了的母亲。   汤屋   村子里尽管是三五人家,寂寞冷清地像是一个初开关的,可是那接二连三的黑烟突,已经高高地竖在空中了。团团的煤烟和那些矮树蠓混了起来,从远望去,又使人想到这村子是人烟似海的。在这些烟突底下,其实并没有伏着什么机械,也没有一个工厂。那里只是一座一座玻璃顶建筑的汤屋,是男男女女沐浴的地方。   我没有看见汤屋有过什么惹人注目的招牌,经过它的门口,就联想起在我们自己国度的城市里,在那些最卑陋的巷角,或是顶隘小的窄道尽头,有那么一面白墙,白墙上只写着一个“堂”字,白墙有多么大,那“堂”字便有多么大。从小我对于这个字就没有什么好感,也许我历来是有一点“洁癖”的原故。可是到了这里以后,每天进一回“堂子”,却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午后三四点钟完了课,身体有些疲倦,可是心却是非常松快的。一块毛巾搭在肩上,拖着不费事的木履,很闲散地便走出来了。汤屋的门口只放着三两双木履,知道里面也只有三两个人。不管早迟,老板娘却已经高高地在柜台上坐定了。她的样子,正像二道山门里的那座弥陀佛。神情极其逸如,居高临下,看看男的这边,看看女的那边,不知道多少群的男和女,是赤裸裸地被她看去了。   立在大镜子底下,我看见我的制服,制服上有着铜的扣子,我是被装做某一种人的人了。衣服一件一件脱进筐子,赤裸了,我也就成了和所有的脱去了衣服的人是一样的人了。   浴室里面的水气,早已把所有玻璃罩成了一片乳色。几个浴客,像是在那里练着一种操法,各式各样的姿态在动着,没有人喊口令,哗啦哗啦的水声,成了他们的节奏,浸在池子里的像浸在酒精里的标本,他们显得非常舒服似的,眯着眼睛养着神。我在这些人们的里边,常常觉得是一个不相称的闯入者。对于衣冠楚楚的人们我怯生,在赤条条的人们面前,我更恨不得逃遁了才在汤屋里,我总是喜欢蹲在一个最空闲的地方,我看着他们,思量着他们,我的眼和我的心,一会像是画家的,一会又像是心理学家的了。沐浴,倒仿佛成了一种副作用似的了。   冷水池是装在墙壁底下通着两边的,当着没有人舀水的时候,它平静的如同一面镜子,我每一探头,就可以看见自己的影子,有时,还看见了旁人的影子,啊,那影子是从古代神话里走来的罢,那样的洁白像大理石质的,那样的曲线像是用了无数的雪球塑成的!   在汤屋里,我诅咒过多少个舀水的人,而我又幻想过多次的幻梦啊!   每次从汤屋回来,我便看见案头镜子里映照着我的一副灼红的脸,耳朵里却还仿佛听见那汤屋里的哗啦哗啦的水声。   我不知道再要到什么地方去了,让我一个人悄悄地洗净了我的心。   Red Slipper有两个朋友是住在一家很冷清的下宿屋里,可是不久以后,这下宿屋就渐渐兴隆起来了。门洞里的那张木炕上放满了各式各样的拖鞋;一到晚间,楼上楼下的每块玻璃都可以透出一片雪白的灯光来。   和朋友在一起的时候常常说笑:   “我们的人气毕竟不错,一到那里,那里便会热闹起来了。”   这虽然是没有什么根据,不过想到我们才到东京的时候,我们处处都感觉得寂寞的。   “你们这里还住着女的?”有一次我问朋友,因为我早已看见那堆拖鞋里有一双是猩血的,衬着雪白的软绒底子。   “有一个。”   “我知道的。”   “你看见了那双拖鞋不是?”   不好意思,我就没有回答什么了。   找朋友,一天要找好几次。看熟了那些拖鞋的变化,就记得谁是什么时候出去,谁是什么时候在家了。不过每次在那些拖鞋堆里发现了那双烂几几像害了瘫病的,便怅然地以不遇我的友人为憾。然而,每次看见那双猩红的,每次就醒一回我的眼。   世界上的女人,没有一个不是不想尽量地为表露她的标记而生存着。如果没有人去理会她们所标记的东西,她们或者会比什么都感觉得寂寞而对于她们的存在也表示怀疑了。   世界上所有的红的原料,恐怕都是被女人消耗了,占有了。女人,差不多个个要拿鲜红的血染她一遍才舒适似的。但我却不见这伟大的颜色在她们的身上象征着什么样的光荣。   穿红拖鞋的女人,就住在友人房间的隔壁,她如果也在房里的时候,她那双大红的拖鞋,就像一对侧身躺着的金鱼,静静地伏在房门的外边,走廊的中间。我每逢经过走廊,我便想哪一回把它们踢开一只。   我是和朋友示意过那双拖鞋的颜色是鲜丽的,朋友倒不大理会,说那女人难看得死。   后来有几次经过走廊,我看见了那双拖鞋,心里便被一种低级的想嘲弄女人的意识驱使着,使我的脚像真地找着路标似的从它的上面踏了过去。踏着的时候,才真正感到这路标的绵软无力,像一块浸湿了的胭脂。(也许在我的脚底已经染上了色。)有时,我只用足尖上一点点的力,微微触它一下,于是它仿佛成了一条活的金鱼游到另一个方向去了。它是有感觉的,我想,不仅仅是一种标记。   我常常戏弄着这对金鱼,可是没有一次碰着过那个女人。我阴自地揣摩着:金鱼一样淑静的女人啊!   有一次我正在友人的房里,一个乞丐从窗下过去,这时突然听见隔壁发出尖锐的叫声了:   “啊呀!骇死了我!”   我向窗外探了一下头,一个粉白的像冬瓜大的面庞稳进了窗子,一个衣服褴楼的背影映进了我的眼帘。那个背影踯躅在道旁,暮色中我好像看见一圈饥饿的光芒环绕着他,他就这样消失了。   我在同人类里却常常分歧地想:   ——女人毕竟是女人!   那有着红拖鞋标记的女人,我早已模糊了她是什么模样,可是我先前以为嘲弄女人而回想起来却是嘲弄了自己的这种感觉,委实像一个湿的锲子,深深地钉进干柴的缝隙里去了。   