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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月23日★【庆生灌水帖】同志电影剧本之断背山3 2 《断背山》剧本中文字幕全集 我自己很少参加牛仔竞技 就算骑在上面保持个8秒多钟又能怎么样? 可以赚钱啊 嗯,这个实在 好像你挺在行的啊 我老爷子 他是骑牛高手 谢了 那时候在竞技圈里挺有名的 但他从来不传授他的诀窍 从来都没有教过我 也从来不看我参加的竞技 你的哥哥姐姐对你关心么 自从父母死后他们已经尽可能地照顾我了 想想他们也不住在这儿 而且也不能指望靠父母留在咖啡罐里 仅有的24美元来过生活 在我们坐卡车离开那里之前 我上了一年的高中 然后我姐姐就走了 嫁了人后搬到了卡斯帕尔 我和我哥哥在沃兰附近的 一个农场给别人打工 到我十九岁的时候 他也结婚了 没地方给我住了 所以我也就流落到这儿来了 怎么了 伙计,你刚才说的话 比过去两周说的都要多 其实这大概是我一年里说话最多的一次了 我的老爹套绳功夫不错 但他从来不参加竞技 他觉得那些参加竞技的牛仔都是些蠢蛋 胡说些什么啊 确实是这样说的 瞧这德行! 鸟儿被惊飞 向看台上的姑娘挥手间 我们把他踢上天 我们不会疲倦不会. 小心你背后 看,我老爸没说错吧! 这帐篷看起来有点不对劲 我可不想动了 你就别去管它了 那口琴声听着也太不对劲 因为被那匹马给摔了一下 是么? 好像你说过就凭那匹马摔不了你
★02月23日★【庆生灌水帖】同志电影剧本之断背山2 这样就不用在这里遭 Joe Aguirre 这份洋罪了 我在攒钱给自己弄个地方住 我下山后准备和 Alma 结婚 那些 "和羊呆在一起" "不许生火" 都是些屁话 他没权力让我们做这些不合常理的事 豆子我都吃腻了 该死 他妈的 有什么不对的么? 嗯,怎么包里面没有奶粉? 我们有的就这些了 这是下周要的 怎么又有汤了? 我们吃豆子都吃恶心了 这么早就吃腻了,夏天才刚开始呢 走 别跑,该死,给我回来! 你跑哪儿去了? 我和该死的羊群呆了一整天 回来后饿得半死却只有豆子可吃 Ennis, 出什么事了? 什么事,在路上碰到了一头熊! 该死的马和骡子受了惊脱了缰 把食物撒得到处都是 现在只剩豆子可以吃了 你还有威士忌么? 那群蠢骡子! 东西都没了 该死! 我看看 妈的 我们得想点办法来应付这种情况了 也许我去宰只羊回来 如果让 Aguirre 发现了怎么办? 应该看羊的却把羊给吃了 伙计,有什么大不了的 那儿有上千只 算了吧,还是吃豆子好了 我实在不想吃了 你这蠢货差点害我打偏了 不会吧 少了我你也别想当上神枪手 我一天来回就得花4个小时 我在这儿吃完早饭 然后回去放羊 傍晚把它们安顿好咯 又再过来吃晚饭 然后又回到羊群那儿去 半个晚上都得提防该死的土狼 Aguirre 没权利这么使唤我 你想跟我换也行 我不介意睡在那边 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是说我们两个本来都应该在营地过夜 那边那个该死的帐篷 ,里面的味道比猫尿还难闻 我到是不介意呆在那儿 我很乐意和你换班 可我要提醒你我可不怎么会做饭 不过开罐头我到是很在行 我们是半斤的八两 在那可是没什么觉睡的 知道了 我在上面干掉一只土狼 狗娘养的真他妈大 卵蛋跟苹果一样大 没准能吃掉一头骆驼 我想要点热水 该死 都是你的了
★02月23日★【庆生灌水帖】白先勇 树犹如此12  送他走完人生最后一程   夏天暑假,我搬到艾尔蒙特王国祥家去住,因为随时会发生危险。八月十三日黄昏,我从超市买东西回来,发觉国祥呼吸困难,我赶忙打九一一叫了救护车来,用氧气筒急救,随即将他扛上救护车扬长鸣笛往医院驶去。在医院住了两天,星期五,国祥的精神似乎又好转了。他进出医院多次,这种情况已习以为常,我以为大概第二天,他就可以出院了。我在医院里陪了他一个下午,聊了些闲话,到晚上八点钟,他对我说道:“你先回去吃饭吧。”我把一份《世界日报》留给他看,说道:“明天早上我来接你。”那是我们最后一次交谈。星期六一早,医院打电话来通知,王国样昏迷不醒,送进了加护病房。我赶到医院,看见国祥身上已插满了管子。他的主治医生告诉我,不打算用电击刺激国样的心脏了,我点头同意,使用电击,病人太受罪。国祥昏迷了两天,八月十七星期一,我有预感恐怕他熬不过那一天。中午我到医院餐厅匆匆用了便餐,赶紧回到加护病房守着。显示器上,国祥的心脏愈跳愈弱,五点钟,值班医生进来准备,我一直看着显示器上国祥心脏的波动,五点二十分,他的心脏终于停止。我执着国祥的手,送他走完人生最后一程。雾那间,天人两分,死生契阔,在人间,我向王国祥告了永别。一九五四年,四十四年前的一个夏天,我与王国祥同时匆匆赶到建中去上暑假补习班,预备考大学。我们同级不同班,互相并不认识,那天恰巧两人都迟到,一同抢着上楼梯,跌跌撞撞,碰在一起,就那样,我们开始结识,来往相交三十八年。王国祥天性善良,待人厚道,孝顺父母,忠于朋友。他完全不懂虚伪,直言直语,我曾笑他说谎话舌头也会打结。但他讲究学问,却据理力争,有时不免得罪人,事业上受到阻碍。王国祥有科学天才,物理方面应该有所成就,可惜他大二生那场大病,脑力受了影响。他在休斯研究人造卫星,很有心得,本来可以更上一层楼,可是天不假年,五十五岁,走得太早。我与王国祥相知数十载,彼此守望相助,患难与共,人生道上的风风雨雨,由于两人同心协力,总能抵御过去,可是最后与病魔死神一搏,我们全力以赴,却一败涂地。   我替王国祥料理完后事回转圣芭芭拉,夏天已过。那年圣芭芭拉大旱,市府限制用水,不准浇灌花草。几个月没有回家,屋前草坪早已枯死,一片焦黄。由于经常跑洛杉矶,园中缺乏照料,全体花木黯然失色,一棵棵茶花病恹恹,只剩得奄奄一息。我的家,成了废园一座。我把国祥的骨灰护送返台,安置在善导寺后,回到美国便着手重建家园。草木跟人一样,受了伤须得长期调养。我花了一两年工夫,费尽心血,才把那些茶花一一救活。退休后时间多了,我又开始到处收集名茶,愈种愈多,而今园中,茶花成林。我把王国祥家那两缸桂花也搬了回来,因为长大成形,皮蛋缸已不堪负荷,我便把那两株桂花移到园中一角,让它们入土为安。冬去春来,我园中六七十棵茶花竞相开发,娇红嫩白,热闹非凡。我与王国祥从前种的那些老茶,二十多年后,已经高攀屋搪,每株盛开起来,都有上百朵。春日负喧,我坐在园中靠椅上,品茗阅报,有百花相伴,暂且贪享人间瞬息繁华。美中不足的是,抬眼望,总看见园中西隅,剩下的那两棵意大利柏树中间,露出一块楞楞的空白来,缺口当中,映着湛湛青空,悠悠白云,那是一道女娲炼石也无法弥补的天裂。   一九九八年十月二十日初稿   一九九八年十二月五日定稿   于美加州圣芭芭拉隐谷寓所
★02月23日★【庆生灌水帖】白先勇 树犹如此11 王国祥的最后一个生日   回到美国后,我与王国祥商量,最后还是决定服用曙光医院吴正翔大夫开的那张药方,因为药性比较平和。石家庄医生的两大袋药粉我也扛了回来,但没有敢用。而国祥的病,却是一天比一天沉重了。头一年,他还支撑着去上班,但每天来回需开两小时车程,终于体力不支,而把休斯的工作停掉。幸亏他买了残障保险,没有因病倾家荡产。第二年,由于服用太多激素,触发了糖尿病,又因长期缺血,影响到心脏,发生心律不整,逐渐行动也困难起来。   一九九二年一月,王国祥五十五岁生日,我看他那天精神还不错,便提议到“北海鱼邨”,去替他庆生。我们一路上还商谈着要点些什么耍。“北海鱼邨”的停车场上到饭馆有一道二十多级的石阶,国祥扶着栏杆爬上去,爬到一半,便喘息起来,大概心脏荷负不了,很难受的样子,我赶忙过去搀扶他,要他坐在石阶上休息一会儿,他歇了口气,站起来还想勉强往上爬,我知道,他不愿扫兴,我劝阻道:“我们不要在这里吃饭了,回家去做寿面吃。”我没有料到,王国祥的病体已经虚弱到举步维艰了。回到家中,我们煮了两碗阳春面,度过王国祥最后的一个生日。星期天傍晚,我要回返圣芭芭拉,国祥送我到门口上车,我在车中反光镜里,瞥见他孤立在大门前的身影,他的头发本来就有少年白,两年多来,百病相缠,竞变得满头萧萧,在暮色中,分外怵目。开上高速公路后,突然一阵无法抵挡的伤痛,袭击过来,我将车子拉到公路一旁,伏在方向盘上,不禁失声大恸。我哀痛王国祥如此勇敢坚忍,如此努力抵抗病魔咄咄相逼,最后仍然被折磨得行销骨立。而我自己亦尽了所有得力量,去回护他的病体,却眼看着他的生命亦一点一滴耗尽,终至一筹莫展。我一向相信人定胜天,常常逆数而行,然而人力毕竟不敌天命,人生大限,无人能破。
