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篇阅读】胡安·鲁尔福《佩德罗.巴拉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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厌浥行路 楼主
空荡荡的牛车打破了街道的宁静,它们渐渐地消失在夜间漆黑的道路上。接着,又出现了黑影和黑影发出的声音。我想回去。我感到我来时在山上留下了足迹,它们好像是在那几座黑洞洞的山丘上留下的一处处伤口。
  这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
  “您在这儿干什么?”
  “我是来寻找……”我欲言又止,我本来是想说出我是来找谁的:“我是来找我父亲的”。
  “您为什么不进去?”
  我走了进去。这是一座屋顶已塌倒了一半的房子,地上满是碎砖破瓦。在另外的半座房子里住着一男一女。
  “您们不是死人吧?”我问他们。
  那女人笑了笑,男人则板着脸瞪了我一眼。
  “他醉了。”男人说。
  “他只是受了点惊。”女人说。
  房子里放着一盏煤油灯,有一张竹床。还有一把皮椅子,上面放着女人的衣服,因为她这时是赤身露体的,正像上帝让她降临到这个世界世那样。他的情况也一样。
  “刚才我们听到有人在自怨自艾,还用脑袋撞我们的门。原来是您。发生什么事了?”
  “我碰到的事多着呢,眼下我最好是希望能睡一觉。”
  “我们已经睡下了。”
  “那我们都睡觉吧。”
  清晨使我逐渐淡化了我的回忆。
  我不时地听到有人在说话,我发现这种说话的方式与一般的不同,因为到那时为止(我知道到那时为止)我听到的言语都是无声的,就是说根本不发出声音来;这些话语能感受到,但没有声音,宛如在梦中听到的一般。
  “他会是谁呢?”女人问。
  “谁知道呢。”男人回答。
  “他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谁知道呢。”
  “我好像听他说起他父亲什么的。”
  “我也听他说过。”
  “他不会是迷了路吧?你还记得上次闯到这里来的几个人吗?他们说是迷了路,他们要去一个叫康费纳斯①(①原文的意思是“天边”)的地方。你对他们说,你不知道这个地方在哪儿。”
  “对,我记得这件事。不过,你还是让我再睡一会儿,天还没有亮呢。”
  “快亮了。我跟你说说话就是让你苏醒苏醒,是你让我在天亮之前叫醒你,我才这样做的。快起来吧。”
  “你干吗要我现在就起来?”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是你昨天晚上告诉我,让我叫醒你的,可你没有对我说清楚为什么要这样做。”
  “那你就让我睡吧。你没有听到那个人刚来这儿时说的话吗?让他睡一觉,他就说了这么一句话。”
  说话声好像过去了,它发出的声音已经消失,一切响声都好像压下去了。谁也没有说什么,这只是一场梦。
  过了一会儿,又说起话来了。
  “他刚才翻了一个身。他要是愿意醒过来的话,快醒来了。若是让他看见我们这个样子,一定会向我们问这问那的。”
  “他会向我们提出什么样的问题呢?”
  “反正他总得问点什么吧,是不是?”
  “别管他,他一定累极了。”
  “你这样认为吗?”
  “喂,别说话了。”
  “你瞧,他又动了一下。你看到他翻身的那个样子吗?好像有人在里边摇晃他一样。这点我明白,因为我也发生过这样的情况?”
  “你发生过什么样的情况?”
  “就是那玩意儿。”
  “我不明白你说的什么。”
  “要是没有看到此人辗转反侧的样子,使我回忆起第一次和你干那玩意儿在我身上发生的情况,我是不会把这话讲出来的。我想起当时有多么痛苦,心里又是多么的后悔。”
  “你后悔什么?”
  “你跟我干那事儿,我心里就有些反感。眼下虽说你不同意我的看法,但我知道那样做是不对的。”
  “到现在你还跟我讲这样的话?你为什么不睡觉,也不让我睡一会儿?”
  “是你让我叫醒你的,这件事我现在正在做着。苍天在上,我是正在做着你要我做的事。喂,到起床的时候了。”
  “让我安静点嘛。”
2017年12月07日 15点12分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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厌浥行路 楼主
男人好像睡着了,女人还在嘟嘟哝哝的,但是声音很轻。“天该亮了,已经有亮光了。我在这里就能见到那个人了。我能看到他,就是因为天已亮了,太阳都快出来了。这点是可以确信无疑的了。此人也许是个坏人,而我们却让他住了下来。只给他住这么一天倒关系不大,但我们终究把他藏匿下来了。今后可能会给我们带来麻烦……你看他辗转反侧的样子,好象总是睡不安生。可以想象他的内心很不安宁。”
  天已大亮,自昼驱散了阴暗,使之荡然无存。在房间里睡觉的人们用自己的体温把房间弄得暖烘烘的。我透过眼皮看到了黎明的曙光,感受到了亮光。我听到:
  “他像个囚犯一样老是翻身,真象个坏人。快起来吧,多尼斯!你看看他。他在地上又擦又滚,还淌着口水。他一定是个欠有许多血债的人。而你却连这点也不承认!”