雪   一个下午埋头书里,看看周围的光线,像是还不到每天吃饭的时候,自己正纳闷天为什么这样的静寂,可是不久朋友便在门外叫我了。   我低头穿着鞋子,也没有注意朋友手里拿着伞。   台阶上,篱笆上,都已经盖上了一层白,这时我才讶异地说:   “敢则是下了雪。”   “下了一下午了,你一点也不知道?”   “真地一点也不知道。”我心里回忆起刚才我所纳闷的事了。我机械地把大衣的领子向上翻开,轻轻地诅咒着这不意而来的雪。   饭后,照例是几个朋友聚在一起谈天,那天晚上,火钵里的炭,许是烧得更多一些,茶也许煮得更热更浓一些罢。   岁月也像一束一束的柴炭,架在火钵上,添在Stove里,终归是一样地化成了灰烬。有光,有焰,有火力的时候能有多少呢?想起当初在雪地里如狂了一般的混战,和以后见了雪花便翻上衣领的萎靡的气质,这其间大约还不满三年的过程。如今,就连往昔雪战过后留下的那一块眼角伤痕也消失完了;整个的在东京那段生活的过往,偶尔被朋友提到,仿佛已茫然非己之事了。   初去东京那年我十九,朋友H和C都比我小一岁。在他们之间,逢到游戏或吃东西的时候,我似乎极以“纵横捭阖”为能事,他们上了当,结果只是说让这个弱者占点便宜去。   有一次我们三个人在村子南边的一个雪林里散步,我似乎不耐这种沉寂冷不防地就飨了他们一个大雪球。于是战端从此开始了,无数的雪球在林间飞了起来,大的小的纷纷地落着,大家狂笑着,狂跑着,狂追着,狂躲着……谁也不晓得谁是谁的敌方,谁也不理会谁是谁的“知己”了。混战得精疲力竭的时候,谁也不肯认输,还只是说,换个地方再打,这里的雪不够用……结局,我的眼角有一条血迹,他们都说打得痛快;我自己也连说痛快的还要打。   三把作挡牌用的洋伞都打坏了,我想了想自己的伤,或者还是我自己的伞翅弄破了的;于是益复私下得意了。   冬天过去了。在春天,夏天,秋天,我们都只是盼望着冬天。冬天下雪了,我们的欢跃,我们的狂喜就都要和他同来了。不然,不管什么天,给我们雪罢,雪会把我们的希望带来的。
缪崇群作品 - 家   低低的门,高高的白墙,当我走进天井,我又看见对面房子的许多小方格窗眼了。   拾阶登到楼上,四围是忧郁而晦黯的,那书架,那字画,那案上的文具,那檐头的竹帘……没有一样不是古香古色,虽然同我初遇,但仿佛已经都是旧识了。   我默默地坐下,我阴自地赞叹了:   啊!这静穆和平的家,他是爱的巢穴,心的归宿;他是倦者的故林,渴者的源泉……我轻轻地笑了,在我的心底;我舒适地睡了,睡在我灵之摇篮里,一切都好像得其所以了!   但是只有一瞬,只有一息,我蓦地便又醒来了。这家,原不是我自己的。坐在对面的友人,他不是正在低首微笑么?他是骄傲的微笑呢?还是怜悯的微笑呢?   啊,在这个世界上,我是一个永远飘泊的过客,我没有爱的巢穴,我也无所归宿;故林早已荒芜,源泉也都成了一片沙漠……倘如,我已经把这些告诉了他,那么他的微笑,将如何地给我一种难堪啊!   我庆欣,我泰然了。我由自欺欺人的勾当,评定了友人的微笑了。这勾当良心或者不致于过责的,因为他是太渺小而可怜了!   低低的门,高高的白墙,小小的窗格……这和平静穆的家,以前,我似乎有过一个的,以后,也许能有一个罢!   我仿佛又走进一个冥冥的国度去了,虽然身子还依旧坐在友人的对面,他的“家”里。   一九三年十月。   (选自《寄健康人》)
缪崇群作品 - 楸之寮   在东京的近郊,屑武藏野的境地,有一个电车站驿叫大冈山,恰恰在山坡处建着一所玲珑的小楼,那便是我住了五个多月的楸之寮。楼的东边,尽是一片参天的楸树,推开南窗,便可以看见那些长绿的枝叶,密密遮着半个青天;树干都直立着没有一点怠意。小楼好像完全要依赖他们的屏护,楸之寮的名字,大约就是这样得来的吧?   但,我爱这里并不是因为这些楸树,我所爱的是西窗外的一片景色;那峰影,那对面山冈卜的疏松,那稀稀透出树隙处的几片红色炼瓦;还有,那高渺渺的碧空,那轻飘飘的游云,那悠闲的飞鸟,那荷锄的农人……没有一样不是画材,也没有一棵是可以缺少的!假如你已经把窗外当作了一幅整个的图画的时候。   尤其是,清晨,落日,或逢到阴天的时候,窗外的景色越发新异得好看了。能使人陶醉,使人自己忘却了他自己,并且疑惑他怎么会和自然融在一起。那时感到生命好像有了它的意义与价值;并且,蓦地会给人一种幸福美满与愉快的情味,就连你做梦,也恐怕难于梦到的。   这里,楼上住着两个将要卒业的学生,楼下连我总共是四个人。他们都是高呼成性了,楼上才唱了一句高工的校歌,楼下便紧接着唱他们的“明治!明治!”或“庆应!庆应!”了。   我实在听不惯那些不谐和的调子,我觉得这所楼有了他们是不幸的,因为他们都是这里煞风景的人们。   将近圣诞,大约因为考试的原故,都变得鸦雀无声,圣诞以后,他们又都束装回里去了,占领这整个楼的是我一个人,我心里有一种得胜似的喜悦。   良子——这里的侍女,她每天除了给我送火扫席之外,旁的房里没有她的声音了,她的笑脸,似乎渐渐专赠了给我。不过,当她走了之后。我自己会想到这种突来的赐与,竟平地使我不安起来,探一探自己这颗饱经世故的心,它依稀是冰凉的;追溯那些曾经结在过往绳索上的不解的结扣,我真茫然了……——一个劳苦的女子,一个还似乎在追寻着什么的女子么?每当她跪在我旁边拨炭,拨来拨去总不肯走的时候,我便禁不住这样想了。同时,我又想起了我们这里的那个年轻主妇。她时常在楼上和他们谈到深更,而良子如果在无论谁的房里稍停了一会,主妇立刻便会把她喊走。   