★02月23日★【庆生灌水帖】白先勇 树犹如此9  亲往大陆访名医   自从王国祥生病后,我便开始到处打听有关“再生不良性贫血”治疗的讯息。我在台湾看病的医生是长庚医学院的吴德朗院长,吴院长介绍我认识长庚医院血液科的主治医生施丽云女士。我跟施医生通信讨教并把王国祥的病历寄给她,与她约好,我去台湾时,登门造访。同时我又遍查中国大陆中医治疗这种病症的书籍杂志。我在一本医疗杂志上看到上海曙光中医院血液科主任吴正翔大夫治疗过这种病,大陆上称为“再生障碍性贫血”,简称“再障”。同时我又在大陆报上读到河北省石家庄有一位中医师治疗“再障”有特效方法,并且开了一家专门医治“再障”的诊所。我发觉原来大陆上这种病例并不罕见,大陆中西医结合治疗行之有年,有的病疗效还很好。于是我便决定亲自往大陆走一趟,也许寻访到能够医治国祥的医生及药方。我把想法告诉国祥听,他说道:“那只好辛苦你了。”王国祥不善言辞,但他讲话全部发自内心。他一生最怕麻烦别人,生病求人,实在万不得已。一九九零年九月,去大陆之前,我先到台湾,去林口长庚医院拜访了施丽云医师。施医生告诉我她也正在治疗几个患“再生不良性贫血”的病人,治疗方法与美国医生大同小异。施医生看了王国祥的病历没有多说什么,我想她那时可能不忍告诉我,国祥的病,恐难治愈。我携带了一大盒重重一叠王国样的病历飞往上海,由我在上海的朋友复旦大学陆士清教授陪同,到曙光医院找到吴正翔大夫。曙光是上海最有名的中医院,规模相当大。吴大夫不厌其详以中医观点向我解说了“再障”的种种病因及治疗方法。曙光医院治疗“再障”也是中西医合疗,一面输血,一面服用中药,长期调养,主要还是补血调气。吴大夫与我讨论了几次王国祥的病况,最后开给我一个处方,要我与他经常保持电话联络。我听闻浙江中医院也有名医,于是又去了一趟杭州,去拜访一位辈份甚高的老中医,老医生的理论更玄了,药方也比较偏。有亲友生重病,才能体会得到“病急乱投医”这句话的真谛。当时如果有人告诉我喜马拉雅山顶上有神医,我也会攀爬上去乞求仙丹的。在那时,抢救王国祥的生命,对于我重于一切。
★02月23日★【庆生灌水帖】白先勇 树犹如此8  生死场挣扎剧烈   王国祥直到八八年才在艾尔蒙特( Elmonte )买了一幢小楼房,屋后有一片小小的院子,搬进去不到一年,花园还来不及打点好,他就生病了。生病前,他在超市找到一对酱色皮蛋缸,上面有姜黄色二龙捻珠的浮雕,这对大皮蛋缸十分古拙有趣,国祥买回来,用电钻钻了洞,准备作花缸用。有一个星期天,他的精神特别好,我便车了他去花圃看花,我们发觉原来加州也有桂花,登时如获至宝,买了两棵回去移植到那对皮蛋缸中。从此,那两棵桂花,便成了国祥病中的良伴,一直到他病重时,也没有忘记常到后院去浇花。   王国祥重病在身,在我面前虽然他不肯露声色,但他独处时内心的沉重与恐惧,我深能体会,因为当我一个人静下来时,我自己的心情便开始下沉了。我曾私下探问过他的主治医生,医生告诉我,国祥所患的“再生不良性贫血”,经过二十多年,虽然一度缓解,已经达到末期。他用“End stage”这个听来十分刺耳的字眼,他没有再说下去,我不想听也不愿意他再往下说。然而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问题却像潮水般经常在我脑海里翻来滚去:这次王国祥的病,万一恢复不了,怎么办?事实上国祥的病情常有险状,以至于一夕数惊。有一晚,我从洛杉矶友人处赴宴回来,竟发觉国祥卧在沙发上已是半昏迷状态,我赶紧送他上医院,那晚我在高速公路上起码开到每小时八十英里以上,我开车的技术并不高明,不辨方向,但人能急中生智,平常四十多分钟的路程,一半时间便赶到了。医生测量出来,国样的血糖高到八百 MG/DL,大概再晚一刻,他的脑细胞便要受损了。原来他长期服用激素,引发血糖升高,医院的急诊室本来就是一个生死场,凯撒的急诊室比普通医院要大几倍,里面的生死挣扎当然就更加剧烈,只看到医生护士忙成一团,而病人围困在那一间间用白幌圈成的小隔间里,却好像完全被遗忘掉了似的,好不容易盼到医生来诊视,可是探一下头,人又不见了。我陪着王国祥进出那间急诊室多次,每次一等就等到天亮才有正式病房。
★02月23日★【庆生灌水帖】白先勇 树犹如此 5   再生不良性贫血   许多年前,一九六零的夏天,一个清晨,我独自赶到台北中心诊所的血液中心,黄天赐大夫出来告诉我:“你的朋友王国样患了‘再生不良性贫血’。”那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陌生的病名。黄大夫大概看见我满面茫然,接着对我详细解说了一番“再生不良性贫血”的病理病因。这是一种罕有的贫血症,骨髓造血机能失调,无法制造足够的血细胞,所以红血球、血小板、血红素等统统偏低。这种血液病的起因也很复杂,物理、化学、病毒各种因素皆有可能。最后黄大夫十分严肃的告诉我:“这是一种很严重的贫血症。”的确,这种棘手的血液病,迄至今日,医学突飞猛进,仍旧没有发明可以根除的特效药,一般治疗只能用激素刺激骨髓造血的机能。另外一种治疗法便是骨髓移植,但是台湾那个年代,还没有听说过这种事情。那天我走出中心诊所,心情当然异常沉重,但当时年轻无知,对这种症病的严重性并不真正了解,以为只要不是绝症,总还有希望治疗。事实上,“再生不良性贫血”患者的治愈率,是极低极低的,大概只有百分之五的人,会莫名其妙自己复原。   王国祥第一次患“再生不良性贫血”时在台大物理系正要上三年级,这样一来只好休学,而这一休便是两年。国祥的病势开始相当险恶,每个月都需到医院去输血,每次起码五百 CC。由于血小板过低,凝血能力不佳,经常牙龈出血,甚至眼球也充血,视线受到障碍。王国祥的个性中,最突出的便是他争强好胜、永远不肯服输的憨直脾气,是他倔强的意志力,帮他暂时抵挡住排山倒海而来的病灾。那时我只能在一旁帮他加油打气,给他精神支持。他的家已迁往台中,他一个人寄居在台北亲戚家养病,因为看医生方便。常常下课后,我便从台大骑了脚踏车去潮州街探望他。那时我刚与班上同学创办了《现代文学》,正处在士气高昂的奋亢状态,我跟国祥谈论的,当然也就是我办杂志的点点滴滴。国祥看见我兴致勃勃,他也是高兴的,病中还替《现代文学》拉了两个订户,而且也成为这本杂志的忠实读者。事实上王国祥对《现代文学》的贡献不小,这本赔钱杂志时常有经济危机,我初到加州大学当讲师那几年,因为薪水有限,为筹杂志的印刷费,经常捉襟见肘。国祥在柏克莱念博士拿的是全额奖学拿,一个月有四百多块生活费。他知道我的困境后,每月都会省下一两百块美金寄给我接济《现代文学》,而且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他的家境不算富裕,在当时,那是很不小的—笔数目。如果没有他长期的“经援”,《现代文学》恐怕早已停刊。
