厌浥行路 厌浥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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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篇阅读】 西川 汉语作为有邻语言(节选) 汉语作为有邻语言 西川 汉语作为一种孤立的语言,和它作为一种与其他语言接壤的语言,对我们的意义可能不太一样。以中原作为发祥地的古汉语在佛教文献被大规模译介到汉语中来之前,几乎没有邻居。 汉语真正落座于邻里之间,是在1919年五四运动以后,也就是当古汉语成为现代汉语之后。 在中国国内,汉语性的问题并不特别突出,但在有邻语言的场域里,这个问题就会被提出来。诗人翟永明谈到过从国外回到国内后大读古诗的经验。这不是她一个人的经验。很多人是在另外一个语言环境里意识到他是一个说汉语的中国人的。他的身份感就是这样形成的。不管你要不要,你的文化身份始终存在你的身上。你有这个身份感是因为你生活在邻居当中。 现代汉语不可能简单地回到古汉语,说白了,它变成了古汉语的“外语”。尽管由于语言的血缘关系,从现代汉语回到古汉语,比从现代汉语进入西方语言要容易一些,但毕竟,现代汉语被拿出来,既充任古汉语的邻居,又充任西方语言的邻居,即使是一个略微孱弱的邻居。...但将古汉语翻译成现代汉语时所遇到的问题之多,之难,一点不亚于将英语或其它语言翻译成现代汉语时所遇到的问题,在翻译诗歌时尤其如此。 杜甫的《春望》:“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墨西哥诗人奥克塔维奥.帕斯的西班牙语译文翻回中文是这样的: 帝国已然破败,唯有山河在, 三月的绿色海洋,覆盖了街道和广场。 艰难时事,泪洒花间, 天上的飞鸟盘旋着人世的别情。 塔楼与城堞倾诉着火的言语, 家人的书信堪抵万金。 搔首时。才觉细细的别针 别不住稀疏的白发。 从回译成现代汉语的这首诗看,它大致维护了诗歌的可感性---不只是意象的可感性,而且还有思维的可感性,有些地方还有所发明,如第二行“三月的绿色海洋,覆盖了街道和广场”。如果只是从原诗句词对词地对译过来,把“城春草木深”译成“城市的春天,草木繁盛”,那就又产生出一行垃圾。“城春草木深”成立,“城市的春天,草木繁盛”,不成立。...我们可以指出帕斯的不准确:..。但这些问题都不妨碍帕斯的翻译是一种获得了现代性的翻译。...还有帕斯把“草木”变成了“绿色的海洋”--多不靠谱,却多有意思!他没有把“深”翻成一个对等的形容词或一个动词,事实上“深”字在现代汉语中也没法被翻成动词。他使用的不对等的对等词是“覆盖”。似乎由于这个“覆盖”,整个翻译句子的结构就和原句不一样了,翻译句子在当代意义上就变得有效了。
【推荐书目】 王力 中国古代文化常识 编辑推荐 你知道武王克商的繁复真相么?你知道我们所能见到的有关猫的最早实物么?你知道知名的司母戊鼎有一个假耳朵么?你知道孟姜女姓姜不姓孟么?你知道汉代穿深衣的人所穿的裤子是露屁股的开裆袴么?你知道最古老的同心结是什么样子么?你知道黄帝战蚩尤的真相么?你知道最古老的酒瓶 出现在6000年前么?你知道猪肉的“腥”字本来是什么意思么?你知道中国近3500年来经历过何等让人匪夷所思的三次大规模变冷么? ◎经典必读 本书是王力教授主持并召集众多专家共同编写的关于中国古代文化常识的简明读本,出版46年来前后历经4次重要修订,到今天仍然是大众认识中国古代文化面貌最重要、最全面的基础参考书。 ◎集体创作 书稿编写修订的时间总跨度有四十多年,倾注了三代编写者大量的心血,历经千锤百炼,是集体创作的成果。 ◎古史新证 本次修订突破了以往的模式,特聘请在美国任教的汉学专家,以中国考古学黄金时代的成果为出发点,通过近世考古发现与传统文献相结合的“古史新证”,从考古学和人类学的角度增补最新文化研究成果。 ◎改谬补漏 本次修订在增加新知的基础上,针对古代文献未能准确诠释的部分,援引大量考古发现重新做了精确的解释,纠正了大众乃至学界的错误认识,呈现给读者一幅更具趣味性、更准确的中国古代文化生活图景。 ◎编排精心 本书论述从创世神话到古代文明社会,内容精深,语言生动简练,精选的图片和鲜为人知的图片说明相结合,使读者更贴近古代文化生活,从而对中国古代文化产生浓厚的兴趣。需要特别指出的是,为方便读者阅读,专门为有兴趣的中学生扫清了字词和基本概念上的障碍。 ▌内容简介 本书是王力教授主持并召集众多专家共同编写的关于中国古代文化常识的简明读本,出版46年来前后历经4次重要修订,到今天仍然是大众认识中国古代文化面貌最重要、最全面的基础参考书。全书分礼俗、宗法、饮食、衣饰等十四个方面。本书曾在港台地区出版并被译成日、韩等语言流行于海内外。本书的第4次修订版由北京大学、世界图书出版公司和王力家属共同主持。这次修订突破了以往的模式,特聘请在美国任教的汉学专家刘乐园(Lewis Eden),以中国考古学黄金时代的成果为出发点,通过近世考古发现与传统文献相结合的“古史新证”,从考古学和人类学的角度增补最新文化研究成果。修订的文稿和图片注释无一句空话,深入浅出,新意连连,水平之高为数十年来同类出版物中之翘楚。修订的内容中增加了一部分与文稿相配合的图片,某些关键文物的照片解析力之高也是惊人的。完成后的修订版文稿,具有很强的实用性和趣味性,修订委员会还专门为有兴趣的中学生阅读本书扫清了字词和基本概念上的障碍。
【名篇阅读】科塔萨尔 吸血鬼的儿子 也许所有的鬼魂都知道,杜孤•凡是个吸血鬼。他们倒不是怕他,只是每当夜半三更他从坟墓里飘然而出,进古堡去寻找他心爱的吃食的时候,他们都会给他让出通道。 杜孤• 凡长了一副不讨人喜欢的面孔。说起来,他于一○六○年死于一个小孩之手,那孩子带着投石器,名字也叫作大卫。自打那时起,他吸了那么多的血,加上棺材板又常年泡在水里,他暗淡无光的肤色里已经隐隐渗进了木板的颜色。他脸上唯一还带点儿生气的就是那双眼睛。此刻那双眼睛直勾勾地盯住宛达女士,她正躺在从小睡到大的床上,熟睡得像个婴儿。 杜孤• 凡无声无息地行走着。生与死在他心中交织,最终变成了非人的残忍习性。他是吸血鬼,一身深蓝色的装裹,总是给所到之处悄无声息地带去一股变了味儿的香气。他在古堡的一条条走廊里穿行,寻找着身上有血的活物。倘若当时就有制冷设备,他一定会被气得半死。仿佛预感到有什么危险正在逼近,宛达女士睡觉的时候用一只手挡在眼前。她就像是一件温馨可人的珍宝,一片亲切宜人的绿草地,一尊女神的雕像。 杜孤•凡有个值得称颂的习惯:他行动之前总是不假思索。这会儿,他站在床前,轻轻地用已经腐朽不堪的手褪下这尊有节奏起伏的雕像身上的衣裳,吸血的渴望顿时消退得一干二净。 吸血鬼也会恋爱,这在以往的传说中闻所未闻。倘若他事先能仔细想一想,他那与生俱来的习性自然会让他在爱情的边缘幡然止步:爱情终究不如去吸上点儿干干净净、生机勃勃的鲜血来得要紧。可宛达女士对他来说绝不仅仅是一盘可口的点心。他们两具身体之间原本被饥饿阻隔,这空间,一下子,张张扬扬地,被她的美貌填得满满当当。
【名篇阅读】西川诗三首 《月光十四行》   人在高楼上睡觉会梦见   一片月光下的葡萄园   会梦见自己身披一件大披风   摸到冰凉的葡萄架下   而风在吹着,月亮里   有哨声传来,那有时被称作   “黎明之路”的河流上纸船沉没   大雾飘过墓地般的葡萄园   而风在吹着,嗜血的枭鸟   围绕着葡萄园纵情歌唱   歌唱人类失传的安魂曲   这时你远离尘嚣,你拔出手枪   你梦见月光下的葡萄园   被一个身躯无情地压扁 《暮色》   在一个幅员辽阔的国家   暮色也同样辽阔   灯一盏一盏地亮了   暮色像秋天一样蔓延   所有的人都闭上嘴   亡者呵,出现吧   因为暮色是一场梦——   沉默获得了纯洁   我又想起一些名字   每一个名字都标志着   一种与众不同的经历   它们构成天堂和地狱   而暮色在大地上蔓延   我伸出手,有人握住它   每当暮色降临便有人   轻轻叩响我的家门 《光》 我曾经俯身向月光下的花朵 我曾经穿行于地穴的黑暗 在一个意外的夜晚,我曾经目睹过 边防小镇的屋顶上青光一片 在一个意外的夏天,鸟雀之光 降落于山谷,松林之光降落于平原 取代诗歌的小麦好似我灵魂的光 它们清晰的运动却无人发现 制造光明的人坐在生活的此岸 比制造黑暗的人更加繁忙’ 他把灵魂的光打造成铁铲 他在冥冥中望见了彼岸的葡萄园 看哪,古老的城墙还在月光中伸展 无数闪光的河流汇合在天边 只是在我生命的三十年里 我爱过的人全都—一消逝在我的面前 光溢出陆地就变作汪洋大海 我们的艺术在黑暗里抽芽 恰是对光明有所爱恋,就像 海妖们的歌唱,在篱笆那边
【名篇阅读】邓晓芒 试析鲁迅《伤逝》 自从西方思想在近代与中国传统文化发生接触和碰撞以来,真正深刻地体会到中西文化和人格结构的本质差异、并通过爱情冲突在文学作品中把它揭示出来的,是鲁迅的短篇小说《伤逝》。 然而,长期以来,很少有人中西文化冲突的角度来研究这篇一万多字的小说,这就难以深入到小说本身所蕴含的最内在、最根本的思想层次。本文想在这方面作一点初步的尝试。 在《伤逝》中,从表面上看,与当时大量出现的描写青年人婚姻不自由、要求个性解放的文学作品类似,也写了一个反抗封建传统观念的令人心酸的故事。 例如,涓生和子君的恋爱一开始就鄙视中国数千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旧模式,而完全是新式的自由恋爱,它具有近代西方人的典型方式: 先是交际,谈文学、谈生活、谈反传统、谈新世界的理想。然后是互相倾慕、关心。继而是求爱,用了“电影上见过的方法”,即“我含泪握着她的手,一条腿跪了下去”。然后是公开同居,女的还同家里断绝了关系——这相当于西方的“私奔”。 显然,子君的名言:“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正是西方个性自由、人格自主的回声;而涓生的“一条腿跪了下去”,也以西方女性崇拜的骑士风度,表达了“我的身体和心都属于你”的意思。就这样,他们获得了同居后短暂的安宁和幸福。 但是,鲁迅的深刻处便在于,他并没有像通常描写个性解放的小说那样,把重点放在人物与环境的外在冲突上,而是着力于表现人物在“安宁和幸福”的环境中的内心冲突即文化心理冲突。 “安宁和幸福是要凝固的,永久是这样的安宁和幸福”。这种一潭死水的宁静决不是真正的爱。爱应当是一团火焰,它包含生命的不安、痛苦和追求——这其实正是一种西方式的爱情观。 然而,涓生虽然也懂得,“爱情必须时时更新,生长,创造”,但却终于凝固在安宁和幸福中,和子君一起在回忆中反复咀嚼着往日的爱情,其结果只能是使爱情变质、变酸,消失得更快,终于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最后是无法掩饰的冷漠。 这结局的原因就在于:他们爱情本身的性质,不可能为爱的火焰提供更多的燃料,不但没有使爱情“更新、生长、创造”的基础,甚至骨子里也没有这种要求和动力。
【名篇阅读】 海明威 《塞纳河畔的人们》 从勒穆瓦纳红衣主教路的尽头走到塞纳河有很多条路。最短的一条是沿着这条路径直往前,但是路很陡,等你走上平坦的路段,穿过圣日耳曼林荫大道街口繁忙的交通车辆以后,来到一个没生气的地方,那里伸展着一条荒凉向风的河岸,右边就是那葡萄酒市场。它和巴黎其他任何市场都不同,只是一种扣存葡萄酒以待完税的仓库,从外面看去阴沉沉的像个兵站,或者俘虏营。 跨过塞纳河的支流就是圣路易岛,上面有狭窄的街道和又老又高的美丽的房子,你可以渡河上那儿去,或者向左拐,沿着同圣路易岛一样长的码头走,再向前走,便到了圣母院和城中岛①的对面。 在沿码头的书摊上,你有时能发现有刚出版的美国书出售,价钱很便宜。银塔饭店楼上有几间房间,在那些日子里他们把房间出租,给住在那儿的人在餐厅用餐享受折扣优待,如果房客们离去时留下什么书籍,旅馆中的茶房就把那些书卖给沿码头不远处的一家书摊,你就可以从女摊主手里花很少几个法郎买下。她对用英语写的书缺乏信心,买下这些书她几乎没有付什么钱,因此只要能得到一点薄利就马上脱手。 “这些书有什么值得一读的吗?”我们成了朋友后,她问我。 “有时候有本把值得一读。” “教人怎样辨别呢?” “等我把它们读了就能辨别啦。”城中岛即巴黎旧城,在塞纳河中,圣路易岛的西面,巴黎圣母院即位于该岛的西部。 “可这仍旧多少是一种碰运气的行为。再说有多少人能读英文书?” “把它们给我留着,让我浏览一遍。” “不行。我不能把它们留着等你来。你并不经常经过这里。你总要隔好长一段时间才来一次。我可得尽快把它们卖掉。没有人能辨别它们是否有什么价值。要是它们原本是毫无价值的,我就永远别想把它们卖出去了。” “那你怎样辨别一本有价值的法文书呢?” “首先要有插图。其次是插图的质量问题。再次是看装订。如果是一本好书,书的主人就会把它像样地重新装订起来。英文书籍全都是装订好的,但是装订得很差。法国书一般为普通的纸面本,让人用皮革重新装订,比英美的硬面本高档。没有办法从这一点来判别它们是好是坏。” 过了银塔饭店附近这家书摊,到奥古斯丁大码头以前,就没有别的书摊卖美国和英国书的了。从奥古斯丁大码头往前到伏尔泰码头再过去的地方有几个书摊出售他们从塞纳河左岸那些旅馆,特别是拥有比大多数旅馆都更有钱的顾客的伏尔泰旅馆的雇员那里买来的书籍。一天我问另一个女摊主,她是我的朋友,书籍的主人是否出卖过书籍。 “不,”她说。“这些书全都是他们扔掉的。因此人们就知道这些书没有什么价值。” “是朋友们把这些书送给他们,让他们在船上阅读的。” “没错儿,”她说。“他们准是把很多书都扔在船上了。” “他们就这样把书撂下了,”我说。“航运公司保存了这些书并且重新装订好,它们就成了船上的藏书。” “这倒是一种聪明的做法,”她说。“至少这样书就装订得像个样子了。像这样的一本书也就有价值了。”
【名篇阅读】科塔萨尔 被占的宅子  我和伊雷内习惯了两个人住,也执意就两个人住。做法是有些荒唐,这宅子住八个人也不挤。我们七点起床,上午打扫卫生。十一点左右,伊雷内清扫最后几间屋子,我去厨房做饭。中午,我们准点开饭。除了几个脏盘子要洗,没别的事了。宅子又大又静,完全靠我们俩把它收拾得干干净净。想到这些,午饭便吃得格外香甜。有时,我们甚至觉得之所以没结婚,完全因为这宅子。伊雷内随随便便地回绝了两个追求者,而我和玛利亚·艾斯特还没订婚,她就撒手人寰,舍我而去。年过四旬,我们心中都有一个隐忍不发的想法:曾祖父母在老宅里开始的传宗接代该由我们简单无声的兄妹通婚宣告结束。总有一天,我们会死在这里,游手好闲、不易亲近的堂表兄妹们会接手这宅子,将它推倒,靠地皮和砖头发大财。要不,干脆我们自己早点下手,掀倒它了事。   我怎么会不记得宅子的布局呢!饭厅、挂着格布林式壁毯的客厅、图书室和三间大卧室在后面,正对着罗德里格斯·佩尼亚街。一条走廊外加一扇厚实的栎树门将后面和前面隔开。卫生间、厨房、我们的卧室和主厅在前面,卧室门和走廊都冲着主厅。一进大门,是彩陶装饰的玄关,玻璃门后才是主厅。因此,要先入玄关,推开玻璃门,才能进入主厅;主厅两侧分别是我和伊雷内的卧室门,前方是通往后面的走廊;沿走廊直走,穿过栎树门,进入宅子那半边;要么,在栎树门跟前左转,一条略窄的走廊直通厨房和卫生间。如果栎树门开着,宅子显得很大。如果它关上了,感觉也就是现在造的公寓楼,勉强转开身的那种。我和伊雷内一直住在宅子这半边,除了打扫卫生,几乎从不去栎树门后的那半边。家具积灰速度之快,简直难以置信。布宜诺斯艾利斯应该算是一座干净的城市,说到干净,没别的,全是市民的功劳。空气中灰尘弥漫,稍微刮点风,大理石桌面上和流苏桌布的菱形花纹间立马一层灰。想用鸡毛掸处理干净可费工夫了:灰尘扬起来,浮在空中,过一会儿又落在家具和钢琴上。   
【名篇阅读】杨洁 龙驹悲歌 (二十八)龙 驹 悲 歌 在取经路上还有一个不可忽视的人物——白龙马。他是龙宫三太子的化身,是唐僧的第四个徒弟! 在观众眼中,是观音收伏了三太子,三太子才变成了白马,而我们不是按顺序拍摄,所以先拍的是白马。 从《除妖乌鸡国》、《偷吃人参果》、《祸起观音院》,到《三打白骨精》,我们都没有一匹自己的白马。原想养马很麻烦,不如到什么地方就在什么地方找马。但是这给我们增加了很大困难:例如在海南岛拍摄时,找不到白马,剧务好不容易才借到一匹棕色的、很漂亮的高头大马。美工师用大白把它浑身涂满,看上去还能凑合。但这马被刷上颜色后,猛然乱蹦乱跳起来,挣开了束缚,一直跳到水田里去!这下可糟啦,它身上的颜料一沾水,就都掉了色!成了一匹花马!而且它提高了警惕,人们休想再靠近它,根本不可能给它补颜色!我们只好给他们师徒拍个远景,走个过场算了! 更可笑的是在湖南张家界:打前站的李诚儒报告说:那里根本没有马,更别说白马了!我叫他继续找!可是我们到了张家界,已经开始拍摄了,白马还没有找到!我给了外号“王铁嘴儿”的副导演王小颖一个任务:不管在哪里,三天内找到白马!王小颖想尽办法,急得嘴里起了燎泡,可是连湖南的周边都没有!后来他在火车上听说湖北与湖南交界处有白马!于是他就奔了湖北。 三天内,王小颖在电话里告诉我: “这里有一匹白马,可以借给我们,但主人要跟来,要多少多少钱……” 我说:“什么条件也不要讲!拉回来就是!” 白马果然按时来了。大家一看,傻眼了!这马又矮又瘦,皮包骨头,还总是低垂着头,像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哪里有一点白龙马的气势! 我问它的主人:“它怎么这么瘦?不是有病吧?” 他说:“是赶路赶的!” 不管怎样,总算有了马,而且是白的,这就不错了!但是一到拍戏,又有问题了:汪粤一上马,脚就踩到了地上,而且这小马歪歪咧咧地直要倒!我说:“算了,别骑了,就拉着吧!” 所以在《三打白骨精》这集戏里,唐僧就没有骑过马。我们拍摄时也尽量避开全景,免得人和马比例失调。唐僧师徒上山的戏,我准备只上一次黄狮寨,让师徒四人化上妆,一路拍着走。烟雾师在山顶放烟雾,以造成妖怪出没的效果。 上山时还算好,尽量少拍带马的镜头。拍戏时就让猪八戒拉着,不拍时,马的主人一路使劲拽着它,帮它使点劲。下山可惨啦!它的腿一个劲地抖,下山的山路狭窄拐弯处,它就拐不过来!我们的人拉着它的尾巴,它的主人拽着笼头,旁边还有人护着,怕它掉下去! 不管怎么样,这集总算凑合过去了。我暗下决心:一定要买一匹白龙马! 《三打白骨精》拍完后,1983 年的6,7,8 月,我们在北京摄影棚内拍摄凌霄宝殿,蟠桃园,南天门等内景戏。9月份,我们到内蒙西林浩特去拍孙悟空天河放马的戏。 使我高兴的是:这里有许多好马!里面有两匹白马,一匹最漂亮,高高大大,很有精神,一根杂毛也没有。但它的性子很烈,一般人都调教不了它!另外一匹白马是骑兵团团长的。它个子稍微小一点,样子一样漂亮,只稍稍有几根杂毛,可是脾气温顺多了。它驮着“唐僧”在马场过了好几天,我们的戏也拍完了,他们也处熟了。 临走前,我向马场的负责人问起:可不可以把这匹马借给或者卖给我们?他们表示:按道理,军马是不能卖的,除非除了军籍!但如果我们为了拍摄需要,他们可以向领导汇报。我对他们说:马是一定要的,我会再和他们联系,请他们等我的消息。 回京以后,我向制片部门提出要买白马的事,没想到两个制片主任大为反对。他们提出增加一匹马会增加几十万开支;到处要用车皮;还要有专门养马的人工;会增加多少麻烦……等许多理由;我则坚决要买下这匹白马:难道以前找不到白马的麻烦还少吗,更别说白马总是变样,已经直接影响了艺术质量;再说根本不会有那么大的开销!……争来争去,弄得面红耳赤,急赤白脸,谁也说服不了谁!我就直接向领导打了必须买白马的报告。领导很快批准了我的意见。
【名篇阅读】《酉阳杂俎——叶限》段成式 (此为有记载的最早版本的《灰姑娘》) 南人相传,秦汉前有洞主吴氏,土人呼为“吴洞”。娶两妻,一妻卒,有女名叶限,少慧,善淘金,父爱之。末岁,父卒,为后母所苦,常令樵险汲深。时尝得一鳞,二寸余,赪鳍金目,遂潜养于盆水。日日长,易数器,大不能受,乃投于后池中。女所得余食,辄沉以食之。女至池,鱼必露首枕岸。他人至,不复出。 其母知之,每伺之,鱼未尝见也。因诈女曰:“尔无劳乎?吾为尔新其襦。”乃易其敝衣,后令汲于他泉,计里数里也,母徐衣其女衣,袖利刃,行向池呼鱼,鱼即出首,因斫杀之。鱼已长丈余,膳其肉,味倍常鱼,藏其骨于郁栖之下。逾日,女至向池,不复见鱼矣,乃哭于野。忽有人发粗衣,自天而降。慰女曰:“尔无哭,尔母杀尔鱼矣!骨在粪下。尔归,可取鱼内藏于室。所须第祈之,当随尔也。”女用其言,金玑玉食,随欲而具。 及洞节,母往,令女守庭果。女伺母行远,亦往,衣翠纺上衣,蹑金履。母所生女认之,谓母曰:“此甚似姊也。”母亦疑之。女觉,遽反,遂遗一只履,为洞人所得。母归,但见女抱庭树眠,亦不之虑。 其洞邻海岛,岛中有国名陀汗,兵强,王数十岛,水界数千里。洞人遂货其履于陀汗国。国主得之,命其左右履之,足小者,履减一寸。乃令一国妇人履之,竟无一称者。其轻如毛,履石无声。陀汗王意其洞人以非道得之,遂禁锢而栲掠之,竟不知所从来。乃以是履弃之于道旁,既遍历人家捕之,若有女履者,捕之以告。陀汗王怪之,乃搜其室,得叶限,令履之而信。叶限因衣翠纺衣,蹑履而进,色若天人也。始具事于王,载鱼骨与叶限俱还国。其母及女,即为飞石击死。洞人哀之,埋于石坑,命曰“懊女冢”。洞人以为禖祀,求女必应。陀汗王至国,以叶限为上妇。 一年,王贪求,祈于鱼骨,宝石无限,逾年,不复应。王乃葬鱼骨于海岸。用珠百斛藏之,以金为际。至征卒叛时,将发以赡军。一夕,为海潮所沦。 成式旧家人李士元所说。士元本邕州洞中人,多记得南中怪事。
