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vel 5
【嘉瓜引蔓长，碧玉冰寒浆。东陵虽五色，不忍值牙香。】
飞卿，灯快要燃尽了，可我并不想熄灭它。于是索性起来给你写信。你知道我写字是很慢的。或许等写完这个故事，天就亮起来了。
我给你写信，是想告诉你这些天我在洛阳遇到的那些人。他们是那样让我害怕而又难过。飞卿，你该知道，这样的事除却和你，和别人我是决不肯说的。
中秋前的几天我收到一封信，邀我去绿野堂参加一个聚会。你可以想见，收到这个请柬的时候我是怎样的惊讶和难以置信。你也许还记得我们曾经像熟悉家园一样熟悉裴晋公在洛阳的林亭。那时候我们还不到二十岁，侍立在那些老人身边，尚以为世界上还有无数希望，也并不晓得古人为什么会对着路上的石头痛哭不已。而如今像我这样地位卑微的人，做梦也想不到能有机会再去绿野堂里做客。况且那请柬写得十分客气，就好像我是个极为重要的人物，如果我缺席，整个集会都将因此而失色。——到这里，你一定已经看出了什么破绽。但是请先不要问出来。继续看下去，你会发现这所谓的破绽根本不值一提。
你也一定在好奇是什么人邀请我。事实是，请柬的落款是“洛阳九老”。我并不曾听说过这样的名号，荒唐的是，当时我甚至不知道这是一个人还是九个人。可是无论如何，当时的我既感慨万千又受宠若惊，以至于将这种种令人疑惑的地方都置之度外。
于是我立刻雇了车子——绿野堂在南郊，远得很，况又是中秋那样的时候，我不得不花比平时高一倍的价钱。到了八月半，我穿上最齐整的一套衣服前去赴约。我不知道你那里今年的中秋是怎样的。在洛阳，那天的夜里起了风，大朵大朵的云匆匆飘过，好像也在赶路。大部分时候月亮是被遮蔽的。但是当它偶尔露出来，那光亮更显得分外惨烈，如汤沃雪般灼化了厚厚的云层，一直戳到地面上。
我被一个看不清面目的老仆带着，在没有灯光的亭台楼阁间绕来绕去。这么多年过去，我早已不记得园中的路径。好几次我差点被花木、石头，或者什么奇怪的东西绊上一跤。而前面那个老头毫无同情心，甚至不肯停下来拿手里的灯笼给我照个亮。宰相门人七品官呢。飞卿，他们那种人的神气，你是可以想见的。
后来我们终于到了湖边的一座厅堂里。临水的阁子门户大开，里面列着几桌华筵，仆从和侍女往来穿梭。然而整个席面上静得出奇，没有人奏乐，没有人唱曲，甚至听不到有人交谈。老仆躬着腰对席上的一个老人说，您要的人，来了。
飞卿，你一定想听我讲那个我们阔别多年的庄园，想知道里面的树木又长高了几许，粉墙上又多了哪些人的墨迹，而那些装饰繁冗的雕梁画栋是否还留存当年的华彩。可是请原谅我顾不得和你讲这些。说真心话，那天月亮总是躲在云后，他们又不肯多点灯，我也委实看不清楚更多的细节。
我所看到的是席上的老人们。我没敢伸出手指头去数，但我想并不止九个人。他们中绝大多数都是我从未见过的面孔，而且，因为过于衰老而面目雷同。暗昧的灯光里我完全辨不出他们的眉目和脸型，只能根据老年斑的位置来区别一张脸和另一张。
离我最近的那个看上去是主人，他听了老仆的话，微微动了一下手，然而没有足够的力气把它抬起来。而我看见筵席的后面空着一个席位，便心领神会地告了座。
让我多少有些不舒服的是，主人丝毫没有给我介绍其他客人的意思。他们只是一齐用浑浊的眼珠看着我。有那么一刻我甚至觉得他们看着我，就如同看一枚芳香而坚韧，以至于老人们只能眼馋而不能享用的水果。
“我们都喜欢你的诗。”等他们都看够了之后，为首的那个老人终于开始说话。他的声音干巴巴的，轻得像一片枯叶。
我连忙表达我的荣幸。虽然完全不认识他们，但我想，能穿着这样深色的衣服，在绿野堂这样的地方庆祝中秋的，一定都是或者曾经是朝中高官。你总是笑话我对官场的迷恋，可是飞卿，我敢和你打赌，若是我换作你，那时那地，你也会和我一样脸红得像个石榴。
然后他们开始轮流赞美我的诗句。我只好傻乎乎地低着头。这样的奖赏，像糖果一样，是专属于小孩子的奢侈品，甜蜜得让人烦躁，却又不能自已地留恋。
最后轮到主人时，他先是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着我，笑着说：“你知道我有多喜欢你的诗。我时常和他们说，等我死了，转世投胎，宁愿去你家做儿子。”
所有人都大笑起来。事实上，这一场笑倒是那天晚上最让人安心的一刻。
桌子另一端一个我不认识的老人指着主人对我说：“他前几天听见你的《燕台诗》，疯魔了一般。为了找到你，把洛阳城翻了个底朝天。”
“楚管蛮弦愁一概，空城舞罢腰肢在。”主人念着《燕台诗》里的句子，“我不但羡慕你的文字，更嫉妒你的年轻。”