★02月23日★【庆生灌水帖】白先勇 树犹如此 4  柏树无故枯亡   一九八九,岁属马斗,那是个凶年。有一天,我突然发觉后院三棵意大利柏树中间那一株,叶尖露出点点焦黄来。起先我以为暑天干热,植物不耐旱,没料到才是几天工夫,一棵六七十尺的大树,如遭天火雷击,骤然间通体枝焦而亡。那些针叶,一触便纷纷断落,如此孤标傲世风华正茂的常青树,数日之间竞至完全坏死。奇怪的是,两侧的柏树却好端端的依旧青苍无恙,只是中间赫然竖起槁木一柱,令人触目惊心,我只好教人来把柏树砍掉拖走。从此,我后院的两侧,便出现了一道缺口。柏树无故枯亡,使我郁郁不乐了好些时日,心中总感到不样,似乎有什么奇祸即将降临一般。没有多久,王国样便生病了。   那年夏天,国样一直咳嗽不止,他到美国二十多年,身体一向健康,连伤风感冒也属罕有。他去看医生检查,验血出来,发觉他的血红素竟比常人少了一半,一公升只有六克多。接着医生替他抽骨髓化验,结果出来后,国祥打电话给我:“我的旧病又复发了,医生说,是‘再生不良性贫血’。”国祥说话的时候,声音还很镇定,他一向临危不乱,有科学家的理性和冷静,可是我听到那个长长的奇怪病名,就不由得心中一寒,一连串可怕的回忆,又涌了回来。
★02月23日★【庆生灌水帖】白先勇 树犹如此 3   花园中的地标   园子整顿停当,选择花木却颇费思量。百花中我独钟意茶花。茶花高贵,白茶雅洁,红茶侬丽,粉茶花俏生生、娇滴滴,自是惹人怜惜。即使不开花,一树碧亭亭,也是好看。茶花起源于中国,盛产云贵高原,后经欧洲才传到美国来。菜花性喜温湿,宜酸性土,圣芭芭拉恰好属于美国的茶花带,因有海雾调节,这里的茶花长得分外丰蔚。我们遂决定,园中草木以茶花为主调,于是遍搜城中苗圃,最后才选中了三十多株各色品种的幼木。美国茶花的命名,有时也颇具匠心:白茶叫“天鹅湖”,粉茶花叫“娇娇女”,有一种红茶名为“爱逊豪威尔将军”——这是十足的美国茶,我后院栽有一棵,后来果然长得伟岸岩奇,巍巍然有大将之风。   花种好了,最后的问题只剩下后院西隅的一块空地,屋主原来在此搭了一架秋千,架子搬走后便留下空白一角。因为地区不大,不能容纳体积太广的树木,王国祥建议:“这里还是种Italian CyPress吧。”这倒是好主意,意大利柏树占地不多,往空中发展,前途无量。我们买了三株幼苗,沿着篱笆,种了一排。刚种下去,才三、四尺高,国祥预测:“这三棵柏树长大,一定会超过你园中的其它的树!”果真,三棵意大利柏树日后抽发得傲视群伦,成为我花园中的地标。   十年树木,我园中的花木,欣欣向荣,逐渐成形。那期间,王国祥已数度转换工作,他去过加拿大,又转德州。他的博士后研究并不顺遂,理论物理是门高深学问,出路狭窄,美国学生视为畏途,念的人少,教职也相对有限。那几年美国大学预算紧缩,一职难求,只有几家名校的物理系才有理论物理的职位,很难挤进去,亚利桑拿州立大学曾经有意聘请王国样,但他却拒绝了。当年国样在台大选择理论物理,多少也是受到李政道、杨振宁获得诺贝尔奖的鼓励。后来他选柏克莱,曾跟随名师,当时柏克莱物理系竞有六位诺贝尔奖得主的教授。名校名师,对自己的研究当然也就期许甚高。当他发觉他在理论物理方面的研究无法达成重大突破,不可能做一个顶尖的物理学家,他就断然放弃物理,转行到高科技去了。当然,他一生最高的理想未能实现,这一直是他的一个隐痛。后来他在洛杉矶休斯( Hughes)公司找到一份安定工作,研究人造卫星。波斯湾战争,美国军队用的人造卫星就是“休斯”制造的。   那几年王国祥有假期常常来圣芭芭拉小住,他一到我家,头一件事便要到园中去察看我们当年种植的那些花木。他隔一阵子来,看到后院那三栋意大利柏树,就不禁惊叹:“哇,又长高了好多!”柏树每年升高十几尺,几年间,便标到了顶,成为六七十尺的巍峨大树。三棵中又以中间那棵最为茁壮,要高出两侧一大截,成了一个山字形。山谷中,湿度高,柏树出落得苍翠欲滴,夕照的霞光映在上面,金碧辉煌,很是醒目。三四月间,园中的茶花全部绽放,树上缀满了白天鹅,粉茶花更是娇艳光鲜,我的花园终于春意盎然起来。
★02月23日★【庆生灌水帖】白先勇 树犹如此 2  憧憬金色前景   王国祥那时正在宾州州立大学做博士后研究,只有—个半月的假期,我们却足足做了三十天的园艺工作。每天早晨九时开工,一直到傍晚五、六点钟才鸣金收兵,披荆斩棘,去芜存菁,清除了几卡车的藤枝杂草,终于把花园理出一个轮廓来。我和国祥都是生手,不惯耕劳,一天下来,腰酸背痛。幸亏圣芭芭拉夏天凉爽,在和风煦日下,胼手胝足,实在算不上辛苦。   圣芭芭拉附近产酒,有一家酒厂酿制一种杏子酒(Aprivert),清香爽口。邻居有李树一株,枝桠一半伸到我的园巾,这棵李树真是异种,是牛血李,肉红汁多,味甜如蜜,而且果实特大。那年七月,一树累累,挂满了小红球,委实诱人。开始我与国样还有点顾忌,到底是人家的果树,光天化日之下,采摘邻居的果子,不免心虚。后来发觉原来加州法律规定,长过了界的树木,便算是这一边的产物。有了法律根据,我们便架上长梯,国祥爬上树去,我在下面接应,一下工夫,我们便采满了一桶殷红光鲜的果实。收工后,夕阳西下,清风徐来,坐在园中草坪上,啜杏子酒,啖牛血李,一日的疲劳,很快也就恢复。   圣芭芭拉(Santa Barbara)有“太平洋的天堂”之称,这个城的山光水色的确有令人流连低徊之处,但是,我觉得这个小城的一个好处是海产丰富:石头蟹、硬背虾、海胆、鲍鱼,都属本地特产,尤其是石头蟹,壳坚、肉质细嫩鲜甜,而且还有一双巨螯,真是圣芭芭拉的美味。那个时候美国人还不很懂得吃带壳膀蟹,码头上的鱼市场,生猛螃蟹,团脐一元一只,尖脐一只不过一元半。王国祥是浙江人,生平就好这一样东西,我们每次到码头鱼市,总要携回四五只巨蟹,蒸着吃。蒸蟹第一讲究是火候,过半分便老了,少半分又不熟。王国样蒸膀蟹全凭直觉,他注视着蟹壳渐渐转红叫一声“好!”将膀蟹从锅中一把提起,十拿九稳,正好蒸熟。然后佐以姜丝米醋,再烫一壶绍兴酒,那便是我们的晚餐。那个暑假,我和王国祥起码饕掉数打石头蟹。那年我刚拿到终身教职,《台北人》出版没有多久。国样自加大柏克莱毕业后,到宾州州大去做博士后研究是他第一份工作,那时他对理论物理还充满了信心热忱,我们憧憬人生前景,是金色的,未来命运的凶险,我们当时浑然未觉。
★02月23日★【庆生灌水帖】白先勇 树犹如此——纪念亡友王国祥君  我家后院西隅近篱笆处曾经种有一排三株意大利柏树。这种意大利柏树(Italian CyPress)原本生长于南欧地中海畔,与其他松柏皆不相类。树的主干笔直上伸,标高至六七十尺,但横枝并不恣意扩张,两人合抱,便把树身圈住了,于是擎天一柱,平地拔起,碧森森像座碑塔,孤峭屹立,甚有气势。南加州滨海一带的气候,温和似地中海,这类意大利柏树,随处可见。有的人家,深宅大院,柏树密植成行,远远望去,一片苍郁,如同一堵高耸云天的墙垣。   我是一九七三年春迁入“隐谷”这栋住宅来的。这个地区叫“隐谷”(Hidden Valley),因为三面环山,林木幽深,地形又相当隐蔽,虽然位于市区,因为有山丘屏障,不易发觉。当初我按报上地址寻找这栋房子,弯弯曲曲,迷了几次路才发现,原来山坡后面,别有洞天,谷中隐隐约约,竟是一片住家。那日黄昏驱车沿着山坡驶进“隐谷”,迎面青山绿树,只觉得是个清幽所在,万没料到,谷中一住,迄今长达二十余年。   巴萨隆那道(Barcelona Drive)九百四十号在斜坡中段,是一幢很普通的平房。人跟住屋也得讲缘份,这栋房子,我第一眼便看中了,主要是为着屋前屋后的几棵大树。屋前一棵宝塔松,庞然矗立,屋后一对中国榆,摇曳生姿,有点垂柳的风味,两侧的灌木丛又将邻舍完全隔离,整座房屋都有树荫庇护,我喜欢这种隐遮在树丛中的房屋,而且价钱刚刚合适,当天便放下了定洋。