这年轻的主妇,她有“梅林丝”的衣,雪白的袜,闪光的发钗;还有媚人的眼,声音与风姿,她想得到青年的欢心,恐怕就如同猎犬专会捕野兔一般的。   ——劳苦的女子,你不要追想什么好了;你像一只被人缚着的绵羊,你不会吃着隔海的青草了。你的爱,也不过是黑夜里的一个萤火虫儿,世人都睡了,只有那高在天上的繁星,微微向你闪一闪同情的泪光罢了。止住你的追寻吧,留它培护你的不老的青春……夜深失眠,郊外电车已经渐渐死寂了下去的时候,我一个人躺在席上这样暗想着。我有时焦灼得几乎要跳了起来,我决心明天早晨把我所想的话都告诉她。   但,明朝,后朝……我还是如旧地缄默着不曾开过口。   元旦的那日,天气是异常地阴霾,午后,打在铅板上淅淅的雨声,已经传进耳鼓来了。   这时,细细的雨丝,好像把郊外织成一层薄灰的,浅碧的轻纱,轻纱里还像混着缕缕的烟纹。   那一晚,大约是新年的缘故,良子被赦般的在我房里坐了很久。我们是对面坐着,中间放着一个火钵,四只手交错在炭光上。   “你猜,我像多大岁数的人了?”是她先问我的,我真料不到她会拿这个女人不喜欢问的问题问我。   “你么?也就是十八九岁的光景。”我诚实地回答她。   她听了这回答,立刻把按在火钵上的两只手,迅速地掩在面上了。   我正惶恐着我回答的失检,那知她却这样说了:   “还十八呢,都快成老婆子了。”她那种害羞的样子,就从她低倾的头,耸着的肩,也可以清楚地看出来。   她告诉我她的年龄和我相仿——二十二岁了。   后来,我们又谈很久的话,但我的心情总是沉郁的。   最后她道了“请安息”,离开我的房子——没有一点声音,我知道她扭息了楼道的灯,厨房的灯,推开门正要回主人那边去的时刻,一种清脆的声音传到我耳里来了——“外边敢则是下雪呢。”   ——一股寒气,不会猛地侵袭了她么?   我随着便推开我的窗户,宇宙已经是清凉皓白的了,远处,靠近轨道旁边的灯光,模模糊糊地在苍苍茫茫雪的世界里照耀,天盖是一片乌黑的。   我就寝的时候,我还没有忘却刚才谈话时的情景。   ——啊,年华,竟这般地能够敲动人们的心扉!它恐怕才是宰杀壮志的惟一利刃!   年假过后,良子忽然不见了:我以为她或者被主人辞退了。   ——人生无缘无故地相逢,又常常是静悄悄地便永别了,我这样想,我心里是怏怏的。   过了几天,我正在房里读书,她——良子,忽然又在门处发现了。我真忍不住地狂喜起来。   “使你惊讶了吧?你以为我是不再回来的?”   她带来了许多相片给我看,她还说再回去的时候,拿一张她所最喜欢的赠给我。   春天并不是东风带来的,她好像被阵阵的微雨侵洗了出来。树木,野草,一天比一天地茵绿了,当初像鹿皮似的山坡,现在已经添了一番葱茏的气象了。   梅,桃,都随着花信风吹得先后的开放,我要回国的时候,正传说上野的樱花,已有三分开意的消息。   唉,我真是舍不得这里,舍不得这里的一切!   临行的前夕,我依旧沿着坡路归向我的住所,那落日时分的天上的彩霞,由橙黄而桃红而深红,而绛紫而茄紫……回到房里,自然要倚着西窗,让我的眼睛作一度最后的收获。   落日已经沉在地平线下了,还有幅形的余晖,在富士峰后映射。夕霭已经浓厚了。不久就蕴满了冈—卜那一片低田,望过去真仿佛是一片茫茫的烟海,那儿点藏在松林背后的灯光,陪衬得如同几个扁叶渔舟,送过荧荧的灯火一般。   那个劳苦的女子——良子,又有几天不见了。是被那个年轻多嫉的主妇辞退了呢?还是为回去取相片呢?明天此时,虽然窗外景色如旧,可是这房里已经变成空空的了。   果然是,人生无缘无故地相逢,又静悄悄地永别了!我离楸之寮最后的一刻,也没有看见良子的倩影……一九三年六月改作   (选自《唏露集》)
缪崇群作品 - 叶笛 ①我没有听过芦笙是一种什么音调,却曾读过关于吹芦笙的故事;不过内容也不大记得清楚了,好象与纤纤玉手打钢琴,或是大珠小珠落玉盘的那般雅乐无关,而是一种充满了田野气,落落大方的原始的呼号。我想属于所谓“天籁”范畴之内的,应该包括着芦笙和吹芦笙这一类的故事。自然,更好的如山歌,打夯,拉纤,力士们那种吭唷曲…… ②这里的牛,在颈上所系的那种铁铃铛的丁冬声响,也似乎是自然在奏着牧歌,叙说着牧歌里的故事。我爱好牧歌,所以也爱好石屏如同是在牧歌里的一个地方,这里没有芦笙,我却常常听到吹叶子的——我叫它叶笛,我想大致和芦笙也很相近罢。 ③《云南通志》里有一段关于石屏的记载说:“少年子弟,暮夜游行巷闾间,吹芦笙或吹树叶子,声韵之中,皆寄情言,用相呼召。” ④引证本可到此为止,为使我的牧歌故事生根,那下面原有的两句,也应该补足:“嫁娶之夕,私夫悉来相送;既嫁有犯,男子格杀勿论。” ⑤照原文上看来,原始的爱,似乎已经钉上私占的铁记了,不,谁能说爱不也是从一种血淋淋的斗争中得来的?男子杀掉一个要求爱的妻子,或是自己被遭嫉而杀于他人之手,这是罪过吗?牧歌也是饱含着悲剧的成分的。 ⑥来到这么一个地方我竟不会吹叶子——并不是希冀着杀谁或被谁杀死,或寄什么情言——甚至于怎样把叶子吹响,我也不甚体会,真是抱憾极了!仿佛把一片绿绿的树叶子夹在手逢和唇间边吹边唱着,于是呜呜地似鸣似诉地道出一只歌,一首诗,不,传出他的情音。 ⑦这种声音会把人带进芦笙的故事里去,所以我才把它叫做叶笛。⑧每次听见年轻的人们吹起树叶子,我便知道不是课毕就是假日了,那声响给我带来了松闲和愉快。我探首窗外,望见树叶和树叶间隙的蓝天,睁着无数无数的蓝色的眼。我好象已经把心身安顿在一个歌谣的世界里,原始的呼号,在招徕着原始的爱抚。 ⑨为爱情被杀的,谁敢断定他的心灵已经死亡?爱,不是已经渗透了每一片树叶子,使它们绿油油的发着生,生,生的微光吗?它不说话,却紧贴着无数男子的嘴唇,悠悠地吟诵了他的欲求和失望的历程。 ⑩有一次在一个热闹的集会里,“吹叶子”也占了一个精彩的节目。当演讲,唱歌,舞蹈…………之后,那两个我平时看着极沉默的学生,起来表演吹叶子了。不像吹,不像唱,也不像歌和诉…………那颤颤的音调,正好像微波轻轻击着寄寄无人的花香草长的岸缘似的,也好象为我打开了一重门,我又望见门外的青春了。 ⑾在这里我本是“先生”,可是我不曾即兴地对他们说教着一堂人生的课程。 ⑿青春时代的一切,不管是欢愉还是苦闷,那都是生命中的一种绝响,不再重复也不能重复了。男性的爱可以使每一片树叶子发着响声,女人们——花么?一阵风间,一眨眼时,已经飘零满地了。
