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江回到家，看到一家人炸了锅一样六神无主，红妹陪着淑娟在炕上，淑娟疼得一直在呻吟，怎么躺都觉得有把锤子在狠狠地敲她的肚子，而她肚子里的仿佛也不是一个孩子，像是一个千斤坠，重重的撞击她的肚皮，那疼痛就像潮水一般，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每一阵子都觉得再疼一点点她就会晕死过去，可下一阵会比上一次更疼上一分。
德江见状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嘴笨，也不会说什么安慰的话，又突然想到二柱娘要他烧开水，忙说，德河，你去烧点开水，你嫂子生孩子要用开水，把锅刷干净点，你快去。
德江六神无主，头一次觉得有这么一件事既和他密切相关，他又一点忙帮不上，一点痛分担不了，有一种又无力又挫败，甚至隐隐担忧，大人孩子会不会出事。他这么想着，脸上就愁云惨淡，德江娘叫他如此，直骂到：生孩子喜事，哭丧什么脸，哪个女人不生孩子，哪个生孩子不疼，你怕什么，死不了，没有事。

正说着，二柱娘在儿媳的陪同下走了进门，她先是让无关的人都出去，就留了自己儿媳和红妹二人协助，德江扶着他妈，出了外屋，听着屋里高一声，低一声的叫唤，担心紧张的大气不敢出。
不多时，二柱娘出来说：现在且生不了，骨缝还没开全，她这头一胎，我摸着孩子还不小，估计没几个钟头下不来，你们甭着急，淑娟我知道，身体底子好，准没事。
德江这才放心一半，追着问：大婶，淑娟没吃饭，你问问她饿么，要不让我妈给她弄点吃的？
二柱娘说，不用吃，这工夫让她吃也吃不下去，你给她开水冲点红糖，没劲了喝了也管事。
说着又进了屋，门口挂了门帘，德江不便去看，只是隔着门帘听里屋的动静，有那么一阵，好像淑娟没了声音，可下一会她又开始疼得叫，放了一半的心又提了起来。红糖水冲好了红妹就出来端了进去。德江娘岁数大也顶不住了，被德河扶进屋里躺着休息了，德江坐在锅台边的马扎上，心如乱麻。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天边的太阳红彤彤的要出山，德江听着门帘里淑娟闷闷的长哼了一声，随后就是一声高过一声的婴儿啼哭，德江的大脑“轰”的一下子，闪过的第一念头就是：爹你看到了么？我当爹了，你当爷爷了。他也不知道怎么就想到了他爹，来不及多想，一个健步就冲进里屋，大喊着：妈！妈！淑娟生了！她生了！
德江娘朦胧中听到有人大喊，慌忙起身，鞋也没穿，一边要跑一边叫，地震了！地震了！快跑……德江见状哭笑不得，拽着她叫：没地震，是淑娟生了，你当奶奶了！！
德江娘一会清醒了，一屁股坐地上，喘着粗气说，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又闹地震……淑娟生了啥，带把儿的还是丫头片子？
德江一时语塞，这会刚好红妹喜笑颜开的走进来说：妈，大哥，嫂子生了一个大胖小子，白胖白胖的，又耐人又壮实，别提多好了。
德江娘拍着大腿说：小子好！小子好！老王家有后了，我死了都能闭眼了！我就说淑娟没事，她身板子壮实，又不是娇滴滴的富家女，生个孩子能有啥事………

德江无暇兼顾这些，他被喜悦冲昏了，在红妹的话里捕捉一切对于他有用的信息。小子！白胖！壮实！小子！！！白胖！！！壮实！！！他真想跑遍全村喊上几声，我王德江有儿子了！可这喜悦也不过一瞬，谁家不生孩子？谁家都能生儿子！镇静下来，他就去自己屋里看新生的儿子和产后的淑娟。

德江轻轻的撩起门帘，探了下头，发现儿子已经睡着，就蹑手蹑脚的走了进去，小家伙被裹在了用旧被单做的小被子里，只露出头，和红妹说的一样，很白，很胖，很壮实，睡着了，看不出眼睛大小，睫毛好像没有一样，看不大出来，头发确实黑黝黝的像马驹的鬃毛，眉毛微微的皱着，嘴里还砸砸的像是在使劲。鼻子，小嘴，连同脸蛋，怎么看都想亲一口，可是自己满脸的胡茬，又怕扎了他。轻轻的想去摸一下，淑娟叫了他，他才想起根本没洗手没洗脸。
这才转过眼去看淑娟，斜倚着躺着被窝里，扎了条头巾把头裹得严严实实，脸色还好，就是满眼的疲惫，劳累，德江看着内心波澜起伏，却也只是说了句，你咋样，我给你弄点吃的？
一旁的二柱娘却说，熬点小米粥，多放红糖补补，鸡蛋也来两个。你这儿子可是不好生，淑娟这肚子，薄皮大馅呀………
淑娟听了就笑了，她随着在娘家的称呼叫二柱娘：二姨，可累着您了，回头满月你可早点来。
德江忙说，是是，大婶你可受累了，等淑娟出了月子我们再一起瞧您去。
二柱娘说：客气什么，淑娟是我外甥女，咱俩家又街坊邻居这么多年，多大点事，回头胖小子大了，让他孝敬我去………
一片说笑中，二柱媳妇就随二柱娘回了家。家里的弟弟妹妹，除了金凤不在，其余的都挤在屋里看新出生的大中，此时他还没起名字。