★02月23日★【庆生灌水帖】白先勇 Danny Boy 12 “香提之家”的义工大伟把云哥这间公寓阁楼收拾得很整齐,一点也看不出大劫过后的凌乱。云哥床上的被单垫褥都收走了,只剩下一架空床。房间浴室已经消过毒,有股强烈的消毒药水气,我将窗户打开,让外面的新鲜空气吹进来,驱走一些药味。在医院里,那些传染病的隔离病房,病人一断气抬走,清洁人员马上进去做清毒措施。前个月有一位AIDS病人死在我们医院里,那是我们医院头一宗病例,医院如临大敌,去病房消毒的清洁人员戴上面罩穿扎得如同太空人般。大概消毒水用得特别多,一股呛鼻的药水气久久不散,走近那间病房远远便可闻到。  云哥实在高估我了,虽然我在医院工作已有十年,经常出入生死场,然而面临生死大关,我始终未能真正做到坦然以对。开始的时候,我曾在癌症病房服务过,目睹一些末期病人垂死挣扎的极端痛苦,不禁魂动神摇,回到家中,一颗颤栗的心久久未能安伏。常常晚上,我一个人悄悄走到巷口的华山堂去做晚祷,跪在教堂里默默向上帝哭诉人间的悲惨,告解我内心的无助与彷徨。然而职业的要求与时间的研磨却把我训练成一个硬起心肠肩挑病痛的资优护理人员,我终于怅然了悟到,作为白衣天使,对于那些濒临死亡的末期病人,最后的责任,就是护送他们安然踏上那条不归路。“香提之家”的义工大伟告诉我,云哥走得很安详,他的神志一直是清醒的。大伟说云哥是他照顾的病人中,走得最干净的一个。我的确相信,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云哥不再感到孤独与寂寞,窗外的阳光斜照在云哥的空床上,我在床边跪了下来,倚着床沿开始祈祷,为云哥、为他的Danny Boy,还有那些千千万万被这场瘟疫夺去生命的亡魂念诵一遍“圣母经”。——完——
★02月23日★【庆生灌水帖】白先勇 Danny Boy 11 云哥是大伯的遗腹子,大伯母生下云哥后便改嫁到日本去了。云哥过继到我们家里来,其实是件十分勉强的事。父亲倒是个无所谓的人,他日夜忙着在贸易公司上班,根本顾不到家里事。母亲心胸狭窄,总把云哥当做累赘,尤其是小弟福仔出世后,母亲对云哥防得更严了,年夜饭一只鸡,两只鸡腿留给了小弟,我吃鸡胸,云哥只好啃鸡颈子鸡脚。不过云哥很识相,他谨守本分,退隐到家庭一角,默默埋首于他的学业,在学校里,他一直是名列前茅的优秀生。中学时期,云哥原本是个韶秀少年,性格温柔,我跟他从小亲近,母亲偏心,我为他不平,对他总有一份特别的袒护。那个时期,我大概算是他唯一的朋友,我看见他那落单的身影,飘来飘去,像片无处着落的孤云,就不禁为他心折。有时夏夜里满天星斗,我眼云哥坐在新店溪的岸边乘凉,我们谈未来谈理想,我说我要当护士,我看过《南丁格尔传》,看护病痛,我觉得是一种崇高的职责,而且我喜欢护士头上那顶浆得挺挺的白帽子,戴起护士帽很神气。云哥那时就立志要当中学老师了,他的耐性好,教我作业从不嫌烦,我知道他日后一定会成为一个好老师。后来云哥果然考上师范大学英文系,如愿以偿。  云哥上了师大后,很少回家,跟我也疏远了。而我自己当上白衣天使,恋爱结婚,日夜值班,过着幸福美满又忙碌得分秒必争的日子,也就把云哥暂时忽略在一旁。等到我自己安定下来,重新开始去关心他,云哥已在C中教书多年。有时我去他学校的单身宿舍去找他,总发觉他房间墙上又多了一个镜框,是教育部新颁发给他的优良教师奖状,挂满一排。下面一排是他跟学生们一起合照的毕业照,从一九七一年开始,一年复一年排下来,那些学生永远那么年轻,而云哥却已是渐近中年的资深教师了。三年前最后一次我去看云哥,他请我到学校附近的小馆去吃水饺,吃完天色尚早,我们漫步到植物园里,在荷花池边的靠椅上坐了片刻。那是个秋天的傍晚,荷花已经开过,只剩下荷叶一缕残香。云哥跟我谈了一些教书的苦经:学生愈来愈不好教,不肯用功,外务太多,难管理。“老师不好当啊。”云哥摇着头苦笑了一下,便沉默下来。夕阳的晚照落在云哥身上,我突然发觉他的发鬓竟起了斑白,他不过四十,额上眼角都浮起了皱纹,脸上一抹早衰的憔悴,比他实际年龄要苍老得多,而他眉宇间少年时就带有的一股挥之不去的落寞似乎更加深沉了。我感觉得到云哥的心事很重,他非常的不快乐。没有多久,云哥突然失踪,不告而别。
★02月23日★【庆生灌水帖】白先勇 Danny Boy 9 第十天早上,丹尼突然叫头痛,痛得双手抱住脑袋满床滚。修女玫瑰玛丽曾经告诫过我们,病人到了最后阶段,病毒可能侵入脑神经细胞,会产生剧烈疼痛。我赶紧去把黑人护士叫来,替丹尼注射了大量的吗啡麻醉剂,不一会他的神志却开始浑淆不清了,有时候他瞪着一双空洞失神的眼睛望着我,好像完全不认识似的,有时他却像小儿一般嘤嘤的抽泣,我坐在他身边。轻轻拍着他的背,一直到他昏睡过去。到了最后两天,丹尼完全昏迷不醒,虽然他戴上了氧气罩,呼吸还是十分困难,呼吸一下,整个胸部奋而挺起,然后才吃力地吐出一口气来,双手却不停地乱抓。到了十四号那天晚上,丹尼的气息愈来愈微弱,有两次他好像已完全停止呼吸,可是隔一阵,又开始急喘起来,喉咙里不停地发着嘀嘀的声音,好像最后一口气,一直断不了,挣扎得万分辛苦。我在他的床沿坐了下来,将他轻轻扶起,让他的身子倚靠在我的怀里,然后才替他将氧气罩慢慢卸下。丹尼一下子便平静下来,头垂下,枕在我的胸上,身子渐渐转凉。我的Danny Boy终于在我怀里,咽下了他最后的一口气。  韶华,窗外夕阳西下,已近黄昏,我的视线也渐渐黯淡起来。医生说我的眼球网膜已开始有剥离的现象,随时有失明的危险。上午我起身去上厕所,一下失去平衡,幸亏大伟在旁边扶我一把,没有摔跤。大伟是“香提之家”派来照顾我的义工,他是个六尺开外的德州大汉,剃了一个光头,头上扎着一块印花红布头巾,右耳戴着一只金耳环,像“金银岛”里的海盗。但大伟却有一颗细致温柔的心,是个一流看护。他在“香提之家”当了两年义工,送走了九个病人,其中一个是他相伴多年的爱人。“别担心,”那个德州大汉安慰我,“有我在这儿陪着你呢。”  韶华,我伴着丹尼一起经历过死亡,我已不再惧畏,我不再怕它了。事实上我已准备妥当,等待它随时来临。丹尼病逝后不到一个月,我自己开始发病。虽然此刻我的肉身在受着各种苦刑,有时疼痛起来,冷汗涔涔,需要注射吗啡止痛,但我并不感到慌乱,心灵上反而进入一片前所未有的安宁。在我生命最后的一刻,那曾经一辈子啮噬着我紧紧不放的孤绝感突然消逝。韶华,我不再感到寂寞,这就是我此刻的心境。记得我们年纪还很小的时候,我十二岁,你大概才八九岁吧。有一天我带你爬到我们新店后山那条溪边去玩耍。那时刚下过暴雨,溪流湍急,我不小心脚下一滑,坠入溪中,让急流冲走一二十丈才被一块大山石挡住。我挣扎上岸,额头撞伤了,血流满面。你跑过来,看到我受伤的狼狈,你一脸惶恐,急得流泪。多少年后,你每次到学校来看我,在你温煦的笑容后面,我总看到你从前那张幼稚脸上惶急的神情。我知道,你从小就一直暗暗替我担心。你接到这封信时,可能我已离开人世,我要让你知道,我走得无憾,你不必为我悲伤。你在医院工作那么久。生死大关,经历已多,相信这次你必然也能坦然相对。你是有宗教信仰的,那么就请你替我祈祷