缪崇群作品 - 废墟上 不久以前敌人飞来过,不久以后又飞去了。在短短的时刻之间,凭空给这个不大的城市里留下了一大片颇为广阔的灾区。 见面粉白的残壁,近的远的,像低沉的云朵遮住眼界。焦黑的椽柱,槎交错着,折毁的电杆,还把它带着磁瓶的肩背倾垂着,兀自孤立的危墙,仿佛是这片灾区里的帷一的表率者。 看不出一点巷里的痕迹,也想不出有多少家屋曾比栉为邻地占着这块广阔的地方。 踏着瓦砾,我知道在踏着比这瓦砾更多的更破碎的人们的心。 一匹狗,默然地伏在瓦砾上,从瓦砾的缝隙,依稀露着被烧毁了的门槛的木块。 狗伏着,他的鼻端紧靠着地。他嗅着它,或是嗅着他所熟嗅的气息,或是嗅着还有一种别的什么东西。 在人类求生存的意念以上,我想还有一种什么素质存在着,这素质并没有它的形骸,而仅只是一种脉脉的气息,它使有血有肉的东西温暖起来,它使每一个生物对另一个生物一呼一吸地相关系着;如同一道温温的交流,如同春夕里从到处吹拂来的阵阵的微风。 有血肉的生物,那怕是一匹兽……都是在这种气息里受着薰陶的。 我相信,这匹狗便在嗅着它,嗅着这求生存意念之上的一种气息。 心灵被蹂躏了的,被凌辱了的,家产被摧毁了的,被烧残了的邻人们,回返到这废墟上来,废墟为我们保戳着一种更浓的更可珍爱的气息。 去亲每一片瓦砾,去吻这一匹狗! 让“白王军”继续来“征服”,来“歼灭” 罢,徒然的,这种气息是永也不会丧亡! 尽先地,我将向着这些心灵接近的邻人们,和这一匹狗,俯着首,把膝盖屈了下去。 (选自《废墟集》)
缪崇群作品 - 夏虫之什   楔子   在这个火药弥天的伟大时代里,偶检破箧,忽然得到这篇旧作;稿纸已经黯黄,没头没尾,不知从何说起,也不知到何处为止,摩挲良久,颇有啼笑皆非之感。记得往年为宇宙之大和苍蝇之微的问题,曾经很热闹地讨论过一阵,不过早已事过境迁,现在提起来未免“夏虫语冰”,有点不识时务了。好在当今正是炎炎的夏日,对于俯拾即是的各种各样的虫子,爬的飞的叫的,都是夏之“时者”,就乐得在夏言夏,应应景物。即或有人说近乎赶集的味道,那好,也还是在赶呀。只是,童子雕虫篆刻,壮夫所不为罢了。   添上这么一个楔子,以下照抄。恐怕说不清道不明,就在每节后边添个名儿,庶免有人牵强附会当作谜猜,或怪作者影射是非云尔。   一 人虫泛论   在小学和中学时代读过的博物科——后来改作自然和生物科了,我所得到的关于这方面的知识似乎太少了。也许因为人大起来了,对于这些知识反倒忘记,这里能写得出的一些虫子,好像还是在以前课本上所看到的一些图画,不然就是亲自和他们有过交涉的。   最不能磨灭的印象是我在小学《修身》或《国文》课里所读过的一篇文章。大意说,有一个孩子,居然在大庭广众之前,他辩证了人的存在是吃万物,还是蚊子的存在为着吃人的这个惊人的问题。从幼小的时候到成年,到今日,我不大看得起人果真是万物的灵的道理,和我从来也并不敢小视蚊虫的观念,大约都受了他的影响。   偶翻线装书,才知道我少小时候所读的那一课,是出于列子的《说符篇》。为着我谈虫有护符起见,就附带把它抄出:   “齐田氏祖于庭,食客千人,坐中有献鱼雁者,田氏视之,乃叹曰:   ‘天之于民,厚矣!殖五谷,生鱼鸟,以为之用。’众客和之如响。鲍氏之子年十二,预于次,进曰:   ‘不如君言,天地万物,与我并生类也,类无贵贱,徒以小大智力而相制,迭相食,非相为而生之。人取可食者而食之,岂天本为人生之?且蚊蚋肤,虎狼食肉,非天本为蚊蚋生人,虎狼生肉者哉!?’”   二 蝇   红头大眼,披着金光闪烁的斗篷,里面衬一件苍点或浓绿的贴身袄,装束得颇有些类似武侠好汉,但是细细看他的模样,却多少带着些乡婆村姑气。   也算是一种证实的集团的动物了,除了我们不能理解的他们的呼声和高调之外,每个举止风度,都不失之为一个仪表堂堂的人物。   趋炎走势,视膻臭若家常便饭的本领,我们人类在他们之前将有愧色。向着光明的地方百折不回,硬碰头颅而无任何顾虑的这种精神,我们固然不及;至如一唱百和,飘然而来,飘然而去的态度,我们也将瞠乎其后的。   兢兢业业地,我从来不曾看见他们阖过一次眼,无时无刻不在磨拳擦掌地想励精图治的样子,偶尔难以两臂绕颈,作出闲散的姿式,但谁可以否认那不是埋头苦干挖空心机的意思。   遗憾的只是谁都对于他们的出身和居留地表示反感,甚至于轻蔑,谩骂,使他们永远诅咒着他们再也诅咒不尽的先天的缺陷。湮没了自身的一切,熙熙攘攘的度了一个短促的时季,死了,虽然也和人们一样的葬身于粪土之中。   人类的父母是父母,子弟是子弟,父母的父母是祖先——而他们的祖先是蛆虫,他们的后人也是蛆虫,这显然不同的原因,大约就是人类会穿衣吃饭,肚子饱了,又有遮拦,他们始终是虫,所以不管他们的祖先和后人也都是蛆了。   