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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少女撸猫手记 猫就是如此,神秘、傲娇、大摇大摆、自作主张。人类的一朝一夕都难免跌宕,它们却总在镇静地生活——至少看起来是这样。清代一位十七岁的小姑娘孙荪意(约1783-1819),因为喜欢猫,就遍征古书,寻找关于猫的各种记载,在父兄的支持和鼓励下,把它们分门别类纂辑起来。 绮牕绣罢,时翻插架之书;棐几吟余,爱写换鹅之字。家严性耽铅椠,膝下常依;阿兄雅喜歌吟,灯前共课。胸无卷轴,敢将博士相夸;笔饱麝煤,每以钞胥自哂。今年夏偶辑《衔蝉小录》八卷,佳名遍采,旧籍通搜。忆锦带之矜奇,历仙哥而纪异。夫秋花石畔,惯卧狻猊;银蒜帘前,戏调鹦鹉。乌针双竖,验午日于庭阴;玉距齐腾,掠春驹于院落。或房栊稳卧而慧解人情,或子母相持而闲增天趣。况来从佛国,守经藏以策勋;聘用吴盐,擘诗笺而入咏。礼迎八蜡,缘忆三生。何妨与鼠同眠,窃恐化龙竟去。阅《麈谈》之賸事,曾称五德能全;读《说苑》之预言,莫以百钱为贱。唤伊白老,自别乌员;呼以狸奴,偏称虎舅。当日描摹入画,曾居十玩之中;于今编集成书,聊附二徐之后云尔。 嘉庆四年岁次己未孟夏望,苕玉孙荪意志于贻砚斋。 孙荪意字秀芬,一字苕玉。这是她自己作的书序,因此文可以确知,书稿成于嘉庆四年(1799)夏天。这段骈文序言中也使用了大量的猫典故,我们都会在正文里遇见,这里先悄悄介绍一个:“仙哥”是一只猫。传说燕真人炼丹成功,全家飞升成仙,鸡和狗都一块儿走了,只有它坚决捍卫尊严,不肯离开,找个山洞居住。人们在洞口叫它的名字,就会听到一声“喵”。 孙小姐这段短文基本都是在描摹猫们的生活情态。她虽然也引经据典,却也伴随着心声——“何妨与鼠同眠,窃恐化龙竟去”。不捉老鼠没关系,只请你们不要弃我而去。 因为喜欢猫,想更了解它们,为它们做些事,就编了这部书。这就是两百多年前的爱猫少女心。 以孙小姐自序写定的时间来看,它比王初桐《猫乘》只晚一年,比黄汉《猫苑》则要早了半个世纪。若以全书实际增删、修改之后,最终刊刻的时间计算,则正好在王、黄二书中间。 书中有三个故事,最让人喜欢。有一只猫,脖挂金锁,在山东上空飞来飞去,像只蝴蝶。没有原因,“不为什么”。另一只猫,在家里各种动物与用具都成精的时候,闷声不吭。主人很害怕,告诉巫婆:“我家的东西全都在作怪,只有这只猫无异”。它便站起来,拱拱手,说“不敢”。第三只猫,听人类唱歌,一时技痒,遂亲自上阵,高唱《敬德打朝》。 ——《衔蝉小录》注评者 陆蓓容(本段编者略作改动) 猫的起源与名类 迎猫 《礼记· 郊特牲》 天子大蜡八【1】 ,迎猫,为其食田鼠也 【1】天子大蜡八 :周天子举行“蜡 [zhà] 祭”,祭祀八种神灵。蜡祭是一种在岁末举行的祭祀,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收。 评注: 这一段追溯早期历史文献中的猫,首先节引《礼记》。周天子举行大蜡之祭,祭祀八神,其中有猫的神灵,因为猫吃田鼠。然后又引《独断》。蜡是寻索的意思,是要在祭祀之日,找到这八位神灵,来奉祀它们。它们的排位彼此相对,祭祀者会说一段祈求丰年的祝词。 楚州猫 《酉阳杂俎》 楚州谢阳出猫,有褐花者。 