★02月23日★【庆生灌水帖】白先勇 Danny Boy 8  丹尼夜间盗汗,第二天早上,我去看他,他整个身子水汪汪地躺在浸得湿透湿透的床单上,他的睡袍紧贴在身上,已经冰凉。当天晚上我便决定搬进“香提之家”的收容所去,可以二十四小时看护他。收容所的男护士非常欢迎我住进去,他们可以有一个全天候的帮手,那个黑人护士给了我一条毛毯,他说我可以睡在地毯上。韶华,我真正尝到做特别护士的滋味了。我记得你曾告诉我,你第一次当特别护士,一个星期下来便瘦掉了两公斤。每天晚上我起身两三次,替丹尼换衣服、擦干身子,他到了夜里全身便不停地冒虚汗,我在床单上铺了一条厚厚的大毛巾,卧在上面可以吸汗,这样,丹尼可以安稳睡去片刻。我躺在丹尼床边的地毯上,守着他,直到天明。有时半夜醒来,看见丹尼静静地躺着,我禁不住会爬起来,弯身去听听他的呼吸,我一直有一种恐惧,在我睡梦中,那个孩子的呼吸突然停止。我明知那个脆弱的生命像风里残烛,随时可能熄灭,然而我却珍惜我与我的Danny Boy共处的每一时刻。  在我悉心调理下,丹尼的病情稳定了几天,人也没有那样虚弱。有一天,他的精神比较好,我替他换上干净睡袍,扶他起床坐到靠窗的沙发靠椅上,然后用一条毛毯把他团团里起来。纽约的风雪停了,窗外阳光耀眼的灿烂,街上那些大树的枝丫上都结了一层冰,一排排冰柱下垂着。丹尼大概很久没有注意外面了,看到窗外树上的冰柱给太阳照得闪闪发光,显得很兴奋的样子。“吴先生,”他对我说道,“圣诞节快到了吧?”“还有十七天。”我算了一下。“两个星期前我打电话给我父母,我说我想回家过圣诞,他们吓坏了,马上寄了两百块钱来,”丹尼笑道,“他们坚决不让我回家,怕我把AIDS传染给我弟弟妹妹。”  丹尼的家在纽泽西的纽沃城,他父亲是一个搬运工人,祖上是从爱尔兰来的,一家虔信天主教,丹尼在家中是老大,下面有五个弟弟妹妹,家里很穷,父亲又严厉,母亲常年卧病,他十六岁便逃到曼哈顿来自己讨生活了。他说他什么零工都打过,在“小意大利”城送了很久的比萨饼。去年医生诊断他得了AIDS的时候,他打电话给他母亲,他母亲在电话里哭了起来,叫他赶快到教堂去祈祷,向上帝忏悔。丹尼说他不是一个很好的天主教徒,到了纽约来,一次教堂也没有上过,不过他说等他身体好一些,他会到路口那家“忧愁圣母”天主堂去望弥撒。“我希望主帝会原谅我,”丹尼很认真的说道,“我干过很多蠢事。”他摇着头有点自责。他刚到纽约来不久便坐进了监牢,他替一个毒贩子运送两包海洛因,当场被警察逮住。在牢里他被强奸轮暴,“一次有五六人,”他说,“白人、黑人、拉丁人都有,还有一个印第安人呢!”丹尼向我做了一个鬼脸,医生判断可能他在监牢里已经染上了病。沉默片刻,丹尼平静地说道:“医生说我活不长了,不晓得还过不过得了这个圣诞。”我捧了一杯牛奶去喂他,“圣诞节我去买‘蛋酒’回来,我们一起喝。”我说。
★02月23日★【庆生灌水帖】白先勇 Danny Boy 7  受训期间,修女玫瑰玛丽教授我们如何替病人系扎尿兜,她说末期病患大小便失禁都需要这个宝贝,她那一双胖嘟嘟的手十分灵巧,两下就把一只尿兜绑扎得服服帖帖。我去向黑人护士要了一只尿兜替丹尼系上,他穿上白泡泡的尿兜仰卧在床上,一双细长的腿子撑在外面,显得有点滑稽而又无助,我禁不住笑道:“Danny Boy,你看起来像个大婴儿。”丹尼看看自己,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他洗过澡后,青白的脸上,泛起了一丝血色,他那双淡金色的眉毛下面,深深嵌着一双绿玻璃似的眼睛,削挺的鼻子鼻尖翘翘的,嘴唇薄薄,病前那应该是一张稚气未脱的清俊面庞,可是他的眼膛子却病得乌黑,好像两团瘀青,被什么重器撞伤了似的。丹尼的口腔长了鹅口疮,只能喝流汁,我喂了他一罐有樱桃味的营养液,最后替他重新接上静脉注射的管子,他需要整夜打点滴注射抗生素,遏止肺炎复发。医生说丹尼的T细胞只剩下十几个,免疫能力已经十分脆弱。“你明天还会来吧,吴先生?”丹尼看我要离开,有点慌张起来。“我明天一早就来。”我说,我替他将被单拉好。  傍晚外面开始飘雪了,走到圣马可广场上,雪花迎面飞来,我一连打了几个寒噤。每天到了这个时候,我的体温便开始升高,我感到我的双颊在灼灼发烧。可是韶华,我要告诉你,那一刻,我内心却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激动,那是我到纽约三年来,头一次产生的心理感应。在纽约三年,我那颗心一直是枯死的,我患了严重的官能失调症,有时四肢突然如同受到急冻,麻木坏死,变得冷热不分,手指被烫起泡竟也没有感觉。可是那一刻,当我把丹尼从浴缸里抱起来扶着他那羸瘦的身子,一步一步,挣扎回转房间时,我心里突然涌起了一种奇异的感动,我感到我失去的那些孩子好像一下子又都回来了,回来而且得了绝症垂垂待毙,在等着我的慰抚和救援。我替丹尼接上点滴管子时,我看到他两只臂弯上由于静脉注射过于密集,针孔扎得像蜂窝一般,乌青两块。望着床上那个一身千疮百孔的孩子,我的痛惜之情竟不能自已。那晚独行在圣马可广场的风雪中,我感到我那早已烧成灰烬的残余生命,竟又开始闪闪冒出火苗来。  我一共只照顾了丹尼两个星期,一直到十二月十四日他逝去的那晚。那些天我简直奋不顾身,到了狂热的地步。那是我一生最紧张最劳累的日子,可是也是我一生中最充实的十四天。
★02月23日★【庆生灌水帖】白先勇 Danny Boy 6 第一个分派给我照料的病人便是丹尼,Danny O’Donnell,一个十八岁的少年。他进出圣汶生已有好几次,最后一次是因为急性肺炎,医生说他大概只有几个星期的存活期,所以转进了“香提之家”的收容所。先前看护他的义工自己病倒了,住进医院,临时由我接手。  我再也不会忘记,韶华,那是去年十二月的头一天,一个阴寒冰冷的下午,天上云层密布,纽约第一场大雪即将来临。我按着地址摸索到东边第六街,那是个古旧僻静的地段,街头有座小小的“忧愁圣母”天主堂,对街却是一所犹太教堂。收容所在街尾,是一幢三层楼公寓式的老房子,外面砖墙长满了绿茸茸的爬墙虎,把门窗都遮掩住,看起来有点隐蔽。收容所里三层楼一共有十五个安宁病房,只有两个男护士在忙进忙出。其中一个黑人护士看见我来报到松了一口气,说道:“感谢上帝,你终于来了,我们根本没空去照顾楼上的丹尼。”他说收容所里早上才死掉两个病人,他们一直在忙着张罗善后。黑黝黝的一幢楼里,每层楼我都隐隐听得到从那些半掩半开的房间里,传出来病痛的呻吟。楼里的暖气温度调得太高,空气十分闷浊。  丹尼的房间在三楼,面向街道,他一个人躺在靠窗的一张床上,他看见我走进去微笑道:“我以为你今天不会来了,吴先生。”他的声音非常微弱,大概等我等得有点不安起来。丹尼看起来比他实际年龄还要幼稚,他的头发剃短了,病得一脸青白,蜷缩在被单下面,像个病童。“我要喝水。”丹尼吃力地说道。我去盛了一杯自来水,将他从床上扶起,他接过杯子,咕嘟咕嘟把一杯水一口气喝尽,大概他躺在床上已经干渴了许久。“丹尼,你需要洗个澡。”我对他说。“我像只臭鼬,是吗?吴先生。”丹尼不好意思的笑了起来,他身上透着阵阵触鼻的秽臭,白色睡袍上渗着黄一块黑一块的排泄物。我到浴室里,把浴缸放上了热水,然后过去把丹尼扶下床,我让他将一只手臂勾着我的脖子,两人互相扶持着,踉踉跄跄,蹭入了浴室。我替他脱去脏睡袍,双手托住他的腋下,帮助他慢慢滑进浴缸。丹尼全身瘦得只剩下皮包骨,两胁上的肋骨根根突起,好像一层青白的皮肉松松地挂在一袭骨架上似的。他的背睡出了几块褥疮,已有了裂口,我用海绵轻轻替他洗擦,他也痛得喔唷乱叫,好像一只受了伤的呜咽小犬。折腾了半天,我才替丹尼将身体洗干净,两人扶持着,又踉跄走回房中。
★02月23日★【庆生灌水帖】白先勇 Danny Boy 4  韶华,那首古老的爱尔兰民谣我曾听过多次,但那晚美丽安那微带颤抖的凄婉歌声,却深深触动了我自己的哀思,我衷挽我心中那些一去不返的孩子,他们带走了我的青春、我的生命。  韶华,你曾极力称赞我每年当选为“模范教师”,并且引以为傲。的确,我在C中那十几年,我把全部的心血都献给了那间驰名的高中。在校长、同事的眼里,我是一个无懈可击的好老师。我把所有时间和精力都投注在学生身上,教导他们,照顾他们。在那些十七八岁大孩子的心目中,我是他们最受敬爱的“吴老师”。可是韶华,连你在内,都被我隐瞒过去了,我如此孜孜不倦努力为人师表事实上是在极力掩盖我多年来内心一项最隐秘的痼疾:我对那些大孩子的迷恋。那是一种把人煎熬得骨枯髓尽的执迷,那种只能紧紧按捺在心底的隐情一天天在腐蚀着我的心脏。  我教了十二年的高三英文,每年在班上我总会寻找得到一双悒郁的眼睛、一络斜覆在额上的丰软的黑发、一片落寞孤单的侧影——总有那样一个落单孩子,背着书包,踏着自己的影子踽踽行过,于是那个孤独寂寞、敏感内向的少年就成为了我整年痛楚的根源。那又是一种多么可怕的执迷啊!每天我都在等待那个时辰,有时是上午十点到十一点,有时是下午三点到四点,那是我教授高三英文的时节。就在那短短的五十分钟内,我始得与我心中的孩子共处一室,度过刹那即逝的一段光阴。然而那又是多么重要的五十分钟!因为我的心上人就在眼前,有时窗外的阳光落罩在他的身上,我看得到的只是一团淡金光晕中一个青春的剪影,那却是一个咫尺天涯遥不可及的幻象。有时我领着全班朗读课文,众声中我只听得到他一个人年轻的声音对我的回应,那就是我跟他最亲近的接触,也就是我唯一获得的片刻慰藉。直到下课铃响,把我从暂短的沉溺中惊醒。于是日复一日,这种锥心刺骨的渴望与绝望互相轮回下去。直到学期末了,骊歌奏起,在我心中生根已久了的那个少年影像,骤然拔除,那一阵剧痛就好像胸口上的一块皮肉被利器猛地揭起,而我心中那个孩子,从此便从我生命中消逝无踪。他永远不会知道,有一个人的心曾经为他滴血。当然,这个隐秘我全力掩护,绝对不会让任何人察觉半点我内心的翻搅掀腾。一年又一年过去,我也渐渐逼近四十的中年,然而肉身的衰颓并未能熄止我心中那股熊熊的火焰。每天我还得经历炼狱中邪火的焚烧,只有那五十分钟内,我才获得暂时的消歇。那五十分钟跟我心上孩子的共处,就是我一天生存的意义。