说心里话，那时候我的心情已经越过了喜悦的边界，而更多的是惶恐和迷惑。这样一群于我如此陌生的人，当我坐在他们中间，那种衰老的，临近死亡的气息让我又怜悯又厌恶。尽管他们看上去好像老得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可当他们盯着我的时候，我还是无端地担心在下一个瞬间他们会忽然像妖怪一样扑过来吸我的血，以维持他们风中残烛般的生命。
可我也已经不年轻了啊。飞卿，我也是在写下这段文字的时候才忽然意识到，这并不是三十年前，你把我带进绿野堂，满心不耐烦地跟着步履蹒跚的裴晋公，听他絮叨年轻人如何不该学韩吏部的文章。我总以为计算一个人的年龄，不是看他活了多久，而是看他离死亡有多近。在我皮肤的褶皱下面每一滴血液都已然衰老，这些老人又何必这样像看新鲜瓜果一样看得我十指冰凉。
他们究竟在渴求什么？
然而在彼时的夜宴上，我并不曾有时间去思考这些。因为就在我出于内心的不安，漫无目的环视四周的时候，你猜我看到了谁？
令狐文公！
真的是他。你不要质疑我的眼力。我是有很多年没有见过他了，那天我所见到的他，甚至比记忆中更加衰老。可是，你要相信，换作别人我也许会看错，惟有他。瘦削的脸，缠满青藤般血管的手，像芦苇一样一阵风就能折断、却始终笔直得不可思议的脊背，如果说这些还不够，那么我只能说，是他看我的那种神情。我想我过去也许和你说过，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像他那样地看着我，那样地向我微笑。
那天他坐在屋子的角落，厅堂里人来人往，长长的黑影子时常落在他身上，就好像他已经自然而然地成为了黑夜的一部分。在我看到他的时候，满月正破云而出。我一下子就想到了你在《乾巽子》里写的那些荒诞不经的传奇——我想你不至于着恼：你那些故事讲得再生动逼真，我是一个都不曾信过的。然而这场景又真真切切地在我眼前。月光像洪水一样涌进厅堂，我简直确信下一刻我就会看到梁柱崩塌，土石瓦解，眼前的华筵蜕变成一片衰草枯杨。
飞卿，不怕你笑话，从我收到请柬后，一直到那一刻，我才第一次想起，裴晋公已经去世很久，绿野堂听说早已荒废了。
然而没有。
月亮下面什么也没有发生。宴席仍旧安静地进行着。一盘又一盘鲜美的瓜果被端上来，老人们羡慕而又忧伤地看着它们，又看着我。我那时候自然是什么也吃不下的。好在他们都极为谦和有礼，谁也不问我，不劝我吃什么。
他们的和气让我感动以至于难过，有那么一个瞬间我甚至想去一一握着他们的手，告诉他们我会常来看他们。而这时候那个主人又开口了：“我请你来，还有一事相求。”
我连忙放下杯子。“晚生不敢。”
“我想，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不可以为我写一段墓志铭。”
如果说看到令狐文公的时候我还只是惊讶，主人的这一句话让我无端地感到了真正的恐惧。当时我完全不知该说点什么，只能努力绷着脸，不让自己流露出惊恐的神色。
“我听说你极善诔奠之辞。”他显然并没有察觉我的异样，继续温和地说，“或许我不该麻烦一个陌生人，可是你要怜悯我。我活得太久，以至于能给我写墓志的朋友们都死了。”
我当时稀里糊涂地想，我写祭文或许名声在外，可墓志毕竟是墓志，怎么能和诔奠之辞混为一谈呢。
在所有人都看着我，如果我再不开口就显得无礼的时候，我鬼使神差地说：“晚生荣幸之至，然而晚生多年不习古文，恐不堪用。晚生的一个朋友，京兆杜舍人，当年给牛相公写过墓志的，胜过晚生许多……”
飞卿，你可以想见当我听到这一串话从我自己的口里说出来，被吓成了什么样子。——牧之他早就不在了啊。
关于那个夜晚我所记得的最后一幕，是我在绿野堂的园林间狂奔，循着并不存在的出路寻找着大门。我终于确信这是一场死者的夜宴，请柬上我的名字也仅仅代表三十年前某个从不相信所有道路都终于乱石的年轻人。让我在那一瞬间伤心难过的却并不是任何濒死的生命，而是那座曾经在元和年间盛极一时的绿野堂。我不需要回头也知道在我背后每一条青石小径都被疯长的荒草淹没，而那个我们曾经以为踮起脚尖就能看到的，尚有许多希望的世界也将随着月亮沉入遥远的地平线。
直到现在我也不清楚那天夜里我究竟是如何回到住所的。夜色最深的时候整个洛阳城都不会出现一辆载客的车子，更不要说在荒僻的南郊。我只记得第二天我发起寒热，倒头大睡了一天一夜才恢复了几分精神。又过了一天有人带着一大笔订金来找我，依照白尚书的遗愿，请我给他撰写墓志。
我想我应该感谢那些老人。不管怎么说，我能坐在这里给你写信，毕竟是因为他们的菩萨心肠。
-------------------------------------------------------------------
历史上白居易当然是比杜牧早死的。时序勿究。
2014年06月21日 06点06分
![[爱心]](/static/emoticons/u7231u5fc3.pn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