评注:楚州谢阳,在今江苏淮安。 简州猫 《新齐谐》 四川简州猫皆四耳。 评注:简州,在今四川简阳 海州猫 《天禄识余》 海州猫天下第一。 评注: 海州即今连云港。这句话最早是南宋陆游在《嘲畜猫》诗中的自注,后来才被清人高士奇抄入《天禄识余》。 狮猫 《咸淳临安志》 都人畜猫,长尾白色者,名狮猫。葢不捕之猫,徒以观美,特见贵爱。 东昌临清州出狮猫,长毛,白色,日月眼,大尾。尾端茸毛如狮形。类小猧,亦有金眼者。只可供玩,不能捕鼠。 评注: 临清在今山东,因临近古清河而得名。临清狮子猫可能是宋代最著名的宠物猫。《咸淳临安志》只描摹了这种猫美丽的模样,《梦粱录》里还提到它的贵重程度。因为它美,“多府第贵官诸司人畜之”。若问一位南宋人,到底是“海州猫天下第一”,还是“狮猫”更值得“贵爱”,答案真难以想象呢。 ▲陈阳 绘 猫与人共处了那么久,肯定早就培养出感情,即使不捕鼠,也不会被抛弃。但像临清狮子猫这样公然以美貌掳获人心的,毕竟仍少。现在它的血统已经很难追溯了,不过,“长毛,白色,日月眼,大尾”的条件并不苛刻,只要留心,路遇一只也不难。 霜眉 《樵书》:大内万岁山阴有虬龙塚,盖嘉靖初禁中猫曰霜眉,美毛而虬 【1】,微青色,惟双眉莹然洁白耳。善伺上意,凡有呼召或有行幸,皆先意前导,而又极忠勤,每侍上寝,株橛不移【2】,上益怜爱之。死后敕葬万岁山阴,碑曰虬龙塚。 【1】虬:幼小。卷毛。 【2】株橛不移:形容纹丝不动。 评注: 这位猫的毛色和外貌肯定罕见。好几种颜色都可以称为“青”,在猫身上,总以黑的可能性大一些。“虬”,即卷毛,所以霜眉可能是一位微带黑色的长卷毛白眉猫。 猫与人同卧不是稀奇事了,睡着后能从头到尾不动一动,也不捣乱,也不先醒来作弄人,倒很难得。当然也可以换个角度猜想,也许嘉靖皇帝默默承受了一切,宁愿挨踢挨挠,也觉得暗中欢喜,不肯告诉旁人。 衔蝉 昆仑妲己 《表异录》 后唐琼花宫主有二猫,一白而口啣花朵,一乌而白尾。主呼 为啣【1】 蝉奴、昆仑妲己。 【1】啣:同“衔”。 口衔花朵,就是嘴上有花纹,远看像叼着一只知了;昆仑有黑的意思,妲己是著名的美女,合起来就是“黑美人”。 4 猫酒 《本草》:薄荷,猫食之醉。陆农师曰:薄荷,猫之酒也。 评注: 猫酒的买家评论是这样的:很新鲜,劲够大。先抿了一口,有点儿愉悦。咕噜。连吞几口,眼前出现了许多小鱼干。哦!我可能躺在云海里。拉开前腿和后腿,左右滚一滚。咕噜噜噜。哎!云,你别飘走啊!酒醒后的寂寞,人类懂,我们也懂。 5 日午牡丹 《埤雅》 近人有收《牡丹图》者,丛下有一猫,未知其优劣。有别画者曰:此正午时牡丹也。何以明之?其花枝哆【1】而色燥,此日中时花也。猫眼黑睛如线,此正午时猫眼也。凡带露花,则房敛而色泽。猫睛早暮则睛圆,日渐午狭长,正午则如一线尔。人称其善求古人之意。 【1】哆[chǐ]:开张下垂的样子。 评注: 猫眼与花枝建立起隐秘的呼应关系,成为欣赏作品的密码——所谓“古人之意”,乃是观察细致,描摹入微,不放过自然中每一个细节。清 朱龄 水仙猫石图轴 局部 这是近二十年前的初中课文。那时能读懂意思,却还没有遇到猫。如今,必须坦白:有了猫以后,读画、看文章,根本不再关心花。 关于猫的奇闻异事 1 绿纱为帷 《南部新书》 连山张大夫搏,好养猫,众色备有,皆自制佳名。每视事退,至中门,数十头曳尾延颈,盘接而入。以绿纱为帷,聚其内以为戏,或谓搏猫精。 