写了一段灰暗的情绪，然后不知怎的就没了，也好，太多的愁绪就别存在了。

第二天一早，德江就抱了一沓烧纸去给他爹送信了，点燃了纸钱，磕了三个头，德江对着老秀才的坟头说，爹，你当爷爷了，我儿子又壮实，又耐人，可惜你看不到，那你就保佑他事事都好吧。我给他取了名字了，就叫建中，建设中国吧，也不知道名字叫不叫的响，平时就叫大中吧。
他说完这些，也没多停留，就回了，路上，感觉肩上的担子更重了些，20多岁的他，远比同龄人更加成熟稳重，顾家认干，这就是这个年代的男孩吧，成为男人或者就是一件事，或是一瞬间。

进家后，德江照旧要去干活，街坊邻居这几天有来看淑娟母子的，他让他娘留在家照顾，孩子倒也听话，吃睡正常，不哭不闹，非常惹人喜爱，几个弟弟妹妹，能干活的就和德江走，小的就读书的读书，在家玩的在家玩。他一家之主的位置稳固到毫无疑问。

生活除了辛苦，也有欣慰，大中的到来，就相信生活的到来一样，有喜也有忧，忧的还不止是一件事，老二德河和媳妇红妹三天两头的吵架，说是二人吵架，红妹嚷嚷的时候居多，德河就那么听着，也不辩解也不争论，一副窝窝囊囊不争气的样子，红妹见他如此更是来气，骂骂咧咧没个完。上次就是老三德山的婚事，定了一个邻村的姑娘，年轻模样都相当，但是老三总是别别扭扭的，也不说不愿意，也不愿意过节去接人家，老二老三的性格和德江简直完全不同，又内向寡言又多愁善感，作为一个正值壮年要谈婚论嫁的老爷们，这个性格无疑是危险的，德江看到老二德河的婚后日子不如意，红妹连个孩子也不愿意生，总怕同一个性格的老三也过这样的日子，所以一起去下地干活总是开解老三，同他说着解心宽的话，德江这样做，却也想不明白自己为啥要来解他？也没啥委屈，没啥对不住的地方？谁不都是媒婆相个媳妇就结婚生孩子过日子么？这可有啥不愿意的？和谁过不都差不多么，人家姑娘也不缺胳膊短腿，也不呆傻痴痆，为啥不愿意？？？

天气渐冷进了冬，老二两口子还是有事没事隔三差五的吵，老三越发的沉默，跟他说话他也不愿意搭理，不跟他说话半天都没动静。德江娘总是半明白半糊涂的说：造的孽了一家子没个安宁，这都是上辈子我缺了多大德？
原本都想着开春老三媳妇迎进门一切都会好起来，可没等到那一天，老三就出事了………

老三死了，从冰窟窿里捞出来的时候已经死的透透的。谁也不知道他怎么趁着别人凿冰窟窿捞鱼就跳了下去，众人惊呼为时已晚，那冰窟窿下去容易上来难，有腿快的已经去德江家里报信了，有拿了鱼网子试着捞的。但是也都知道凶多吉少。
家里人听到报信的人说，就乱套了，德江娘一口气没喘上来就晕厥了过去，德江叫着德河就赶紧往河沟方向跑，临出门冲着淑娟红妹喊，看好了咱妈和孩子。
等他们二人到了时候，河沟边的人
已经聚了好多，有的是想来帮帮忙救人，有的是纯粹的看热闹。德江没心情理别人，看到渔网捞不到，竟然想自己身上绑根绳子下河去找，大家都拦住了他，怕他再出危险，正僵持着，撒网的同村大哥说，好像网到了。哥俩赶紧上前，果真是缠住了一只脚，脚上的鞋已经没有了。听老人说，发生意外，如果人的鞋掉了，命也就没了。
说的很准，老三德山已经没救了，浑身上下湿漉漉，上岸就被冻的僵住了，德江德河上前，使劲摇唤他，是真的没了，德河一屁股坐下就开始嚎。

