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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静在探讨王小波形象时,我总会想起卡尔维诺《树上的男爵》里两个有趣的怪人:一个是“树上的男爵”柯希莫,一个是强盗贾恩•德依•布鲁基。柯希莫在12岁时厌倦了地上的生活而跑到了树上,在树上学习阅读,长大成人,急公好义地参与各种人间事务,可就是一会儿也不要过地上的生活,最后攀上热气球坠海而死。他的墓碑上写着:“柯希莫•皮奥瓦斯科•迪•隆多――生活在树上――始终热爱大地――升入天空。”贾恩•德依•布鲁基是个老百姓听见他名字就打颤的强盗,和柯希莫结识后,就整日躲在山洞里心不旁鹜地看小说,他以前的同伙却打着他的旗号到处害人。贾恩对喜欢的小说抱有致命的好奇心,这天他从前的两个部下找上门来,抢下他手里的书,威胁他必须去抢税务官家里的税款,否则他们就一页页烧掉他正在看的理查森的《克拉丽莎》。贾恩现在不怕没命,就怕不能知道《克拉丽莎》的结局,只好去了。其时他已变成一个不会作恶的多愁善感之辈,到税务官家里比划了一番,便束手被擒。贾恩不在乎怎么判决他――他知道等着他的是绞刑,而一心想的是由于不能读书,这些日子将在牢里空过了――那部小说只读了一半。好在柯希莫替他解决了难题,天天站在监狱外面的树上念给他听。在行刑的那一天,他还差菲尔丁一部小说的结尾没有读完。当绞索套上贾恩的脖子时,柯希莫出现在他面前的树上。“‘告诉我他的下场。’犯人说。‘把这样的结局告诉你,我很难过,贾恩。’柯希莫回答,‘乔纳丹最后被吊死了。’‘谢谢。我也是这样。永别了!’他自己踢开梯子,被勒紧了。”在我看来,王小波就是那位“树上的男爵”柯希莫,对“大地上的事情”一清二楚,热心参与,但他一刻也未离开“树上”――那是他毕生的立场,让自己超越在人类的陈规所构成的思维边界――“地面”――之上。柯希莫的“心中有一个关于人类社会的理想。每次当他着手把人们联合起来,……他就在那棵树上演讲,总是会产生一种密谋的、宗派的、异端的气氛,在这种气氛中他的话题很容易从具体讲到一般,从关于从事一种手工技艺的简单规章制度浑然不觉地谈起建立一个公正、自由、平等的世界共和国的蓝图。”这是一段有趣的描述,使我想起王小波生前,在我和他几次有限的会面里,也弥漫过这种不法分子暗自接头的诡秘而“异端的气氛”。这种气氛源于对不能以“合法”面目出现的某种美好事物的相同爱好,――爱好者对这种事物既抱有顽固的信念,又对它目前难以改变的压抑处境(包括自己)感到可笑,“诡秘而异端的气氛”即由此而来。这种美好的事物,用卡尔维诺的话说叫做“天空”,用王小波的话说,叫做“智慧”。柯希莫临死之前也要攀上热气球飞上天空,这种姿态和毕生追求智慧的王小波相比,有最大的神似之处。至于强盗贾恩,我认为许多自觉的“王小波追随者”(借用《南方周末》今年4月11日提出的一个概念)和他有最大的神似之处。而归根到底,这也是和王小波的神似之处:在遇见柯希莫之前,贾恩孜孜于夺取世俗的财富;遇见柯希莫之后,贾恩沉迷于虚幻的精神世界,将一切俗念置之度外;即使死神降临,也不能扑灭他对这“精神世界”的好奇心。我这么说便陷入了一种逻辑上的混乱:到底王小波像柯希莫,还是像贾恩?到底我们像贾恩,还是像王小波?其实我的意思是说:谁像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卡尔维诺揭示了人性之中这一不朽的天真――一个人一旦纵身跃入“智慧”的天空,他就会最大限度地超越自我,超越功利,超越一切人为设置的价值樊篱,而将自我全部投入于不可遏止的认知与创造冲动之中。这就是贾恩临终前“谢谢。我也是这样。永别了!”的动人之处。这也是柯希莫、贾恩、王小波和“王小波追随者”的最大神似之处。人类一旦专注于纯粹的认知和创造,他就会超越一切思维的边界,在追求智慧的道路上做出更加自由和美好的事情。王小波以他卓异的写作,在中国实现和提醒了人之存在的这一可能,同时,他也一直用他素朴、睿智而节制的声音,试图把这种超越精神从倾听他的人们心中唤醒。在以实用功利主义和泛道德主义为主流价值观的中国,建立和实践与之完全相反的超越实用功利和道德判断的“认知与创造”价值观,是王小波终其一生的道德践履。
2005年05月31日 08点05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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