【名篇阅读】雷蒙德·卡弗《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些什么》   我的朋友梅尔·麦克吉尼斯在不停地说着。梅尔·麦克吉尼斯是个心脏病医生,有时候,这种身份给了他这样说话的权力。   我们四人围坐在梅尔家的餐桌旁喝杜松子酒。从水池后面大窗户照进来的阳光充满了厨房。四人里有我、梅尔、梅尔的第二任妻子特芮萨(我们叫她特芮)和我的妻子劳拉。那时我们住在阿尔伯克基。但我们都是从外地来的。   餐桌上放着冰桶。杜松子酒和奎宁水被不停地传来传去,不知怎么的,我们就谈到爱情这个话题上来了。梅尔认为真正的爱情决不次于精神上的爱。他说他离开去上医学院时,已在神学院里呆了五年,他说回顾在神学院的那些日子,仍然觉得那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光。   特芮说在梅尔之前和她住在一起的那个男人非常爱她,爱到想杀死她。特芮说,“有一天晚上他揍我,拽着我的脚踝在卧室里拖来拖去,嘴里不停地说,‘我爱你,我爱你,你这个***。’他不停地把我在卧室里拖来拖去,我的头不断磕着东西。”特芮看了看大家,“碰到这样的爱情你们怎么办?”   她瘦得皮包骨,有一张漂亮的面孔,深黑色的眼睛,棕色的头发一直拖到背上。她喜欢绿宝石做的项链和长长下垂的耳环。   “我的天哪,别犯傻了。那不是爱, 你知道这个。”梅尔说,“我不知道你该叫它什么,但你绝对不能把它叫做爱情。”   “你爱怎么说怎么说,我认为那就是爱情。”特芮说,“也许对你来说这很疯狂,但它同样是真实的。人和人不一样,梅尔。不错,有时他是有些疯狂的举动,我承认。不过他爱我, 或许在用他自己的方式,他的确爱我,那里面有爱情,梅尔,别说没有。”
【名篇阅读】雷蒙德·卡弗《大教堂》 这个正赶过来到我家过夜的盲人,是我妻子的一个老朋友。他的妻子已经死了,这次来康涅狄格州,是看他死去妻子的亲戚。在亲戚的家里,他给我妻子打了一个电话,商量好了这次来访。他坐火车来,五个小时的车程,我爱人会去车站接他。十年前,她曾经在西雅图为这个盲人工作过一个夏天,打那以后,她再没见过他。不过,他们一直保持着联系。他们录录音带,来回寄来寄去。对于他的来访,我没什么热情,我又不认识他。而且他是盲人这点,也挺招我烦的。我对失明的印象都来自于电影。在那些影片里,瞎子们行动缓慢,永远板着脸。有时还得靠导盲犬引路。我可不想让家里来个什么盲人。 在西雅图的那个夏天,她身无分文,急于找个工作。夏末她要嫁给的那个男人,正在军官培训学校里上学,也是一分钱都没有。不过,那时她爱他,他也爱她,如此等等。她在报纸看到了这条广告:招工——给盲人读材料,后面有个电话号码。她打了电话,过去了一趟,当场就被录用了。整个夏天,她都为这个盲人干活儿,给他读案例研究、报告之类的东西。盲人在县社会公益服务部里有个小办公室,她也帮着收拾整理。渐渐的,他们成了好朋友。 我是怎么知道这些事儿的?她自己告诉我的。而且她还告诉我了一些别的事情。 她聘期的最后一天,在办公室里,那个盲人问,他能不能摸摸她的脸。她同意了。她告诉我,他的手指触摸到了她脸颊上的每一个角落,她的鼻子,甚至她的脖子!她永远也忘不了。她甚至曾经为他的指触写过一首诗呢。她总是想写诗。每年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发生之后,她都会写上一两首。 我们刚开始约会的时候,她曾给我看过那首诗。在诗里,她回味他的手指是怎样滑过她的脸颊。在诗里,她讲了她当时的感触,讲了一个盲人触摸她的鼻子和嘴唇时,她脑子里一闪而过的念头。我还记得,那时我觉得诗写得不怎么样。我当然没跟她说了。也可能是我不懂诗。我承认,要是我想读什么东西的话,诗歌可不会是首选。 不管怎么样吧,当初她最先喜欢的那个人,那个未来的军官,是她小时候青梅竹马的恋人。所以,好了,我是在讲,那个夏末,她让一只盲人的手摸了自己的脸,然后说了声再见,就嫁给她的青梅竹马了,那个人现在已经是个二等中尉了。 那之后,她离开了西雅图,但她和那个盲人一直保持着联系。过了差不多一年,她主动联系了那个盲人。是一天的晚上,从阿拉巴马州的一个空军基地,她打通了盲人的电话。她想聊聊。他们就聊了。他请她给他寄一盒磁带,告诉他她日子过得怎么样。她照着做了,把自己的话录进磁带里,寄给了他。在磁带里,她跟那个盲人讲了自己的丈夫,还有他们一起在军营里的生活。她告诉盲人,她爱她的丈夫,但不喜欢他们住的地方,也不喜欢他丈夫成了整个军工业的一部分。她告诉那个盲人,她正在写一首诗,他丈夫也在其中,是一首关于作空军军官妻子是什么样的诗。诗还没写完,她正在写。那个盲人也录了一盒磁带,寄给了她。她再录一盒。就这样坚持了好多年。
【推荐书目】雷蒙德·卡佛《新手》 作者:雷蒙德·卡佛 翻译:孙仲旭 出版社:译林出版社 出版时间: 2015.6.30 【雷蒙德•卡佛:“有朝一日,我必将这些短篇还以原貌,一字不减地重新出版。”】 当年卡佛看到利什对《新手》的二轮修改稿时,曾经写信给利什,说:“我已经放弃了这本书,请采取必要措施停止这本书的出版。”卡佛觉得经过利什大刀霍斧的修改,这部小说集已经成了利什的小说。后来因为一些原因,《新手》还是出版了,但是不仅书名被改成了《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而且原作内容被删改超过50%。在以后的若干年,卡佛的心愿就是将这本被利什修改后的《新手》还以原貌。 卡佛逝世后,他的遗孀苔丝•加拉格尔试图帮助卡佛完成这个夙愿。《新手》原稿现在保留在印第安纳大学的礼来图书馆。通过把利什手写的改动和删减部分之下卡佛所打的字誊写出来,卡佛这些短篇的原本模样得以恢复。 这十七个故事,大多都是围绕人类最永恒的话题,爱情。但是这里面的爱情都是破碎后的状态,基本都是婚外情或者第三者,但是这种婚姻内的出轨(或精神或肉体)卡佛都是点到而止,而非一泻而下的渲染。卡佛刻画了人们在爱情进入婚姻模式,变得日常化后,人面对偶尔(但却不可避免)发生的婚姻外的激情和欲望的刺激时的各种反应。本能在那一时刻犯下的错误造成了一个个破碎的家庭和一段段破碎的爱情,所以卡佛才在《新手》这同名的一篇短篇中,这样说道:在我看来,我们只不过是爱情的新手。这里的“新手”代表了他对自己笔下这些故事精髓的提炼,这是些曾经拥有爱情但没有珍惜失去后才懂得什么是爱(或仍然不懂爱)的“爱情的新手”。对于爱情,我们又真正了解多少呢?这个最初的书名恰恰是最合适的书名。 《新手》并不是要去取代《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相反,它与《谈爱》处于一种对话模式之中。 —— 莎拉•彻奇威尔,《卫报》 从卡佛1988年逝世后,针对他是否是其早期小说的作者一说,谣言四起。卡佛遗孀苔丝•加拉格尔全力支持出版的《新手》则是一种尝试:将卡佛的本原风格全然呈现在读者面前。 ──《每日电讯报》
从尘土里捡出诗句——阿列克谢耶维奇访谈 人物周刊:从什么时候开始,您敏感于普通人的声音?从什么时候开始,在他们平常的说话里,您听出了文学的味道? 阿列克谢耶维奇:二战后(注:1948年),我出生在白俄罗斯的一个农村教师家庭。在那个年代,乡村里男人稀少,因为白俄罗斯有四分之一的居民死于二战。小时候,我听一些成年女人描述过战争,甚至因此变得抗拒读书,因为那些寡居乡间的老婆婆和年轻女子口中的故事是那么真实,那么打动人心。那些口耳相传的故事,不是由幻想捏造而成的,也未经篡改,比起汗牛充栋的书店里的,更有感染力。当我进入新闻系学习后,曾游历白俄罗斯,那时我想起这些一直记得的故事,想起她们讲故事的语调。我开始想,文学创作应该紧跟时代的脚步,既然白俄罗斯文学中有这种口述的传统,我想延续这一传统。于是我开始写女性亲历者关于二战的口述——《战争的非女性面孔》。 今天我认为,事件的亲历者是文学作品的重要主角。有人说,回忆录并不是历史,也不是文学作品,它仅仅是充满杂质的由作家雕饰出来的人的一生,它的原始资料是人的讲述。但我不敢苟同。恰恰是在生者的声音和对生命的回忆中,蕴藏着我们存在的意义,无法抹去的悲剧。这些声音揭示了生命中的混乱和恐惧,生命的独特和不可思议。我在这些伴着泪水的哭泣、叹息和呐喊里,听出了文学的味道。 人物周刊:读您的书,很多时刻会停下来,感觉它的语言像圣经,朴素、简洁、充满力量,几乎每一行每一节都有东西在抓人。所以,我非常好奇,这种语言是您处理过的人声,还是采集到的人声本来就是这样? 阿列克谢耶维奇:我的书以小人物为主人公,他们自会讲述自己的故事。我钟情于真实,而非虚构。我觉得,几乎任何一段宏大历史都漏掉了大多数普通人的经历,以他们为创作对象的艺术作品很少,去描写、倾听他们的作品就更少了。因此,我倾向于传导出人们真实的心声。 人类的恐惧常被摒弃于正史之外。我的任务是从消逝的时光里抽出这些情感,当然,最重要的是,在这个过程中我不能杜撰任何东西,只能倾听,或者偷听(注:指非正式采访,比如听邻桌人在聊什么),听人们在某一个具体时刻,对某一件事情怎么想,而这些事情我也经历了。在一些历史书上,人的生命被抹得一干二净,只留下冷漠的几个数字或几行字。我希望赋予历史人情味。 人物周刊:还是想知道方法。先从采访数量说起吧,我猜定有一个数字庞大的发声人群。怎么选取采集到的声音?有没有裁剪? 阿列克谢耶维奇:为了弄明白我们生活的时代,我让所有人都发言。为了塑出时代的形象,我尽量倾听完不同人的心声,因为每个人都为自己所坚持的真相而呼告。 你知道,我对待口述者就像朋友一样,我们的对话绝不是采访,而是围绕生命和一切微小事物展开的说啊说。因为人的生活不是由宏大事物组成的,连我们生命中少有的宏大事物也都是从渺小的事物中得来的。阿赫玛托娃曾经写道:“当你们懂得了,便不会感到羞惭,从细小的尘土里也能生长出诗句。”我赞同。另外,特殊的观点和看法也是很重要的。不要只收集材料,而要收集人们生活的哲学,即,要用全新的视角来看待貌似普通的事物,这是我在倾听时首先考虑的。 我花了很长时间写作,平均每一本书都需要七到八年。我一共记下了五百到七百人的声音。我找到的,都是重大事件的亲历者,而不是普通的讲述者。重点不是在切尔诺贝利或是阿富汗,重点是讲述生命。我对信息并不感兴趣,我想获知的是秘密,生命的秘密。我找到的人,不只是生物学意义上的人,而是思考过生命意义的人。我们能生活在这片土地上,正是与他们有关。 当然要选择。我在书中收集了上百个细节,它们有着细微的差异。我工作的地方像个大仓库,堆满了这些声音的打印稿。有时候打出几百页来,最后就用了两句话。经常在一整天的对话后我只在书里记录下一个句子。但句子是这样的,“我上前线的时候还是个小姑娘,战争结束前我就长大了。”
【名篇阅读】马尔克斯 《人见人爱的阿根廷人(科塔萨尔)》 约十五年前,我最后一次去布拉格,同行的还有卡洛斯·富恩特斯和胡里奥·科塔萨尔。我们三个都怕坐飞机,便从巴黎乘火车前往,夜晚穿越东西德的时候,聊起两国无边的甜菜地、什么都造的巨型工厂、大战所带来的浩劫和肆意的爱情,总之,无所不聊。 临睡前,卡洛斯·富恩特斯突然问科塔萨尔,是什么时候、由谁倡议将钢琴加入爵士乐的。他不过随口一问,想知道一个日期、一个人名,谁知竟引出一篇精彩的演讲,一听听到大天亮。我们大杯大杯地喝啤酒,大口大口地吃香肠拌凉土豆,科塔萨尔字斟句酌,深入浅出,从历史到美学,一一向我们道来,直到东方发白,才最终在对特洛尼斯·蒙克的褒奖中结束。那长长的大舌音,管风琴般浑厚的嗓子和瘦骨嶙峋的大手,表现力可说是无与伦比。那个独一无二的夜晚所带来的惊愕,卡洛斯·富恩特斯和我永生难忘。 十二年后,我见胡利奥·科塔萨尔在马那瓜的一个公园,面对着一大群人,用美妙的嗓音朗读一个短篇,是最艰涩难懂的那种—故事中不幸的拳击手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底层方言诉说着自己的经历。没在那种乌糟的环境待过,根本听不懂那种语言。可科塔萨尔偏偏挑中这篇,在宽敞明亮的公园里,站在台上,读给一大群人听。听众鱼龙混杂,有著名诗人、失业泥瓦匠、革命领袖和反对派。那又是一次难忘的经历。尽管严格来说,即便是那些精通底层黑话的人,也不容易听懂这故事,但听众却能对故事中的情感产生极大的共鸣。可怜的拳击手孤零零地站在拳台上挨打,听众能感受到他的痛,为他的梦想和苦难潸然泪下。科塔萨尔与听众建立的是心与心的交流,谁也不在乎语言的含义,坐在草坪上的人都陶醉在这天籁之音里。
【名篇阅读】阿西莫夫《电梯效应》 电梯效应 预言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除非是猜测,否则谁都无法得知意料之外的事。因此预言家几乎永远都看不出一些未来到来后才会很清楚的事情。 这里就有个例子: 在1919年到1969年的五十年间,出现过无数篇描写登陆月球的科幻小说,其中有些对火箭飞行所需的必要条件,以及月球的实际情况都描述得很清楚。到了一九四八年,也有很多小说写到了电视;在那之后也有一些小说写到了通信卫星。不过直到1969年,都没有一本小说把这三件事情连在一块:没有人预测到第一次登陆月球的时候,有好几亿人可以通过电视观看登陆的过程。 就我所知,在19世纪进入20世纪的那个时代,很多幻想家都曾预测过,未来汽车会变得很普遍,不过却没有人曾想过空气污染和停车的问题。也有很多人推测过,人类将有能力可以运用核能,但也没有人想过辐射尘的处理问题。还有很多人在二次世界大战中,曾经推测过战后的世界将会如何如何,不过我也想不起来有哪位曾经预测到非洲殖民地将于战后十五年内纷纷独立。 下面我会举个例子,说明大家在预测过程中,常常会缺少一些关键要素。我把这种事情称为“电梯效应”。 假设现在是1850年,而我正试图预测百年后的讯约市将会是什么样子。如果某个好心的魔法师为了帮我忙,从20世纪乘坐时光机器回来,带了一些20世纪曼哈顿区的相片给我参考,那么我就知道,这里将会有许多超过二十层楼高的建筑物,而且至少有一栋建筑物是一百层高的。假如我真可以看到这些相片,那么我的工作就是运用我在1850年的生活经验,仔细预测一下这座城市将会变成什么样子。 首先,我很容易就可以想到,要爬上超过6、7层楼的高度将会很辛苦,所以住在摩天大楼上层的人,一定很不愿意离开大楼。因此每栋摩天大楼就得尽可能自成一个经济体系。大楼内必须有餐厅、裁缝师、理发师、旅社、健身房以及其他所有文明一活所必需的相关事物,而且这些东西每隔几层楼就要反复出现一次。每栋大楼将会配备一部由蒸气引擎所操控的牵引机,把所有生活必需物资往上运送。然后每层楼侧面都会有一些特殊的门,可以把这些物资运送进来。假如某些物品没送上大楼,那么大楼里的生活将会混乱失序。 另外在建筑物之间的某些楼层也会有一些桥梁,让大家前往别栋大楼时,只需走一小段路,不必上下太远。如果大家偶尔因为社交理由或是工作理由,必须离开建筑物的话,那么住在下面5层楼的人会轻松点,因此猜想他们负担的房租也会比较昂贵。不过住在上层的穷困阶级又该怎么上下楼呢?还是有办法,大楼内会有一个螺旋状的滑梯可以让人滑下来。虽然这种方式不怎么有尊严,而且新来的人可能还会头晕反胃,不过对于住在高楼内的人来说,终究会习惯这一切。 但是,上楼回家很可能就得耗费大半天了。聪明人会每爬5层楼就停下来,然后在专给上楼者使用的休息室内坐着休息一下,喝点东西,看看报纸,到最后还是会回到家。按照这种逻辑思路,我会继续预测下去,而且越来越仔细,描述房子怎么盖出来的,是用哪些材料建造的等等。 不过问题是,我怎么会没想到电梯呢?假如没想到电梯,这些预测就全都错了,完完全全错了,而且错得荒谬可笑。我相信,大多数人也不会想到电梯。
【名篇阅读】爱丽丝·门罗《亚孟森》 阿蒙森 艾丽丝·门罗 艾玛 译 我坐在车站外的一张长凳上,等着。火车抵达时车站开放,但现在关着。还有个女人坐在长凳的另一端,两膝间夹着一个细带子的塞满油乎乎纸包的袋子。是肉——生肉,我能闻出来。 穿过铁轨就是电动火车,空空的,也在等着。 未见其他旅客出现。过了一会儿,站长将脑袋探出车站的窗户喊道:“森!”起初我以为他喊的是一个男人的名字,“山姆”(疗养院“San”与英文名“Sam”发音近似)。另一个穿着某种制服的男子也恰好在房子的另一头出现,他穿过铁轨上了那辆火车。那个带着油乎乎纸包的女人站起来跟在他后面,于是我也站起来跟上他们。从街道对面传来一阵喧闹声,一栋黑木瓦的平顶屋大门洞开,放进来几个男子,他们头上扣着帽子,随身携带的午餐盒拍打着他们的大腿。从他们弄出的动静来看,你会以为火车随时会从他们身边跑开,但当他们在火车上落座之后,却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火车一直等着。那几个男子清点人数,发现有人落下了时,他们告诉司机现在还不能开车。后来有人想起来,那个落下的人其实一整天都没有出现。火车开动了,虽然我说不清司机是否留意到或是听见了他们说的任何一句话。 男人们在林中的锯木厂下了车——这段路步行也不会超过十分钟——不久,覆盖着白雪的湖泊进入视野,湖前有栋长长的白色木屋。那个女人整理好她的包裹后站了起来,我也站了起来。司机又喊了声“森”,车厢门开了,几个女人正等着上车,她们和那位拿着生肉的女人打招呼,生肉女人说今天真是个阴冷天。我跟在生肉女人后面下车,她们都尽量避免朝我看。 车门砰一声合上,火车接着往回开去。 四周静下来,空气冷得像冰。看上去脆脆的桦树那白色的枝条上满是黑色斑点,一些小而凌乱的常青植物像笨熊一样卷成一团。冰冻的湖面并不平坦,湖边积雪成堆,就像是波浪在落下的瞬间变成了冰。那栋房子,有着一排排精心设计的窗户,两端都带着别致的玻璃回廊。一切都拙朴而富有北方风情,在高高的飘着云朵的穹顶下显得黑白分明,看上去是这样宁静,充满无穷魅力。 但桦树皮根本不是白色的,当你走近些,你就会发现它们是浅浅的灰黄色、灰蓝色,甚至是灰色的。 “你要去哪?”生肉女人大声对我说,“探视时间三点就结束了。” “我不是访客。”我说,“我是新来的老师。” “嗯,不管怎样,他们都不会让你从前门进去的。”女人带着一丝满意说道。 “你最好跟着我。你就没有个行李箱吗?” “站长说回头他会给我捎过来。” “你站在那里的样子——看上去像是迷了路。” 我说我驻足不前只是因为这儿的一切太美了。 “有些人会这么认为,这样的人往往身体好,又有闲。” 我们再鲜有交谈,直到我们进入远在房子另一端的厨房。我没有来得及环顾四周,因为我的靴子获得了关注。 “你最好在踩脏地板前把它们脱了。” 我蹭掉靴子——没有椅子可坐——把靴子放在女人放鞋子的毡子上。 “把它们都拿着,带在身边,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需要它们。你也最好穿着你的外套,衣帽间没有暖气。” 没有暖气,没有灯,只有一个我够不着的小窗户。这就像在学校里受了罚被送去关黑屋。是的,同样的从未真正干透的冬季衣服的味道,浸透脏袜子和臭脚丫气味的靴子味道。 我爬上长凳依然看不到外面,架子上到处扔着帽子和围巾。我发现了一个装着无花果和椰枣的袋子,一定是有人偷了它们并藏在这里准备带回家去。突然,我感到了饥饿,从早上起,除了在北安大略吃过一片干奶酪三明治,我还什么都没吃过呢。但我顾及贼偷贼的伦理,而无花果也一定会塞在牙缝中出卖我。 有人走进衣帽间时,我正好也从长凳上下来了,时间刚刚好。 不是帮厨的人,只是一个穿着笨重的冬装外套、头上裹着条披巾的女生。她冲进房间——书掉到长凳上,散落了一地。她一把抓掉围巾,纠缠在一起的头发跳了起来。与此同时,靴子被踢松了,从地板上飞掠而过。很显然没有人能抓得住她,这只会让她在厨房门口就将他们震飞。 “哦,我差点撞到你。”女孩说,“从外面进来时这里太暗了,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你冻僵了吧?你是在等谁下班吗?” “我在等着见福克斯医生。” “啊,你用不着等太久,我刚刚才和他一起从镇上乘车回来。你不是病了,是吧?如果你病了就不会来这儿,你会去镇上找他。” “我是新来的老师。” “是吗?你从多伦多来?” “是的。” 有一小会儿的停顿,或许是出于尊重。 然而不是,她只是在研究我的外套。 “真好看。衣领是什么毛的?” “波斯羔羊毛,实际上,是仿毛的。” “我都被弄糊涂了,我不知道他们让你在这儿等什么——这儿能冻掉你的屁股。抱歉。你想见医生,我给你带路,我对这儿的一切都了如指掌,我差不多一出生就住在这儿了,我妈管理这厨房。我叫玛丽,你呢?” “薇薇,薇薇恩。” “既然你是老师,应该叫女士,什么女士?” “海德女士。” “鞭打你一顿。”她说,“对不起,我刚好想起这个。如果你是我的老师,我会很高兴的,但是我不得不去镇上上学了,这是些愚蠢的规定,就因为我没有结核病。” 就这样她一边说话,一边带着我穿过衣帽间尽头的门,然后走过一条常见的医院走廊。打蜡的油毡,暗淡的绿色油漆,还有一股子防腐剂的味道。 “到了。或许我可以让雷迪准许我转学。” “谁是雷迪?” “雷迪·福克斯,源自一本书,我和安娜贝尔就从那会儿开始这样称呼福克斯医生。” “安娜贝尔是谁?” “现在谁也不是了,她死了。” “哦,对不起。” “不是你的错,这事就发生在这儿。我今年上高中,安娜贝尔从未真正上过学,我还在公立中学时,雷迪让老师容许我更多地呆在家里,这样我就可以陪伴安娜贝尔。” 她在一扇半开的门前停下来,并吹了声口哨。 “嗨!我把老师带来了。” 一个男人的声音说道:“好吧,玛丽,你这一天在外呆得够久的了。” 她闻声而溜,剩下我独自面对一个体态清瘦、中等身材的男子,他那红金色的头发剪得很短,在走廊人造光的映衬下显得亮晶晶的。 “你已见过玛丽了。”他说,“她自己就有许多可说的,她不会在你班上学习,所以你不用每天都忍受这些。大家要么喜欢上她要么不喜欢。” 他给我的印象是大约比我大十到十五岁,起初他用那种年长男子的方式跟我说话,一副心事重重的未来雇主的模样。他问到我的旅途,以及行李箱的安置。他想知道我对自己将要在这片森林中生活是怎么想的,离开多伦多之后,我是否会感到无聊。 “丝毫没有。”我说,并补充说这里非常美丽。 “这就像——就像置身于一部俄罗斯小说里。” 起初他专注地看着我。 “真的吗?哪部俄罗斯小说?” 他的眼睛呈明亮的灰蓝色,一只眉毛高挑,像只小尖顶帽。 并不是我没有读过俄罗斯小说,我一气呵成地读过一些,也有一些读得半途而废。但是因为他那只高挑的眉毛,他那逗乐且咄咄逼人的表情,使我除了“战争与和平”以外竟想不起任何书名来。我本不想说这本书的,因为是个人就会记得它。 “战争与和平。” “嗯,我们这儿只有和平,我得说。如果这儿有你梦寐以求的战争,我想你一定早已加入了某个妇女团体并躲去了异国他乡。”