出身的问题,竟这样决定了每个生物的运命,我不禁惕然!   但无论如何,他总算是一员红人,炎炎时代中的一位时者,留芳乎哉!遗臭乎哉!   三 蛇   想着他,便憧憬起一切热带的景物来。   深林大沼中度着寓公的生活,叫他是土香土色的草莽英雄也未为不可。在行一点的人们,却都说他属于一种冷血的动物。   花色斑斓的服装,配着修长苗条的身躯,真是像一个秀色可餐的女人,但偏偏有人说女人到是像他。   这世界上多的是这样反本为末,反末为本的事,我不大算得清楚了。   且看他盘着像一条绳索,行走起来仿佛在空间描画着秀丽的峰峦,碰他高兴,就把你缠得不可开交,你精疲力竭了,他才开始胜利地昂起了头。莎乐美捧着血淋淋的人头笑了;他伸出了舌尖,火焰一般的舌尖,那热烈的吻,够你消受的!   据说他的瞳孔得天独厚,他看见什么东西都是比他渺小,所以他不怕一切的向前扑去,毫不示弱,也许正是因为人的心眼太窄小了,明明是挂在墙上的一张弓,映到杯里的影子也当作了他的化身,害得一场大病。有些人见了他,甚至于急忙把自己的屁眼也堵紧,以为无孔不入的他,会钻了进去丧了性命——其实是同归于尽——像这种过度的神经过敏症,过度的恐怖病,不是说明了人们是真的渺小吗?   幸亏他还没有生着脚,固然给画家描绘起来省了一笔事,可是一些意想不到的灵通,也就叫他无法实现了。   计谋家毕竟令人佩服,说打一打草也是对于他的一种策略。渺小的人们,应该有所憬悟了罢?   虽然,象征着中国历代帝王的那种动物,龙,也不过比他多生了几根胡须,多长了几条腿和爪子罢了。   四 萤   不与光明争一日的短长,永远是黑夜里的游客。在月光下的池畔,也常常瞥见他的踪影,真好像一条美丽的白鱼。细鳞被微风吹翻了,散在水上,荡漾着,闪动着。从不曾看见鬼火是一种什么东西的我,就臆测着他带着那个小小灯笼是以幽灵为膏烛的。   静静地凝视着他,他把星星招引来了,他也会牵人到黑暗的角落里去。自己仿佛眩迷了,灵魂如同披了一件轻细的纱衣,恍惚地溶在黑暗里,又恍惚地在空中飘舞了一阵,等回复了意识之后,第一就想把自己找回来,再则就要把他捉住。   在孩提的时候,便受了大人的告诫:“飞进鼻孔里会送命。”直到如今仍旧切记不忘。我以为这种教训正是“寓禁于征”的反面的作用。   和“头悬梁,锥刺股”相媲美的苦读生的故事,使这个小虫的令名,也还传留在所谓书香人家的子弟耳里。   不过,如今想来,苦读虽好,企图这一点点光亮,从这个小虫子身上打算进到富贵功名的路途,却也未免抹煞风景了。我希望还是把它当一项时代参考的资料为佳。   欣喜着这个小虫子没有绝种——会飞的,会流的星子,夏夜里常常无言地为我画下灵感的符号;漂着我的心绪,现着,却不能再度寻觅的我所向往的那些路迹。   虽没有刺目的光明,可是他已经完成了使黑暗也成为裂隙的使命了。   五 蜈蚣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多半是说着他了。   首尾断置,不僵,又该怎样?这个问题我是颇有提出来讨论一下的兴致的。就算他有一百只足,或是一百对足罢,走起来也并不见得比那一条腿都没有的更快些。我想,这不僵的道理,是“并不在乎”吗?那么腿多的到底是生路也多之谓么;或者,是在观感上叫人知道他死了还有那么多摆设吗?   有着五毒之一头衔的他,其名恐怕不因足而显罢?   亏得鸡有一张嘴,便成了他的力敌,管他腿多腿少,死而不僵,或是僵而不死;管他头衔如何,有毒无毒,吃下去也并没有翘了辫子。所以我们倒不必斤斤斥责说“肉食者鄙”的话了。   六 蝉   今天开始听见他的声音,像一个阔别的友人,从远远的地方归来,虽还没有和他把晤,知道他已经立在我的门外了。也使我微微地感伤着:春天,挽留不住的春天,等到明年再会吧。   谁都厌烦他把长的日子拖着来了,他又把天气鼓躁得这么闷热。但谁会注意过一个幼蛹,伏在地下,藏在树洞里……经过了几年甚至于一二十年长久的蛰居的时日,才蜕生出来看见天地呢?一个小小的虫豸,他们也不能不忍负着这么沉重的一个运命的重担!   运命也并不一定是一出需要登场的戏剧哩。   鱼为了一点点饵食上了钩子,岸上的人笑了。孩子们只要拿一根长长的杆子,顶端涂些胶水,仰着头,循着声音,便将他们粘住了。他们并不贪求饵食,连孩子们都知道很难养活他们,因为他们不能受着缚束与囚笼里的日子,他们所需要的惟有空气与露水与自由。   人们常常说“自鸣”就近于得意,是一件招祸的事;但又把不平则鸣当作一种必然的道理。我看这个世界上顶好的还是作个哑巴,才合乎中庸之道吧?   话说回来,他之鸣,并非“得已〔意〕”,螳螂搏着他,也并未作声,焉知道黄雀又跟在他后面呢?这种甲被乙吃掉,甲乙又都被丙吃掉的真实场面,可惜我还没有身临其境,不过想了想虫子也并不比人们更倒霉些罢了。   有时,听见一声长长的嘶音,掠空而过,仰头望见一只鸟飞了过去,嘴里就衔着了一个他。这哀惨的声音,唤起了我的深痛的感觉。夏天并不因此而止,那些幼蛹,会从许多的地方生长起来,接踵地攀到树梢,继续地叫着,告诉我们:夏天是一个应当流汗的季候。   我很想把他叫作一个歌者,他的歌,是唱给我们流汗的劳动者的。   七 壁虎   桃色的传说,附在一个没有鳞甲的,很像小鳄鱼似的爬虫的身上,居然迄今不替,真是一件令人不可思议的事了!   守宫——我看过许多书籍,都没有找到一个真实可以显示他的妙用的证据。   