★02月23日★【庆生灌水帖】白先勇 Danny Boy 2  Danny Boy  我在公园鸟巢池塘边的一张靠椅上坐了下来,脑袋里一片空白,神经完全麻痹,暂时间,惊慌、恐惧通通冻结。那一刻,我反而感到一种定案后的松弛,该来的终于来了。在医院里,那位犹太老医生把验血报告搁在我面前,郑重地告诉我说:结果是阳性反应,我染上了HIV,然后开始絮絮地解释病情,给我开了一大堆药物,临别时加了几句安慰鼓励的话。检验结果,其实早该料到。这两个月来,每天的低温热度,止不住的咳嗽,还有常常夜里的盗汗,我心里已经明白:大限将到。下意识里,可能我还期望着这一天的匆匆来临,提早结束我这荒芜而又颠倒的一生。  三年前我不辞而别遽然离开台北,我想你应该早已释怀。我一直有一个假设,我所有的荒谬你终能谅解。我是在仓皇中逃离那个城市的,我们校长网开一面,他要我自动辞职,悄悄离去。大概他并不愿事情传开,影响校誉吧。恐怕他也难以面对学生,向他们解释,一向被他经常称赞的模范老师,竟会触犯学校第一禁条,做出如此悖德的丑行来。  这几年,我在纽约一直埋名隐姓,没有跟任何旧人有过联系。连你,韶华,我竟也没有寄过片言只字。我必须斩断过去,在泯灭掉记忆的真空中,才能苟活下去。幸亏纽约是如此庞大而又冷漠无情,藏身在曼哈顿汹涌的人潮中,销声匿迹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在这里,我浮沉在一个分裂的世界中。白天,我在一家大学的图书馆里工作,在地下室的书库中,终日跟那些散发着霉气的旧书籍为伍。可是到了晚间,回到六十九街的公寓阁楼里,我便急不待等地穿上夜行衣,投身到曼哈顿那些棋盘似的大街小巷,跟随着那些三五成群的夜猎者,一条街、一条街追逐下去,我们在格林威治村捉迷藏似的追来追去,追到深夜,追到凌晨——
★02月23日★【庆生灌水帖】白先勇 Danny Boy 1 Danny Boy  韶华:  我必须趁着我的视线还没有完全模糊以前,将这封信赶完。我的时间十分紧迫,不知道是否还来得及将我一生最后这段故事原原本本讲给你听。在我离开以前,我要让你了解我此刻的心境。我知道,这些年,你一直在为我担心,我不能这样走了,还让你白白牵挂。医生说:病毒已经侵入我的眼球,随时随地,眼前一黑,这个世界便会离我而去。我得赶快,赶快将一些话记下来,告诉你。  一切都得从去年秋天讲起,那是个深秋的十一月,天气早已转寒,走在曼哈顿的街上,冷风阵阵迎面劈来。那天我从圣汶生(St.Vincent)医院出来,乘上地铁回家,在五十七街下车,拐了一个弯,不由自主地又转进中央公园去了。公园里一切照常,有人穿了运动衣在跑步,有人遛狗,还有一群拉丁裔的青少年在草地上练习棒球,他们西班牙语的呼喊声此起彼落呼应着。傍晚五六点钟,夕阳依旧从树枝的间隙斜照下来,斑斑点点洒在满地焦枯的落叶上——这些都应该是极眼熟的景象,可是我却感到好像蓦然闯进了一片陌生地带,周遭一切都变得不太真实起来,就连公园对面第五大道上那些巍峨大厦,在淡薄的余晖中,竟如海市蜃楼,看起来,好似一排恍惚的幻影。我感觉得到,我那个熟悉的世界正在急速的分崩离析中。
★02月23日★【庆生灌水帖】 白先勇 TEA FOR TWO 20 Tea for Two(11)   三个月前,医生检查出来,我也“有了”,而且T细胞已经降到一百,医生预测顶多三个月至半年内便会发病。我没有预先告诉你们,就是要免去你们无谓的惊慌和担忧。这几年来,身边的朋友们一个个一群群被这场瘟疫吞噬掉,就好像一个巨大无比的恶魔突如其来从天降临到我们这个“欢乐世界”,我们像一群惊恐的羔羊,措手不及四面盲目奔逃,但最后还是一个个、一群群被那个巨魔追赶上吸进血盆大口里。其实我心里早已做好准备,这一天终将来临。我唯一放不下心的是,万一我先走了,谁来替你们胖爹爹洗澡哩?   你们都知道你们胖爹爹是有洁癖的,天天要洗澡,而且洗完澡,还要我替他抹上一身香喷喷的爽身粉。有一点,你们不知道吧?其实你们胖爹爹是个很害羞的人,除了我,他是绝对不容许别人看到他那张美丽的胖屁屁的。我亲爱的东尼斩钉截铁地对我说:   “不行!你不能把我一个人抛弃在这里,要走我们一齐走!”   孩子们,我们不能等,我们不能等着那个巨魔来把我们吞噬掉。我和你们胖爹爹要先开溜了。就好像四十五年前那个夏夜一样,那个晚上,我和我亲爱的东尼两人从帐篷里溜出去,我牵着他那软软胖胖的手,两人蹦着跳着穿过那一大片野杉林,奔向湖边。我记得那晚有月光——你们胖爹爹却说只有星星,不管怎样,那一片湖水都照得闪闪发亮。那才是我和东尼两人的Fairyland哩!   孩子们,这次我们又要到另外一个世界去了,我相信那一定是个“欢乐天国”。孩子们,我们“欢乐族”升天后,在天国里不都变成“欢乐魂”了吗?那儿一定有许多先我们而去的老朋友,在那儿等待我们。说不定在“欢乐天国”里,我和东尼把我们的Tea for Two重新开张起来,等着你们来大家一同喝酒、唱歌、跳舞。   亲爱的仔仔,你一直是大爹爹、胖爹爹的心肝宝贝。你知道胖爹爹有多么疼惜你,他看见你受苦心都碎了。仔仔,别害怕,我们走了,有珍珠和百合两位天使照顾你的。我们在那边等你,我相信你的好朋友米开兰基诺一定也在那边等候你,别忘了,你是他最心爱的ChoCho San哩!   亲爱的小费,金诺也一定在那边等着你,恐怕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欢乐天国”我猜一定也有健身房的,说不定比这里的还要讲究,你和金诺两人又可以天天去练肌肉了。   罗,我们还能对你说什么呢?我们最亲爱的安弟早已上了天国了。我们会告诉他,这几年你藏身在艾奥瓦的玉米田里幸运地躲过了这场浩劫,现在你安然无恙,要他放心。   最亲爱的珍珠与百合,你们两人的忠心耿耿,常常教大爹爹胖爹爹感动!这段艰难的日子如果没有你们全心全力的支持,我和你们胖爹爹绝没法存活下来。今晚的送别会请你们两人主持,珍珠知道我们珍藏的香槟酒在什么地方,都拿出来让大家享用吧。我特别叫“一番馆”送了各式各样的寿司、天妇罗,还有其他点心来。晚上你们守夜,一定会肚饿,尽情吃、尽情喝吧。我和东尼都要你们开开心心地把我们送走。   再会了,孩子们,我和我最亲爱的终身伴侣东尼我们两人要踢踢跶跶一同跳上“欢乐天国”云。   大伟与东尼   一九八六年二月十二日   珍珠念这封长信时声音一直控制得很好,念到最后两行才开始有点颤抖。我们都凝神屏息地聆听着, 听完后,大家一阵肃静,端坐着不敢有所举动。   “先让我上楼去看看他们,”珍珠悄声说道。   珍珠到楼上不多时,走下来向我们庄重宜布道:   “大爹爹和胖爹爹已经走了,你们上去吧。”   