【名篇阅读】阿城《古董》 古董 >>>阿城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真是这样。 小时候,家住北京宣武门内,离宣武门外的琉璃厂很近,放学后没事就去玩儿。一是有个姓松的同学家就在那边,到他家去玩儿。他家的院子现在想来就是古董,小,什么都缩一号,非常精致的四合院,院门上有复杂的砖雕。 清代的清教意识浓,皇城内禁娱乐场所,所以南城,也就是出了宣武门,前门,崇文门,才是花花世界。前门大街以东,也就是现在的崇文区,多匠作。宣武区呢,多戏园子、妓院、商店、茶馆、餐馆、各省会馆;秋决刑犯在菜市口,看杀人是民间的一大节日;民间杂艺在天桥,街角站着职业骂街的,收钱之后叫骂谁就骂谁,语词通俗刁,收钱之后叫骂谁就骂谁,语词通俗刁钻,也是一派豪气;古董字画古旧书就在琉璃厂,举人士子穷读书的,搜寻故旧。所以宣武区可称得上是帝京的驰费之地,天子脚下的温柔乡。 温柔乡里却多豪杰志士,琉璃厂以东,是杨梅竹斜街等八大胡同。烟花巷是最时髦的,妓院是最早安电话的,革命志士在窑子里聚议,电话通知同志,饿了电话叫席,危险由电话里传来,比捕快早一步溜掉,所以有蔡颚与小凤仙的佳话。窑姐儿也算得上革命之母吧。 于是大臣和京官常有在南城另建宅院的,方便娱乐。这样的院落,比内城的正经宅院多人气,我的这个同学家,就是这种性质。我心目中的理想环境,是这种小一号儿的,真正为人活得舒适,而不是为身份地位。不过这些俗世样貌,已经是消失的古董了。
【名篇阅读】苏童 《私宴》 私宴 by 苏童 最后一班长途汽车在暮色中抵达马桥镇。正如乘客们一路上所担忧的那样,汽车终于抛锚了。幸运的是抛锚地点在大牌坊,距离终点只有五六十米了,司机决定就地停车,可控制车门的开关不知怎的也出了问题。司机起初还有耐心,沉着地按着什么按钮,渐渐地动作走样,一上一下拍打起来,一车人都站起来向驾驶座那儿看,后面的人问前面的人,为什么不开门?前面的人说,不是不开门,是门打不开啦。 车厢里此起彼伏地响起一片焦躁或者气愤的声音。不知是哪个精明人高声建议,这样的车子,应该举报它,让运输公司退一半票钱!有人冲动地附和着嚷嚷,有人则以忍让的口吻淡淡地说,这是马桥镇,又不是北京、广州,这点事情去举报,他们把你当神经病!还有知情者无意中透露了长途汽车的产权归属,说,要举报你们就去举报大猫黄健吧,你们都不知道,这条长途线让他承包了。车门在众人的哄闹声中咯嗒咯嗒地响,响了好一会儿,冷不丁弹开来一半,差点跌下去一个人,那小青年反应快,拉住了栏杆,他手里的行李却夹在门缝里了。小青年火气大,张嘴便骂,×你老娘的,怎么开门开半扇?我的包夹住了,快把门都打开!司机正没好气,回击道,×你老娘的老娘!打开半扇就不容易了,这老爷车早该报废了,骂我有屁用,你要有本事去X大猫的老娘!车厢里的人都急着下车,后面的人顾不上批评谁,也懒得帮忙,一个个抬高腿跨过那个拦路的旅行包,挤搡着从半个车门缝里一起冲下来了。
【名篇阅读】迟子建《一罐猪油》 迟子建《一罐猪油》 一九五六年吧,我三十来岁,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妈妈了。上头的两个是儿子,一个九岁,一个六岁。老小是个丫头,三岁,还得抱在怀里。   那年初夏的一个日子,我在河源老家正喂猪呢,乡邮递员送来一封信,是俺男人老潘写来的,说是组织上给了笔安家费,林业工人可以带家属了。他让我把家里的东西处理一下,带着孩子投奔他去。   老潘打小没爹没娘,他有个弟弟,也在河源。那时家里没值钱的东西,我把被褥、枕头、窗帘、桌椅、锅铲、水瓢、油灯通通给了他。猪被我贱卖了,做路费;房子呢,歪歪斜斜的两间泥屋,很难出手。我正急着,村头的霍大眼找上门来了。霍大眼是个屠夫,家里富裕,他跟我说,他想要这房子做屠宰场,问我用一坛猪油换房子行不。见我犹豫,他就说老潘待的大兴安岭他听人说过,一年有多半年是冬天。除了盐水煮黄豆就没别的吃的,难见荤腥。他这一说,我活心了,跟着他去看那坛猪油。   那是个雪青色的坛子,上着釉,亮闪闪的。先不说里面盛的东西,单说外表,我一眼就喜欢上了。我见过的坛子,不是紫檀色的就是姜黄色的,乌秃秃的,敦实耐用,但不受看。这只坛子呢,天生就带着股勾魂儿的劲儿,不仅颜色和光泽漂亮,身形也是美的。它有一尺来高,两拃来宽,肚子微微凸着,像是女人怀孕四五个月的样子。它的勒口是明黄色的,就像戴着个金项圈,喜气洋洋的。我还没看坛子里的猪油,就对霍大眼说,我乐意用它换房子。
【名篇阅读】(阿根廷)科塔萨尔 《虎栈》 远在把我们的想法付诸实践之前,我们就知道老虎的住宿意味着情感上和伦理上的双重难题。前者主要是指老虎自身的情感,这些猫科动物并不喜欢别人为其提供住宿,并且会发挥它们全部的能力——相当可观的能力——予以反抗。在这种情况下是否可能面对上述动物的特性?然而问题将我们引向另一伦理层面,任何行动都可能成为荣耀或丑行的起因或后果。晚上,在我们洪堡大街的家中,面对忘了加糖和肉桂粉的奶粥 ,我们陷入了沉思。我们并不真正确定是否有能力为一头老虎提供住宿,我们为此而饱受折磨。 最终决定我们先试一头,看看整体运作情况,晚些时候再评估成果。在此我不去涉及第一头老虎如何入手:那是一桩微妙而痛苦的工作,在领馆与药店间奔波,一系列涉及钞票、航空信函与咬文嚼字的复杂筹划。一天晚上我的表兄弟们来到,浑身涂满碘酒:大功告成。我们喝内比奥酒喝得酩酊大醉,终于我最小的妹妹用耙子掀翻了桌子。那个时候我们更年轻些。 实验取得了我们已知的结果,由此我就可以提供住宿的细节。或许最艰难的部分是有关住宿环境问题,因为需要一间家具最少的房间,这在洪堡大街十分罕见。在屋子中间设备配置如下:两块交叠在一起的大木板,一套弹力棒,以及几个盛放牛奶和水的陶罐。使老虎入住并不十分困难,尽管有可能才操作失败需要重来;真正的困难在入住后才开始,老虎重获自由后决定——以多种可能的方式——发挥这一自由。在这一阶段,我称之为中间阶段,我家人的反应起到决定性作用:一切取决于我的姐妹们如何行事,我父亲能否重新使老虎入住,将其操控于指掌之上。最小的失误有可能酿成灾难,保险丝烧断,牛奶洒在地上,黑暗中荧光闪闪的眼睛带来的恐怖,每一爪下去温润的喷涌,……我拒绝再想象下去,到目前为止我们成功地使老虎入住,并未产生任何危险的后果。我的从堂兄弟。对我们来说为老虎提供住宿这一事实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将仪式进行到底,不出差错。必须让老虎接受住宿,或者令其接受与否失去意义。这样的时刻令人情不自禁地称之为决定性的时刻,——或许因为两块大木板的缘故 ,或许只是陈词滥调——,全家人沉浸在超乎寻常的狂喜中,我的从堂姐妹们不停地交叉痉挛的手指又打开。为老虎提供住宿有几分近于全面的相遇,直面一种绝对存在;微不足道的因素就足以影响到平衡,而我们付出的代价如此高昂,因而在住宿达成后的短暂时刻里我们激动不已,它的完美仿佛促成了我们自身的完美,抹除了虎性与人性间的区别,化作同一个静止的运动,即晕眩,停顿与抵达。没有老虎,没有家人,没有住宿。所在所有无法获知:一种不属于这个肉身的战栗,一种居中的时间,一根连接的柱子。然后我们所有人走进有屋顶的庭院里,姨妈们端上汤,仿佛有声音在歌唱,仿佛我们是去参加一次受洗。 (选自《克罗诺皮奥与玛法的故事》)
【名篇阅读】(阿根廷)科塔萨尔 《指南系列》(节选) 引言 日复一日软化砖块的任务,在这自称为世界的粘团块中开出道路的任务,每天早上碰见名目可憎的平行六面体,怀着狗一般的满足,满足于一切照旧,身边同样的女人,同样的鞋子,同样的牙刷的同样的味道,对面房子同样的颓丧,百叶窗上有肮脏的招牌,写着“比利时酒店”。 像头不情不愿的公牛一头扎进透明团块,我们在团块中心喝着牛奶咖啡,打开报纸,要看看这玻璃砖的犄角旮旯里都发生了些什么。拒绝转动弹子锁的微妙行为,一切可在其中变形的行为,不让它以惯常反应的冷漠效率实现。再见,亲爱的。一天顺利噢。 在指尖握紧一把小勺,感受它金属的脉动,它可疑的警觉。多么痛苦,拒绝一把小勺,一扇门,拒绝所有被习惯舔舐到柔顺得令人心满意足的一切。简单接受勺子的请求要容易得多,就用它来搅拌咖啡吧。 如果每一天我们周围都是同样的事物也没什么不好。身边同一个女人,同一块表,桌上摊开的小说又一次登上我们的眼镜自行车,有什么不好?但却像一头悲哀的公牛,不得不低下头,从玻璃砖的中心向外冲,冲向离我们近在咫尺,却无法把握的他者,就像离公牛近在咫尺的斗牛士。为惩罚眼睛向天空中游走的东西望去,狡诈地接受云彩作为它的名字,它在记忆中有据可查的副本。不要以为电话会提供你要找的号码。为什么要给你?将到来的只有你已准备和已解决的,你的希望的悲哀倒影,那在桌上挠耳搔头,因寒冷而颤抖的猴子。打破猴子的头,从墙壁的中心开始跑,闯出条路来。噢,楼上唱的真热闹!这家上面还有一层,住着其他人。上面一层住着的人不知道下面一层的存在,而我们都在玻璃砖里。如果忽然间一只蛾子落在铅笔边缘,跳动如同一星灰色的火花,看它,我正在看它,感受它微乎其微的心脏,倾听它,蛾子在冰冻玻璃块中的回响,并非一切都无可挽回。一旦打开房门,向楼梯探身,我会知道下面就是街道;不是习见的模型,不是已知的房屋,不是对面的酒店;是街道,这繁忙的丛林,在那里每分每秒都像一朵玉兰花落在我身上,那里会有脸庞显现,就在望过去的时候,就在前行几步的时候,就在手肘睫毛指甲齐上扑向玻璃砖把自己撞个粉碎,踱着步去街角买报同时赌上我的生命做游戏的时候。 哭泣指南 我们暂且不考虑动机,且遵循正确的哭泣的方式,亦即这样一种哭泣,他不会有出丑之虞,也不会因为与微笑的粗略相似造成失礼的混淆。常规水平或者普通的哭泣表现为脸部整体收缩以及伴随着眼泪和鼻涕产生的痉挛声响,并以两者收结,因为哭泣在擤鼻涕的时刻告终。 为了哭泣,请将想象力集中在自身,假如由于已养成信任外部世界的习惯而无法做到,那么请想象一只爬满蚂蚁的鸭子或麦哲伦海峡中从未有人进入的海域。 哭泣发生时,应得体地用双手捂脸,掌心向内。少儿哭泣时应用外套衣袖擦脸,置于房间角落处尤佳。常规哭泣时间:三分钟。 恐惧方式的指南及示例 在苏格兰的一个镇上,出售的书籍中都藏有一张白页。如果读者在下午三点翻到这一页,就会死去。 在罗马的里奇纳勒广场,直到十九世纪还有了解内情的人知道,在月圆之时,从一点可以看见双子神的雕像缓缓移动,与身旁昂首人立的骏马搏斗。 在阿马尔菲,海岸的尽头,有一处堤堰嵌入大海和夜幕。堤上最末一盏灯火那边能听见一只狗的吠叫声。 一位男士在往牙刷上挤牙膏。突然间他看见一个微型的女子形象,仰面躺着,用珊瑚或涂色的面包渣制成。 打开衣柜取一件衬衣,一本旧年历掉了出来,四分五裂,书页散开,千万只肮脏的纸蝶覆盖住白色的衬衫。 有一位商务旅行者开始左手腕疼,就在手表下面的位置。刚撸下手表,血就涌了出来:伤口处赫然一排极细密的牙印。 医生结束了检查,安抚我们。他坐在桌前写药方,威严而充满热忱的声音悠然回荡。他不时抬起头来微笑,鼓励我们。不必担心,一个星期就会好。我们舒舒服服地坐在扶手椅中,心情大好,随意四下打量。突然,在桌下的阴影中我们看见医生的双腿。他把裤腿直挽到大腿,穿着一双长筒袜。 上楼梯指南 人们总能观察到地面时常以下列方式凸起:某一部分以与地平面垂直的角度抬升,而其相邻部分与地面平行,之后再次构成直角,依次类推呈螺旋型或折线型反复,可达到截然不同的高度。只需弯腰并将左手放置于垂直部分,右手放置于相应的平行部分,即可瞬间掌握一级台阶或称楼阶。可以看到这些台阶皆由上述两种要素构成,其中的每一级都比前一级高出若干,并更趋向前方,依次原则构成楼梯,——其它任一组合形式或许更为美观、更具艺术气息,但却不能产生将地面升至二楼的效果。 按此程序到达第二级台阶后,只需交替重复以上运动即可到达楼梯顶端。离开时十分简单,只需用鞋跟轻轻撞击,将其固定在原处,以备下楼时使用。 《手表上发条指南》之前言 想想看:他们送你一块手表的时候是送给你一个小型锦绣地狱,一条玫瑰锁链,一座空气牢房。给你的不仅仅是手表,祝你生日快乐,我们希望你用上很久因为是好牌子,瑞士造红宝石表叉;送给你的不仅仅是这个你将要系在手腕上和你形影不离的小石匠。他们送的是——他们不知道,这才可怕——你自己脆弱易损的新部分,属于你却不是你的身体,需要用皮条固定在你的身体上,好像一只绝望的小手臂缠在你的手腕上。送给你每天上弦的义务,必须给它上弦保持它作为手表的存在;送给你关注珠宝店的橱窗,电台的广告,电话报时服务来校准时间的癖好。送给你将它丢失的恐惧,被抢走,掉在地上摔坏的恐惧。送给你它的牌子,以及确认比其他牌子都好的信心,送给你拿自己的手表跟其他手表比较的习惯。手表不是送你的礼物,你才是礼物,你被献给了手表的生日。 手表上发条指南 在那深处会有死亡在等待,但无需恐惧。请用一只手握住表,两根手指拈起发条钥匙,轻轻回转。于是新的时期开始,树木抽枝发芽,船只乘风而去,时间好像扇子渐渐展开自身,从中生出空气,地上的微风,一个女人的影子,面包的香气。 还要怎样,还要怎样呢?请马上戴在手腕上,让它自由搏动,奋力效仿它。恐惧锈住了表叉,每一样获得又被遗忘的东西都在渐渐侵蚀手表的血脉,令红宝石颗粒组成的冰冷血液坏死。在那深处会有死亡在等待,我们得赶在它前面然后明白其实已并不重要。
【名篇阅读】(阿根廷)科塔萨尔 《病人的健康》 病人的健康 ——胡里奥·科塔萨尔 事先毫无征兆,克雷莉亚姨妈突然感觉不适,这在家中引起了一片恐慌,此后的几个小时里没有人知道该如何应对及讨论行动方案,即使是一向善于排忧解难的罗格舅舅也束手无策。已经往卡洛斯的办公室打了电话,罗莎和佩帕把钢琴课和声乐课的学生打发走,连克雷莉亚姨妈自己也在担心妈妈的身体,胜过关心自己。她确信自己的症状不算严重,不能让妈妈知道任何令人不安的消息,以免影响她的血压和血糖。大家都再清楚不过,是伯尼法兹医生第一个理解并且同意对她隐瞒阿莱杭德罗的事。如果克雷莉亚姨妈不得不卧床休息,必须设法不让妈妈怀疑她生了病,但关于阿莱杭德罗的事已经日益艰难,如今又雪上加霜;稍有差池,她就会知道真相。虽然家里空间很大,但必须考虑到妈妈敏锐的听觉以及惊人的直觉,她总能猜到每个人所在的位置。佩帕已经在楼上给伯尼法兹医生打了电话,告诉兄弟们医生将以最快速度赶到,让他们把栅门虚掩着,他就可以不必叫门直接进来。罗莎和罗格舅舅负责照顾克雷莉亚姨妈(她已经昏厥了两回,抱怨着难以忍受的头疼),卡洛斯陪着妈妈给她讲最近和巴西的外交冲突,把最新的消息念给她听。妈妈这个下午心情很好,平日里午睡时的腰疼也没有犯。她挨个问每一个人这是怎么了,为什么都紧张兮兮的,家里人都在谈论低气压和面包改良剂的不良效果。到下午茶的时候罗格来陪妈妈聊天,卡洛斯抽身去了洗手间,然后等待医生的到来。克雷莉亚姨妈有所好转,不过在床上动弹仍有些费力,她对从第一次昏厥中苏醒时所担心的事情已几乎不再系怀。佩帕和罗莎轮流照顾她,给她端上茶和水,她却没有回应;天色渐晚,家里安静下来,兄弟姐妹们认为或许克雷莉亚姨妈的病并不严重,到明天下午她又能到妈妈的卧室,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关于阿莱杭德罗的事要糟糕得多,因为他刚到蒙得维的亚不久,大家正在一个工程师朋友家里等他,他就死于一场车祸。事情已经过去了差不多一年,但对于所有的兄弟姐妹和长辈们仍然像是昨天的事,除了妈妈,因为妈妈还以为阿莱杭德罗在巴西,累西腓的一家公司雇他去创建一家水泥厂。自从伯尼法兹医生提出警示后,从没有人想去尝试让妈妈有些心理准备,暗示她阿莱杭德罗出了意外,受了点轻伤之类。甚至连玛丽亚·劳拉,她在最初的时候难以理解这一切,也承认做不到告诉她这个消息。卡洛斯和玛丽亚·劳拉的父亲赶去乌拉圭接回阿莱杭德罗的尸体,家里人像平时一样照顾妈妈,在那一天里她显得很难过。工程师俱乐部同意守灵仪式在他们的本部进行,而佩帕,因为忙于照顾妈妈,甚至没能抽身去看一眼阿莱杭德罗的灵柩,其他人按时轮流守着,还要陪伴可怜的玛丽亚·劳拉,她正沉溺在无泪的恐惧中。差不多与往常一样,由罗格舅舅承担起思考出路的任务。在黎明时他与卡洛斯谈了一次,后者正无声地为自己的兄弟哭泣,头伏在饭厅餐桌绿色的桌布上,那正是他们常常一起玩牌的地方。后来克雷莉亚姨妈也加入到他们中间,因为妈妈会睡上一整夜,不必为她担心。他们与罗莎和佩帕达成了默契,决定开始最初的举措,先把《民族报》藏起来——有时候妈妈会心血来潮看一会儿报纸——所有人都赞成罗格舅舅的方案。就说是一家巴西公司雇用了阿莱杭德罗,派他到累西腓呆一年,阿莱杭德罗只好匆忙地中止在工程师朋友家里的假期,收拾行李,赶上最近的航班。妈妈必须理解,现在时代不同了,工厂才不会考虑人的情感,不过阿莱杭德罗会想方设法在年中的时候挤出一礼拜的假期回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妈妈觉得这一切都很好,虽然她还是哭了一阵,不得不给她吸了点兴奋剂。卡洛斯一向知道怎么哄她开心,就对她说,家里的富兰克林初战告捷,为了这个流眼泪可太丢人啦,阿莱杭德罗可不希望家里就这样庆祝他的上任。于是妈妈平静下来,并且提出要为阿莱杭德罗的健康喝上一指高的马拉加甜酒。卡洛斯突然冲出去找酒,结果却是罗莎把酒端上来,和妈妈一起庆祝。 妈妈过的日子让人看了难受,虽然她很少抱怨,但必须千方百计陪伴她,哄她开心。在阿莱杭德罗下葬的次日,她奇怪为什么玛丽亚·劳拉没像往常一样每周四来看她,下午佩帕就去诺瓦利家和玛丽亚·劳拉谈了一次。与此同时罗格舅舅在一位律师朋友的书房里,向他说明情况;律师答应立刻给他在累西腓工作的兄弟写信(可见家人选择这个城市并不是随意为之)并负责安排通信的问题。伯尼法兹医生似乎偶然造访,在给她检查视力之后,发现情况大有好转,但仍建议近日内避免看报。克雷莉亚姨妈负责为她转述有趣的消息;幸好妈妈不爱听新闻广播,因为那些很庸俗,而且每分钟都有医药广告,虽然毫无疗效,人们却趋之若鹜。 玛丽亚·劳拉周五下午来了,说起她得看很多书来应付建筑师考试。 “是啊,孩子,”妈妈说道,慈爱地看着她。“你看书看得眼睛都红了,这可不好。你用金缕梅敷一敷,那最有效了。” 罗莎和佩帕在那里陪着,不时插话,这样玛丽亚·劳拉可以坚持下去,当妈妈说到她男朋友那个坏小子不辞而别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她甚至还笑了笑。现代的年轻人就是这样,世界变得疯狂了,每个人都行色匆匆,干什么都没空。之后妈妈又沉湎于那些父辈和祖先尽人皆知的轶事,喝咖啡之后轮到卡洛斯进来讲笑话和故事,有时候罗格舅舅会驻足在卧室门口,一副悲天悯人的神气望着他们,时间就这样挨过去,直到妈妈休息的时候。
【名篇阅读】科塔萨尔 正午的岛屿 《正午的岛屿》 第一次看见那个岛屿的时候,玛利尼正彬彬有礼地朝着左边的座位俯下身,放下塑料桌,把午餐的食盘摆上。当他拿着杂志或端着威士忌酒杯往返走动的时候,女乘客看了他好几眼;玛利尼不慌不忙地调好餐桌,无聊地思忖有没有必要回应一下女乘客执着的目光——那是一个美国女人,众多美国女乘客中的一个。就在这时,舷窗的蓝色椭圆形里浮现出岛屿的海岸,海滩宛如金带,一座座小山丘簇拥着中央荒原。玛利尼一边扶正倾斜的啤酒杯,一边冲女乘客笑了笑。“希腊岛屿。”他说。“喔,对,希腊。”美国女人回答,装出很有兴趣的样子。铃声响了一下,乘务员直起身,职业的微笑还残留在他薄薄的嘴唇上。他去为一对叙利亚夫妇取番茄汁,但到机舱的尾部时停住几秒往下看去:岛屿很小,孤立海中,湛蓝色的爱琴海环绕着它,为之镶上一道耀眼的凝固的白边,那该是在礁石和海湾间飞溅的浪花。玛利尼看着荒凉的海滩向北向西延伸,其余部分是山岭,渐渐没入大海。一个岩石遍布的荒岛,尽管北部海滩附近那块铅灰色的斑点可能是一户人家,也许是一个原始房屋的群落。他打开果汁罐头,等直起身时岛屿已经从舷窗里消失,只剩下海水,无垠的绿色地平线。他下意识地看了下手表:正当午时。 玛利尼很高兴被派来飞“罗马——德黑兰”航班,因为不像北方的航线那样阴郁,姑娘们总是兴高采烈,因为能够去东方猎奇或者去见识意大利。四天后,一个小男孩丢了勺子,难过地冲他端起甜食盘,他去帮忙的时候又一次看见岛屿的边际。时间上差了八分钟,但当他在机尾的小窗里俯身下望的时候,他确认无疑。小岛的形状独一无二,好像一只海龟正从海里露出四肢来。他看着直到有人叫他,这回他肯定那铅灰色的斑点是一组房屋,甚至分辨出几处稀稀落落的农田,一直延伸到海滩。在贝鲁特停留的时候,他看了看女同事的海图,怀疑那个岛屿会不会是霍罗斯。无线电报务员,一个冷漠的法国人,对他这么感兴趣很吃惊。“所有那些岛都一个样,我飞这条线两年了,从来没注意过。嗯,下回你指给我看看。”不是霍罗斯是希罗斯,观光线路之外的众多岛屿中的一个。“用不了五年这个岛就会沉入海中,”他们一起在罗马小酌的时候,女同事说道,“你要去可得赶紧,那些没文化的游客随时可能会入侵,他们可是无孔不入的。”但那个岛成了玛利尼的一个牵挂,一想起来或者身边有舷窗的时候,他就看着它,最后几乎总是耸耸肩作罢。这些毫无意义,一周三次在正午时分从希罗斯的上空飞过,跟一周三次梦见在正午时分从希罗斯的上空飞过,是一样的虚幻。在这种无用的重复观看中一切都被扭曲;也许,除了重复的欲望,正午前看表的习惯,耀眼的白边衬着近乎黑色的蓝所带来的惊艳,还有那些房屋,在那里的渔夫们难得抬起头来仰望另一样从他们头上飞过的虚幻。