所谓宫,在那里面原是住着皇帝,皇后,和妃子等等的一类神圣不可侵犯的人物——男的女的主子们,守卫他们的自然是一些忠勇的所谓禁军们,然而把这样重要的使命赋与一个小虫子的身上,大约不是另有其他的原故,就是另有其他的解释了。   凭他飞檐走壁的本领,看守宫殿,或者也能够胜任愉快。记得小时候我们常常捉弄他,把他的尾巴打断了,只要有一小截,还能在地上里里外外地转接成几个圈子,那种活动的小玩艺儿,煞是好看的,至于他还有什么妙用,在当时是一点也不能领悟出来。   所谓贞操的价值,现在是远不及那些男用女用的“维他赐保命”贵重,他只好爬在墙壁上称雄而已。   关于那桃色的传说,我想女人们也不会喜欢听的,就此打住。   八 蝎   北方人家的房屋,里面多半用纸裱糊一道。在夜晚,有时听见顶棚或墙壁上司拉司拉的声响,立刻将灯一照,便可以看见身体像一只小草鞋的虫子,翘卷着一个多节的尾巴,不慌不忙地来了。尾巴的顶端有个钩子,形象一个较大的逗号“,”。那就是他底自卫的武器,也是因为有了这么一个含毒的螫子,所以他的名望才扬大了起来。   人说他的腹部有黑色的点子,位置各不相同,八点的像张“人”牌,十一点的像张“虎头”……一个一个把他们集了起来,不难凑成一副骨牌——我不相信这种事,如同我不相信赌博可以赢钱一样。(倘如平时有人拿这副牌练习,那么他的赌技恐怕就不可思议了。)   有人说把他投在醋里,隔一刻儿便能化归乌有。我试验了一次,并无其事。想必有人把醋的作用夸得太过火了。或许意在叫吃醋的人须加小心,免得不知不觉中把毒物吃了下去。   还有人说,烧死他一个,不久会有千千万万个,大大小小的倾窠而出。这倒是多少有点使人警惕了。所以我也没敢轻于尝试一回,果真前个试验是灵效,我预备一大缸醋,出来一个化他一个,岂非成了一个除毒的圣手了么?   什么时候回到我那个北方的家里,在夏夜,摇着葵扇,呷一两口灌在小壶里的冰镇酸梅汤,听听棚壁上偶尔响起了的司拉司拉的声音……也是一件颇使我心旷神怡的事哩。   大大方方地翘着他的尾巴沿壁而来,毫不躲闪,不是比那些武装走私的,作幕后之宾的,以及那些“洋行门面”里面却暗设着销魂馆,福寿院的;穿了西装,留着仁丹胡子,腰间却藏着红丸,吗啡,海洛英的绅士们,更光明磊落些么?   “无毒不丈夫”的丈夫,也应该把他们分出等级才对。   选自《夏虫集》
缪崇群作品 - 取火 早已被雨打破了的那窗格上的纸,现在一黑一白的颤动着,仿佛魔鬼在空的房里眨着眼。 还没有落尽的枯叶,寂寂地挂在槎枒上。不知哪里吹来的一阵风,它们全体抖擞着,我隔着玻璃望见了:如同急骤的泪珠,纵横地流在苍白的天底面颊上。 冻红的鼻子,缩短了的颈子,和从口里喷出来的那一股一股白蒸气,很足构成一幅图画的景色了。 风吹过了电杆,磁瓶,树梢,是尖尖的哨子,或是猛烈的呼号,都给寒冷的进行曲做了一种伴奏。 盘旋在灰色的空中的几只老鹰,不知为什么啁啾地叫得那般凄怆。我想起了那永不则声的白熊;也想起了那不分昼夜,奔驰在西伯利亚原野上的狼群了。 冰、雪给大地披上一件最洁净的丧衣。 “让一切的回忆,一切的爱、恨、思、怨,都永远地埋葬在它的下面,恬静地不再复苏罢!”我独自喃喃着,祈祷着,可是远不及自然默默着来得沉痛与伟大。 有许多的日子我是一个人默默地坐在一盆火的前面,(我不记得它是我取来的,还是谁送了来的。)先是有着咝咝的声音,不久又发出一种清脆的迸裂响。几块煤或木炭,好象自成一所建筑,但不久就坍倒了,崩陷了,成了一堆象骨骼样的灰烬。短短的过程中,世界也转变成另外的一个了。 能流动的水,都凝结了。血没有停滞的缘故,那是为了心还是温暖的。爱,永恒地是火的燃物!给我火,给我光,我就会幸福,就会创造出幸福来。 一九四二,一,六
缪崇群作品 - 凤子进城 才是黄昏的时刻,因为房子深邃,已经显得非常黑暗了。对面立着一个小女孩子,看不清她的相貌,只觉得她的身材比八仙桌子高不了许多。 嫌房子黑,也想看一看这个小人。 “会擦洋灯罩子吗?”我指了一指那盏放在桌子当中的美孚行的红洋油灯。 迟疑,没有回答。 连自己想着也怕麻烦,便划了一根火柴把它点着了。 骤然的光亮,使她的眼睛感着一种苦涩的刺激似的。 “我们乡里下不点灯,天黑了就上床睡觉了。”边说着边不停地眨着眼。话的声调很清楚,样子是伶俐的。 看见她有一张薄薄的嘴,扁扁的鼻子,细小的眼睛,一根黄黄的短辫子,拖着的是一副灰白的脸。 想到刚才介绍人说的她的年龄,不大相信起来了。 “看你只有十一二岁,别瞒人。” “十六,真的是十六,我属羊子的。” “属羊子的十六─—” 她急忙点着头,自己接连着说: “我大姐二十四,我二哥十九,我小哥十八,我,我十六,小毛子十四,小丫头十一,春子─—春子九岁……” 知道她也许真的是十六岁了,想─—乡村里的孩子是这样地长大不起来啊!一群一群没有营养的小孩子的面庞,无数只的瘦小的手,像是在眼前陈列了起来,伸举起来了。 “春子是顶小的了。”想止住了她的话,免得她再计算再背。 她摇了一摇头,随着搬起左手的小指和无名指说: “还有两个,一个吃着奶,一个才会走。” “你们家里的人可真不少了。” “还送掉两个给人哩。小毛子给人家做养媳,他们家里穷,也在家里。” “对了,还没有问你叫什么名子哩。” “我叫凤子。” 听到这个好名字,却想到了许多不幸的小孩子们的名子了。她们叫金宝,她们叫银子,她们叫小喜子,叫小红儿……可是她们是贫贱的,褴楼的,饥饿的,她们毫无生气的在茅草棚里,在土坯洞里活着,像没有在地上映过一个影子似的那么寂寞,那么短促地又离散了又死亡了。