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西南少数民族傩文化中的“
玉皇”
作者：廖玲 周永健
四川大学道教与宗教文化研究所 贵州民族大学西南傩文化研究院
摘 要：
西南少数民族傩文化宗教内涵丰富, 兼具民族特色与地域文化特色。本文考察西南少数民族傩坛的坛脉传承、坛场布置、仪式程序、科仪文本中的玉皇神元素, 从玉皇大帝在傩祭傩文化中影响的侧面, 揭示道教在西南少数民族宗教中传播的历史趋势。并从道教玉皇信仰在宋代始兴盛的角度, 认为宋代是西南少数民族傩文化传播发展的重要时期。

主题词：
西南少数民族; 傩坛; 玉皇大帝; 玉皇教派;
基金： 2017年度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武陵少数民族地区宗教传统及多元信仰研究” (17BZJ047); 2016年度国家社科基金项目“贵州民间道坛经书与仪式研究” (16XZJ019) 的阶段性成果之一;
20世纪80年代以来, 学界兴起研究中国傩文化的热潮。具有古朴特色的西南少数民族傩文化, 吸引了国内外民族学、宗教学、历史学、民俗学、人类学、戏剧学、美学等学科的学者。已发表的学术成果内容丰富, 包括西南少数民族傩坛仪式科本汇编、调查报告、研究著作和论文等, 其中傩祭傩文化与宗教关系的研究, 大多奠立在实地田野调查的基础之上。近几十年中外学者庹修明、邓光华、张泽洪、张桥贵、周育德、陈玉平、冉文玉、大渊忍尔 (日本学者) 、崔龙洙 (韩国学者) 、韩相德 (韩国学者) 等, 都有涉及道教与西南少数民族傩文化关系的研究。邓光华整理出贵州傩坛神谱的3种图示, 对傩坛与道教的融合, 以及傩坛神系的道教化, 提供了相当清晰、生动的信息和资料。 (1) 庹修明对西南傩坛与道教密切关系概括为:傩坛科仪斋醮化、傩坛神系道教化、傩坛掌坛师道士化。 (2) 张泽洪从人类学文化传播的理论视野角度研究西南少数民族傩文化与道教的关系, 指出道教神祇占据傩坛的主导地位, 西南少数民族傩坛科仪的许多仪节都显示出法事中强烈的道教元素。 (3) 西南少数民族傩文化研究方兴未艾, 在傩文化与道教关系研究方面, 道教玉皇大帝在西南少数民族傩文化中的影响, 就是还值得予以专门考察研究的学术问题。

一、西南少数民族傩坛神案中的玉皇神
西南少数民族傩文化的显著特征, 是从事傩祭活动必定要建立祭坛, 这在傩文化传布地区习称为傩坛。与西南少数民族传统宗教祭坛相比较, 傩坛的宗教祭祀活动要悬挂神案, 以彰显融摄儒释道巫于一坛的特点。西南各族群傩坛的“神案”, 又称“案子”或“神图”, 进行傩事活动时高悬于坛场中心。在傩坛神案图绘的神灵中, 既有道教神灵, 又有佛教神灵、儒教神灵, 更有本民族的民间土俗神, 这些各路神灵分层排列于神案之中, 享受着族群的供奉和祭祀。这些傩神谱系混杂, 互不统辖, 形成了一个包容极强的多元神系, 但道教神仙是傩坛的主导神灵。 (4) 现在贵州、湖南、四川、重庆等各地傩坛神案供奉神灵大同小异, 但大多属道教系统。冉文玉调查贵州道真三桥镇龙村坛班, 坛班左朝元法师说:至于所请神祇, 则有名号者即有400余位, 间接涉及者成千上万, 由此可窥其中一斑, 其中道教神祇的神案占有一定比例。 (5) 黔东北岑巩杨国鼎傩班有神案7幅, 即三清图、圣公图、圣母图、祖师图、王灵官图、马元帅图、七州五庙图。杨氏所藏神图大多也是道教神灵。四川大学张泽洪教授研究西南少数民族宗教的祭坛指出:“西南少数民族傩坛的道教色彩浓郁, 民国年间甚至将傩坛巫师称为傩坛道士。傩坛的传承, 甚至沿用道教武当道、龙门派的师派字号。西南少数民族祭坛的道教意蕴, 反映历史上道教在少数民族中传播的痕迹, 是华夏文化在多元一体的中国社会辐射的结果。” (6)
---傩坛 (吴魁 摄）.