【名篇阅读】荒草天涯尽头 (美)安妮·普鲁 这片乡野看似空豁大地,有大簇山艾树丛,有金花矮灌木,有错综复杂的天空,也有宛如叠叠纸牌抛向空中的成群野鸟,也有朝着红墙般的地平线蜿蜒而去的淡淡轨迹。有墓无碑,颓圮木屋与兽栏的木料在旧营火堆里焚烧。除了天气与距离,值得一书之处不多。偶尔碰见的农场大门,为距离加上标点符号,往北是无尽的呓语,州际公路上飞奔而过的大卡车闪射出艳阳。 三代同堂的图伊家族在名不见经传的此地经营农场,九十六岁仍硬朗的老雷德,儿子阿拉丁与阿拉丁的妻子婉涅塔,儿子泰勒是阿拉丁的希望所冀,小女儿珊珊,大女儿(令家人蒙羞的)奥黛琳。 老雷德出生于一九〇二年,地点是拉斯克,在孤儿院长大,是个性刚强的孩子——手腕粗大醒目,红发中分——十四岁逃出孤儿院,在伐木营地工作。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那年,他在药弓林地伐木。他辞职后离开饱受干旱之苦的西部,曾当过掘井工人,曾在铁路牲畜围场赶过牛群,曾张贴过传单,拼凑出的人生有如以二英尺宽木板钉筑的成果。一九三〇年,他人在纽约,将沃尔多夫——阿斯托里亚大饭店掘出的沙土运至驳船,铲入大西洋。 某个湿热的早晨,他思念起家乡荒芜干燥的景观,回头往西部前进。途中他找到结婚对象,很快儿女成群,一堆脏兮兮的幼儿嗷嗷待哺。在经济大萧条时期的俄克拉荷马州,以炸药轰死巢中乌鸦卖给餐厅。乌鸦成了稀有动物后,他们迁至怀俄明,在距离他生长地一两百英里处定居下来。 他们在红墙山附近租下农场:圆木屋一栋,围栏散乱,远处望去活像卡车掉落的木棍。强风让他们与世隔绝。若想踏入阵阵强风,立刻被迫后退。农场在高地平原上飘摇。 他们的想法是养几头羊,是妻子出的点子。五年后,造就了第一流的羊群。二次大战让羊毛价格维持平稳。有座农场的前任主人缴不出土地税,遭政府依法拍卖,由他们顶下。 一九四六年八月,西尔斯•罗巴克公司的绿灯罩台灯送达,同日妻子产下老幺。她命名为阿拉丁。 战争结束,热塑性树脂毛线破坏了羊毛行情,他们转行牧牛。妻子仿佛对转行感到不舒服,与丈夫卸下最后一批小牛时说头晕想吐,病了三四年,最后病死。老雷德对子女要求严格,六名子女只有阿拉丁待在尘土飞扬的农场,是兄弟姊妹中个头最魁梧的一个,顽固又粗暴,笃定非将所有东西端上餐桌不可,无论是枯骨或牛排。 阿拉丁参加越战,驾驶C-123B飞机,负责喷洒落叶剂。越战结束后返乡,性情更显狂暴,喜欢鞭策自己到濒临筋疲力竭的程度,而后恍惚昏睡数日。他于炽热的五月早晨在科罗拉多州与婉涅塔•希普塞格结婚。妻子的娘家在科州。数英里外天空有片绿云,漏斗状的龙卷风垂挂而下。婉涅塔头发生命力旺盛。她将头发卷成过时的法式线结。婚礼宾客是她双亲与十一名兄弟,因为找不到白米,所以往新娘头上撒小麦。结婚仪式中,婉涅塔的父亲香烟一根接着一根抽。当晚在图伊农场,阿拉丁在新婚妻子前狂欢耍宝,从门廊翻筋斗而下,落入裤脚褶边的几粒小麦撒出,掉在地上,发芽,成长,结实,落地再生。每年小麦多占据一点地面,最后面积广达四分之一英亩。随风轻摆的麦子,由婉涅塔积极捍卫。她说这些是她的结婚麦,砍掉的话,世界末日恐将降临。
【名篇阅读】南方高速 (阿根廷)科塔萨尔 南方高速公路 林之木 译 司机心里急得火烧火燎……实际上,汽车的拥塞看起来可怕,但却没什么了不起的。 阿里戈.贝内德蒂 《快报》 罗马 1964,6,21 起初王妃牌汽车里的姑娘还一个劲儿地计算着时间,尽管驾驶珀泽奥404的工程师却已经觉得无所谓了。任何人随时都可以看一眼自己的手表,然而,对这些人来说,戴在手腕上的那个机械装置和收音机里里传来的“哔哔”声全都具有了另外的含义,只代表着那些没有愚蠢地选择星期天下午从南方高速公路回巴黎的人所需要的时间,因为他们刚刚出了枫丹白露,就不得不加入车流,在两条车道上各排起六条长龙(大家知道,星期日高速公路只供返回首都的车辆行驶)。工程师起动马达,开了三米,再一次停下来,同右边双马力里的两个尼姑和左边王妃里的姑娘扯几句闲话;通过后视镜看了看背后驾着卡拉维尔的那位面无血色的司机;不无讽剌意味地妒忌起珀泽奥203(紧跟在那位姑娘的王妃之后)里的那对像小鸟一样无忧无虑的夫妇(他们正在逗弄着一个小女孩,说说笑笑,吃着奶酷);不时地还得忍受着自己的珀泽奥404前面那辆西姆卡里的两个小青年的粗言恶词;甚而至于利用停顿的机会下车走一走,不过不能走得太远(因为没法知道前面的车子会在什么时候重新起动,于是就得赶紧跑回去,否则要激起一阵喇叭声,并且引来一通臭骂),只是去到那位不停看表的姑娘的王妃前面的一辆托努斯跟前,同车上的两个男人发上几句牢骚、说上几句气话(车上的一个满头金发的男孩,此时此刻地沉湎于让自己的玩具汽车在托努斯的车座和后缘上尽情地奔驰);看到前面的汽车没有重新起动的迹象,于是就放大胆子再朝前走上一点儿,带着几分怜悯的心情望着宛如在ID?西特隆那个紫色大澡盆里漂浮着的一对老夫妇:老头儿疲惫不堪地把胳膊搭在方向盘上,老太婆正在认真然而却没有多大兴致地啃着一个苹果。 上述情景反复了三四次之后,工程师决定不再下车,平心静气地等着警察想办法解决问题。呆在汽车里面,八月的燥热使人更加难以忍受,因而也就越来越懒得动弹。到处都是汽油味儿。西姆卡里的小伙子声嘶力竭地喊叫着。太阳照在汽车玻璃和镀铬边角上,发出耀眼的反光。尤其让人受不了的是那种困身车海的烦躁情绪。工程师的404在右车道左手第二排里,也就是说,他的右边还有四排、左边还有七排,但是,实际上他只能看清自己周围的八辆汽车,并对上面的乘客了如指掌。除了西姆卡上那两个让人讨厌的小伙子之外,他跟所有的人都交谈过。在走走停停的过程中,人们就形势问题进行了详细的讨论。普遍的印象是:在到达科贝尔和埃松之前,他们只能这么一步一步地爬行或者更慢,但是,如果直升飞机和摩托警察能够把拥塞的关键问题解决了,在科贝尔和儒雅西之间速度可能加快。谁都不怀疑在附近地区出了严重的交通事故,否则,这种慢得出奇的速度就没法解释。在此之前,只能克制着自己,忍受着炎热,等待着罚款,眼望着公路,故意想出各种话题,朝前开三公尺,停下来,再开五公尺,发一句感慨或者默默地骂一声娘。 双马力里的两位尼姑必须在八点钟之前赶到米利拉福雷,因为她们为厨房拉着一筐蔬菜。珀泽奥203上的夫妇非常关心不要错过九点半钟的电视游戏节目。王妃的女司机对工程师说过,她对早一点儿还是晚一点到巴黎倒是不怎么在乎,只是对这种情况不满,强迫成千上万的人像骆驼队一样前进实在太不像话。根据工程师的估算,在刚刚过去的几个钟点里面(当时大概快到五点钟了,但炎热却把人们折磨得实在受不了),他们可能前进了五十公尺,然而,牵着手拿玩具汽车的孩子过来闲聊的那位托努斯上的乘客,却不无嘲讽意味地指了指一棵独立路旁的法国梧桐,王妃上的姑娘记得,在那么长的时间里(究竟多长已经不值得看表去进行毫无意义地计算了),那棵梧桐(如果不是栗子树的话)一直跟自己的汽车保持在一条线上。 天老也黑不下来,阳光照在路面和车篷上,晃得人们眼花缭乱直恶心。墨镜,洒上花露水的头巾,以及为了免受耀眼的反光和汽车每次起动所排出的废气之害而临时想出来的防护措施,纷纷起用,不断完善,成了人们谈话和议论的题目。工程师再一次下车来活动一下腿脚,跟尼姑的双马力前面的那辆阿里阿内车里的农民模样的夫妇随便闲扯了几句。双马力后面是一辆大众,车里坐着一个军人和一位姑娘,看样子,他们刚结婚。工程师对外侧第三排已经不感兴趣,因为要到那儿去,必须冒险远离自己的404。他的眼前呈现出各种颜色、各种形状的汽车:奔驰、ID、4R、兰西亚、司科达、莫里斯-米诺尔,应有尽有。左侧对面的车道上的雷诺特、安格利亚、珀泽奥、波斯切、博尔沃,斑驳杂乱,一眼望不到边。真是无聊极了。跟托努斯上的两个男人闲谈了一会儿,本打算再同驾驶卡拉维尔的那位孤僻的人交换一下感想,可是那人却完全不理,工程师于是觉得最好还是回到自己的车上,去找王妃上的姑娘重新提起关于时间、距离和电影等老话题。
【名篇阅读】加西亚·马尔克斯《为卡斯特罗画像》 有一次,菲德尔·卡斯特罗陪伴一个外国访问者在古巴游览了一个星期以后说,“简直不可思议,那家伙居然比我还会说!”可是,任何对菲德尔·卡斯特罗稍微了解的人都明白,这种说法夸大其词了,绝对的夸大其词了,因为这个世界上还没有人比他更喜欢演说。 他对词语的嗜好几乎入了魔。在革命初期,凯旋进入哈瓦那没有几天,他曾在电视上连续演说了七个小时。那一定是个世界纪录。开始几个钟头,哈瓦那的听众还不熟悉他那有着催眠力的嗓音,坐下来认真听着。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恢复了正常的生活,只用一只耳朵听他的演说,另一只耳朵用来做别的事。 我刚好在此前一天随加拉加斯的一个新闻记者代表团抵达,我们是在下塌的旅店开始听他的演说的。没有任何停歇,我们走进电梯,坐出租车去商业区,在盛开鲜花的咖啡馆里,或在有空调的酒吧里,直到在大街上漫步,收音机里的高音仍然从敞开的门窗里传出。夜晚来临,我们完成了计划中的行程,没有漏过一个词语。 有两件事引起了初次聆听菲德尔·卡斯特罗的人的注意。一是他对听众有着巨大的诱惑力,二是他嗓音中的脆弱成分。那是一种嘶哑的嗓音,时常蜕变成喘息的耳语。有一位医生听过以后得出结论,即便不进行这种马拉松式的演说(他把它比作亚马逊河的流水),菲德尔·卡斯特罗也会在五年内失声。不久以后,在1962年8月,这一诊断似乎得到了可怕的证实,在宣布美国公司国有化的一次演说中的他的嗓音哑了。但那只是一次暂时的挫折,后来再也没有发生过。二十六年过去了,菲德尔·卡斯特罗已经年满六十一岁,他的嗓音依然像从前一样难以捉摸,依然是口语的精细工艺中最有价值和最不可抵御的仪器。 对菲德尔来说,一次演说平均需要三个小时。换句话说,他一下子能把时间推进三个小时。由于他不是那种坐在办公室里指挥的领袖,宁愿在现场解决一些问题,人们可以看见他不事张扬地坐在小汽车里,没有吼叫的摩托车队的陪伴,悄悄地出没在哈瓦那僻静的街道上,甚至在黎明前夕来到荒郊野外。这些故事都添加到他的传奇中去:一个孤独的漫游者,出没无常的失眠症患者,会在任何时刻拜访他的朋友,让主人彻夜无眠。 在这层外表下面有他早期革命的经历,那些从马埃斯特腊山(1)保留下来的习惯。他在长达十五年的时间里既没有固定的家和办公室,也没有固定的工作日程。过去,政府的所在地随他而迁移,权力本身也依赖于他的漫游带来的契机。如今,情况可不一样了。他仍然保持极端鲜明的个性,同时,也使生活多了一份秩序。从前,任凭白昼和黑夜流逝,只有当疲倦之意袭来时才会获得片刻的休息。现在,他努力让自己有六个小时不受打扰的睡眠,尽管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就寝。这一点每天都有所不同,可能是晚上十点,也可能是早晨七点。 每天他要花上几个小时在国务委员会主席的办公室里,那儿有一张井然有序的写字台,未套皮革的舒适的沙发,还有一个藏书架,反映出主人广泛的兴趣:从水栽法的论文集到传奇故事。他从每天抽半盒雪茄到彻底的禁烟者,只是为了树立道德的权威,在这个克里斯朵夫·哥伦布发现烟草的国度,至今它仍是主要的收入来源。 过分的放松促使他的体重增长,从而开始永远的节食。这是一种痛苦的牺牲,因为他有一个庞大的胃,对搜集菜谱有着永不满足的贪婪之心,甚至抱着某种科学的热情。有一个星期天,他放纵自己,一顿午餐就吃下十八筒冰激淋。不过,通常他只需一块鱼片和煮过的蔬菜,没有固定的进餐时间,什么时候饿了才吃。他的体格一直非常棒,每天花好几个小时做体操或游泳。限制自己只喝一杯威士忌,并且是小口地品尝。他还放弃了对意大利空心面的钟爱,那还是教皇的第一个使节教他做的。他的荷马式的暴怒已成为过去,如今学会了用坚毅的耐心驱散灰暗的情绪。 简而言之,这是一条铁的纪律。可是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够坚定,考虑到不可避免的时间上的冲突,无法把一张设定的日程表强加给他,他的想象力使其在任何时刻都可以不受约束。和他在一起,你知道从何时开始,却不知道到何时结束。每一个夜晚你都可能突然发现自己在一架飞机上,去往一个秘密的目的地,成为一场婚礼上最受欢迎的人,到广阔无边的大海上捕捉龙虾,或品尝卡马圭(2)刚烘出的法国奶酪。
【名篇阅读】冯友兰《我的读书经验》 我今年八十七岁了,从七岁上学起就读书,一直读了八十年,其间基本上没有间断,不能说对于读书没有一点经验。我所读的书,大概都是文、史、哲方面的,特别是哲。我的经验总结起来有四点:(1)精其选,(2)解其言,(3)知其意,(4)明其理。 先说第一点。古今中外,积累起来的书真是多极了,真是浩如烟海。但是,书虽多,有永久价值的还是少数。可以把书分为三类,第一类是要精读的,第二类是可以泛读的,第三类是只供翻阅的。所谓精读,是说要认真地读,扎扎实实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读。所谓泛读,是说可以粗枝大叶地读,只要知道它大概说的是什么就行了。所谓翻阅,是说不要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不要一句话一句话地读,也不要一页一页地读。就像看报纸一样,随手一翻,看看大字标题,觉得有兴趣的地方就大略看看,没有兴趣的地方就随手翻过。听说在中国初有报纸的时候,有些人捧着报纸,就像念“五经”“四书”一样,一字一字地高声朗诵。照这个办法,一天的报纸,念一年也念不完。大多数的书,其实就像报纸上的新闻一样,有些可能轰动一时,但是昙花一现,不久就过去了。所以,书虽多,真正值得精读的并不多。下面所说的就指值得精读的书而言。 怎样知道哪些书是值得精读的呢?对于这个问题不必发愁。自古以来,已经有一位最公正的评选家,有许多推荐者向它推荐好书。这个评选家就是时间,这些推荐者就是群众。历来的群众,把他们认为有价值的书,推荐给时间。时间照着他们的推荐,对于那些没有永久价值的书都刷下去了,把那些有永久价值的书流传下来。从古以来流传下来的书,都是经过历来群众的推荐,经过时间的选择,流传了下来。我们看见古代流传下来的书,大部分都是有价值的,我们心里觉得奇怪,怎么古人写的东西都是有价值的。其实这没有什么奇怪,他们所作的东西,也有许多没有价值的,不过这些没有价值的东西,没有为历代群众所推荐,在时间的考验上,落了选,被刷下去了。现在我们所称为“经典著作”或“古典著作”的书都是经过时间考验,流传下来的。这一类的书都是应该精读的书。当然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历史的发展,这些书之中还要有些被刷下去。不过直到现在为止,它们都是榜上有名的,我们只能看现在的榜。 我们心里先有了这个数,就可随着自己的专业选定一些须要精读的书。这就是要一本一本地读,所以在一个时间内只能读一本书,一本书读完了才能读第二本。在读的时候,先要解其言。这就是说,首先要懂得它的文字;它的文字就是它的语言。语言有中外之分,也有古今之别。就中国的汉语笼统地说,有现代汉语,有古代汉语,古代汉语统称为古文。详细地说,古文之中又有时代的不同,有先秦的古文,有两汉的古文,有魏晋的古文,有唐宋的古文。中国汉族的古书,都是用这些不同的古文写的。这些古文,都是用一般汉字写的,但是仅只认识汉字还不行。我们看不懂古人用古文写的书,古人也不会看懂我们现在的《人民日报》。这叫语言文字关。攻不破这道关,就看不见这道关里边是什么情况,不知道关里边是些什么东西,只好在关外指手画脚,那是不行的。我所说的解其言,就是要攻破这一道语言文字关。当然要攻这道关的时候,要先作许多准备,用许多工具,如字典和词典等工具书之类。这是当然的事,这里就不多谈了。 中国有句老话说是“书不尽言,言不尽意”,意思是说,一部书上所写的总要比写那部书的人的话少,他所说的话总比他的意思少。一部书上所写的总要简单一些,不能像他所要说的话那样啰唆。这个缺点倒有办法可以克服。只要他不怕啰唆就可以了。好在笔墨纸张都很便宜。文章写得啰唆一点无非是多费一点笔墨纸张,那也不是了不起的事。可是言不尽意那种困难,就没有法子克服了。因为语言总离不了概念,概念对于具体事物来说,总不会完全合适,不过是一个大概轮廓而已。比如一个人说,他牙痛。牙是一个概念,痛是一个概念,牙痛又是一个概念。其实他不仅止于牙痛而已。那个痛,有一种特别的痛法,有一定的大小范围,有一定的深度。这都是很复杂的情况,不是仅仅牙痛两个字所能说清楚的,无论怎样啰唆他也说不出来的,言不尽意的困难就在于此。所以在读书的时候,即使书中的字都认得了,话全懂了,还未必能知道作书的人的意思。从前人说,读书要注意字里行间,又说读诗要得其“弦外音,味外味”。这都是说要在文字以外体会它的精神实质。这就是知其意。司马迁说过:“好学深思之士,心知其意。”意是离不开语言文字的,但有些是语言文字所不能完全表达出来的。如果仅只局限于语言文字,死抓住语言文字不放,那就成为死读书了。死读书的人就是书呆子。语言文字是帮助了解书的意思的拐棍。既然知道了那个意思以后,最好扔了拐棍。这就是古人所说的“得意忘言”。在人与人的关系中,过河拆桥是不道德的事。但是,在读书中,就是要过河拆桥。 上面所说的“书不尽言”,“言不尽意”之外,还可再加一句“意不尽理”。理是客观的道理,意是著书的人的主观的认识和判断。也就是客观的道理在他的主观上的反映。理和意既然有主观客观之分,意和理就不能完全相合。人总是人,不是全知全能。他的主观上的反映、体会和判断,和客观的道理总要有一定的差距,有或大或小的错误。所以读书仅至得其意还不行,还要明其理,才不至于为前人的意所误。如果明其理了,我就有我自己的意。我的意当然也是主观的,也可能不完全合乎客观的理。但我可以把我的意和前人的意互相比较,互相补充,互相纠正。这就可能有一个比较正确的意。这个意是我的,我就可以用它处理事务,解决问题。好像我用我自己的腿走路,只要我心里一想走。腿就自然而然地走了。读书到这个程度就算是能活学活用,把书读活了。会读书的人能把死书读活;不会读书的人能把活书读死。把死书读活,就能把书为我所用,把活书读死,就是把我为书所用。能够用书而不为书所用,读书就算读到家了。 从前有人说过:“六经注我,我注六经。”自己明白了那些客观的道理,自己有了意,把前人的意作为参考,这就是“六经注我”。不明白那些客观的道理,甚而至于没有得古人所有的意,而只在语言文字上推敲,那就是“我注六经”。只有达到“六经注我”的程度,才能真正地“我注六经”。(文/冯友兰)