不知怎么,这个初进城的凤子,带来了一种时代的忧郁的气氛,仿佛把一这一间房子罩得更陰沉了一些似的了。 晚饭的时候,让凤子也坐在一旁吃。拨了一碟腌菜,和空了一半的咸蛋。她吃得不住口,说也不住口: “我们乡里下的菜可没有这多油,一酒杯要炒一大锅,蛋是谁也舍不得吃,两个半铜板一个,拿去换盐换米,他们一贩到城里就卖六七个铜板了。我们有七只鸭,天天放到河里,有了歹人,偷一只,偷一只,偷一只,后来都偷光了。”放下了碗筷,拿手比着势子,说挺肥挺大的。她爹也想出来了,乡下的日子过不了。 问她爹会作什么,凤子说顶有力气,会烧大锅的饭。 …… “我进城来爹爹送了我很远很远,他说他长了这么大还没有进过城,倒是我能来了。他又回去了……真的,他顶有力气,他会烧大锅的饭。” 她停顿着,像在探试着她的推荐有没有效果似的。 谁能告诉她的爹的力气有什么用处呢?城里头就是有千万个烧大锅饭人的地方,饥饿的乡里人怕也只是徒然望着他家里的那个张着大嘴的空大锅叹息罢? 吃罢饭,凤子到老虎灶冲水去了,去了很久,她的介绍人又来了。笑着,是一个狡猾的有油的家伙。他把凤子带走了。 后院的陈妈说刚才老虎灶上有人拖凤子的辫子,摸她的脸。 “外边尽是歹人!”是她的结语。 凤子进城了,怕又到了城的另一隅了。城像一个张着口的大锅,恐怕不用油,也能炒熟了许多许多东西的罢。 (选自《废墟集》)
缪崇群作品 - 流民 季候已经入了秋,可是早晚和白天的热度,仍然徘徊在寒暑表的九十至一百的两条细线之间。关在房子里的人们,不时地从窗口望着天,看看天上有没有云,希望下一阵雨。 什么也没有。身上的汗水,却不住地需要揩拭着。 沉闷中,在楼下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问答着: “你从那儿来的?” “从缅甸。” “缅甸?─—” “从缅甸─—我们从国外来的。” “噢─一缅甸,那是很远很远的地方啊!走了很久了吧?” “三个多月了。” “现在呢?─—” “还要到合川去─一” …… 他们的话,我一句一句都听见了。我真不能为这个女人计算着: 从缅甸回国,来到了这里,究竟有多少路程呢? 越过了山山水水……究竟费了多少时日和辛苦呢? 像她这样被敌人的炮火,被侵略者的狂潮所赶逐或摧残的人们,生长在自己祖国里的,乃至侨居于异域的同胞们,究竟有着多么大的一个数目呢? 战争是什么呢? 为清算我们的怨仇和血债的战争,我们所付出的和我们还要继续付出的,是不是累累地面难于再计呢? 争取正义和真理的代价中,是不是包皮皮括着无限的牺牲?而无限牺牲的总和便是正义和公理的本身呢? …… 我忍耐不住,便停止了手头的工作也走出来了。 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妇人,坐在一张矮板凳上。她的眼睛深陷,眉毛浓黑,从口音中也可以辨别出她是属于两广或沿海一带的人氏。她穿着一件黑色的绸质的单旗袍,上面溅着许多泥浆,蒙着很厚的灰尘;(我不知道这些灰尘和泥浆是从多么遥远的地方带来的!)露在外边的肤色;两臂,和两只什么也没有穿的光脚,都是棕黑的;(我不知道它们到底经过了多少风吹,日晒和雨淋了!)她的头发相当的长,只是用一根细绳子将它扎拢着。 从这一个女人的身上,我好像已经看见了一幅整个的灾害,整个的逃亡,整个的流离的图画来。 当她的身子转过来的时候,我才知道她的怀里原来还躺着一个小孩子,在安详地睡着。 这时,围拢着她的人已有了五六个。每个人都要问问她的来历,同情的或是好奇的,每个人都在打量着她,想发现她的隐衷,或是想追寻出一点秘密。 她说一会,歇歇;歇一歇又说。 “为了生活……为了生活……”在她叙说一段事情的前后和中间,她常常掺杂着这样的话语。 “你的娘家呢?”有人问。 “还在缅甸没有跑出来。” “你的男人呢?” 在河边,在河边洗澡哩。他见不得人,他一件衣服也没有了。” “他是川省人吗?”有人问。 “是的,他是铜梁人,我们就要去到他的家里。” “这个孩子真是不错哇!长得蛮结实的。”有人怜惜着说。 “是的─一是的,要不是他这样,再有几个也死掉了……是的,为了这个孩子─—” 好哽咽着说不下去了。两道带光的小水流,急速地挂在她的眼球的底下。 停了一会,又有人问: “你不会去帮帮人家吗?” 她没有回答。 “有钱的人家里并没有什么事的。倒倒茶,端端菜,递递烟。”问的人又解释介绍了一番,好像说明在这种年头为着“过生活”并不困难。 她也没有回答。 如此提议及劝告她的人,看她不做声,就以为她听不憧四川话了。于是有人又低了声气说: “她说的活我们憧,我们说的话她就不大 懂 了。是的,带着一个孩子,她就不能去帮工了。” 这个女人忽然站了起来,想把她怀中睡着的孩子找一个地方暂放一下。 谈说的人们还是谈说着;那是关于她们将要如何回去的一条路线问题: “这里到合川一天,合川到大河坝七十里,到铜梁还要两天……一起二百四十多里路,要走三四天。” 有的人就急忙问她: “今天夜晚你们怎样安歇啊?” “啊?”她好像没有听懂,又不甚关心似的。 “今天夜晚,你们到底在那里休息休息呢?”另外的一个人,尽量说得很慢,用普通的话语,再说了一遍。 “噢,今天夜晚呀?”她回答着,不知怎么声音反抬高了一点起来,“我们还是要跑路,我们早就没有一个钱搭车子赶船了。我们要从天黑跑到天明,跑一个整夜!日里跑路,晒都要晒死。”她的话已经说完了,但又重复了这么一句: “我们就是要从天黑跑到天明啊!” 她的话,不知为什么比重重鞭打了我一次还有力量还使我痛苦似的。 ─—“为了生活”,只是“为了生活”吗?她的话语里虽然一再他说了“为了生活,为着过生活……”人家不是告诉了她,“生活”并不是困难的事,而她并没有说出什么意见地似乎默认了吗? 可是,她宁愿意作着流民。 这样的流民─—所有的流民,这样的牺牲者,这样的圣洁而勇往的牺牲者,他们正是为着“为了生活”的万万千千的人们做了一个榜样: 为了生活而生活可不是任意被凌辱被屈服被奴役的!倘使被凌辱被屈服被奴役地生活着,谁还看得见流民?谁还能听得到有谁说“从天黑要跑到天明”的话语呢? 一九四二,九月。 (选自《碑下随笔》)