评注: 张搏是唐德宗时人,养了许多猫儿,给它们起好听的名字。每当他下班回家,大家就前呼后拥,一起玩耍。 如果他真的是猫精托生,那当然值得羡慕。他懂得它们言行的意义,也掌握各种生活常识。他独自珍藏这一切,在隐秘的欢喜里度过了一生。 2 和神国无猫 《元怪【1】录》 和神国,地产大瓠【2】 ,瓠中皆五榖,不种而实【3】 。水泉皆 如美酒,饮多不醉。气候常如深春,树木皆彩丝,可为衣。又无虎豹猫鼠扰害之类,真仙境也。 【1】元怪 :当作“玄怪”。是因避讳而改字。 【2】瓠 [hù] :一种葫芦科植物。 【3】不种而实 :不用耕种,自行结实。 评注: 和神国原是唐人心里的乌托邦。《衔蝉小录》毕竟是一部猫书,所以对原文大加节略,又在小标题中专门指出那里没有猫。其实那里风景秀美,气候宜人。没有战乱灾荒,粮食不劳而获。没有一切给人类添麻烦的动物。那里的人相貌均等,男女比例完全平衡,婚嫁因此容易。老人寿命超过一百二十岁,就会突然消失在世上,子孙也就把他忘了。那里的君主和官员职责极轻,升迁也不能得到更多利益,大家熙然一团和气。 猫恐怕会觉得道不同不相为谋。和神国人只是活着,对世界毫无兴趣;而猫满心好奇,不安于室,可能想要走遍沙漠、草原和雨林。 3 图形茶肆 《老学庵笔记》 秦桧孙女小名童夫人。爱一狮猫,忽亡之,立限命临安府访求。及期,猫不获,府为捕系邻民,且欲劾兵官。兵官惶恐,步行求猫。凡狮猫,悉捕致,而皆非也。乃赂入宅老卒,询其状,图百本于茶肆张之。府尹因嬖人祈恳,赂以金猫,乃已。 评注: 秦桧的孙女丢了一只狮子猫。兹事体大,要求临安府在规定期限内把猫找回来,然而失败了。官府受了上级压迫,转而去压迫下级,威胁兵官。兵官担心丢了工作,只好挨家挨户步行找猫。凡是狮子猫,都被抓来验看,而终究都不是秦家姑娘丢失的那一只。兵官无法,只得掏钱贿赂秦府的下人,向他打听这只猫的模样,画了它的肖像,到处张贴。临安府的长官也无法,只好通过一位秦家爱妾向秦府求恳,打了一尊金猫贿赂小姑娘——这件事才算了结。 这个故事非常著名,历代传抄不绝。今天读来还是令人愤慨。多少人和猫在这场找猫大乱中受到惊扰?多少被滥用的州府兵官提心吊胆?其他人家的猫儿不会因此走失吗?用来贿赂秦府老卒的钱,用来讨好秦家姑娘的金猫,究竟又从哪里来? 如果家猫可以选择,它们未必都愿意和人类共同生活。 4 大猫 《惊喜集》 陆梯霞云,猫有大如豕者。 《子不语》 靖江张氏家有猫为怪,后为雷击死,身大如驴。 评注: 生活在北美洲的缅因猫,能够重达12 公斤,体长极值1.2米。 大如猪驴不是梦,当然也不是修辞——惊不惊喜,意不意外?怪不得书名叫作《惊喜集》。 世上需要一些大猫。这样人类就能得到柔软的拥抱,睡在它的怀里,被猫尾巴拍拂入眠。5 拱手 《续墨客挥犀》:鄱阳龚晃【1】仲自言,其祖纪与族人同应进士举,唱名【2】日,其家众妖竞作,牝鸡或晨鸣,犬或巾帻【3】而行,鼠或白昼群出。至于器皿之类,或变异其常处。家人惊,乃召女巫徐母者,使治之。时尚寒,巫与主人倚罏【4】而坐,有一猫正卧罏侧。家人指为母曰:“吾家百物皆为异。不为异者,独此猫耳。”于是猫亦人立拱手而言曰:“不敢。”姥亦大骇驰去。后数日,捷音至,二人皆高第矣。竟亦无他。是知妖异未必尽为祸也,惟当镇静以待之耳。 【1】晃是错字,当是冕。 【2】唱名:点名。 【3】巾帻[zé]:戴着头巾。 【4】罏:通“炉”。 评注: 中国古代灵异常常牵涉因果报应的思想,格调堪忧。