【名篇阅读】《地海传奇—蜻蜓》(美)厄休拉·勒奎恩 蜻蜓 一、伊芮亚   她父亲的祖先在广大富饶的威岛上有片广大富饶的领地。在王治年代里,这家族并无头衔,也未享有宫廷赐予的特权;马哈仁安死后的黑暗时期,他们以坚毅手腕掌控自己的土地与人民,将盈余回馈领地,维持某种程度的公义,抵御土霸侵扰。在柔克智者影响下,秩序与和平重临群岛王国,该家族及其农场村庄兴盛了一段时期。这里的草原、高地牧场、橡木密生的山林,繁盛、美丽,使当地成了俗谚,人们会说「和伊芮亚牛一样胖」或「和伊芮亚人一样走运」。当地领主与佃农将土地名字冠在自己名字之前,自称伊芮亚人。然而,尽管农夫与牧人一季季、一年年、一代代传承,如橡树般持续不断盛兴,但拥有这片土地的家族却随着岁月与机运,渐渐改变凋零。   两兄弟为争取遗产而分家,一名继承人贪婪,另一名愚蠢,因而败坏产业。一人之女嫁给商人,试图自城市经营领地。另一人的孙辈再度争吵,分割已然破裂的领土。这名叫「蜻蜓」的女孩出生时,伊芮亚领土虽仍是地海中最美丽的山林、田野、草原之一,却已成家族宿怨与诉讼的战场。农场中杂草丛生、农庄屋不见瓦、牛奶棚废弃不用,牧羊人跟随羊群,翻到山的另一头,寻求更丰美的牧地。曾位于领地中心的老宅,在山头橡木林间逐渐崩坏颓圮。   老宅主人是自称伊芮亚之主的四人之一,另三人称他为旧伊芮亚之主。他将青春及仅剩遗产都倾注在法庭与虚里丝的威岛领主接待厅,试图证明他有权继承整片领土,一如过去百年。他带着失败与苦涩回家,毕生消磨在最后一片葡萄园的硬涩红酒中,带着一群饱受虐待、瘦骨嶙峋的狗,巡逻领土边界,以防宵小侵入。   他在虚里丝结过婚,娶了一名在伊芮亚默默无闻的女子,据说她来自西方某处某岛屿。她从未踏上伊芮亚,因为她在城里死于难产。   他带着三岁女儿返家,将女儿交给管家,随即将她遗忘。酒醉时,他偶尔会想起她。如果他找得到她,便强迫她站在椅旁,或坐在他腿上,聆听他及伊芮亚家族遭受的一切冤屈。他诅咒、哭泣、喝酒,也逼她喝酒、逼她誓言彰显家族、效忠伊芮亚。她吞下满口酒,却痛恨那些诅咒、誓言、泪水,及随之而来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慈爱。她一有机会便逃开,奔向犬、马及牛群。她对它们发誓忠于自己的母亲,忠于一个除了她以外,无人知晓、尊崇或效忠的女子。   她十三岁时,宅里仅存的老葡萄园丁与管家告诉老爷,女儿的命名日将届。他们询问是否该请西池村的术士,或是本地村巫即可。伊芮亚之主登时尖声怒骂:「村巫?老巫婆要赐予伊芮亚之女真名?偷走我爷爷的西池村那个暴发户手下?那个卑劣邪门的叛徒?那王八要胆敢踏上我的领土,我就放狗扯出他的心肝!你们要就跟他这么说!」诸如此类。老阿菊回到厨房,老阿兔回到葡萄园,十三岁的蜻蜓奔出家门,下山跑向村庄,学父亲咒骂那群因他的暴喊而激动不已、紧跟她身后咆啸狂吠的狗。   「退后!你这只黑心的贱狗!」她大喊,「回家,你这只摇尾乞怜的叛徒!」狗儿旋即安静,尾巴低垂,乖乖回到屋内。   蜻蜓找到女巫,她正从绵羊臀上一处感染的割裂伤口取出蛆虫。女巫的通名是玫瑰,与威岛及赫族群岛王国许多妇女同名。人若拥有含蕴力量的秘密真名,如钻石含蕴光芒般,通常希望自己的通名愈平凡愈好,和他人一样。   玫瑰喃喃念诵一串制式咒文,出力最多的却是她的双手与那把锋利短刀。母羊耐心忍受钻挖的刀锋,浑沌的琥珀色狭长双眼凝视、静默,只偶尔顿着小小的左前足,叹口气。   蜻蜒趋近窥视玫瑰工作。玫瑰刺出一条蛆虫,丢在地上,吐口口水,再继续深挖。女孩侧身靠向母羊,母羊也侧身靠近,互相抚慰。玫瑰取出、丢落、啐向最后一条蛆虫,说道:「把那桶子给我。」她用盐水洗净伤口。母羊深深叹息,突然走出院子,迈步回家。它受够了医疗。「小鹿!」玫瑰喊。一个脏兮兮的小孩从灌木丛中出现,他方才在丛里睡觉,这时他追随母羊步伐,美其名是照顾母羊,但它比他年长、壮硕、饱足,可能也更为睿智。   「他们说妳应该给我真名,」蜻蜓说:「父亲发了一顿脾气,结果就算了。」   女巫一言不发,明白女孩说得没错。一旦伊芮亚之主出言允许或反对一件事,绝不更改决定,且自豪于自己不妥协的态度,因为在他眼里,只有软弱的人才会出尔反尔。   玫瑰用盐清洗双手及刀刃,蜻蜒问:「为什么我不能赐予自己真名?」   「办不到。」   「为什么不行?为什么一定要是女巫或术士?你们到底做什么?」   「这个嘛……」玫瑰说,将盐水洒在自家小前院的干土地上。她的房子和多数女巫住处一样,离村庄有段距离。「这个嘛……」她说,起身约略环顾,仿佛寻找答案,或母羊,或毛巾。「妳必须对力量有点了解,妳懂吧。」她终于开口说,一眼看着蜻蜒,另一眼微斜向一侧。有时蜻蜓以为玫瑰左眼斜视,有时又仿佛是右眼,但总有一只眼直视,另一只眼看着视线外某种事物,近转角处或别处。   「哪种力量?」   「那一种。」玫瑰答。她如同母羊离开般,突然走进屋内。蜻蜓跟在她身后,但只到门前。没人会不请自入女巫屋中。   「妳说我有。」女孩朝恶臭幽暗的单房小屋说。   「我说妳拥有力量,伟大的力量。」女巫自黑暗中说道:「这妳也知道。妳会去做什么,我不知道,妳也不知道。那要去找。但没有任何力量能为自己命名。」   「为什么?有什么比自己的真名更是自己?」   漫长沉默。   女巫拿着皂石纺锤和一团油腻羊毛走出屋外,在门边长凳上坐下,旋转纺锤,纺出一码灰褐色毛线,才答道:   「我的真名是我,没错。但名字又是什么?是别人称呼我的方法。如果没有别人,只有我,那我要名字何用?」   「可是……」蜻蜒旋即住口,恍悟玫瑰的论证。她随后问:「所以,真名必须是赐予的?」   玫瑰点头。   「玫瑰,把我的真名给我。」女孩说。   「妳爹说不行。」   「我说可以。」   「他才是这里的主人。」   「他可以让我又穷又笨、一无是处,但他不能让我没有真名!」   女巫像母羊般叹息,不安而勉强。   「今晚,」蜻蜓说:「在我们溪边,伊芮亚山下。他不知道的事害不了他。」她的声音半哄劝,半蛮横。   「妳应该有真正的命名日,盛大宴会,跳舞庆祝,像别的少年人一样。」女巫说:「真名应该在破晓时分赐予。而且应该有音乐、盛宴等等,宴会。不是在半夜鬼鬼祟祟,没人知道……」   「我会知道。玫瑰,妳怎么知道该说什么名字?是水告诉妳吗?」   女巫摇了一下铁灰色的头。「我不能告诉妳。」她的「不能」不是「不愿」。蜻蜒等待。「我说过,那是力量,就这么来了。」玫瑰停止纺织,抬起一眼望向西方一朵云,另一眼看着北方天空。「妳们在水里,一起,妳和那孩子。妳拿走孩子的名字。大家可能继续用那名字当通名,但这不是她的名字,向来不是。所以她现在不是孩子,也没有名字,然后,妳等。站在那水里。妳像是打开自己的心灵,像打开房门一样,让风吹进。它就这样降临。妳的舌头吐露名字,妳的气息创造名字,妳将名字、气息赐给那孩子,无法经由思索,妳只能任由它来。名字必须经由妳和水,传达给属于这个名字的她。这就是力量,力量运作的方法,都是这样。这不是妳做的事。妳要知道方法,让它自行完成。诀窍在此。」   「法师可以做得更多。」片刻后,女孩说道。   「没人能做得更多。」玫瑰说。   蜻蜓转颈,仰头向后,直到颈椎喀喀作响,然后焦躁地伸展长手长腿。「妳愿意吗?」她问。   一会儿,玫瑰点了点头。   两人在暗夜中,于伊芮亚山下小巷会合,此时离日落已久,距黎明还远。玫瑰弄出一点磷火,发出微弱光芒,好让两人在泉边沼泥遍布的路上行走,不至落入芦苇间灰岩坑。在些许星辰与山丘黑色陵弧之下,冰冷暗夜中,两人脱衣,涉入浅水,双足深陷丝绒般泥壤。女巫碰触女孩的手,说:「孩子,我拿走妳的名字。妳不是孩子。妳没有名字。」   万籁俱寂。   女巫悄声说:「女人,命名于妳。妳是伊芮安①。」   『注:伊芮安(Irian),即「伊芮亚人」之意。』   两人静止须臾,夜风吹过两人裸露肩头,接着她们颤抖着离开水中,尽力擦干身子,赤脚狼狈地挣扎走出锐利芦苇丛与纠结根枝,找回通往小巷的路。一到小巷,蜻蜓便以嘶哑、愤怒的低语问:「妳怎么能帮我取这个名字?」   女巫一语不发。   「不对,这不是我的真名!我以为我的真名会让我成为我,但这更糟糕!妳弄错了,妳只是女巫。妳错了。这是他的名字,他要就拿去。他这么引以为傲,这么以他的笨领土、笨爷爷为傲。我不要,我不接受。这不是我。我还是不知道我是谁。我不是伊芮安!」说出真名后,她骤然安静。   女巫依然一语不发。两人在暗中并肩行走。终于,玫瑰以安抚、害怕的声音说:「它就这么来了……」   「妳要是告诉别人,我就杀了妳。」蜻蜓说。   一听此言,女巫停下脚步。她喉间像猫般嘶吼:「告诉别人?」   蜻蜒也停步。须臾,她说:「对不起。可是我觉得好像……我觉得妳好像背叛了我。」   「我说出妳的真名。跟我原先想的不同。我感到不安,仿佛事情还没完成。但这是妳的真名,如果它背叛妳,那就是这个真名的事实。」玫瑰略为迟疑,接着以较为平静,却更冰冷的语调说:「伊芮安,如果妳要力量来背叛我,我会给妳。我的真名是艾陶荻丝。」   风又起。两人都在颤抖,牙齿喀喀作响。她们在暗巷中面对面站着,几乎看不见对方何在。蜻蜒伸出一只探索的手,碰触到女巫的。两人手臂围绕对方,激烈长拥。尔后急忙赶路,女巫走向村庄附近她的小屋,伊芮亚女继承人上山走向她的颓圮屋宅。那些未加刁难便让她离去的狗,以一阵狂吠猛叫迎接她归来,吵醒方圆半哩内所有人,只有老爷烂醉如泥,倒在冰冷炉火旁。
【名篇阅读】厄休拉·勒奎恩《高泽上》 高泽上   偕梅岛位于黑弗诺西北、英拉德群屿西南,以帕恩海相隔。偕梅岛虽是地海群岛王国的大岛之一,故事却不多。英拉德岛有光辉历史、黑弗诺坐拥财富、帕恩岛恶名昭彰,而偕梅岛只有牛只、绵羊、森林、小镇,还有一座笼罩全岛的无言火山,名叫安丹登。   安丹登山南面,是上次火山爆发时灰烬堆积百呎深而形成的土地。江波河流切过那片高耸平原,朝大海流去,一路上蜿蜒聚池,布散漫游,将整片平原化为沼泽,成了一片广幅荒寂的水乡泽国,有辽阔天际、稀少树木、些许居民。土壤灰烬密杂,孕育沃饶碧翠的草地,当地居民便以此饲养牛群,为南方人口密集的海岸都市增肥牛只,让牲畜在数哩宽的平原上恣意行走,仰赖河流作天然栅栏。   安丹登如其他高山般,决定天气变化,身旁聚集云朵。高泽之上,夏日短、冬日长。   某个冬日的早暗天色中,一名旅人站在狂风呼啸的小径交会口,两条路都仅是牛群在芦苇间踏出的小径,不太可靠。旅人寻找下一条路的指引。   之前走下最后一段山路时,旅人看到沼泽地零星散布人家,不远处有座村庄。他以为他正朝村庄走,却不知不觉转错方向。高大芦苇在小径两旁密密窜长,即便何处有灯火亮起,他也看不见。水流在他脚边不远处轻声咯笑。他先前绕行安丹登山周严酷的黑熔岩道,已赔上了鞋。两只鞋跟磨透,双脚也因沼泽小径的冰冷湿气而酸痛。   天色迅速转暗。一阵迷雾从南边升起,遮蔽天空,只余巨硕幽暗山形上方灼亮星辰。风窸窣穿过芦苇丛,轻柔、忧伤。   旅人站在路口,回应芦苇吹哨。   有东西在小径上移动,黑暗中一个巨大阴影。   「妳在那里吗,亲爱的?」旅人说,他说的是太古语,创生语。「那就来吧,乌拉。」小母牛朝他走了一、两步,走向它的真名,他也向前迎接。他凭触觉辨认出巨硕头颅,抚摸双眼间丝滑凹陷,轻搔新角根部的前额。「很美,妳很美。」他说,吸入它满是草香的气息,倚向庞大温暖。「妳愿意带领我吗,亲爱的乌拉?妳愿意带领我到我要去的地方吗?」   他很幸运,遇上农场小母牛,而非四处放牧的牛只,那些牛只会领他到沼泽更深处。他的乌拉很喜欢跳栅栏,但四处闲走一会儿后,便开始眷恋牛棚,以及偶尔仍让她偷喝一、两口奶的母亲。如今,它心甘情愿领旅人返家。乌拉缓慢果决地走上一条小径,他尾随其后。路够宽时,他一只手放在母牛后臀;它蹚入及膝河川,他便拉住它的尾巴。乌拉左晃右摆,爬上低矮泥泞河岸,拍松尾巴,等着他在身后更笨拙地爬上岸。它继续温吞前行。他紧靠乌拉身侧攀抓,因为河川冰冷透骨,他全身颤抖。   「哞。」向导轻声说道。他在左前方不远处,看见一点昏暗的方形灯火。   「谢谢。」他说,同时为小母牛打开栅栏。它上前迎向母亲,他则步履蹒跚,跨越黑暗前院,来到门前。   门口一定是阿瑞,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敲门。她喊:「进来啊,你这个笨蛋!」他又敲了一次门。她放下手中修补的衣物,走到门前。「你难道喝醉了吗?」她说,接着看见来人。   她首先想到的是王、贵族、歌谣中的马哈仁安,高大、挺拔、俊美;下一刻想到的却是乞丐、迷途的人,衣着肮脏,以颤抖手臂环抱自己。   「我迷路了。我来到村庄了吗?」他的声音既哑且粗,是乞丐的声音,但不是乞丐的口音。   「还有半哩。」阿赐回道。   「那里有旅舍吗?」   「那你得走到欧拉比镇,大概在南边十到十二哩。」她只思索片刻,「如果你需要房间过夜,我有个空房。如果你要进村子,阿三那儿可能有一间。」   「如果可以,我希望在此留宿。」他用高贵的语法、打颤的牙齿说,一边紧握门把强撑。   「把鞋子脱掉,都湿透了。进来吧,」她往旁边一站,说:「到火边来。」让他坐到炉火旁阿帚的高背长椅上。「拨一下柴火。要不要来点汤?还热着。」   「好,谢谢妳,夫人。」他低喃,在火边蹲着。她端来一碗肉汤,他饥渴而谨慎吞咽,仿佛久不习惯喝热汤。   「你越过山头来的?」   他点点头。   「何苦呢?」   「来这里。」他说,颤抖减缓。赤裸双脚令人不忍卒睹,淤青、肿胀。她想叫他把脚伸到火边取暖,却不愿冒昧。无论他是谁,绝非自愿成为乞丐。   「除了小贩这类人,没有多少人会来高泽,」她说:「也不在冬天来。」   他喝完汤,她接过碗,在自己的位子,火炉右边油灯旁的小板凳上坐下,继续修补衣物。「先把身子暖透了,我再带你去床边。那房间没炉火。」她说道:「你是不是在山上碰到恶劣天气啦?听说下雪了。」   「有点飘雪。」他说。在油灯及火光下,她得以细细检视他。他不年轻,身材消瘦,不如她起先想得高大。脸生得很俊挺,却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某处出了差池。他看来受过摧残,她想,残毁的人。   「你为什么到沼泽来?」她问。她有权发问,因为她收留他,但如此追问却让她不安。   「有人告诉我,这里的牛群患了牛瘟。」如今他不再因寒冷而全身僵直,嗓音也美妙起来。他说话像说书人扮演英雄与龙主时的语气,也许他是说书人或诵唱人?可是不对,他说了牛瘟。   「是有。」   「我或许可以帮助这些牲畜。」   「你是治疗师吗?」   他点点头。   「那就更加欢迎。这次牛瘟实在太可怕了,而且愈来愈严重。」   他一语未发。她看得出暖意正渗入他全身,令他舒展。
【名篇阅读】《地海传奇—寻查师》(美)厄休拉·勒奎恩 一、黑暗年代   约莫六百年前,《黑暗之书》撰于英拉德岛的贝里拉,第一页写道:   索利亚岛沉回海底,叶芙阮与莫瑞德双双殒逝,之后,智者咨议团暂为其子瑟利耳摄政,直至他亲自继承王位。他的王祚虽然光辉,却很短暂。继他之后,共有七位英拉德之王,王土亦渐扩张。尔后,龙群前来西方诸岛劫掠,巫师群集御敌,但徒劳。阿肯巴王将宫廷自英拉德岛的贝里拉迁往黑弗诺城,随后派遣船舰抵御来自卡耳格大陆的入侵者,将之赶回东方,突袭舰队则继续远航,直至内极海。十四位黑弗诺王中,末代君王马哈仁安与龙族及卡耳格均缔结和平约定,然代价甚昂。符文之环破碎,厄瑞亚拜与巨龙双双身亡,勇者马哈仁安因叛变而丧命,群岛王国仿佛诸事不顺。   马哈仁安身故后,争夺王位者众,但无人能安坐于上,王储相争,分化朝臣忠诚。人民福祉荡然无存,正义不彰,只余富人当权。贵族、商人、海盗,凡有能力雇用士兵与巫师者,皆占地自封领主,土地、城市均成私产。领地百姓皆为藩王奴隶,受雇藩王者更沦为真正奴隶,唯赖主人庇佑,得免遭敌对藩王侵占土地、海盗劫掠港口、饥贫交迫的法外流民聚众攻击抢劫。   《黑暗之书》完成于其所描述的年代后期,集结许多矛盾的历史纪录、残缺不全的人物列传,及叙述不清的传说,但仍是黑暗年代幸存纪录中最好的一本。藩王宁要谄词而非史实,因此焚毁许多书简,以免贫困无权者从中明白权力本质。   然而,藩王得到一本巫师的智典时,通常谨慎收藏,以防其为害,或将书交由聘雇巫师,任凭处置。巫师或其学徒可能会在书中咒文、真名列表页缘或最后的空白页上,记载瘟疫、饥荒、掠夺、主人更替等事件,以及在事件中所施法咒与成败结果。这些信手留下的记载偶尔披露清晰的历史片段,犹如黑夜中、雨雾里,远方海上的点点渔火。   此外,其余小岛及较为平靖的黑弗诺岛高原,也传下歌曲、古老的叙事诗与歌谣,诉说这些年代的故事。   黑弗诺大港位于世界中心,雪白剑塔高矗大港之上。在最高的塔顶,厄瑞亚拜的配剑映照一日最初与最后的天光。地海诸岛各类行商、各色商品、各项知识技艺,往来穿梭城中,可谓一份无法囤藏的财富。银环愈合之后,王返城镇守,象征时代愈合。而在此城,在近日,群岛男女与龙族交谈,象征变迁来临。   黑弗诺也是座大岛,土地辽阔富饶。远离港边的内陆村镇中,欧恩山坡的农庄里,世事少有变动。彼处,值得歌唱的歌谣一再诵唱,酒馆中老人谈论莫瑞德,仿佛自己年少英雄时曾与彼相识。牵牛返家的女孩诉说结手之女的故事,故事主人翁已遭整个世界与柔克遗忘,却流传于这阳光普照的沉静田野小路中,及厨房炉火边主妇工作聊天处。   在王治时代,法师聚集英拉德宫廷或黑弗诺王宫,出谋献策,共同商议,运用己身技艺,以达成众人同意的良善目标。但在黑暗年代,巫师将技艺售予出价最高的竞标者,在决斗与术法战争中,以法力相互攻击,无视自己犯下的恶行,甚或可能出于刻意。瘟疫饥荒、泉水干涸、夏日无雨、四季无夏、羊群牛只生下病弱畸形的幼兽,岛民生下病弱畸形的婴孩,人民将这些现象归罪于巫师与女巫,实情也确是如此。   于是,施行术法日渐危险,除非受到强有力的藩王保护。巫师若遇巫力胜过自己的人,很可能遭消灭;即使身处凡人之中,一旦松懈警戒,也可能身亡,因人民将巫师视为人间一切痛苦的根源、邪恶之所在。当时,大多数人均视魔法为黑魔法。   村野巫术自此声名狼籍,女人的巫术尤然,且至今如故。女巫应用自身独有技艺,而付出沉痛代价。照顾怀孕牲畜与妇女、助产、教导歌谣仪式、维持农地肥沃、使菜园田野生产有序、建造房舍、照料家具、采掘矿物及金属等,这些大事一向由女性负责。女巫彼此分享丰富的咒文及诵咒知识,以期成效良好。然而,一旦生产或农事不顺,便成女巫之咎。而万事皆错,只因巫师相互争战,或为求速效滥用毒药、诅咒,丝毫不顾后果。他们招致干旱、暴雨,为土地引来虫害、火灾与疾病,村庄女巫因此受罚。女巫不明白为何愈咒反使伤口化脓,接生的孩子弱智,祈福似乎烧毁农地种子、虫害树上苹果。厄运发生后,总得有人成为代罪羔羊,而女巫术士就近可及,他们身处村庄城镇,而非藩王城堡要塞,没有武装兵士或防御咒语保护。术士女巫相继遭溺毙于有毒井中,在枯萎农田中焚烧或活埋,以期让瘠土再度肥沃。   因此,应用或传授知识变得更加危险,继续从事的,通常已是边缘人,伤残、精神不正常、无亲无靠、垂垂老矣,已没什么可供剥夺。广受尊崇的智者逐渐变成脚步蹒跚、只会耍戏法的无能村庄术士;为人信赖的智妇变成老巫婆,将灵药用来增强欲望、嫉妒与敌意;孩童的魔法天赋变成令人害怕、必须隐藏的事物。   这故事便发生在如此年代,部分节录自《黑暗之书》,部分来自黑弗诺、欧恩高原或法力恩林地。故事虽以只字词组拼凑而成,架构空洞,半是传言半是猜测,却也包含部分真相。这是关于柔克诞生的故事。如果柔克师傅认为事实不然,便请出面诉说柔克如何诞生,因为云雾笼罩了柔克初成智者之岛的年代,而这云雾可能正是由智者安置。
【短篇推荐】张小捷《猫与讽刺小说》 没有任何征兆,我发觉这个世界突然就褪去了颜色。我在人群中看到了她。她也发现了我。 我们都有点儿不自在。认识了好久,但却是第一次见到对方。 我是从书房翻倒的椅子看出公寓的异样的。我问房东太太有没有看见谁进过我的房间。她说没有,问我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吗,我也说不上来,一张倒地的椅子,谈不上不对劲儿。我检查了一下门窗,都锁得好好的,应该没什么问题。可窗帘竟然是破的,在靠近地面的地方,几条线散开,有明显的抓痕。除此之外,倒没什么值得注意的。 那几天,我在模仿20世纪英国作家的笔触写一篇小说,它讲的是一个因虚拟机故障而失去自由的老人的故事。我对杂志社的编辑说我希望它能够体现出英国作家的尖酸刻薄,他说只要我别把那篇关于丛林冒险的小说落下就行。我估计他对刻薄什么的没有兴趣,他只是想让那些渴望冒险的人订阅我们的杂志,然后向主题公园设计公司提出申请:要一条爬满鳄鱼的河,要有翼龙在天上飞,要几棵食人树,越多越好。反正它们不会真的吃掉你,你实际上只是在一个大一点儿的园林里像傻子一样奔跑。 我确实不明白他们为什么那么热衷于提醒自己生活的虚假。那样的故事我写了上打,早已索然无味,不过当真正想写些什么的时候,我却总是踌躇不前。这两天我几乎没有写过什么东西。我想今天如果我还是没有什么进展的话,就把这个故事锁进抽屉里。 我躺在摇椅里,冥思苦想,试图理清思绪,却不知不觉睡着了。迷迷糊糊中,我感觉到有什么湿润的东西在摩擦我的脸。我心里一惊,连忙用手挡开,竟然打到什么毛茸茸的东西。四下张望,却什么也没有。是幻觉吗?我摸了摸脸,分明还是湿润的。手臂上似乎粘了什么东西,我用手一摸,是几根毛发,拿到眼前,却什么也没看见。 我把这几根看不见的毛发包在一张白纸里。 接下来几天,都没有发现公寓里有什么问题。东西没有被碰过,也再没有什么东西在我睡觉的时候爬到我的脸上。我开始怀疑那天不过是自己的幻觉,可是那几根毛发又是怎么回事呢? 编辑让我去黑色丛林主题公园逛逛,说我写的东西越来越死板,狮子啊,大象啊,这些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我对主题公园没兴趣,说要不我去动物园瞧瞧吧。 “动物园?那就是一群病恹恹的动物关在笼子里,有什么好看的?那里的美洲豹能像我家那只一样奔跑吗?总是去这种地方,怪不得你的东西越写越暮气。”他愤懑地说。 动物园确实是个暮气沉沉的地方,可也是唯一能够看见真实动物的地方。自从虚拟机被广泛引入,我们的眼睛看见的是虚拟机让我们看见的东西,我们的耳朵听见的是虚拟机让我们听见的声音。人们饲养的都是虚拟出来的动物,它们温顺、聪明,更重要的是可预测。 走在空无一人的动物园里,看着那些关在笼子里的动物。我写了不少丛林故事,也不知道是因为这里安静辽阔,还是因为这些失去自由的动物。这里连管理人员都没有,据说负责这里的都是一些穷人,只有穷人才需要和真实打交道。虚拟机把不同的人分在不同的时区,穷人都集中在一个时区。他们或许就在我身边,但是我看不见他们的身影,听不到他们的声音,虚拟机很好地把不同时区的人群隔开。原因早已遗忘,是因为人口过剩,还是区分等级?这都不重要。 我在一排排铁笼面前走过,思忖笼子里的动物和虚拟出来的宠物的区别。突然,我看见一只老猫向我龇牙咧嘴。我把饲料放在手里喂给它,它的舌头舔在我的手心,温热而湿润,让我不禁想起那天公寓里发生的事情。吃完后,老猫在我的手上蹭起脸来,还在我的手掌上留下几根猫毛。我看着这几根猫毛,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它们捻起来的感觉和被我包起来的那几根差不多。如果我把它们带离动物园,它们也会消失不见吗? 但是没有,回到公寓,我还是能够看见这几根猫毛。虚拟机考虑得很周到,它知道我在动物园带走了这些猫毛,它们相对我来说应该是可见的,否则会变得不合常理。可是如果虚拟机不知道呢?我突然想到,可能我的公寓里面闯进了一只野猫。