缪崇群作品 - 守岁烛 蔚蓝静穆的空中,高高地飘着一两个稳定不动的风筝,从不知道远近的地方,时时传过几声响亮的爆竹,─—在夜晚,它的回音是越发地撩人了。 岁是暮了。 今年侥幸没有他乡作客,也不曾颠沛在那迢遥的异邦,身子就在自己的家里;但这个陋小低晦的四围,没有一点生气,也没有一点温情,只有像垂死般地宁静,冰雪般地寒冷。一种寥寂与没落的悲哀,于是更深地把我笼罩了,我永日沉默在冥想的世界里。 因为想着逃脱这种氛围,有时我便独自到街头徜徉去,可是那些如梭的车马,鱼贯的人群,也同样不能给我一点兴奋或慰籍,他们映在我眼睑的不过是一幅熙熙攘攘的世相,活动的,滑稽的,杂乱的写真,看罢了所谓年景归来,心中越是惆怅地没有一点皈依了。 啊!What is a home without mother? 我又陡然地记忆起这句话了─一它是一个歌谱的名字,可惜我不能唱它。 在那五年前的除夕的晚上,母亲还能斗胜了她的疾病,精神很焕发地和我们在一起聚餐,然而我不知怎么那样地不会凑趣,我反郁郁地沉着脸,仿佛感到一种不幸的预兆似的。 “你怎么了?”母亲很担心地间。 “没有怎么,我是好好的。” 我虽然这样回答着,可是那两股辛酸的眼泪,早禁不住就要流出来了。我急忙转过脸,或低下头,为避免母亲的视线。 “少年人总要放快活些,我像你这般大的年纪,还一天玩到晚,什么心思都没有呢。” 母亲已经把我看破了。 我没有言语。父亲默默地呷着洒;弟弟尽独自挟他所喜欢吃的东西。 自己因为早熟一点的原故,不经意地便养成了一种易感的性格。每当人家喜欢的时刻,自己偏偏感到哀愁;每当人家热闹的时刻,自己却又感到一种莫名的孤独。究竟为什么呢?我是回答不出来的…… ─—没有不散的筵席,这句话的黑影,好像正正投满了我的窄隘的心胸。 饭后过了不久,母亲便拿出两个红纸包皮皮儿出来,一个给弟弟,一个给我,给弟弟的一个,立刻埂被他拿走了,给我的一个,却还在母亲的手里握着。 直纸包皮皮里裹着压岁钱,这是我们每年所最盼切而且数目最多的一笔收入,但这次我是没有一点兴致接受它的。 “妈,我不要罢,平时不是一样地要么?再说我已经渐渐长大了。” “唉,孩子,在父母面前,八十岁也算不上大的。” “妈妈自己尽辛苦节俭,那里有什么富余的呢。”我知道母亲每次都暗暗添些钱给我,所以我更不屈意接受了。 “这是我心愿给你们用的……”母亲还没说完,这时父亲忽然在隔壁带着笑声地嚷了: “不要给大的了,他又不是小孩子。” “别睬他,快拿起来吧。”母亲也抢着说,好像哄着一个婴孩,惟恐他受了惊吓似的…… 佛前的香气,蕴满了全室,烛光是煌煌的。那慈祥,和平,闲静的烟纹,在黄金色的光幅中缭绕着,起伏着,仿佛要把人催得微醉了,定一下神,又似乎自己乍从梦里醒觉过来一样。 母亲回到房里的时候,父亲已经睡了;但她并不立时卧下休息,她尽沉思般地坐在床头,这时我心里真凄凉起来了,于是我也走进了房里。 房里没有灯,靠着南窗底下,烧着一对明晃晃的蜡烛。 “妈今天累了罢?”我想赶去这种沉寂的空气,并且打算伴着母亲谈些家常。我是深深知道我刚才那种态度太不对了。 “不─一”她望了我一会又问,“你怎么今天这样不喜欢呢?” 我完全追悔了,所以我也很坦白地回答母亲: “我也说不出为什么,逢到年节,心里总感觉着难受似的。” “年轻的人,不该这样的,又不像我们老了,越过越淡。” ─—是的,越过越淡,在我心里,也这样重复地念了一遍。 “房里也点蜡烛作什么?”我走到烛前,剪着烛花问。 “你忘记了么?这是守岁烛,每年除夕都要点的。” 那一对美丽的蜡烛,它们真好像穿着红袍的新人。上面还题着金字:寿比南山…… “太高了一点吧?” “你知道守岁守岁,要从今晚一直点到天明呢。最好是一同熄─—所谓同始同终─—如果有剩下的便留到清明晚间照百虫,这烛是一照影无踪的……” …… 在烛光底下,我们不知坐了多久;我们究竟把我们的残余的,惟有的一岁守住了没有呢,那怕是蜡烛再高一点,除夕更长一些? 外面的爆竹,还是密一阵疏一阵地响着,只有这一对守岁烛是默默无语,它的火焰在不定的摇曳,泪是不止的垂滴,自始至终,自己燃烧着自己。 明年,母亲便去世了,过了一个陰森森的除夕。 第二年,第三年,我都不在家里……是去年的除夕罢,在父亲的房里,又燃起了“一对”明晃晃的守岁烛了。 ─—母骨寒了没有呢?我只有自己问着自己。 又届除夕了,环顾这陋小,低晦,没有一点生气与温情的四围─—比去年更破落了的家庭,唉,我除了凭吊那些黄金的过往以外,那里还有一点希望与期待呢? 岁虽暮,陽春不久就会到来…… 心暮了,生命的火焰,将在长夜里永久逝去了! 一九三0,六月改作。 (遗自《曦露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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