我们几个人由珍珠领头排队走上了楼梯,珍珠打开大伟和东尼的卧房,我们鱼贯而入轻手轻脚走了进 去。房中没有开灯,围着床却点满一圈白色的高蜡烛,房中墙上那扇扇镜子,互相辉映,好像整间房都浮动着闪烁摇曳的烛火似的。我们走近那张帝王型的红木床,看见大伟和东尼互相拥抱着睡在床上,两人都穿上了一式大红的绸睡衣,睡衣是新的,在烛光下发着红艳艳的光泽。东尼圆滚滚的身躯依偎在大伟怀里,他身后果然塞满了大大小小金线面绣满了花花叶叶的枕垫。两人大概睡得嫌热,把一张金面的鸭绒被也踢开了。东尼的头枕在大伟胸上,他歪着嘴,好像在酣睡似的,口涎流了出来,把大伟胸前沁湿了一大块。大伟伸着一只长臂把东尼紧紧搂住。珍珠从浴室里拿了一块面巾一把梳子出来,她用面巾把东尼嘴边的流涎及大伟额上的汗水揩拭干净,然后她替大伟和东尼把睡得凌乱的头发梳理好,梳成他们原来的样子。 珍珠向百合示意了一下,两人一人掀起一角将那张金色大被轻轻盖到大伟和东尼的身上,只露出一对白发灿然的头颅,并排睡在一起。   我们回转楼下,进到客厅里,那张大理石的餐桌上早已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日本点心,有七八种寿司。不知怎的,看到这满桌的寿司,突然间我感到一阵腹中空空强烈的饥饿,抓起几团寿司,便狼吞虎咽起来。我发觉仔仔和小费也一样,好像急不可待地在啃嚼那些天妇罗和海鲜串烧。我们一边吃,一边不停地追忆,抢着讲大伟、东尼的趣事、糗事。很久没有调皮的仔仔突然站起来脱去了大衣,翘起屁股模仿东尼在Fairyland脚不沾地地走来走去,指手画脚地喊道:   “珍珠——百合——”   仔仔大概忘了他那张脸因瘤肿而变了形,学起东尼来,愈更丑怪滑稽。珍珠和百合两人刚刚端着香槟进来,看见仔仔学东尼学得惟妙惟肖,忍下住哈哈大笑起来。百合双手一手拎着两瓶香槟,珍珠手上捧着一只水晶盘,上面摆着五只酒杯,都是从前Fairyland那种郁金香型的高脚香槟杯。珍珠小心翼翼地把五只酒杯都斟满了香槟酒。我们各拿一杯,同时举起杯 子向大伟东尼我们的大爹爹胖爹爹送行说再见。突然间,几乎同时我们一齐唱起Tea for Two来。愈唱我们的声音愈高昂,我看到珍珠的眼睛泪水开始涌现,百合的眼睛也在闪着泪光,仔仔烂掉了的眼眶泪水已经盈到边缘,小费那双呆滞的圆眼一直在眨巴,我感到自己的眼眶也是热辣辣的,可是我们一边唱一边却拼命强忍住,不让眼泪掉下来,生怕一掉泪,正在踢踢踏踏跳往“欢乐天国”的大伟和东尼会被我们拖累,跳不上去了。
★02月23日★【庆生灌水帖】 白先勇 TEA FOR TWO 19 上海又挤又脏,连中国饭还不如纽约的好吃,可是我们偏爱这个城市,因为这是我们两人的出生地,我们对它有一份原始的感情。我终于找到我父亲从前开的那家餐厅“卡夫卡斯”了,现在变成了一家拥挤肮脏的公共食堂。我父亲告诉我从前那是一家十分高雅的西餐厅,侍者都穿着黄丝面马甲的,许多流落在上海的白俄贵族常常去吃饭喝酒,喝醉就高歌起来痛哭流涕。我们俄国人是个很容易动情的民族哩!   你们胖爹爹对上海的记忆比我更深了!他到了上海一直在奋亢的状态中,我还担心他过度兴奋,身体吃不消,谁知他精神格外好,不肯休息。他找到了从前的老家,从前念的小学,他连去过的戏院都记得,一家一家赶着要去看。就是有一件事麻烦,他常常要上厕所。我的上帝,上海的公厕脏得惊人哪!我与胖爹爹两人都给臭昏了,差点晕倒在厕所里,不过,感谢上天,我们总算活着回到了纽约。   亲爱的孩子们,虽然我们刚旅行回来,我和你们胖爹爹两人又将再次远行了。这次我们的去处不在这个地球上,这个地球我们早已跑遍,再也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大爹爹、胖爹爹要暂时向你们告别,我们两人将要远行到另外一个世界里去了。这是我们两人去上海之前已经计划好了的,回来后立刻启程。因为我们没有太多的时间可以等待。我必须趁着我的身体还能撑得住的时候,带着东尼一块儿离开这里。   亲爱的孩子们,你们今天来送行,大爹爹和胖爹爹对你们有一个要求:你们绝对不许伤心,千万记住,一滴眼泪也不可以流。大爹爹和胖爹爹准备一同跳着踢跶舞一直跳上天堂去。你们一哭,我们心里难过,一打岔恐怕就上不了天堂了。相反的,你们来送行应当为我们高兴才对!你们瞧,我跟我亲爱的东尼同一天来到人间,在这个“欢乐世界”里共度过四十五个寒暑,今天我们两人竟能结伴一同离去,这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啊!
★02月23日★【庆生灌水帖】 白先勇 TEA FOR TWO 18 Tea for Two(10)   回到纽约,重新开始,真是千头万绪,天天得看《纽约时报》的分类广告,找房子、找工作。一直忙到二月初,我搬进了九十九街近百老汇的一间老公寓,是一位波兰籍老人分租的一间房,所以便宜。高盛证券行一个临时空缺,我也一把抢走了,至少暂时解决了食宿问题。其间我和珍珠通过一次电话,她说大伟和东尼已经从上海回来,不过旅途大累,需要休息,她约我过一阵子去探望他们。二月十二日的晚上,我正在拟稿写我一生中最难下笔的一封信,向父母报平安,对他们告白,和盘托出我这几年的遭遇经过。 这封信我磨到半夜还只起了一个头,突然珍珠打电话来,她的语调急切而严肃,只简短地说:“罗,请你马上过来,到大爹爹胖爹爹家,他们有要紧事要交代你。”   外面在下大雪,我穿上大衣开车往大伟和东尼家,因为路滑,竟开了半个多钟头,珍珠和百合两人未开门迎我进去,珍珠接过我卸下的大衣,有点神秘地悄声说道:   “大爹爹和胖爹爹在楼上,正在休息。”   她引我进客厅又加了一句:“仔仔和小费也来了。”   客厅里的壁炉正在熊熊地燃烧着木柴,洋溢着一股松香。客厅一张长沙发上一端坐着一个人,我走近时看清楚两人的面目,大吃了一惊,要不是珍珠刚才提起,我绝对认不出那两个人竟会是仔仔和小费。仔仔坐在右边,他身上裹着一件厚厚的大衣,头上齐额套着一顶绒线帽,缩在沙发一角,室内温度很暖,仔仔似乎还在畏寒,他那张原来十分白净清秀的面庞上凸起一块一块紫黑色的瘤肿,那双飞俏的桃花眼眼皮上竟长满了肉芽,两只眼眶好像溃疡了一般,仔仔的脸变成了一团可怖的烂肉?小费挤在沙发另一角,也裹得一身的衣服,他的头发全掉光了,原来一张棕色油亮的圆脸,削成了三角形,发暗发乌,本来溜溜转的大眼睛呆滞在那里,不会动了。他们两人看见我同时挤出一抹笑容来,使得那两张变了形的脸更加丑怪,小费的两个酒窝,凹下去变成了两个黑洞。我在他们对面那张沙发坐了下来,不由自主地将头转向一方,避免看到那两张令人怵目惊心的怪脸。百合过来递给我一杯热茶在我身旁坐了下来。等到我们坐定以后,珍珠却端过一只银盘来,盘子里搁着一封信,珍珠对我们宣告道:   “大爹爹和胖爹爹两人服过药,现在他们两人已经安睡了。大爹爹指定要我念这封信,这封信是留给你们每个人的。”   说着珍珠便从盘子里拾起那封信,打开来,慎重地念道:   亲爱的孩子们:珍珠、百合、仔仔、小费还有罗   首先我要向你们报告我和你们胖爹爹这次到上海的寻根之旅。我对你们说过,我们是去寻找我们两人生命开始的源头。我们真的找到了!我们两人出生的那家法国天主教医院还在那里,现在变成了一所公家医院。医院的主楼大概还是从前的,是一幢法国式圆顶的建筑,虽然已经十分破旧,不过还看得出当年的气派。我扶着东尼走进去,两人就好像穿过时光隧道,进入了一座神话中的古堡一般。很难想像六十年前八月十六的那一天,我和你们胖爹爹双双同时来到这个世上,诞生在这座古堡式的法国医院里。我们去参观了医院里的育婴室,里面睡满了刚出世的娃娃,一个挨着一个,一共有好几排。我对东尼说:“说不定我们一出世就睡在一起了呢,可能你就睡在我的旁边,大概我那时已经迷恋上你那张可爱的胖屁屁了!”