【名篇阅读】卡尔维诺《声雷国王》 从前,有个国王,他说话的声音非常响亮,在十里之外也能听见,如同响雷一般,因此人们就叫他“声雷国王”。   大臣和朝廷官员们每天都要上朝同国王谈话,耳朵很快就都震聋了。这简直是全国的灾难。当人们来告状,走到大臣面前时,即使拼命地喊,大臣们还是听不见。这样,国家的事情就很难处理,百姓们都怨声载道。大家对国王说:   “国王陛下,您使大臣们的耳朵都聋了!”   可国王自己感到,他说话同平常人一样,所以当大臣们耳朵聋了,连他很响的说话声也听不到时,他就大发雷霆,用拳头加棍棒把他们赶出王宫。   新来的大臣们开始工作很顺利,不过,国王常常看见他们用手捂住耳朵,于是就问:   “你们在干什么?难道我是像马车夫那样在叫吗?”   吓怕了的大臣们答道:   “国王陛下,完全不是这样!我们……患耳下腺炎!”   后来,国王发现,所有新来的大臣全都生耳下腺炎,就下令让宫廷医生们用加热剂、芥末膏、斑螫硬膏、绷带来帮他们医治,而那些接受治疗的大臣又不敢把事实说清,只好忍受所有这些折磨,谁也不敢哼叫一声。   当大臣们在治疗时,国王经常来看他们。他以为耳下腺炎妨碍他们听觉,所以声音提得更高,问:   “你们好点吗?喂!你们好吗?”   可以想象,他的声音响得多么厉害!几乎连整个王宫都震得发抖了!   大臣们回答:   “国王陛下,我们很好!好极了!”   大臣们说的,也确实是真话,因为他们经过治疗后,已经变成半聋子了。   国王以为他的国事进行得很好:没有人要求接见,没有人向他告状。其实,大家都怕一辈子耳聋,所以宁愿忍受委屈,也不愿来见国王。   可有一天,国王的王宫里却来了一个老头,说:   “我想同国王谈一谈。”   国王感到奇怪,但是命令说:   “让他进来!”   国王打量了一下竟敢作出如此不平常举动的穷老头,发现老头的耳朵里塞着一只木塞,就问:   “为什么要在耳朵里放木塞?”   “国王陛下,我患耳下腺炎。”   真奇怪!老百姓也都得了耳下腺炎!国王感到这事有点蹊跷,所以皱起眉头又问:   “喂,你不要骗我!你马上说,这塞子是什么意思,不然的话,我就下令砍掉你的头!”   老头感到与其失去头颅,还不如耳聋,所以他取下塞子说:   “陛下,如果要我向你说真话,那么首先要答应赦免我。”   “好,我答应赦免你!”   这时,老头就直截了当向他说了别人不敢说的话:   “陛下,你的声音太响了,把大家都震成聋子了!”   国王一听,狂怒得怪可怕的,他不相信老头的话,因为直到现在,他还没发现自己的声音特别响。但老头又补充说:   “陛下,这是真的,人们到处叫你为声雷国王!”   这个发现,使国王十分难过!他试着降低声音,用低声细语来说话,但还是不起作用,他的声音仍然如雷鸣一般,大家一听到国王的话,还会耳聋。 国王恨以前的大臣们不说真话,下令把他们捆起手脚,投入监牢,而让说出真情的老头做了唯一的首相大臣,并且允许他戴着木塞。   国王对自己的缺点感到很不安,从此,他很少说话,经常用手势下命令。 你们想一想,不说话怎么当国王呢?难道可以长期这样下去吗?  这时国王很想结婚,希望有个儿子继承王位。但国王又感到非常为难。 因为现在他明白,他向别人求婚,人家都会拒绝,怕自己成为聋子。所以,国王只好打消了这一想法。他马上想出了另外一个主意:立即通知全国,谁能治好我的嗓门,就能得到同他体重一样多的黄金。   他把这消息用尽力气叫喊出去,马上传到了十里以外。在极短的时间里,整个王国就没有一个角落不知道国王的通告。由于他的声音像雷一样,把天空里的乌云也都聚集起来,于是下了两个星期的大雨。但过了两个月,还是没有一个高明的医生来替国王医治。
【名篇阅读】欧茨《裸露》 她独自在离家两英里的郊区野生动物保护区里作步行锻炼。这时,身后传来孩子们的呼喊尖叫及嬉笑声,一切来得非常突然,似从天而降。她循声转身,一小群黑人孩子正顺林中小路向她跑来。最大的约11岁,是个男孩,瘦骨嶙峋,上身穿一件很脏的白色T 恤,下身是一条肥裤,脚下是胶底运动鞋,没穿袜子。他好像是在喊她,双手急切地舞动。“喂!太太!喂,没错,是你!”他的话并不难懂,嗓门儿很尖,话音中带着嘲讽。那是在春天,下午就快过去了。这是几周来难得的一个真正称得上暖和晴朗的日子,难得的一个让人感到心情愉快的好天气。空气湿润中带着颤抖,地也在微微地颤抖,难以遏止生命的萌动。她走了一个小时了,给自己鼓劲,健步向前,充分享受着活动腿脚及手臂肌肉的快感。这时,她浑身已渗出洇洇汗珠,思绪由最初的散漫、不连贯,逐渐变得缓慢、稳定,进而晶莹透明,最后,这已不再是思绪,而是单纯的印象和游移无语的幻影,犹如梦一般。而那群孩子,一如那些梦中陡现的幻影,向她涌来。领头的是一个黑人男孩,神情莫名的激动,激动得像怒气冲冲的样子。 “嗯?要和我说话?”她问道。 男孩听后哈哈大笑,似是高兴,又似是嘲讽。要不是他年龄还小,她会以为他是一个醉鬼或吸毒者。他缓缓地靠近她,像一只出来找血吸的细长小动物。他的个头不及她肩高。他对她说话,带着轻蔑的神态,发出不断线的尖利的童音。她辨出了“太太”或“太太,去哪儿”,其他则听不懂。男孩脸上带有挑衅的激动神态,使她感到纳闷,但还不至于害怕,这些孩子毕竟太小。最小的不过八九岁,而且个子矮小,其中还有两三个女孩。“嗯?怎么回事?你们要什么?” 她以一个母亲的平静口气问,心里略有紧张。她本能地后退一步,心里安慰自己说,他们还只是孩子。 然而,瞬间后,这群孩子扑到了她身上。 孩子们蜂拥而上,用拳头捶她,用手打她、撕她,用脚踢她,年龄最大的孩子像一只食肉动物,野蛮而轻捷地猛扑到她身上,将她重重地摔倒在地。她挣扎着,挥舞双臂反击,用脚踢他们。她力气并不小,身体很健壮,平时从不畏缩。即使事已如此,她仍觉得,这不是真的!他们毕竟只是孩子!她一眼就看出,这些孩子不属于她所在的大学住宅区,而是来自崖下老工业区那个破旧不堪的边缘地带。陡峭的悬崖下是一排排低矮房屋和公共经济住房、铁路编组站、工厂及河边废弃的磨房。她和家人难得到那儿去。只有在从这片废墟上架设的州际高速公路上经过时,才会看到一两次。她绝不是有种族偏见的女人。她曾与黑人孩子一同长大,并与黑人、中国人、墨西哥人以及其他俗称为少数民族的孩子一起上过学:她的父母曾有意识地向她灌输过开明思想,让她不要挑剔和持有偏见,要宽容,她也向她的孩子灌输了同样的思想。因此她从没想过,这些少数民族会― 至少有时会有这样的可能― 认为她与他们不属同类,这似乎与理性、仁慈或公正完全背道而驰,但他们就愿这么想,并从中得到满足。眼下,这帮恶魔般的孩子让她出乎意料地惊讶和震撼,他们打她,撕扯她的衣服,掏她的口袋,一边干,一边又笑又叫,如同玩耍。她简直不敢相信,他们会干出这样的事来,并且其速度魔幻般地惊人。 她四十六岁,身体健康,聪慧有独立性格,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一个十多岁孩子的继。可她动武时却显得技穷,更说不上本领出色。她笨拙地挣扎着,像一条捕捞出水被扔在地上的鱼,喘气间摆动了一下便被征服了。她断断续续的惨叫让人难以置信,乱舞的拳头落在孩子们的手臂、肩膀和突前的头上,或者无关痛痒,或者轻轻滑过。他们还只是孩子!她心想,作为一个母亲,不想伤害孩子,即使能回击,她也不会那样做。她还想,如果她投降,屈服,不再挣扎,那他们可能会拿上他们所要的东西,然后离开她。 事情确实如此。当她不再挣扎时,他们也就不再打她。然而他们却狂热地兴奋起来,剥去她的衣服,翻滚她的身体,拉掉她的牛仔裤,哈哈大笑地扯下她的胸罩和内裤,狠命拽下她脚上的运动鞋,拉脱她的袜子。她吓得忘了求他们住手,内心产生极大的恐惧:这群孩子想生吞了她,像一群饥饿的野兽,扑在她身上,用牙齿啃下她骨头上的肉,吞下肚。有什么办法可阻止他们呢? 接着,他们便跑了,跑得无影无踪,剩下她一个人。她惊恐万状,在这个她不知其名的地方哭泣起来。这场突然袭击延续了最多不过两三分钟,可她却觉得非常漫长。她在地上似乎躺了好长一段时间,一动也不敢动,惟恐发砚身体被他们打残了,因为他们对着她的背部和臂部使劲地踢了一阵。你活该如此,有个声音卑鄙地又似是安慰地对她说,可是她很虚弱,浑身疼痛,没有去理会。 她想,野生动物保护区里一定只有她一个人,因为刚才她喊救命时,没有人过来相助。 她静静地躺着,等体力恢复。她躺在那儿,努力回忆所发生的事,并思考着接下来该怎么办。她的哭泣时断时续,带着屈从,而不是那种高声的歇斯底里般的死去活来的哭喊,她不是一个歇斯底里的女人,而是一个能平息别人的歇斯底里发作的女人。没事了。你会没事的。噩梦过去了。
【名篇阅读】卡尔维诺《从陡壁悬崖上探出身躯》 我越来越相信,世界希望告诉我什么,正在向我发送信息、警告与信号。我来到泊特克沃之后就发现了这个情况。每天早晨我都要走出库吉瓦旅店到港口去散步。经过气象台时,便想到日益临近的世界末日,其实这一过程早已开始了。如果什么地方可以测定世界末日的话,那么这个地方就是泊特克沃气象台。这是一个摇摇欲坠的棚子,四根木柱上罩着一块铁皮当房顶,房顶下砌有一个托座,上面摆着各种记录气压、湿度和气温的仪器;它们那带刻度的钟筒慢慢转动,发出钟表般的嘀嗒嘀嗒声,记录杆上的笔尖在钟筒上往返滑动。风速器与风向标像天线一样高高耸立,而雨量计的漏斗却像个小矮子挤在气象台其他仪器之间。这个气象台孤零零地建立在本市公园内一座山坡的顶端,头上就是珍珠蓝色的晴朗的天空,仿佛被有意安置在那里以吸引气旋与热带海洋中的龙卷风,并心甘情愿地忍受暴风雨的摧残。 有时候我不论看见什么,都觉得它充满含义。我觉得很难把这些含义传给别人,很难形容它们或把它转换成语言。正因为如此,我才认为外界事物包含的意义十分重要,是对我也是对整个世界的提示或警告。对我来说,这个含义并不是外界事物,而是发生在我内心深处的现象;对世界来说,它表明这些并非偶发事件,而是普遍现象。讲述这些东西没有别的办法,只能通过一些迹象,你们一定能理解我的这个困难。
【名篇阅读】厄休拉·勒奎恩《大地之骨》 大地之骨   又下起雨。锐亚白的巫师蠢蠢欲动,想念个气候咒,只是个轻微细小的咒语,把雨送到山的另一面。他骨头酸疼,酸疼地渴望太阳露个脸,照遍皮肉、将他彻底烘干。他当然可以念个解痛咒,但那顶多只能暂时隐藏酸疼,这病症无药可治。老骨头需要太阳。巫师动也不动,站在家门口,介于黝暗房间及雨丝穿梭的开阔天空间,妨碍自己念咒,气自己妨碍自己,气自己必须受妨碍。   杜藻从不咒骂——力之子不咒骂,因为不安全——但他以咳嗽般的咆哮清清喉咙,像熊一样。须臾,一声雷响自云雾迷藏的弓忒山坡向下滚去,自北往南回响一阵后,消逝在云雾弥漫的林里。   杜藻心想,这阵雷是个好兆头,雨很快就会停了。他拉起兜帽,走入雨中喂鸡。   他查看鸡舍,找到三颗蛋。红布卡正在孵蛋,不久便可孵化。它患虱虫病,变得蓬头垢面、精疲力竭。杜藻说了几个防虱的字,并提醒自己,小鸡一孵出来就要清理巢窝。他走到鸡圈,褐布卡、小灰、长腿、纯白和国王正挤在屋檐下,对雨发表宽厚、泼辣的议论。   巫师对鸡群说:「中午雨就会停了。」他喂饱鸡群,湿答答地踏回屋里,握着三颗温暖鸡蛋。他儿时喜欢在稀泥里行走,犹记当时喜爱泥泞在趾缝间的沁凉;如今,他仍爱光着脚到处走,但已不再喜欢稀泥。那玩意儿黏黏的,而且他讨厌每次进屋前,还得弯腰把脚清干净。以前是泥巴地还不打紧,如今为了避免湿寒渗入他的骨头,家里可有了片木板地,像领主、商人、大法师一样。不是巫师自己的主意,是去年春天「缄默」从弓忒港上来,为老屋铺了一层地板。两人为此又起争执。都这么久了,他早该知道,跟缄默辩论没有用。   「我踩了七十五年的泥巴地,」杜藻当时说道,「再踩几年也死不了我!」   缄默自然没有响应,让杜藻从头到尾听入自己的词句,感受其中的愚蠢。   「泥巴地比较容易保持干净。」杜藻说,也明白挣扎无用。的确,一块填压妥当的陶土地只需偶尔清扫,再洒点水避免尘土飞起就好,但听起来还是一样蠢。   「谁来铺地板?」他问,如今只能发发牢骚。   缄默点头,意指自己。
【名篇阅读】厄休拉·勒奎恩《黑玫瑰与钻石》 黑玫瑰与钻石   西黑弗诺船歌   我爱人去向何方   我亦跟随   他船浆划往何方   我同往   我们将一同欢笑   亦将一同哭泣   他生我亦生   他死我亦死   我爱人去向何方   我亦跟随   他船浆划往何方   我同往   黑弗诺西方,橡树及栗树密生的山林间,是碧原镇。从前,镇上有个富人从商,名唤阿金。阿金有间工厂,专门为黑弗诺南港及黑弗诺大港所建的船只切割橡木板。他拥有最广的栗树林,拥有许多拖车,雇用多位车夫,将木材和栗子载越山头贩卖。阿金在木材生意上赚了大钱,因此儿子出生时,孩子母亲问道:「我们就叫他阿栗或阿橡吧,如何?」但阿金说:「叫他钻石。」在他的观念中,唯有钻石比黄金珍贵。   于是,小钻石在碧原镇最漂亮的房子中成长,先是目光炯炯的胖娃娃,后来成为红润开朗的男孩。他歌声悦耳、听力敏锐、热爱音乐,因此母亲托莉以「歌雀」、「云雀」等亲昵小名唤他。母亲始终不喜欢「钻石」这名字。钻石在房子四处婉转轻歌,曲子听过就能哼唱,听不到曲子便编作歌谣。他母亲要智妇阿缠教导他《伊亚创世歌》与《少王行谊》;十一岁时,西陆王爷造访碧原镇上方山陵领地时,他还在日回宴上为西陆王爷吟唱「冬颂」。西陆王爷及夫人赞美孩子的歌声,送他一只小金盒,盒盖上镶颗钻石。这对钻石及母亲而言,似乎是份亲切漂亮的礼物,但阿金对唱歌及小玩意儿毫无兴趣。「儿子,你有更重要的事得做,」他说:「还有更大的奖赏要拿。」   钻石以为父亲指的是事业,那些伐木工、锯木工、锯木场、栗树林、采果工、车夫、马车,还有一大堆工作、讨论、计划等等,复杂的大人事情。他从不觉得那些跟自己有多大关系,所以他该怎么完成父亲期许的大事?也许等长大后就明白了。   但阿金想的其实不只事业,他观察到儿子有某种特质。他还不至于眼高于顶,设立些崇高目标,而是偶尔朝那目标瞄上两眼,然后闭上眼。   初时,他以为钻石像其他孩子般,只有昙花一现的魔法,不久便会消退。阿金年幼时也能让自己的影子发光闪烁,家人为此大为赞美,还要他表演给访客看,但到了七、八岁,他便失去这项能力,从此不能施法。   阿金看到钻石未沾阶梯便能下楼,还以为自己眼花,但几天后,他又看到孩子只用一指轻轻滑过橡木扶手,飘上阶梯。「你能用这法子下楼吗?」阿金问。钻石答:「可以啊,就像这样。」旋即像飘在南风上的云朵,平稳滑行而下。   「你怎么学会的?」   「不小心就发现了。」男孩说,显然不确定父亲是否赞成。   阿金未赞美孩子,不希望他因这可能只是孩提时期的短促天分而自觉、骄矜,已经有太多人对他甜美高亢的嗓音大惊小怪。
【名篇阅读】余华《古典爱情》 柳生赴京赶考,行走在一条黄色大道上。他身穿一件青色布衣,下截打着密褶,头戴一顶褪色小帽,腰束一条青丝织带。恍若一棵暗翠的树木行走在黄色大道上。此刻正是阳春时节,极目望去,一处是桃柳争妍,一处是桑麻遍野。竹篱茅舍四散开去,错落有致遥遥相望。丽日悬高空,万道金光如丝在织机上,齐刷刷奔下来。   柳生在道上行走了半日,其间只遇上两个衙门当差气昂昂擦肩而过,几个武生模样的人扬鞭摧马急驰而去,马蹄扬起的尘土遮住了前面的景致,柳生眼前一片纷纷扬扬的混乱。此后再不曾在道上遇上往来之人。   数日前,柳生背井离乡初次踏上这条黄色大道时,内心便涌起无数凄凉。他在走出茅舍之后,母亲布机上的沉重声响一直追赶着他,他脊背上一阵阵如灼伤般疼痛,于是父亲临终的眼神便栩栩如生地看着自己了。为了光耀祖宗,他踏上了黄色大道。姹紫嫣红的春天景色如一卷画一般铺展开来,柳生却视而不见。展现在他眼前的仿佛是一派暮秋落叶纷扬,足下的黄色大道也显得虚无缥缈。   柳生并非富家公子,父亲生前只是一个落榜的穷儒。虽能写一手好字,画几枝风流花卉,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如何能养家糊口?一家三口全仗母亲布机前日夜操劳。柳生才算勉强活到今日。然而母亲的腰弯下去后再也无法直起。柳生自小饱读诗文,由父亲一手指点。天长日久便继承了父亲的禀性,爱读邪书,也能写一手好字,画几枝风流花卉,可偏偏生疏了八股。因此当柳生踏上赴京赶考之路时父亲生前屡次落榜的窘境便笼罩了他往前走去的身影。   柳生在走出茅舍之时,只在肩上背了一个灰色的包袱,里面一文钱也没有,只有一身换洗的衣衫和纸墨砚笔。他一路风餐露宿,靠卖些字画换得些许钱,来填腹中饥饿。他曾遇上两位同样赴京赶考的少年,都是身着锦衣绣缎的富家公子,都有一匹精神气爽的高头大马,还有伶俐聪明的书童。即便那书童的衣着,也使他相形之下惭愧不已。他没有书童,只有投在黄色大道上的身影紧紧伴随。肩上的包袱在行走时微微晃动。他听到了笔杆敲打砚台的孤单声响。
【名篇阅读】一个普通人 李娟 有一个人,他的名字实在太复杂了,因此我们就忘记了。他的脸却长得极寻常,因此我们再也想不起他的模样了——我们实在不知道他是谁,虽然他欠了我们家的钱。 当时他赶着羊群路过我家商店,进来看了看,赊走了八十块钱的商品,在我家的账本上签了一个名字(几个不认识的阿拉伯字母)。后来我们一有空就翻开账本那一页反复研究,不知这笔钱该找谁要去。 在游牧地区放债比较困难,大家都赶着羊群到处跑,今天在这里扎下毡房子住几天,明天又在那里停一宿的,从南至北,绵绵千里逐水草而居,再加之语言不精通,环境不了解……我们居然还敢给人赊账! 幸好牧民都老实巴交的,又有信仰,一般不会赖账。我们给人赊账,看起来风险很大,但从长远考虑还是划得来的。 春天上山之前,大家刚刚离开荒凉的冬牧场,羊群瘦弱,牧民手头都没有现钱,生活用品又急需,不欠债实在无法过日子。而到了秋天,羊群南下,膘肥体壮。大部队路过喀吾图一带时,便是我们收债的好日子。但那段时间我们也总是搬家,害得跑来还债的人找不着地方,得千打听万打听,好容易才能找上门来。等结清了债,亲眼看着我们翻开记账的本子,用笔划去自己的那个名字,他们这才放心离去,一身轻松。在喀吾图,一个浅浅写在薄纸上的名字就能紧紧缚住一个人。 可是,那个老账本上的所有名字都划去了,唯独这个人的名字还稳稳当当在那页纸上停留了好几年。 我们急了,开始想法子打听这家伙的下落。 冬日里的一天,店里来了一个顾客,一看他沉重扎实的缎面皮帽子就知道是牧人。我们正好想起那件事,就拿出账本请他辨认一下是否认识那人——用我妈的原话说,就是那个“不要脸”的、“加蛮”(不好)的人。 谁知他不看倒罢了,一看之下大吃一惊:“这个,这个,这不是我吗?这是我的名字呀!是我写的字啊!” 我妈更加吃惊,加之几秒钟之前刚骂了人家“不要脸”并且“加蛮”,便非常不好意思,支支吾吾起来:“你?呵呵,是你?嘿嘿,原来就是你?” 这个人揪着胡子想半天,也记不起自己到底什么时候买了这八十块钱的东西,到底买了什么东西,以及为什么要买。 他抱歉地说:“实在想不起来啦!”却并没有一点点要赖账的意思。因为那字迹的确是他的。但字迹这个东西嘛,终究还是他自己说了算,我们又不知道他平时怎么写字的。反正他就是不赖账。 他回家以后,当天晚上立刻送来了二十元钱。后来,他在接下来的八个月时间里,分四次还完了剩下的六十元钱。看来他真的很穷。
【名篇阅读】《蔷薇之幽灵》 by 川端康成 一   在这个山峡里,河鹿蛙一叫,石桶花一开,那就春意阑珊的时候了。   河鹿蛙,正好从小学毕业的日子前后,以及新芽绣遍了白白的河滩的时候。   开始鸣叫了。嘻,嘻,嘻,就像吹那古老的日本笛子一般的声音;与其说那是春天的声音,还不如说它是秋天的更合适。   因为放春假,从城市到温泉来的少女说:   "啊,秋天的虫子在叫哪!"那叫声吸引她们的眼光离开温泉旅馆的栏杆,朝着月明中略显朦胧的白色河滩望去。   所以,离开学校去远处旅行的少女们,把这河鹿蛙的鸣声,一定当作故乡的声音深藏于胸中的。   片冈千代子先生迁居于这个山麓的村庄的时候,也正是这些少女们离开此地的时候。   从东京要坐六七个钟间的火车到达镇上,再从这里走十六七公里的路,名副其实的钻山,最终到达一个荒凉寂寞的山村,但它从源赖朝时代[注]开始就喷涌温泉,所以从镇上来的长途客运汽车和运货卡车全通了。运货卡车所运的货物主要是:大米、鲜鱼、大豆、酱油等等,基本上全是山里人吃的东西。这些货车虽然不是载着满车花束进来的,虽然没有小苍花、香豌豆花,但是却像春天的报春花那样美好,原来除了那些吃的东西之外还有年轻女人喜爱的色彩鲜的货物。也就是平时那些喜爱活耀的丽人们身上所用的东西。   本村的少年们正在用青竹子做的水枪打水仗。少年们高兴得不得了,因为从今天起水不凉了。临街的那家大屋子墙里面的和大路上的一共两拨人,他们都把水枪插进道旁小溪的水里,用水枪对攻,个个都像落汤鸡一般,简直就像消防队的消防演习。但运货卡车一到,他们暂时停住手,都说:   "哎呀,可真漂亮啊!"   "谁来啦?"   "新媳妇到啦!"   他们边说边看着卡车。   那卡车停在村头上的山茶林前边了。   "山茶林",这个词儿懂吧?这山茶林的山茶有三四十棵,请你想象一下,这三四十棵山茶长在一片地上造成树林的风景吧。可得知道,这里不是南国吧?可是那叶子上油光闪闪的浓绿,那花耀眼般厚重的深红,不表明这地方确属南国又是何方?   "去蔷薇之家的!"   "到蔷薇之家去的呀!"   "来蔷薇之家的!"   山茶林前边的少男少女们这么喊着跑过来了。运货卡车停下来,那就证明蔷薇之家来了新住进来的人。蔷薇之家就在山茶林的上方。   但是,嘴时喊着:   "蔷薇之家呀!"   "蔷薇之家的!"   那些少男、少女们的脸上显现出来的轻微不安,是不能视而不见的。   为迎接那鲜艳的包裹而从蔷薇之家下到山茶林前的,是一位年轻貌美的女人。   "啊,是她呀!"   "可能是到温泉休养来啦。"   "不是,她是这次调到这个学校来的。名叫片冈的女老师。"   颇以作此说明为自豪的,是个名叫光子的少女。   "啊!"少女们怀着激动的心情互相搂着肩头点头行礼,而且脸有些红了。   "不知道教几年级呢。"   "说是替下村老师的,一定是我们班。"   说这话的也是光子。她是小学五年级学生。   "可是又得住在蔷薇之家吧。"   少女们的脸变得阴暗了。