  “他一定是个很可怜的人。你睡吧,让我们再睡一会儿吧。”
  “我已没有睡意,为什么还睡?”
  “那就起来,***到一边去,别这么吵人!”
  “行,我就要去点炉子了。顺便我要去对这个不知姓名的人说一声,叫他到这里来跟你睡,就睡在我这个位置上。”
  “你跟他说去吧。”
  “我不能去,我害怕。”
  “那你就去干家务事吧,好让我们安静点。”
  “好吧。”
  “你还等什么?”
  “我这就走。”
  我感到那女人从床上下来。她那双赤脚踩在地面上,跨过我的脑袋走了出去。我张开眼睛,又闭上了。
  我醒来的时候,太阳已到中午时分。我身边放着一罐咖啡。我想喝,于是就喝了几口。
  “再也没有了,太少了,请原谅。我们什么都缺,什么都没有……”
  这是女人的声音。
  “请别为**心,”我对他说,“不用为我费心。我已经习惯了。离开这里怎么走?”
  “离开这里的路多得很。有一条是通向康脱拉的,另一条是由那边来的,还有一条是直接通向山区的。从这里看到的这条路我倒不知道是通向什么地方的。”说完,她用手指给我指了指屋顶上的那个窟窿,就在天花板破了的那个地方。“还有,这边这一条是经过半月庄。还有一条路,这条路穿过整个地球,这是通向最远的地方的一条路。”
  “也许我正是从这条路来这儿的。”
  “这条路通向什么地方?”
  “是到萨约拉的。”
  “您瞧,我还以为萨约拉在这边呢。我总幻想着去看看这个地方。听说那边的人可多了,是吗?”
  “跟别的地方一样多。”
  “请您想一想,我们在这里实在太孤单了。外地只要有一点点有生气的东西,我们都想去瞧瞧,真想得很。”
  “您丈夫上哪儿去了?”
  “他不是我丈夫,他是我哥哥,尽管他并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一点。您问他到哪儿去了?他一定是去找那只从这里逃走的牛犊去了。至少他是这么对我说的。”
  “你们在这里住了多久了?”
  “我们一向住在这里,我们是在这里出生的。”
  “那您们应该认识多罗莱斯?普雷西亚多吧。”
  “多尼斯他也许认识。我认识的人很少,我从来不出门,我一直待在您看到我的这个地方……不过,话也得说回来,也不是说以往一直不出门。只是自从他以我为妻的这个时候起才这样。从这个时候起,我就成天关在房子里,因为我怕人们看到我。他不愿意相信这一点,我真的叫人看了害怕吗?”于是,她来到阳光下,“您看看我的脸!”
  这是一张普普通通、平平常常的脸。
  “您叫我看您什么?”
  “您没有看到我的罪孽吗?您没有看到我浑身上下那些像疥癣一样的棕黑色斑点吗?这还只是外表的问题,我的内心早已是一团泥浆了。”
  “这里连一个人也没有,又有谁能看见您呢?整个村庄我都跑遍了,连一个人影儿也没有见到。”
  “这只是您的看法而已,但人还是有那么几个的。您说菲洛梅诺不还活着么?还有,多罗脱阿、梅尔卡德斯,还有普鲁登西奥老人和索斯德纳斯,这些人难道也都死了么?问题是这些人眼下都关起门来过日子了。白天我也不知他们在干些什么,可是,一到夜里他们就把自己关在房子里。这儿一到夜里便是一片恐怖。您要是能看到在街道里单个儿地游荡的那为数众多的鬼魂就好了。天一黑他们就出来,谁也不愿意见到他们。他们的数量这么多,我们人数又这么少,以至我们都无法为他们作出努力,替他们进行祈祷,让他们脱离苦难。他们数量这么多,我们作的祷告也不够用。即使分摊上了,每个鬼魂也只摊到几句天主经。这几句经文对他们是无济于事的,更何况我们自己也有罪孽呢。我们活着的这些人中间没有一个人能得到上帝青睐的,我们谁也不能抬头仰望苍天而不感到双眼中淤积着羞惭。当然,单靠羞惭难以治好病,这话至少是主教对我说的。他不久前路过这儿,施行了坚信礼。我当时站立在他面前,全都向他忏悔了。”
  “‘这种事是不能宽恕的,’他对我说。
  “‘我感到羞愧。’
  “‘这不是补救的办法。’
  “‘您让我们结婚吧。’
  “‘您们应该分开!’