在西南少数民族傩文化传布地域中, 傩坛神案挂图有着共同的特点, 即道教的玉皇享有尊崇的地位。玉皇, 即道教的玉皇大帝, 科书中尊为“昊天金闕玉皇大帝”、“玄穹高上玉皇大帝”、“玉真天帝玄穹至圣玉皇大帝”、“昊天金阙无上至尊自然妙有弥罗至真玉皇上帝”、“太上开天执符御历含真体道玉皇大天帝”。宋代道经《高上玉皇本行集经》, 详细叙述了玉皇的出身和来历。宋代形成了“三清”、“四御”神仙体系的新格局。所谓“元始为三教之首, 玉帝为万法之宗” (7) , 玉皇大帝是道的化身, 他总执天道, 掌天地人之均轴, 管辖天神人鬼, 权力至高无上。

贵州岑巩县仡佬族傩坛过职仪式的傩堂分为内坛和外坛, 内坛设有宝台、值坛土地台、先祖台、香炉师台、锣鼓师台、七州五庙台。宝台用一张八仙桌为台案, 宝台桌案的正面有一张红布桌围, 其中央绘有两仪太极图, 桌面上方中央和左右各放一个升米 (即升内盛满米) , 中央升米上插有“证盟上司三十三天
昊天金阙玉皇大帝位”的香案牌。 (8) 贵州德江傩堂神案是竹子编扎成彩楼牌坊的三清殿。有的傩坛则将三清殿三个殿分别称为
玉皇殿、王母殿、老君殿。 (9) 贵州德江傩坛供奉的三清神案上的一百余位神祇亦包括玉皇。 (10) 黔东南岑巩仡佬族杨国鼎傩班的三清图为条形轴画, 上绘65位神灵, 分八层排列, 道教神仙有
玉皇大帝、元始天尊、灵宝天尊、道德天尊、南斗星君、北斗真君等。 (11) 贵州土家族傩坛要挂《三清图》, 图上除三清外, 还有玉皇大帝。

(12) 贵州省晴隆县中营镇新光村硝洞苗族的庆坛仪式, 傩坛张挂的《总圣图》上所绘七排数十个神灵中就有
玉皇。贵州岑巩县苗族傩坛张挂9幅神案, 分别是
玉皇大帝、王灵官、证盟上师、观音、太白金星等。 (13) 贵州湄潭县抄乐乡傩坛“香位图”上下五层, 左右三列, 共约40多位神祇, 属道教神祇的就有
元始天尊、玉皇大帝、太上老君、三清大道、张天师、真武等。 (14) 贵州岑巩县苗族河南教傩坛供奉的神像, 有
玉皇、李天王、太白金星、李老君等； (15) 贵州福泉阳戏还愿傩仪敬请诸多傩神, 仅在“开坛礼请”中就恭请380多位尊神, 其中包括道教神祇玉皇大帝、灵宝天尊、元始天尊、太上老君等。 (16) 张泽洪教授于1991年10月参加湘西吉首市召开的中国少数民族傩戏国际学术研讨会, 其间参观了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博物馆珍藏的一幅土家族梯玛傩祭“
还天王愿”的神案。这是清道光年间绘制的神像画, 长109厘米, 宽65厘米, 最上层三清下方有一层迷雾缭绕的混沌世界, 依稀可辨
玉皇、王母、天官等神灵。 (17)

西南少数民族傩坛法事要祈请神灵护持坛场, 借神祇之力以实现法事目的。玉皇在傩堂神灵体系中居于至高地位, 与其天界实际主宰者的地位相吻合。贵州省德江县土家族冲寿傩法事傩堂神案的陈设, 上层为玉皇殿, 中层为三清殿, 下层为五岳华山宫。 (18) 贵州息烽阳戏坛班的神图分为四层, 最上层从左至右是太清、玉皇、玉清。 (19) 贵州岑巩县玉皇派傩坛三清图神案中, 众神灵由上至下分为八排, 玉皇居于第二、三排正中, 并被众多护将拱卫。 (20) 贵州大多数阳戏坛门祭仪中, 把玉皇大帝神像与“三清”大帝神像同格供奉。 (21) 贵州道真红岩村旧城镇平安傩傩戏演出前, 首先要在堂屋的祖公洞前面设傩堂神案, 用竹子和彩纸扎三清殿楼阁, 三清殿分为玉皇殿、王母殿、老君殿。 (22) 邓光华整理的傩坛3个谱系图示, 第一谱系中玉皇大帝居于最高地位, 其下还有道教神祇李老君、张天师、紫微大帝。傩坛传统认为玉皇大帝在“神的世界”中处于最高的地位。 (23) 湖南沅陵县七甲坪某傩坛神轴共18轴, 其中9轴为巫傩神祇, 7轴为道教诸神, 2轴为民间神祇, 道教诸神中的玉皇大帝与老君并排。 (24) 以上西南各族群傩坛普遍供奉玉皇的格局, 可见玉皇在西南少数民族傩坛中享有尊崇地位。