【名篇阅读】特德·姜《你一生的故事》   你的父亲很快便会向我提出那个问题,这将是我们夫妻生活中最重要的一刻,我希望专注地倾听,记下每一下细节。夜深人静,你父亲和我在外消磨了一个晚上,用餐,看演出,我们刚刚回来。我们俩来到院子里,天上是一轮圆月。我对你爸爸说我想跳舞,他答应了。我们跳的是一支慢舞,一对三十来岁的夫妻在溶溶月光下舞动身躯,就像两个孩子。夜气中有一丝凉意,可是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冷。然后,你父亲说:“你想要个孩子吗?”   那个时候,你父亲和我结婚已经两年了,住在埃利斯路。搬出那里时你还很小,不记得那所房子。但我们会给你看它的照片,告诉你发生在那所房子里的故事。以后的日子里,我会迫不及待,盼望着告诉你那个晚上的事,就是我怀上你的那个晚上。但时间还没到,最适当的时机应该是你准备好自己要个孩子的时候。但是,我们永远也不会有那个机会了。   过早告诉你是没用的。在你的一生里,你难得会耐住性子,安安静静坐着,听我说这样一个浪漫故事。你会说这种事多愁善感,傻气。我记得你说为什么会有你时的情景,那时你十二岁。   “你们生我,完全是为了找个不花钱的佣人。”说这话时你会很生气,一边说,一边从壁橱里往外拽着吸尘器。   “一点没错。”我会说,“十三年前我就知道大约这时候地毯需要打扫了,生个孩子做这种事情看来最省钱,最方便。至于现在,麻烦你赶紧做。”   你会回答我说,“你要不是我妈妈,这种事呀,犯法。”你气呼呼地拉出电源线,插进墙壁插座。   这一幕将发生在贝尔蒙街的房子里。在我的有生之年,我将亲眼目睹陌生人住进我们这两个家。以后,等你来到人间两三年后,你爸爸和我将卖掉第一所房子。等到你离开人世,我将卖掉第二所。到那个时候,我会和内尔森搬进农场的房子里,而你的爸爸将和那个我不记得名字的女人一起生活。   我很清楚这个故事的结局,对这个故事我想得很多很多。我也曾反复这个故事是如何开始的,那是几年前事,太空中飞来外星飞船,外星物体出现在草地上。对这些事,政府近乎绝口不提,而小报则穷极想像,刊登了无数千奇百怪的消息。   就在那个时候,我接到一个电话,有人要来见我。   我看见他们等在我办公室外的走廊里。这两个人真是奇特的组合:一个身穿军装,发式是军队里的板刷头,手提铝制公文箱,不满地打量四周环境。另一个一看就知道是个学院型:一圈络腮胡子,上唇也留着髭须,穿一身灯芯绒,正浏览着重重叠叠钉在附近布告板上的招贴告示。   “韦伯上校吗?”我同那位军人握了握手,“我是露易斯·班克斯。”   “班克斯博士,谢谢你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和我们谈话。”他说。   “才不是呢,我很高兴能有个借口躲过系里的那些会。”   韦伯上校介绍他的同伴,“这位是盖雷·唐纳利博士,我电话里提到的物理学家。”   “叫我盖雷好了。”我俩握手时他说,“非常希望听听你的意见。”   我们进了办公室,我把几摞书从第二把客人坐的椅子上搬走,大家坐了下来。“你说想让我听一段录音,我猜跟外星人有关?”   “我能提供给你的只有录音。”韦伯上校道。   “好吧,咱们先听听看。”   韦伯上校从公文箱里取出一台录音机,按下播放键,放出的声音与一只湿漉漉的狗抖掉毛皮上的水时发出的声音有些相似。   “对这个,你有什么看法?”他问。   我没说湿漉漉的狗。“我想了解与这段录音相关的前后事件。”   “这方面的情况我无权透露。”   “这些情况有助于我理解这些声音的含意。外星人说话时你能看见它们吗?当时它们在做什么?”   “我能向你提供的只有这段录音。”   “就算告诉我你们看见了外星人,这也不算泄露了什么机密呀。外间消息推测你们看见了。”   韦伯上校的立场毫不动摇。“这段话语言学方面的特点,你有什么看法?”他问道。   “这个嘛,它们的发音器官与人类有本质区别,这一点很清楚。我猜这些外星人的形状与人类很不一样。”   上校正准备说些模棱两可的话,盖雷·唐纳利开口了。“根据这段录音,你能做出什么推测?”   “推测不出什么。听上去这些话不是通过喉腔发出来的。不过知道了这一点后,我还是推想不出它们的长相。”   “你有——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看法?任何看法都行。”韦伯上校道。   看得出来,他很习惯咨询一个平民的意见。“只有一点。和它们之间建立沟通将极其困难,因为我们与它们在身体构造方面完全不同。几乎可以肯定,它们的某些声音人类发音器官发不出来,可能还会有些音,人类的耳朵分辨不出。”   “你是指音频,次声波,或者超声波?”盖雷·唐纳利问道。   “不完全是这样。我的意思是:人类的听觉器官算不上一套准确客观的听音系统,它已经经过调整,最适合分辨人类喉腔发音器官发出的声音。对于异种发音系统,我们分辨起来就很困难了。”我耸耸肩,“也许经过一段时间的练习,我们可以辨识外星语言中各音位的区别。但还是存在一种可能,为了表达不同的意义,它们的语言中各个音之间存在区别,可我们人类的听觉器官就是分辨不出这些区别来。如果出现这种情况,我们只好使用声谱仪来了解外星人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韦伯上校问道:“如果我给你一个小时的录音,你需要多长时间才能判断是否需要声谱仪?”   “不管录音有多长,我都无法作出判断。只有直接与外星人对话才行。”   上校连连摇头,“办不到。”   我尽力心平气和地解释给他听,“这当然由你说了算。但要学习一种未知语言,只有与以这种语言为母语的人交流,这是惟一的途径。我说的交流是指提问、谈话之类。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所以说,如果你们想了解外星语言,最终不得不派出受过语言训练、能够与操异种语言者作实地交流的人,让他与外星人对话,不管这个人是不是我。仅凭分析录音是不够的。”   上校皱起眉头,“照你说来,外星人也不可能靠收听我们的广播学会人类语言。”   “我想它们做不到。要学会人类语言,它们需要教学材料,而且是专门设计、向非人类成员传授人类语言的教学材料。有了这些材料,它们便能够从电视里学会很多东西。否则不行,缺乏一个出发点,一个立足点。”   上校大感兴趣。外星人知道得越少,就越好。看来这是他的观点为。盖雷·唐纳利也看出了上校的表情,翻了个白眼。我勉强忍住没笑出来。   韦伯上校接着问:“我们假设你跟外星人对话,借此学习它们的语言。你能不能做到既学了它们的语言,又不让它们通过你学习英语?”   “这取决于它们在多大程序上愿意与我们合作。我学习它们语言时,几乎可以肯定,它们可以同时学习英语的一点只言片语。如果它们只单纯教我说它们的话,它们能学会的英语就不可能很多。可另一方面,如果它们的目的只在于学习英语,而不是教我们说它们的语言,那么,事情就非常难办了。”   上校点头:“这件事,我还会跟你联系。”
【名篇阅读】特德·姜《巴比伦塔》   一   如果把塔放倒在希拉平原上,从这端到那端,将要走上整整两天时间。当塔矗立着朝向天空时,从地面爬上顶端,将花去一个半月时间──如果这个攀登者没有额外负担的话。   而实际情形是,很少有人可以徒手攀登。绝大多数的人身后都拖着一辆装满砖块的木质小车,于是,攀登的速度自然就大大减缓了。当砖块从装上车时起,到被运到不断升高的塔顶那一天,这个世界已经过去整整四个月时间。   二   赫拉鲁穆一生都是在艾拉买度过的,他只是在市场购买铜器时才听说过巴比伦这个名字。   那些铜器是来自大海的船带到幼发拉底河畔的。   现在,赫拉鲁穆和其他矿工却正走在去巴比伦塔的路上,身后,是驮着货物的商队。他们沿着一条满是尘土的小路从高原上下来,穿过平原上被条条沟渠和堤坝分割成许多方块的绿色田野。   和赫拉鲁穆一样,所有的人以前都没有见过那座塔。   在距巴比伦还有几里路时,那塔就浮现在他们的视线里了:一根像亚麻线一样的细条,摇曳在闪着微光的热腾腾的空气中,从巴比伦地平线上慢慢耸立起来。又行走一些时候,他们眼前出现了巴比伦城巨大的围墙。如果把这围墙看作一个巨大的硬泥壳的话,那么,塔身就好像正破壳而出,变得越来越高,越来越大。以致这群正在走近的人眼里除了这通天之塔外,便一无所见了。   当他们仰酸了脖子,把视线收回到地面时,便看到了修建这庞然大物所带来的巨大影响:幼发拉底河在缓缓流淌,河床却几乎被掏空,只为制作数不清的砖块提供大量的泥土。更往南一点,是蜂房一般重重叠叠的砖窑,此时却无声无息没有升火。   他们走向城门,这时的塔看上去比赫拉鲁穆能想像出来的任何东西都要大。它伸进无边的天空中,最后,高得连自身也像被天空吸进去一样,什么也看不见了。如果说这塔是天空的支柱的话,那么可以说它的下部比这城里最大的宫殿还要庞大。一行人就这么仰着脑袋走路,在强烈的阳光下眯缝着眼睛。   南尼用肘碰碰走在身边的赫拉鲁穆,声音里满含敬畏:“我们也要去爬那东西,一直爬到它顶上?”   “嗯……”赫拉鲁穆依然仰着头,有点答非所问,“它看上去……有点不太自然。”   中央城门前有一支商队正从那儿出发,这队矿工挤进城墙投下的狭窄的阴影中,他们的工头贝尼向站在城门塔楼上的看守人叫道:“我们是从艾拉买召集来的矿工!”   看门人一下兴奋起来,其中一个大声问道:“你们就是那些将要挖通天堂拱顶的人吗?”   “是的。”
【名篇阅读】塞林格《下到小船里》  晚秋时节一个小阳春天气的下午,四点刚过。女仆桑德拉紧抿嘴唇,从厨房那临湖的窗子边走开,从中午到现在,她这样做已不下十五、二十次了。这一回走开时,她不自觉地松开又重新系上她围裙的带子,试试对她那肥大的腰身松到什么程度才算最合适。接着她回到那张搪瓷面的桌子旁,让自己那穿一身新用人服的身子在斯内尔太太对面座位上坐下。斯内尔太太已经打扫完房间,熨烫好衣服,正准备享用她照例在走一段路去公共汽车站之前要喝的那杯茶。斯内尔太太帽子已经戴好。这依然是那顶有趣的平顶黑毡帽,这帽子她戴了不光是这整个夏天,而且还包括以往的三个夏天——它经历了多少次热浪和生活中风风雨雨,也不知在多少块熨板上被压过烫过,让多少个真空吸尘器处理过。那块“卡内基帽店”的招牌仍然贴在帽子内沿,颜色退了可是(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还死守着阵地。   “我才不着这份急呢,”桑德拉说,已不知是第五次还是第六次了,这话既是对斯内尔太太也是对她自己说的。“我下定决心不去操心了。我扯得上吗?”   “一点儿不假,”斯内尔太太说。“我就不着急。我真的没操这份心。把我的提包递给我,亲爱的。”   一只真皮提包平放在餐具架上,很破旧了,可是里面的商标也跟斯内尔太太帽子内沿的那块同样显赫。桑德拉不用站起来就拿得到。她把提包隔着桌子递过去。斯内尔太太打开包,取出一包带薄荷味的香烟和一小盒鹳鸟俱乐部发的火柴。   斯内尔太太点燃一根香烟,接着把她的茶杯举到唇边,可是她又立即将杯子放回茶碟里去。“这荼若是还不快点凉,我真的要搭小上我的公共汽车,。”她抬眼朝桑德拉看去,只见对面那人正心事重重地冲着墙上成排挂着的铜平底锅发呆。“快别操心了,”斯内尔太太用命令式的口气说道。“操心又有啥用?他也许跟他娘说了也许没说。不就那么回事吗。操心又有啥用?”   “我倒不是为这操心,”桑德拉回答说。“再怎么着也轮不到我呀。只不过会把你逼疯的,这孩子悄没声满屋子转。那劲头。你根本听不见他的动静,你懂吗?我是说任谁也听不见,你懂吗?头两大吧我正剥豆子——就在这桌子旁——我险些踩着了他的手。他就坐在桌子底下。”   “哼,那我也不会为这操心。”   “我的意思是你在他跟前时说一句话都得掂量掂量,”桑德拉说。“这真能把人逼疯喽。”   “这荼我还是没法喝,”斯内尔太太说。-…”那倒真让人受不了,要是你说一个字都得掂量,生怕出什么事的话。”   “真能把人逼疯喽j我是有啥说啥。一多半的时间里我已经是半疯半癫了。”桑德拉习惯性地掸了掸她想像中的膝头上的面包屑。她鼻子里哼了一声:“才四岁大的小毛孩!”   “他看上去倒是模样挺俊的孩子,”斯内尔太太说。“那双棕黄大眼睛跟别的部位。”   桑德拉又哼了一声。“他那鼻子,长大了也准跟他爸的一个模样。”她举起自己的茶杯,毫无困难地喝了起来。“我真不明白他们干吗整整一个10月都呆在这儿?”她大为不满地说,一边把杯子放下。“我是说他们现在任谁连水边的近处都不去了。女的不去,男的不去,孩子也不去。仨人谁都不去。他们连那条怪船也不再拖出去。我就不明白他们把好好的钞票白扔在这上头图什么了。”   “我不明白的是你怎么就喝得下你那杯茶。我连一小口都没法喝。”   桑德拉怨气冲天地瞪看着对面的那堵墙。“要是能回城里去我就太高兴了。我不是说笑话。我恨这鬼地方。”她充满敌意地朝斯内尔太太瞥了一眼。“对你倒合适了,你整年到头都住这儿。这儿有你来往的熟人,什么都方便。你不在乎呀。”   “哪怕烫死我也得喝了,”斯内尔太太说,一边抬起头来看着电炉上方的那只钟。   “要是处在我的地位你会怎么办?”桑德拉突然发问。“我是说你会怎么做?要说实话。”   这种问题正是斯内尔太太会顺顺当当接过去回答的,就像让她套一件白鼬皮大衣一样。她立刻松开手中的茶杯。“呣,头一条,”她说,“我压根儿不为这儿的事情着急。要说我会怎么做,那就是另找一份一   “我没着急嘛,”桑德拉打断道。   “这我知道,可是问我会怎么做,我肯定先给自己找”   连接餐厅的转门被推开,这一家的女主人宝宝?坦纳鲍姆走进厨房。她是个矮小,臀部几乎没有曲线的二十五岁年轻女子,那头没有样式、说不清什么颜色、发枯的头发拢在两只耳朵的后面,耳轮倒是特别大。她穿了条齐膝长的牛仔裤,一件高领套头衫,还穿着短袜和平底船形鞋。虽说她名字起得挺可笑,她哪儿哪儿都算不得漂亮,可是——就以恒久能让人记住、默默地善解人意、面孔一小块一小块分开很耐看来说——却不失为一个最终能吸引人的女子。她径直走到电冰箱前,开开它。在她双腿叉开两手撑住膝盖朝里张望时,她透过牙缝不成卢调地吹着口哨,还配合以臀部有点放肆、钟摆般左右扭动的节奏。桑德拉和斯内尔太太都没做卢。斯内尔太太不慌不忙地将自己的香烟掐灭。   “桑德拉……”   “什么事,太太?”桑德拉警觉地从斯内尔太太帽子上方望过来。   “泡菜一点都没啦?我想给他捎一块去。”   “他全吃了,”桑德拉精明地回答道。“他昨晚临睡时吃的。当时也只剩下两块了。”   “哦。那好,我上车站时再买些来。我寻思没准能从那条船里把他吸引出来呢。”宝宝关上冰箱门走到临湖窗口朝外眺望。“咱们还缺什么别的?”她在窗子那边问。   “就缺面包了。”   “我把你工钱放在门厅桌子上了,斯内尔太太。谢谢你了。”   “没什么,”斯内尔太太说。“我听说莱昂内尔爱往外跑。”她短促地笑了一声。   “敢情真是这样,”宝宝说,把双手往后裤兜里插去。   “至少他还不往太远地儿跑,”斯内尔太太说,又发出一下短促的笑声。   宝宝在窗前稍稍侧过身子,免得自己完全背对这两个在桌边坐着的女人。“倒也是,”她说,把几根头发拢到耳后去。她纯粹像通报消息似的接着说:“他从两岁起就经常爱往路上跑。不过从没跑得特别远。我想他跑得最远的一次--至少,在城里是这样——是中央公园里的林阴道。离家也才几个街区。他走得最不远
【名篇阅读】乔伊斯《伊芙琳》 伊芙琳 (爱尔兰)詹姆斯乔伊斯 她坐在窗口,凝视着夜幕渐渐笼罩在林荫道上。她的头依在窗帘上,鼻孔里嗅到沾满灰尘的窗帘布的味儿。她累了。 路上人迹稀少。有个男子从最后一幢屋子里出来,经过窗前,回家去。她听见他的脚步踏在混凝土人行道上,发出橐橐声;尔后,又踩在那些新造的红房子前的煤屑路上,嘎吱嘎吱地响着。以前,那里是一片旷地。每天傍晚,他们常在那儿同邻居家的孩子们玩耍。后来,一个从贝尔法斯特(注:爱尔兰东北部重要港市)来的人买下了这块地,造了房屋——全是明亮的砖房,屋顶闪闪发光,不像他们那种褐色的小屋。过去,街坊的孩子们常在那块地里玩耍——迪瓦因家的、沃特家的、邓恩家的,还有小瘸子基奥,以及她和兄弟姐妹们。可是,欧内斯特从不玩,那时他已经挺大了。她的父亲常常跑到地里来,提着一根刺李木拐杖,想把她们撵回去。幸亏小基奥常替他们望风,一瞧见她父亲来了,便大声呼喊,通风报信。不管怎样,那时他们似乎很快活。父亲的脾气不像现在这么坏,何况妈妈还在世呢。那是好久以前了。光阴荏苒,如今她和兄弟姐妹都长大了。母亲已经过世。蒂西·邓恩也死了。沃特一家回英格兰去了。时过境迁,现在,她和别人一样,也要离乡背井了。 家!她环顾四周,望着房间里所有那些熟悉的物件,多少年来她每周打扫一次,心里老是纳罕:究竟哪儿来的这么多灰尘?!或许,再也见不到这些熟悉的东西了,她连做梦都没想到跟它们分手呐。屋里有一张向圣女玛格丽特·玛丽·阿尔柯克(注:1647-1690,法国修女,主张崇拜耶稣圣心。)许愿的彩色画片,旁边是一架破风琴,上面的墙上挂着一张泛黄的神甫的照片。好多年来,她从未打听出这位神甫的名字。他是父亲年轻时的一个同学。每逢家里来客,父亲总让客人看这幅照片,一面随意地说: “眼下他待在墨尔本(注:澳大利亚南部重要港市)。” 她已经同意出走,要离家了。这样做妥当吗?她试着从各个角度权衡这一问题。无论怎么说,在家里她有安顿之处,有吃的,四周是从小朝夕相处的亲人。自然,不管在家里还是在店里,都得拼命干活。一旦店里的伙伴发现她跟一个汉子私奔了,会怎么议论呢?也许会说她是个傻瓜吧。很可能会登广告,招人补她的缺。这下子,加万小姐该高兴啦。平时她总要炫耀自己比伊芙琳高明,特别在旁边有人的时候: “哎,希尔小姐,难道你没瞧见这些女士在等着吗?” “希尔小姐,请你提起精神来!” 伊芙琳离开这百货店是不会痛哭流涕的。 可是,在新的家,在那遥远的陌生的地方,情况会多么不同啊!她将结婚——正是她,伊芙琳,人们将尊重她。她不会像妈妈生前那样遭受虐待。她已经十九岁出头了,但即使现在,她有时还会觉得受着父亲暴虐的威胁。她晓得,正是这种感觉使自己心惊胆战的。在孩子们长大的时候,父亲常常对哈利和欧内斯特很粗暴,对她却不这样,因为她是女孩子。可是近来,他竟吓唬说:要不是看在死去的娘面上,就要教训教训她。如今,再没有人来保护她了。欧内斯特早已夭折,哈利干的是装饰教堂的活儿,几乎成天在乡下奔波。此外,每逢礼拜六晚上,为了钱,总免不了一场争吵,这使她说不出地厌倦。她总是把挣来的工资——七个先令——都给家里,哈利也尽量寄些钱来。但最棘手的是向父亲要钱。他说她老是乱花钱,骂她糊里糊涂,还说,他不会把辛辛苦苦赚来的钱给她滥用;他唠唠叨叨讲个没完,周末晚上,他总是不像样的。但最后,他还是把钱给她,边挖苦地问她,是否打算去买礼拜天的饭菜。她只好尽快奔出家门,到菜场去。她手里捏紧黑色皮夹子,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挤过去。当她提着沉甸甸的菜篮,回到家时,已经深夜了。她管这个家是很辛劳的;妈妈去世后,就得她来照料两个弟弟,务必让他们准时吃饭,准时上学。真是辛苦的家务——艰难的生活——不过,此刻就要离别了,她却有些依依不舍了。 她将和弗兰克一起去开辟新的生活。弗兰克心地善良、性格开朗,又有男子汉气概。她将乘夜半船随他私奔,做他的妻子,同他到布宜诺斯艾利斯(注:阿根廷首都)住下来——他已在那里为她准备好一个家了。她十分清晰地记得他俩初会的情景。那时他寄宿在大街上一户人家里,她以前常去那儿。算来不过是几星期以前的事呢。他独自站在大门口,后脑勺上戴着尖顶帽,蓬松的鬈发披垂在前额,衬出一张古铜色的脸。不久,他们相识了。每晚,两人在百货店外面约会,尔后,他送她回家。他曾带她去看《波西米亚女郎》。他俩坐在剧院里前排座位上,她不禁心花怒放,因为她难得坐在这种雅座上的。他热爱音乐,还能哼上几句。人们都知道他俩在谈恋爱。每当他哼起一支姑娘爱上水手的歌儿时,她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陶醉的感觉。他常开玩笑似的管她叫“小宝贝”。起先,她为有了个亲密的伙伴很激动,随后,渐渐喜欢上他了。他会讲许多遥远的异邦的故事。他原先在艾伦公司驶往加拿大的一艘船上当一名水手,每月挣一个英镑。他告诉她在哪几条船上待过,干过哪些活儿。他曾渡过麦哲伦海峡(注:南美洲大陆南端和火地岛之间沟通大西洋和太平洋的海峡),因而能给她讲南美那些可怕的巴塔哥尼亚人的故事。他说,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他走运了,这次是回祖国来度假来的。自然而然,父亲窥破了他俩的秘密,不许她再跟弗兰克讲一句话了。 “我知道那些水手是什么货色,”他说。 有一天,父亲同弗兰克吵了一场,从此,她只得偷着去会情郎了。 大街上暮色渐浓。搁在她膝盖上的两只白信封变得模糊不清。一封是给哈利的,另一封给父亲。她最喜欢欧内斯特,但也爱哈利。她注意到近来父亲一天天见老了,他会想念她的。有时,他会显得很慈爱。不久前,她身子不好,睡了一天;他特意为女儿念了一篇鬼故事,还亲自在炉上替她烘面包片呢。还有一次,那时妈妈还在世,一家人到霍斯山去野餐。她还记得,那一回父亲为了逗孩子们发笑,故意戴上了妈妈的女帽呐。 出走的时刻迫在眉睫了,她仍然坐在窗口,头依着窗帘,闻着沾满灰尘的窗帘布的气味。窗下,从大街远处飘来街头艺人拉手风琴的乐声。她很熟悉那曲调。不过,奇怪的是,偏偏今夜传来了这乐声——使她想起了自己对妈妈许下的诺言:保证尽力支撑这个家。她记得妈妈临终前夕的情景:她又待在客厅那边黑黝黝的小屋里,户外,传来一支凄凉的意大利乐曲的琴声。父亲给了那拉风琴的艺人六便士,打发他走开。她还记得,父亲昂首阔步踏进病房,骂道: “该死的意大利佬!闹到这儿来啦!” 当她在沉思的时候,妈妈一生悲惨的景象历历在目,震慑了她的灵魂深处——妈妈在平凡的生活中牺牲了一切,结果竟发疯而死。此刻,她浑身战栗,彷佛又听见母亲疯疯癫癫地不断呓语: “小乖乖!小乖乖!”(注:原文是“Derevaun Seraun!Derevaun Seraun!”,爱尔兰方言,是对亲友等(尤其小辈)亲昵的称呼,意为“我亲爱的(小宝贝)”。) 她吓得惊跳起来。逃!非逃不可!弗兰克会救她的。他会给她美好的生活,也许,还会给她爱情。她渴望生活。为什么她应该受苦?!她有得到幸福的权利。弗兰克会把她搂在怀里,抱住她。弗兰克会救她的。 北墙码头,一片喧嚣,她挤在摩肩接踵的人群里。他握住她的手,她觉得他在跟自己说话,一遍遍讲着飘洋过海的事儿。码头上挤满了掮着棕色行李的士兵。透过码头棚屋宽敞的大门,她瞥见那黑黝黝的庞然大物,停泊在码头墙边,船舷两侧的舱口闪晃着。她不吭一声,只觉得脸上冰冷发白。她感到痛苦而迷惘,不由得祷告上帝,祈求他老人家指点。迷雾中悠然响起呜咽似的汽笛声,不绝如缕。要是真的走了,明天就会在海上,跟弗兰克一起,向布宜诺斯艾利斯驶去。船票已经预订了。事到如今,他为她尽心出力后,还能反悔吗?!她惶恐地直想吐,不停地翕动嘴唇,默默地、虔诚地向上帝祝祷。 突然,启航铃嘡地一声,她的心怦地一怔。她觉得他抓紧自己的手。 “来!” 刹那间,人间所有的惊涛骇浪在她心头激荡。他在把她拉进波涛中,要把她给淹没了。她双手攥紧铁栅栏。 “来呀!” 不!不!不!决不!她的手狂乱地攫住铁栏。在风涛中,她凄绝地尖叫一声。 “伊芙琳!伊薇(注:伊芙琳的昵称)!” 他冲出栅栏,一面喊她紧跟。有人对他吆喝,催他快上船,但他仍在喊她。于是,她对他板起一张惨白的脸,无可奈何地,恰如一只走投无路的动物。她茫然瞅着他,目光中既没有恋情,也无惜别之情,仿佛望着一个陌路人。