  “‘我是想对您说,是生活将我们撮合在一起,生活将我们圈在一起,将我们中间的一个人放在另一个人身边。我们在这里也太孤单了,除了我俩再也没有别的人了。我们也总得设法让村子里人丁兴旺起来。这样,当您下次来这儿时,就有人施行坚信礼了。’
  “‘您们分开吧,这是唯一的办法。’
  “‘可我们往后怎么过呢?’
  “‘像别人一样过呗。’
  “他骑着骡子,板着脸,像在这里甩开了这种放荡行为似地头也不回地走了。此后神父再也没有来过。正因为如此,这里才到处是幽灵。那些没有得到宽恕便死去的人们只能在这里游荡,往后他们也得不到宽宥了,想靠我们更办不到?他来了,您听到了吗?”。
  “听到了。”
  “是他。”
  门打开了。
  “牛犊怎么样了?”她问道。
  “现在它还不打算回来。我一直跟踪着它的足迹,我几乎已弄清它钻到什么地方去了。今天晚上我定要抓住它。”
  “今晚你要撇下我一个人过?”
  “可能是这样。”
  “那我忍受不了。我需要你和我待在一起。和你在一起是我感到安宁的唯一时刻,这就是在夜里。”
  “今晚我要去抓牛犊。”
  “我才知道,”我插言道, “你们原来是兄妹。”
  ““您才知道?我可要比您早得多。您最好不要来管这些闲事。我们不喜欢别人谈论我们的事。”
  “我刚才说起这件事。只是表明我理解您们,没有别的用意。”
  “您理解了什么?”
  她走到了他身边,偎身于他的双肩上,也问道:
  “您理解了什么?”
  “我什么也不理解,”我说,“我越来越不明白了。”我又说,“我很想回到我原来的那个地方去,我要趁着天还有点亮光就动身。”
  “您最好等一会走,”他对我说,“等到明天走。天一会儿就要黑了,这里的路都崎岖不平,荆棘丛生,您会迷路的。明天我给你带路。
“好吧。”
2017年12月07日 15点12分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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厌浥行路 楼主
透过房顶上的洞,我看见一群画眉飞向天际。这种鸟儿总是在傍晚趁黑色还没有阻挡它们飞行的时候在空中飞翔。接着,几朵被风刮得七零八落的云彩带走了白昼。尔后,出现了黄昏时的星辰,最后,月亮才出来。
  这一对男女已不在我身边。他们是从通向院子的那扇门出去的。回来时已是深夜。因此,他们不了解他俩在外面时这发生的事情: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一个女人从街上走来,走进了房间里。这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妪,瘦得皮包骨头。她走进房间后,用她那双圆眼睛在房间里扫视一番。然后,迳直朝床边走去,从床下拉出一只箱子,在箱里翻腾了一阵,拿出几条床单,夹在腋下,踮着脚尖悄悄地走了,像是怕吵醒我。
  我全身都绷紧了,屏住呼吸,眼睛尽量朝别的地方看。最后,我终于转过脑袋,朝另外一边看去。那里,黄昏时的星辰已和月亮融合在一起了。
  “请把这东西喝下去吧。”我听见有人这样说。
  我不敢回头。
  “喝了它吧,这对您有好处。这是桔花露。我知道您受惊了,因为您在发抖。喝下桔子花露就不害怕了。”
  我认出了那双手。一抬起头,我又认出了那张脸。站在她后面的男人问道:
  “您觉得自己病了?”