二、西南少数民族傩坛仪式法器中的
玉皇神
西南少数民族傩祭仪式的法事活动有繁有简, 规模有大有小, 往往都有其特定的目的。集中展现了人与神之间的互动关系, 在各民族信仰与仪式中体现出不同特征。傩仪中法师采用特定的手段沟通神灵、取悦神灵、祈求神灵。傩祭仪式与玉皇大帝有着密切关系。如贵州晴隆县苗族傩坛构建了玉皇门下的12职司府院, 使玉皇大帝统治的天庭井然有序, 发号施令高效快捷。 (25) 贵州德江土家族傩祭的“过关”科仪, 梯玛唱道:“鸣角一声天地动, 惊动天门土地神。天门土地忙传奏, 传奏玉皇宝殿门。玉皇大帝未知晓, 下界吹角为何因?弟子当即回言道, ×氏门中度关一时辰。玉皇大帝准了旨, 速差五岳下华山”。 (26) 贵州省晴隆县中营镇新光村硝洞苗族的庆坛仪式中有四值功曹问奏状, 迎玉皇诸神下凡, 祭神还愿、判官勾愿。 (27) 这些科仪说明
傩坛尊奉的
最高神灵是玉皇。

贵州道真红岩村旧城镇平安傩傩戏“开坛”, 首先要向玉皇大帝禀报傩戏目的, 请玉皇大帝派万千神兵到傩堂, 祈求傩戏顺利进行。在“申文”场次向玉皇大帝交表, 禀告玉皇大帝, 某某人为何事而演出傩戏。吹响牛角向玉皇大帝告知傩戏开场, 由功曹将文书呈送玉皇大帝。登场的功曹有四名, 分别为
年值、月值、日值、时值功曹。在“札灶”场次, 法师要安慰灶神菩萨, 因为玉皇大帝命灶神监督傩戏, 安慰灶神是拜托他向玉皇大帝好言汇报。在“差兵”场次, 向祖师挂号求援, 法师请求玉皇大帝调来五方兵马降妖斩魔, 将表、疏、申、牒投送玉皇大帝, 请玉皇大帝帮主家完成心愿。从重复向玉皇大帝报告傩戏活动, 亦说明玉皇大帝是傩戏尊奉的最高神灵。 (28)

贵州德江傩坛开坛仪式的参神仪节, 法师要参见玉皇:“一出坛来别无事, 参拜华山满堂神。
上参玉皇张大帝, 下参地府十阎君。中参中曹人圣主 (傩公傩母) , 三朝皇帝得知闻。”在请法水仪节, 法师念白中, 除请动五方龙水外, 还须向玉皇请动天界的法水, 如“
天上请来玉皇法水, 河中请来长江、大海之水。井中请来清泉水, 紫竹林中请来观音法水。”在献法仪节, 法师所挽诀法亦包括“玉皇正法诀”。在穿衣仪节穿法裙时, 法师神辞亦有“
天王镇守灵霄殿, 玉帝坐殿显威灵。” (29) 贵州民族大学西南傩文化研究中心周永健于2016年1月22-27日, 考察岑巩县平庄镇平庄村凯空寨肖江河过职仪式。在“老君传法”仪节中, 代表老君问话的传度师与引度师、唱度师有一番问答唱和, 传度师:“我问你引度师, 外头吹角是何人?如何惊动我天门?”引度师、唱度师同答:“
桥头吹角三声, 惊动玉皇老君。伏启上坛师傅爷爷, 我引新坛弟子前来投坛拜法。”傩坛弟子自认为是玉皇弟子, 或玉皇门下的新坛弟子, 体现出傩坛玉皇的至高尊神地位, 也反映傩坛科仪致力于构建玉皇权威。贵州傩戏构建玉皇扈从队伍。例如, 甘生 (又作甘生八郎) 因生下后热气冲天, 被父母送至傩堂, 成为玉皇门下一领牲、判牲之神。引兵土地兄弟姊妹共六男三女, 均受玉皇赐封。 (30) 总之,
西南少数民族傩坛科仪、文书、唱词中,
玉皇大帝都是主宰万物的
至上神。