【原创小说】《在银泰等自助餐的时间》 三天前,男孩收到了这两张自助餐劵,劵是一个他已经忘记很久却突然又有了联系的朋友送的。整整一下午,男孩思来想去,不知该做什么好。男孩不善于处理例如突然收到两张自助餐劵这样突如其来的情况。到晚上的时候,男孩终于决定可以和女孩一起去用餐。 女孩晚上接到男孩的电话并没有太欣喜,她只是觉得俩人确实好久没有在一起吃过饭了。女孩花了一天时间挑选衣服,确定项链和头饰,出门做了新发型。她发现宝石蓝色其实和自己很搭,而平日里爱穿的明黄色实在是庸俗透了。她特地画了指甲。 男孩去接女孩的时候,考虑了一下,决定还是穿两个月前的那件灰夹克。 女孩按约定时间——一分不多一秒不少地——坐火车赶了过来。 .................... “所以说你总是这样,总是只考虑自己的感受,”女孩说“你去取餐,又是只拿了自己喜欢吃的东西,你一直这样,从来没有考虑过我的什么....” “我没有只拿自己喜欢吃的东西。”男孩辩驳“我拿了炸排和烤翅,这是我喜欢吃的。可我还拿了奶油冻和冰淇淋,这是为你拿的。” “这段时间我不能吃凉的东西。”女孩说。 “可你本来不是这个时候...” “早变了——我们有多久没见面了?” “大概两个月。”男孩把冰淇淋端到自己面前来。 “是一个月又三星期。”女孩说,看着男孩“你一点儿都不关心我们分开的日子。” “好吧,就算你说的对,可又有什么区别?” “有区别,我们分开还没到两个月,可你差不多把我全忘了。” “我没有忘了你!”男孩提高嗓门“是你自己无理取闹。” “你有!”女孩掏出手机塞到男孩鼻尖前面“你看,我们是十二月二十六号分开的,我这里记得清清楚楚,你看,现在是二月......” 男孩默默站起身来往取餐区走去。 .................. 自助餐他们等了很长时间。 女孩的火车是九点到站,可男孩并没有及时去接,他走到一半时发现自己把餐劵忘在家里了。等男孩终于赶到火车站已经是九点十分。因为这十分钟的延迟,他们没能赶上自助餐的开餐,只好等第一波人吃完了再进去。餐厅在银泰大厦的四楼,同楼层另外还有五家餐厅,两家鲜果吧及一家书店。男孩以前并没有来过这里。 “我们在哪家餐厅吃?”女孩问,男孩掏出餐卷看了看“多伦多餐厅。”他说。 然后他们得知了至少需要等一小时才能用餐的消息。 “没关系!”女孩满面笑容,想缓和一下气氛,刚才来的路上,她抱怨过男孩没能及时接她。“我一点儿都不饿。” “嗯”男孩闷声不语。 女孩希望更热烈些的回应。“陪我去买买东西吧!” “好。” 他们坐电梯下到了卖服装的二楼,女孩搂着男孩的胳膊,一家店一家店地逛。他们进了一家标牌喜庆,门口还竖着圣诞树的宝姿专卖店里。 “你看我穿这件怎么样?”女孩拿起一件红色的针织羊毛衫在胸前比划着,羊毛衫胸口处印着一个大大的圣诞驯鹿。 “不错。” “这件呢?”女孩换了一件柠檬黄的,一个牛仔打扮的男人在钓鱼。 “也好。” “你喜欢哪一件?” 男孩皱着眉头,似乎很苦恼地思索着“第二件。” “是吗?可我不太喜欢呐。” “你穿挺好看的。” 女孩并没有买,她本来就不打算在这里花钱。 一小时后他们回到了餐厅门口,但依然没有空位子。女孩说她累了,于是他们在门口找椅子坐下。 “你还记得那个老师吗?大二教我们心理学的那个?”女孩希望找一个话题。 “说话像男人的那个?” “对,知不知道,她结婚啦。” “真的?”男孩有些诧异。 “真的,就在年初,你没听说吗?” “没有。”男孩一向不大关心这些。 “男方是个公务员。” “不会吧?”那个晒得黑黑,总穿牛仔裤上课的心理学老师渐渐在男孩心中清晰起来,男孩愈发觉得生活这种东西实在是不可思议。 “我觉得嫁公务员挺不错的。”女孩评论到。 “是的,”男孩点点头,陷入沉思里。“我妈也让我考一个来着。” “你只要考肯定能行。”女孩说。 男孩苦恼地叹了口气,又看看表,表示他想去书店转一圈。 “好啊,去吧。”女孩挺希望男孩能再陪她说会子话。她打了个哈欠。 男孩去了书店,不一会儿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本书。 “你买了什么?”女孩问。 男孩把书递过去,J.D塞林格的《九故事》。女孩表示从没听过这本书。 “看见打折所以就买了。”男孩解释。 “讲什么的?”女孩眯着眼睛。 “唔,我高中的时候看过其中的一篇。”男孩不确定似得说,那有关于另一个女孩的事。“讲一个人,他从战场回来。” “嗯,然后呢?” “他在战场上经历了很残酷的事情,他想把事情对别人说,可他又觉得没有一个人能真正理解这些事。他于是谁都没告诉,连他的女朋友都没有,就这么在心里头憋着。他开始有些怪异。然后有一天,他憋不住了,把所有事情编成童话讲给了一个素昧平生的小女孩。最后他在女朋友面前......” 男孩滔滔不绝地讲着,直到发现女孩睡着,他才停住。他凝视着女孩睡着的样子,轻轻地把外套脱下来盖在女孩身上,然后打开书轻声读了起来。他从“你见到更多玻璃了吗?”开始读,一直读到“因为它们得了香蕉热”,中间有几次停顿,因为他会忍不住瞅一眼女孩,女孩一直静静睡着,额前的刘海随呼吸起伏,睫毛时不时跳动一下。对女孩的这副样子,男孩充满感激与愧疚,他想起女孩的火车可是早上七点中就发车的。后来他彻底放下了书,只是看着女孩。女孩睡熟了,靠在椅子上,身体微微地往下沉,一只手搭在大腿上,一只手从一边耸拉下来,指尖偶尔轻轻颤抖,双腿向椅子肚里头蜷缩着。从睡着到醒过来,女孩的沉睡没有一丝声音。 “什么时候了?”醒来后女孩问。 “还有一会儿,要不要先吃点?”男孩说,把书收了起来。 “应该不用。”女孩说。“你真的觉得那件黄色的衣服好看?” “很搭你。”男孩是真的这么想。 “我知道网上有一件更好看。”女孩坐直身子 “生日的时候你可以买给我。” “我一定记得。” “过生日我不想闹大的,就你和我,一个蛋糕,两个人,好不好?” “好。” 女孩觉得有些心灰意冷,她忙理了理头发 这时候一队客人突然从餐厅里走了出来,那是一家子,三十来岁的夫妇俩,带着老人,还有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每个人都心满意足的模样,一看就是那种事业有成,婚姻也尚处在完满阶段的美好家庭。服务员冲男孩和女孩点点头, “对了,那个故事,赛什么的,他从战场上回来后怎么样了?”在进餐厅的时候,女孩突然想起来似得说。 “他....”男孩迟疑了一下“他最后还是把战场上的事儿跟他女朋友说了。虽然他女朋友不太能理解,但所有人都好受了许多。”
【名篇阅读】巴别尔《盐》 盐   (前苏联) 伊萨克·巴别尔    “亲爱的主编同志,我想给您描绘一下那些个挖我们墙脚的妇女是何等的没有觉悟。您遍访国内战争的各条战线,写了许多报道,我相信您不会忽略一个名叫法斯托夫的民风刁恶的火车站,这个火车站位于某个遥远的国度的某个鲜为人知的地方,我当然去过那里,喝过私酿啤酒,用以润湿唇髭,但没有咽下肚去。关于上述车站,有许多东西可写,然而就如我们家乡的俗话所说,别把上帝拉的屎搬过来当宝贝。所以我只写给你看我亲眼见到的。   “七天前,一个月色如洗的宁静的夜晚,我们骑兵军那列劳苦功高的军用列车满载士兵,在那个车站上停了下来。全军战士都满怀激情地要把我们的共同事业推向前进,急于奔向别尔季切夫。可是我们发觉我们的专列却偏偏不起动,我们的‘加夫里尔号’① 无意启碇,它为什么要在这里中途停泊?其实这次中途停泊对我们的共同事业来说并非小事,因为背袋贩子②,这些凶恶的敌人,其中妇女同样占有半壁江山,正在厚颜无耻地对付铁路当局。他们大胆地抓住火车的扶手,在铁皮顶上飞快地奔来跑去,砰砰地捶打着顶,搅得人心惶惶。然而背袋贩子资本的胜利是兔子尾巴,长不了。战士们一个个自告奋勇地跳出车厢,终于让备受凌辱的铁路工作人员得以喘口气。车站周围只剩下了背袋子的妇女。战士们出于恻隐之心,让一些女人坐进了生有炉子的车厢,可是有些女人却没让搭乘。我们二排那节车厢里也坐进了两个姑娘,头遍铃响的时候,有个挺体面的女人抱着个娃娃,走到我们车厢前说:   “‘亲爱的哥萨克兄弟,让我上车吧,自从打仗以来,我成天抱着个吃奶的娃娃,在各地车站受苦受难,这回我想乘车去跟我丈夫团圆,可铁路上怎么也不让我搭车,哥萨克兄弟,难道你们就不可怜可怜我?’   “‘妇人’,我对她说,‘话说在前面,您的命运怎么定得看我们排里是不是同意。’于是我对我们排的战士们说,有个挺体面的妇女要求搭乘咱们的车子去某地跟她丈夫团圆,她手里的确抱着个娃娃,你们的意见怎样,让她上车还是不让?   “‘让她上吧,’弟兄们说, ‘她跟咱们过招后,就不会稀罕她那个丈夫了!……’   “‘不,’我相当严肃地对弟兄们说, ‘弟兄们,我向你们鞠躬致谢,可听你们说出这么下流的话,我着实吃惊。弟兄们,记住你们是怎么活过来的,你们自己也都是由你们的母亲奶大的,因此你们说出这样的话好像不太应该吧……’   “哥萨克们交头接耳地议论说,他,巴尔马绍夫,说得有道理,便让这个女人上车,她千恩万谢地爬进车厢。每个哥萨克都被我这番充满真理的话烧得心头火辣辣的,安顿她坐下,争先恐后地说:   “‘妇人,您坐在角落里,像所有做娘的一样,好生给您孩子喂奶,谁也不会上角落里来碰您的,您将如愿地回到您丈夫身边,没人会坏您的贞操,我们相信您是个心地善良的人,您会好好地给我们哺育接班人的,因为我们老的一天天更老,年轻的却很少。我们不管是现役的,不管是超期服役的,日子都不好过,又是挨饿,又是挨冻。至于您,妇人,尽管放心地坐在这儿……’   “响起第三遍铃声,列车开动了。美不胜收的夜景映满了天幕。天幕上缀满了油灯一般大的星星。战士们思念起库班的夜和库班绿莹莹的星斗。思绪像鸟儿一样飞往天外。而车轮则哐当哐当地响个不停……   “随着时间的推移,夜下岗了,于是红军的鼓手在红色的鼓上击响了晨鼓,哥萨克们发现我坐在铺上一夜没睡,满脸忧色,便走到我眼前。   “‘巴尔马绍夫,’哥萨克们对我说,‘你干吗这么发愁,坐了一宿没睡?’   “‘战士们,多谢关心,请原谅,让我跟那个女公民讲几句话……’   “我晃晃悠悠地打我铺位上站起身来,睡意像头逃避恶犬追逐的狼那样从睡铺上逃掉了,我走到她跟前,从她手里抢过孩子,扯开孩子身上的布片,看到里边包着整整一普特盐。   “‘同志们,瞧,多乖的孩子,不向大婶要奶喝,没尿湿她的裙子,也没吵得大家不能睡……’   “‘亲爱的哥萨克弟兄们,原谅我,’那女人冷冰冰地插进来说,‘骗人的不是我,骗人的是我遭的罪,是我心头的愤恨……’   “‘巴尔马绍夫可以原谅你的愤恨,’我回答那妇人说,‘巴尔马绍夫为你的愤恨花的代价还不算大。何况巴尔马绍夫花了多少代价,会讨还多少代价的。可是妇人,你看看哥萨克们,他们把你抬高到了共和国劳动人民母亲的地位。你看看这两个姑娘,她们现在还在那儿哭,一夜下来,她们遭了多少罪呀。你再看看在库班麦田里种麦的我们的妻子,她们守着活寡,耗尽了女人的力气,而她们的丈夫,也都过着光棍一样的日子,人性本恶,便身不由己地强暴落到他们生活中来的姑娘……可你,他们却没有碰一下,尽管你是个坏心肠的女人,操了你也活该。再看看俄罗斯,遍体鳞伤……’   “可她却对我说:   “‘我自己的盐,我爱咋办就咋办,我不怕什么真理。您不是在为俄罗斯着想,您是在救犹太佬的命……’   “‘现在不谈什么犹太佬,你这个该千刀万剐的女人。犹太佬跟这事挨不着边。而您,卑鄙的女人,比那个骑着价值千金的骏马、挥舞着马刀、威吓我们的白匪将军还要反革命……他,那个将军,在亮处,是看得见的,从哪条路上都看得见,劳动人民可以设想怎样把他结果掉。可你们这些数也数不过来的女人,抱着你们那些不吃不跑的娃娃,却像跳蚤一样,躲在暗处,看不见你们,而你们却咬呀,咬呀,咬呀……’   “我要承认,我把这个女公民扔下了飞驰的列车,可她却像铁打的一样,坐了一会儿,拍了拍裙子,又去走她那条卑劣的路。我看到这个女人居然平安无事,看到她四周满目疮痍的俄罗斯、颗粒无收的农田和遭到凌辱的姑娘,看到那么多的同志杀奔前线,生还的却寥寥无几,我想跳下车去或者自杀,或者把她杀死。可哥萨克们舍不得我,劝我说:   “‘给她一枪。’   “于是我从壁上拿下那把忠心耿耿的枪,从劳动者的土地上,从共和国的面容上洗去了这个耻辱。   “为此,我们二排全体战士,向您,亲爱的主编同志,向你们,编辑部全体同志,鞠躬致意,你们对待一切叛徒绝不可心慈手软,因为他们要把我们推入泥潭,使河水倒流,使俄罗斯死尸枕藉,荒草遍野。   “二排全体战士的代笔者—— 革命战士尼基塔·巴尔马绍夫。” 注: ① “加夫里尔号”原为波罗的海舰队的驱逐舰,1916年起服役,1919年国内战争期间,因在科波尔湾和喀琅施塔得击退英国军舰进攻而著名。1919年10月被击沉。   ② 俄国在十月革命后的内战时期,大批贩子从乡下把粮盐等食品用袋子背至城市贩卖,这种投机行为史称“背口袋的买卖”,称贩子为“背袋贩子”。
【原创小说】白 白 他看着女孩,从进学生会的第一天起,他就注意到她。和他一样,女孩是新入会的,女孩留着娃娃头短发,圆嘟嘟的脸和精巧的鼻子尖,女孩和其他新来人的不同。刚进学生会的时候,他就感觉到她是被孤立的。但女孩自己似乎是毫不知情。女孩做起事情来急冲冲地,总是小跑着。遇到不会的地方,女孩就会“腾腾”地跑过来问他。 “对不起,这里应该怎么弄啊?”女孩很客气地这么说。 如此一来二去久了,自然会被注意到。有人开始在他耳边吹风: 喂,不要和那个女的走太近啊。 咦?为什么? 你没听说啊?那女的,是托关系才进学生会的。 这他倒是听说过,每次会员选拔,都有不少走后门的家伙,这事儿大家本来心照不宣,但今年不同,今年的招收结果刚公布,网上就出现传言说某某是院长的亲侄女。他不知道这个“某某”原来就是女孩。也难怪女孩会被孤立。他看着女孩那总是急冲冲的背影,觉得事情不那么简单。 今天他们被分派打扫活动室。校庆晚会结束后,布景刚收起来,学生会的老成员们就早和观众一齐走光了。留下的自然是新人。大家都一脸愠怒地抱怨。他看向女孩,女孩没什么表示,仅是认真的沿着墙根,将最细小的纸屑打扫起来。 十一月份开始变天,屋外风声大作,屋里却仿佛静寂异常,日光灯嘶嘶作响,可以听见扫帚刮在地板上的沙沙声。这里气候诡异,夏日与冬日相隔无隙,往往头一天还是艳阳高照酷暑逼人,晚上一阵风雨,第二日便需穿薄毛线衣出门。看窗外这活像两军交战的阵势,明天会很冷吧。 “对不起,天花板上的这些气球要怎么办?”女孩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这些.......”他的心停跳了一下“摘下来扎破扔掉就可以了吧......” “可是没有梯子啊。” “梯子在器材室里,我有钥匙,我去拿吧。” 我们一起去吧。女孩说。他一阵紧张,心又通通跳起来了。 门一打开风就刮了进来。正在埋头苦扫的几个人扭过脑袋,疑惑地看向洞开的门口。好冷。女孩缩缩肩,从衣领里翻出兜帽来带上——她穿一件浅紫色的兜帽衫,戴上帽子后的样子仿佛一朵蘑菇。我们去搬梯子。他解释道。 外面黑洞洞地,没有一丝光。大学城远离市区,路灯稀稀落落,一到晚上,四下便寂杳无人。器材室在教学楼南边,到这里大概有十几分钟路程。一来一去加起来,也就是有近半个小时的独处时间,他心想。 “学长你是哪里人?”女孩突然问道。 “我?我、我老家在海拉尔。” “天哪,我是北京的,我还以为我已经算是非常北边了。” “嗯,不过我高中的时候就搬到这里来了。”他挠头。 “是吗?唉,我一直就在北京上学。高中的时候,我还当过班长呢。” “真的?” “骗你的,我这样的怎么可能嘛。”女孩笑道“哎,不过,这里冬天还真冷呢。” “这里降温很快的,从夏天到冬天,有时候就一晚上的事情。” “就是,我都开始担心衣服可带少了呢。” “我刚搬来那会儿,”他说“以为没关系,有一次放学淋着雨就回了家,结果发烧烧了好几天。被同学笑话死了。”他叹一口气,又懊悔自己叹气的声音大了些。“明明不是海拉尔来的吗,一点都不耐冻嘛。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敢随便淋雨了。” 风呜呜吹着,拍打着小路两旁的行道树,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像是有什么仇恨。船底般厚的铅云低低地压在天上,空气中开始有沉闷的味道。 快要下雨了吧。 大概。 他想将谈话进行下去,但不知道如何开始了。一旦陷入沉默,话题往往就很难被再挑起来。可他还有好多想知道的。他想知道女孩上大学之前的事情,想知道她的高中、初中、小学,他想知道女孩做事为什么总风风火火,他想知道女孩晓不晓得自己其实是被孤立的,她怎么可以如此隐忍呢?女孩是自己想要加入学生会的吗?不,肯定不是,一定是父母逼她报的名,又擅自为她找了关系,就像所有父母都常做的那样。她于是被大家白眼相向。女孩儿将这一切都忍耐下来。 女孩儿只是在他身边默默地跟着,垂着头,似乎在想什么心事。他听见有秒针咔哒咔哒走动的声音,是两人的脚步声。明天肯定会大降温,几千米厚的冷气团正覆盖在城市上空。他想像着那种寒冷,想象着女孩冷得浑身发抖的样子,闭着眼睛,缩着肩膀,就像海拉尔冬天被冻僵的麻雀,那些麻雀从电线杆上直掉到地上,爪子蜷缩着,身上还覆有白霜........他赶紧将念头从脑海里逐出去。 不知不觉走到器材室门口,他掏出钥匙,器材室里面几乎比外面还要冷。一片漆黑中他们摸到了梯子。梯子是铝合金的,冰凉,刺地他手指生痛。梯子有些分量,他赌气似的将梯子一把抱住,拖到外面,扛在肩上。“走吧”他对女孩说。 “我们一起抬吧。”女孩一只手抓住梯子末端。 “不必,我扛得动。”他故意迈开大步走。女孩不言不语,乖乖跟了上去,头依然是垂着的,似乎有些僵硬。昏暗的路灯将她的影子拖地老长。 嗳,我是特别讨厌吧。女孩把头抬起来。 “什么?” 托关系进来的,都特别讨厌吧。 风把枯落的树叶扔到天上。 不是....没有...... “是我自己求我叔叔把我名字加到学生会名单里的。”女孩说,她笑着“小学,初中,高中,我一直都是班干部,为什么大学我一个学生会都进不了?” 金属梯子冰着他的手指。 “本来我想好好干一番的,可事情被捅了出来。我就是真办成了什么事,也会有人说我是托关系办的。我干的越好大概就会被骂的越凶吧。我干脆就装一副什么也不会做的样子。反正托关系进的肯定都是废物。你也是这么想的吧。但我受够了,不能办事我进学生会有什么用呢?我早就不想呆了。” 他呆呆地愣在原地,头脑一片空白,女孩一股脑地说了下去,她说她有多讨厌学生会,她说她有多讨厌这学校,她说她有多讨厌讨厌所有人,讨厌她叔叔,她爸妈,她自己,她自作自受。风继续呜咽,树干继续噼里啪啦噼里啪啦,树叶哗哗哗哗作响,女孩一直面带微笑,用很平淡的语气说着。像是在主持新闻节目。像是在报道几万光年外发现超新星的事情。他默默看着她,一直看着,不知过去多长时间。 回到活动中心的时候人已经走光了,地上还有不少垃圾没扫干净。他们不约而同地拿来扫帚各自打扫。风声大作,风吹窗户哐哐作响。之后,她扶梯子,他爬上去,将天花板上的气球一个一个摘下来。他们如此默契,就像相爱多年的情侣般心有灵犀。他没有简单的将气球扎破,而是小心翼翼地解开气嘴上的结,把里面气放出来。他做得很慢,她在一旁很有耐心地看着,她帮他把放过气的气球按颜色叠起来。然后他们将气球全部扔掉。 然后,“下雨了。” 女孩小声说到,她话音刚落,雨点就随之啪啪掉下来。一场暴雨,正如之前的狂风宣告的那般,一场特大暴雨。暴雨夹杂闪电,夹杂雷声,暴雨夹杂几亿立方水汽几亿焦耳阳光所拥有的全部力量。暴雨奔腾而下,摧枯拉朽,暴雨审判世间万物。树叶、泥土、红绿灯和路旁指示牌、街角生锈的消防墩。暴雨审判所有清洁与污秽,暴雨从门缝里飘进来,飘到他脸上。 一起走吧。我带伞了。她说。 我也带伞了。我再把这里检查一遍吧。他说。 女孩点点头,撑起伞步入雨中。 他开始检查起来,窗户有没有关紧,垃圾有没有清扫干净,有没有东西遗落下来。他做这事的时候一丝不苟,像是检查发射前的宇宙飞船。他感觉有一股白色在他脑中蔓延开来,他感觉每一秒都恍若隔世,每一秒都宛若新生,他感觉雨水浸入他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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