发生了这样一件如同晴天霹雳的大事，不仅是德江家和他们这个小村子，附近周边的村子也是有所耳闻，究竟是怎么回事？旁的人说不清，德江一家也不知道。
德山死的太突然了，可又不像是意外，他是自己跳的。结合他从小到大的种种迹象，他是一个非常非常内向木讷又敏感的人，既不多说话，面部表情也不多，家里人一直以为他就是大姑娘的扭
捏
性情，想着大了，成家了，怎么也就有所改变。哪知道他自己什么都憋着，任何事情都 想的很多，还想的非常悲观，渐渐的就厌世了，当然这些所有人都不知道，就知道他啥话啥事也不说，就愿意自己在屋里待着，也没知心的姐妹弟兄，也没相熟的朋友。
他没成家，所以进不了祖坟，他没后人，所以丧事草草，更不用说寻先生看风水，亲戚往来祭奠，所有一应全免，一家人除了对他死去的伤心，还有对他这种自我了结的不理解，甚至觉得有些丢人。在信息闭塞，人心守旧的当时，自杀这个词，遥远又陌生。
德山死去的消息传来之时，德江娘就晕了过去，等请了六指儿来看，大事没有，却是双腿像块要烙饼的面团一般，软的拾不起来。闹腾腾的又把德山后事办了，不过几天，德江再带他娘去县城看病就为时已晚了。
德江娘瘫了，多灾多难的家庭又雪上加霜了些，平时的明白糊涂穿插着，好歹不影响干活和生活，可这次，瘫在炕上无法行走却真的成了更大的不幸。她不仅自己不能行动自如，还要有人伺候，吃喝还好，放在身边的饭碗水碗还可以伸手拿来，可拉尿就不行了，全程需要人帮扶，力气小的根本拉扯不动她，常常是她自己急得很，用不上力气，而在家照看她的小女儿金萍身小力薄拽不动她。好多次都是裤子还没脱下来，她就憋不住了，看着一裤子的秽物，她号啕大哭，哭喊着自己**，活不活，死不死的拖累孩子们，为什么不给个痛快，直接死了了事。而金萍无处安慰，她也觉得很难过，常常是母女俩一起哭，每天如此，一家子笼罩在无尽的愁云惨雾中

转而春暖花开，冬去春来，几个轮回过去，日子继续，除了瘫在炕上的德江娘，家里没其他变化。
然而没变化就是让人发愁的事，家里孩子只剩下金萍，德川，识文断字上是没指望为家族一震雄风，索性也就认了，再大些也不过是种地干活，重复上一辈的月月年年。
而老二德河和媳妇红妹一直没有好消息，起初都认为二人不和，成日吵吵闹闹所以不愿意生孩子，可过了快三年了，傻子也看出不是那么回事。德江偷摸把老二拉到角落问过，老二德河扭扭捏捏也没说出个啥。

德江又叫淑娟去问红妹，也没问出个究竟。这是成了家庭的秘事，又成了个难题。
德江没有告诉一直满心期待老二德河生孩子的德江娘，暗自里带着二人寻医问药，大小大夫瞧瞧看看。看的结果也不乐观，有的说红妹的这片地不行，有的说德河的种子也有问题，更有甚者，说他二人都有问题，可谓是放屁砸了脚后跟，寸了。
看着看着，德河两口子也有些心灰意冷，钱没少花，药没少吃，好消息就是迟迟不来，在共同期待新生命到来的过程中，也懒得在纠缠在鸡零狗碎的吵架中。
没过俩月，红妹的肚子没动静，淑娟又开始晨起哇哇吐，垂头丧脑的犯困犯迷糊，六指是一给把脉，妥妥的怀上了，这可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淑娟这孕怀的，让红妹分在难受。
再入冬不久，红妹提出想去娘家看看，嫁来几年都没回去，其实心里的原因就是想躲出去，省的抬头不见低头见，看着淑娟尚未隆起但一定有货的肚子。
德江大约是猜到了，嘱咐了几句，也就说让德河送她到了娘家再回来。散散心也行，这大半年不间断的看病，也把他俩折腾的够呛了。

回了陕西的德河两口子，路上略过不讲，进了家门才真的算是回到了家，红妹在家家姐妹弟兄几个是最大的，当时如果不是家里穷，也不会由着做媒的老乡把她领走，父母没多想，也没要啥彩礼，为的不过是想让红妹过几天好日子，别在这半山半平原的的村坳坳里重复他们的日子。可没想到，日子过得不好不坏，几年过去了，俩人经常连个孩子也没有，这不光愁坏了德江一家，也让远在千里之外的红妹父母忧心，总怕因为这个红妹被弃。如今二人一同到来，让一家人忐忑不安，对待德河简直看不到一点不好，处处觉得这个大姑爷人憨厚老实，话不多，长的也分外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