西南少数民族傩坛的法器, 也显示出玉皇崇拜的符号痕迹。如西南少数民族傩坛旗帜分为帅旗、神旗、令旗。令旗是传令五方兵马的号令旗, 分令旗和先锋旗两种。“先锋旗”是先锋小姐勾销良愿时用的旗帜, 是玉皇大帝敕旨先锋小姐上管君臣, 下管庶民, 中管勾销良愿的敕令旗 (31) , 相传仙锋小姐为玉皇门下执旗打先锋。帅旗旗面正中写“敕令”, 符头下写“玉皇门下统兵都督大元帅”。主副将两旁有红纸剪成的8寸长2寸8分宽的长方形飘带:一书“太上三清大道玉皇门下九天执法仙官考察天下伏魔院经箓弟子×××拜”。帅旗在傩坛上用于镇定乾坤, 招兵遣将, 号令大小神将。在玉皇授权的名义下, 帅旗威力巨大。所谓“翻山过岭招三招, 招出十万天仙兵;越岗过坳招三招, 招出十万地仙兵;过河涉水招三招, 招出十万水仙兵。帅旗飘飘空中绕, 千军万马跟随行”。 (32)

西南少数民族傩坛的令牌, 是玉皇大帝发号施令的法器。令牌正面刻执鞭神像及“
玉帝敕令”, 法师作法时猛拍令牌, 伴以“喳喳喳”、“急急如律令”的吼声。令牌的使用有特定的含义, 法坛上令牌响一声, 象征报晓玉皇大天尊, 惊动一切大小神仙。所谓“
牛角一叫千兵动, 令牌一响鬼神惊, 起掌能测祸与福, 求卦先知百病因”。 (33) 西南少数民族傩坛法事中的牌带, 是掌坛师承传、度法的依据和信物。 (34) 牌带制作中的经书亦显示玉皇的元素。牌带的制作过程很讲究, 由牌盒、仙带两部分组成。盒内置符咒、敕令、职牌及历代祖师的名讳生辰, 称为“牌经”。要由师父来做“秘密长卷”。其长卷的主要内容依次有12项。每一项中又包含玉皇符、《高上玉皇本行集经》和《高上玉皇心印妙经》等。 (35) 仙带用各色布条制作而成。法师行法时舞动牌带, 迎请历代祖师的灵魂来到傩堂, 斩妖驱邪。贵州省岑巩县平庄乡仡佬族傩坛过职仪式的传法过职环节开牌时, 打开牌盒, 验察其中的文表疏牒, 斩瘟病驱鬼邪的符箓文字上题写“
玉皇门下弟子×××十方应用十方门下来相请”, 而所有申文、牒文、过职文。每张均盖有玉皇印。牌盒上书“
玉皇敕令×××罡斩煞。” (36) 傩坛文书需要获得玉皇大帝的确认, 加盖玉皇印章的文书, 方能显示傩坛文书的法力。

西南少数民族傩坛仪式中法师吹响牛角号通神作法, 其主要功能是招神通灵, 奏告玉皇。牛角号吹起来发出粗犷有力的声音, 正如法师所唱“鸣角传上三清殿, 叫角传书请玉皇” (37) ;

“牛角声声叫忙忙, 口口声声喊玉皇”。 (38)

贵州晴隆县苗族的牛角传说, 则与道教玉皇信仰有关, 称张赵二郎为大牛角教主, 三桥王母为小牛角教主, 张赵二郎传大牛角, 属风格雄健、粗放的三声九奏, 吹一次牛角叫三声玉皇, 吹三次叫九声玉皇。三桥王母传小牛角, 属风格阴柔、细腻的三声三奏, 即吹一次牛角叫一声玉皇, 吹三次叫三声玉皇。 (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