  “我也不清楚。我在您们也许什么也见不到的地方看见了东西,也看见了人。刚才来了一个老
太太
。您们应该见到她出去的。”
  “你上这儿来,”他对那女人说,“让他单独待在这里吧。他一定是个跳大神的。”
  “我们得让他躺在床上。你瞧他抖得多厉害,一定在发烧。”
“别理他。这些家伙装成这个模样是为了引人注意。在半月庄我认识一个人,此人自称会算命。一但老爷猜到他是个骗子,他就会送命,对这一点他却从来没有算准过。这里的这个人一定也属算命跳大神这类的。这些人成天在各村庄转悠,‘看看上帝能给他们恩赐点什么,可这里却连一个能让他填饱肚子的人也找不到。你看,他不是不抖了吗?那是因为他正在听我们交谈。”
  时间仿佛在往后退。我又看到星星和月亮贴在一起,云彩在四散飘开。成群的画眉,接着是天色尚明的黄昏。
  夕阳映照在屋墙上,石壁传来了我脚步的回声。那个赶驴人对我说:“您就去找爱杜薇海斯太太吧,如果她还活着的话。”
  接着是一间黑洞洞的房子,一个女人在我身边打鼾。我发现她的呼吸很不均匀,像是在梦中,但却更像是压根儿就没有睡着,只是模仿着睡眠时发出的鼾声。皮革制的床上铺着几张散发着尿臭味的麻袋,好像从来也没有在太阳下晒过。枕头是一块粗呢,里面塞着木棉,也可能是羊毛,大概是被汗水多次浸泡过了,硬得简直像块木柴。
  我感到那女人赤裸裸的两条大腿紧贴着我的膝盖,她呼吸时气都喷到我的脸上。我坐在床上,身躯斜靠在像土坯那样坚硬的枕头上。
  “您不睡?”她问我。
  “我不困,我已睡了一整天了。您哥哥呢?
  “他是从这几个方向走的。他会上哪儿去,您已经听说过了吧。今晚他可能不回来。”
  “这么说,虽然您不同意,他还是走了?”
  “是啊,他可能不回来了,所有的人开始时都是这样的,他们说什么我要上这儿,我要上那儿,这样就越走越远,远得到后来还是不回来为好。他也一直想离开这里,我以为这会儿该轮到他了。也许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他把我留给您照顾了。他看准了这个机会,牛犊逃掉的事只是一个借口。您将会看到,他是不会回来的了。”
  我本来想对她说:“我感到恶心,想出去透透空气,”但我却说:
  “别担心,他会回来的。”
  我从床上起来时,她对我说:
  “我在厨房的炭火上留了点东西,数量不多,但多少也可以给您充充饥。”
  我找到了一片腊肉,还在炭火上烤着几块玉米小饼。
“这是我能给您搞到的一点儿东西。”我听到她在里面对我说,“是我用我母亲在世时就保存着的两条干净床单跟我姐姐换来的。她一定来过,把床单给取走了。当着多尼斯的面,我不想跟您说这件事。您刚才看到的这个女人就是她,她把您吓成这个样子。”
漆黑的天空布满星星,月亮旁边的那颗星最大。
2017年12月07日 15点12分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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厌浥行路 楼主
 “你没有听到我说话?”我轻声地问。
  她的声音回答说:
  “您在哪儿?”
  “在这里,就在你的村庄里,和你的人在一起。你看不见我吗?”
  “看不见,孩子,我看不见你。”
  她的声音好象包括了一切,远远地消失在大地之外。
“我看不见你。”
  我回到了那间只有半截屋顶的房间里,里面睡着那个女人。我对她说:
  “我就待在这里,在我自己的这个角落里。说到底床和地板都一样硬。您要我帮什么忙,请告诉我。”
  她对我说:
  “多尼斯不会回来了,这点从他的眼神中我就看出来了。他一直在等着有人来,他好走掉。现在你得负责照应我了。怎么?你不想这样做?快到这里来跟我睡。”
  “我在这里很好。”
  “你还是上床来好,在地板上耗子会把你给吃掉的。”
  于是,我就过去和她睡在一起了。
  我热得在午夜12点就醒了过来,身上全是汗水。那女人的身体像是用泥制成的,外面包着泥壳子,此时仿佛泡在烂泥坑里一样地溶化掉了。我感到好像全身都浸泡在从她身上流淌出来的汗水里,感到缺乏呼吸需要的空气。于是,我从床上起来,那女人还睡在那里,她嘴里在呼噜呼噜地吹着气泡,声音与打鼾极为相似。
  我来到街上,想找点凉风,但一直跟随我的热气并没有离开我。
  原因是没有风,那是一个宁静的使人昏昏欲睡的夜晚,八月盛暑连夜晚也非常炎热。
  空气也缺乏。我只好吸进从我自己口中呼出的同一空气。我用手捂住这点空气,使它不会消散。这空气一呼一吸,我觉得它越来越稀少了,直到最后稀薄得从我手指中间永远地溜掉了。
  我说永远地溜掉了。
我记得我曾看见一些类似充满泡沫的云那样的东西在我头上盘旋,接着,那泡沫从头上淋下来,我便消失在云雾中。这是我最后看到的一切。
2017年12月07日 15点12分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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厌浥行路 楼主
节选自胡安·鲁尔福作品《佩德罗.巴拉莫》
2017年12月07日 15点12分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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