但与猫相关的就比较特别。在好的一面,当然是“猫的报恩”;坏的一面,居然常常是“后来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在一个百物为异的家庭,主人以为只有猫没有变化,谁知道它只是隐藏很深。被点了名,站起来拱拱手说,“不敢”。这个故事真是太符合猫们的性格了。想象它们趴在灶台边,晃晃尾巴,眼神中飘过一抹轻蔑。 关于猫的猫诗 文征明《乞猫》 珍重从君乞小狸,女郎先已办氍毺。 自缘夜榻思高枕,端要山斋护旧书。 遣聘自将盐裹箬,策勋莫道食无鱼。 花阴满地春堪戏,正是蚕眠二月初。 评注: 这首诗实在温馨。 逐句连缀,意思不过如下: 小猫儿快快来家,我家的小女儿已经准备好了毯子给你。 我夜里想睡个好觉,想请你帮忙站岗保卫书房。我们用竹叶包了盐,正经聘请你;感念你抓老鼠,保证提供鲜鱼。来吧,来吧!我家里有小院子花荫满地,可供你尽情玩耍。正是二月春天,还要你保护春蚕。耄耋图卷 局部 黄庭坚《谢周元之送猫》 养得狸奴立战功,将军细柳有家风。 一簟未厌鱼餐薄,四壁常令鼠穴空。 评注: 这是极著名的猫诗,许多文献都曾征引。 今人郑永晓替黄庭坚诗集编年,将此作系在元丰三年。当时黄家的猫儿去世,鼠们无法无天,他不得不写诗向老朋友聘请新猫。 新猫进门,天地肃清,它像细柳营中的将军周亚夫那样威风凛凛。人类给它一张小席子,每顿饭提供些小鱼,实在是亏待极了,毕竟鼠辈们又已经遁逃一空。 林希逸《戏号麒麟猫》 道汝含蝉实负名,甘眠昼夜寂无声。 不曾捕鼠只看鼠,莫是麒麟误托生。 评注: 麒麟是传说中的动物,历来视为祥瑞,称为仁兽。传说它“不践生虫,不折生草”,即根本不杀生。所以诗中开猫儿的玩笑,说它终日呼呼大睡,醒来也并不真正捕鼠,大约是麒麟转世,慈悲为怀吧? 林希逸是南宋人。 至明代,“麒麟猫”居然成了专称。徐 《笔精》中 说“猫不捕鼠者,名麒麟猫”,还赞美这个叫法很有趣味。 陆游《赠粉鼻》 连日狸奴磔【1】 鼠频,怒髯噀【2】 血护残囷【3】。 问渠何似朱门里,日饱鱼餐睡锦茵。 【1】磔 [zhé]:分裂肢体。 【2】噀 [xùn] :喷。 【3】囷 [qūn] :谷仓 评注: 粉鼻英武非常,是捕鼠能手,与其名字形成了鲜明的反差。陆游十分敬佩它的战绩,却也不免有点心虚。所以写诗问它:你是愿意在我家神威八面呢,还是愿意在富贵人家里睡锦绣褥子,吃鲜鱼? 猫不会回答,但它能用脚投票。 留在这儿,去往别家,或者离开人类, 在世上自在地徜徉。 曾机【1】 《乞猫》 江茗吴盐雪不如,更令女子缀红 。 小诗却欠涪翁【2】句,为问衔蝉聘得无。 【1】机 :错字,应为“几”。 【2】涪翁 :黄庭坚的号。他家鼠患严重时,曾写诗向朋友求猫,有“买鱼穿柳聘衔蝉”的句子。 评注: 聘猫要带上盐,曾先生还带上了茶。 犹觉不足,添上一块小红巾,显 得郑重其事。 总觉得还差点儿什么,原来是没有像黄庭坚那样附上小 诗。 作诗不难,信手拈来。诗有了,猫儿请到了吗?《衔蝉小录:清代少女撸猫手记》 【清】孙荪意 辑,陆蓓容 注评,陈阳 绘,中信出版集团,2019年8月 编辑 彻狗彻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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