★02月23日★【庆生灌水帖】 白先勇 TEA FOR TWO 16 Tea for Two(9)   “珍珠,胖爹爹说,你记错了,Fairyland并不是每天都有Chaleaubriand这道菜,周末才有。”大伟替东尼纠正珍珠,“而且F.O.梅地笙教授最爱吃的是胖爹爹自己发明的熏鲑鱼松子炒饭,不是泰国菠萝饭,百合,你也记错了。”   “蜜糖,张开嘴,”大伟拈起一块小饼干涂上鹅肝酱,送到东尼口里,“这是罗特别带来送给你的。”   我坐在东尼右侧,他伸过他那只还能活动的右手过来抚摩了一下我的面颊,他那只胖嘟嘟的手掌传给我一阵暖呼呼的感觉,使我突然忆起,关在医院时,他那双温暖的胖手,是我跟外面世界唯一的接触。我再也忍不住,告诉了大伟和东尼,昨晚我曾去寻找过Tea for Two,酒吧变成了面目全非的End Up。   “那个垃圾堆!”大伟脸色一变恨恨地咒骂道。   东尼也跟着激动起来,右边脸颤抖着,拼出了一句:   “猪——窝——”   大伟说他和东尼两人原本是无论如何舍不得把Tea for Two卖掉的,但是到了后来,实在撑不下去了。   “你看,”大伟指向客厅那边,“我那些传家之宝都卖掉了!”   大伟摇摇头,欷歔道:   “到了周末餐厅也只有两三桌,酒吧过了十二点,还剩下一两个醉鬼,我只好唱《某个奇妙的晚上》给自己听。”   大伟耸耸肩苦笑了一下,隔了半晌,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追悼似的对我说道:   “罗,你知道吗?你离开没有多久,这场瘟疫便开始了,纽约的‘欢乐世界’好像突然停电,变成一片漆黑,从此再也没有见过光明——”   东尼在一旁发出了一连串声调悲切的语音。   “胖爹爹说:统统死光了。”大伟转述道,接着念出了一连串Tea for Two常客的名单:华尔街的股票经理、公园大道的名牙医、NYU的F.O.梅地笙教授,大伟好像在宣读阵亡将士的名册一般。   “我们的老朋友米开兰基诺也不在了。”大伟转向我道。   “他也走了?”我脱口叫道,那座巍峨的肉山大导演竟也倒了下去。   “可怜的仔仔,伤心得像什么似的,自己都病倒了,全靠这两位天使在照顾他。”大伟指着珍珠和百合道。   东尼在旁边又发出几下悲音。   “都死了,东尼说,”大伟摊开两只手,“连金诺也走得这样匆忙。”   “我听说了。”我含糊应道。   “那位健美先生最后躺在床上只剩下几根骨头,像纳粹集中营里的饿殍。小费大概吓傻了,守在金诺床头话也讲不出来,金诺断了气!小费才拉住东尼的手愣愣地问道:‘胖爹爹,我怎么办呢?’”   大伟摇头叹道,金诺的后事是东尼一手包办的,金诺下葬那天,东尼回家就中了风。   “胖爹爹太累、大伤心了。”   大伟怜惜地握了握东尼那只手指伸张不开的拳头。   我觉得我在艾奥瓦的玉米田中躲藏了五年,回到纽约,好像Rip Van Winkle下山,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发觉纽约整个变掉了,变成我完全不熟悉的陌生地,纽约的“欢乐世界”如同经过战争杀戮,变成尸横遍野的一片废墟。一时我们都沉默了下来,大家努力啃食盘中的火鸡。大伟把一只火鸡腿的肉都切了下来,递到东尼面前。酒过三巡后,珍珠把栗子蛋糕送了上来。大伟用调羹敲了几下酒杯,引起我们注意。   “孩子们,今晚我和你们胖爹爹有件大事要告诉你们——”   说着大伟伸手搂住了东尼的肩膀。   “过年以后,我和东尼将有远行。”大伟郑重宣布道。   “去哪里?”我们齐声问道,大家都好奇起来。   “上海,我们两人的出生地。这将是我们两人的寻根之旅,我和你们胖爹爹要去寻找我们生命的源头去,是吗,蜜糖?”   东尼歪着嘴直点头,大伟凑过去在他的胖腮帮上啄了一下。
★02月23日★【庆生灌水帖】 白先勇 TEA FOR TWO 15 刚进来时,我只顾着跟大伟叙旧,没有注意到,大伟这几年竟苍老了许多。虽他仍旧穿着一袭华贵的黑丝绒外套,颈上系着一块暗蓝洒金星的丝围巾,头发仍旧刷得整整齐齐,但几乎全白了。他消瘦了不少,连额上都添了皱纹,本来唇上两撇风流潇洒的胡子!因为两颊坑了下去,显得突兀起来。   “不过东尼恢复得还不错,我扶着他可以走路了,现在我就是他的拐杖,”大伟笑道,他努力向我挤了一下眼睛,“说不定再过一阵子我们又可以一齐跳踢跶舞了呢!”   我和大伟正聊着天,楼上传来一阵敲地板的声音,大伟马上跳起身来往楼上跑去,一面爬楼梯一面喊道:   “蜜糖,我这就来了。”   我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环视了一下,发觉原先客厅里那些古董屏风酸枝木的太师椅统统不见了,偌大的客厅顿时感到空了一半。   “好极了,蜜糖,慢慢叫、慢慢叫。”   大伟搀着东尼从楼上走了下来,一步一步,互相扶持着蹭蹬步下楼梯,走两步,大伟口中便念念有词替东尼加油。楼梯口有一架轮椅,大伟把东尼安置在轮椅上推着向我走来。   “你看看,谁来了?”大伟指向我。   我马上迎过去,俯下身去拥抱东尼。“胖爹爹——”我叫了一声。   东尼坐在轮椅上举起他一只胖嘟嘟肥厚的手掌在我头上脸上乱拍乱打一阵,又着实捏了我的腮两下,他激动得嘴里咿里呜噜吐出一堆我听得不大清楚的话,他那双滚圆的大眼倏地涌出两行泪水来。大伟掏出手帕一边替东尼揩泪,一边替他解说道:   “东尼问你:你到底是人还是鬼啊?”   我紧紧握住东尼的胖手,求他原谅。东尼又是咿哩呜噜的喊了一顿,我发觉东尼的嘴巴歪了,左半边脸是僵木的,右边脸因为激动,他那胖胖的腮帮子一径在颤抖,他的左手臂弯曲了起来,手掌握着拳,手指伸不开了,胖嘟嘟白白的手掌好像一只肉馒头。他从前那一头乖乖贴在头顶的头发,竟也洒上了霜雪。东尼穿着一件花睡袍,坐在轮椅上,缩成一团,倒像个头发花白的老婴孩。   “别这样激动,蜜糖,”大伟抚慰东尼道,“今晚我们好好庆祝一下,庆祝罗又复活了,OK?”大伟转向我道:“东尼叫我把你绑起来,再也不让你逃走了!”   说着珍珠和百合两人走了进来,手上携带着几大盒烧好的菜,百合手上捧着个锡纸盆!里面盛着一只烤得焦黄油亮的大火鸡。两人见了我又是一阵哭叫。珍珠并没有什么改变,还是一头长发黑里带俏,百合却更加粗壮了,仍旧剃着个三分头,但右耳上却坠了一只闪亮的金耳环。她放下火鸡,过来跟我重重地握了一下手,然后在我膀子上捶了一下,说道:   “真的很高兴再见到你,罗。”   珍珠却依偎到我的怀里情不自禁地抽泣起来。   那天晚上的圣诞餐,我们一边吃,几个人左一句右一句总离不开Tea for Two、Fairyland,好像大家都拼命想把从前那段日子拉回来似的,说几句,东尼便会咿哩呜噜插嘴进来,讲急了口涎会从他歪斜了的口角流下来,于是大伟便忙着替东尼揩嘴巴。
★02月23日★【庆生灌水帖】 白先勇 TEA FOR TWO 14 Tea for Two(8)   “这里换过好几个老板。”调酒师淡然说道,他又递了一杯威士忌给我,我掏出五块钱的小费塞给他,他望了我一眼,脸上木然的表情才稍缓和一些。   “金诺,你听说过他吗?从前他也在这里调酒的。”我又问他,我拼命想把Tea for Two的历史挖掘一些出来,好像要证明它确切存在过。   “金诺?当然,”调酒师说道,“我就是来接他的位置的。”   “金诺现在在哪里?”我好不容易抓到一根与Tea for Two有关的——线索——赶紧追问下去。   “他死了,”调酒师一双深坑的眼睛瞪着我,大概他看见我不肯相信的样子,又加了一句,“他去年死的,他得了AIDS。”   那天晚上我在End Up喝得酩酊大醉,回到YMCA旅馆,我倒在房间地板上,放悲声大恸起来,那是自安弟惨死后,第一次,我哭出了声音。   第二天是圣诞夜,街上的人都抢着购买最后一些圣诞礼物。我挤进一家高级食品店,买了一瓶波多红酒,一罐鹅肝酱,黄昏时,摸索着找到了“东村”圣马可广场第八街大伟和东尼那个家。大伟开门见着我便大声惊叫起来,他紧紧搂住我半天不肯放手。   “感谢上帝!”大伟舒了口气叹道,“你居然还活着。”   我们进到客厅坐定后,我向大伟略略叙说了我这几年生活的情形,求他谅解我不辞而别,失去联络。   “我们都以为你早就不在人世了!”大伟摇头笑道,“可怜的东尼,他还为你洒下一大把眼泪呢,他说你一定是跳到赫逊河里去了,而且是从华盛顿大桥跳下去的。”   我笑了起来,说道:“东尼说得倒有点对,我开车离开纽约,曾经开过华盛顿大桥,不过没有跳下去就是了。”   “东尼呢?”我又问道。   大伟指了指楼上,放低声音说:   “他在睡午觉,等一下我去叫他。”   我从袋子里拿出那罐鹅肝酱来。   “我还记得东尼喜欢吃这个东西。”   “谢谢你想得周到,”大伟接过那罐鹅肝酱,望着我说道,“东尼中风了。”   “哦——”我禁不住伸出手去轻轻拍了一下大伟的肩膀。   “是去年冬天的事。”大伟补上一句。
★02月23日★【庆生灌水帖】 白先勇 TEA FOR TWO 12 Tea for Two(7)   第二天一早,我又上路继续往西奔,开过印第安纳、进入伊利诺伊,经过芝加哥时,我停也没停,赶紧穿过去,我对于竖满了高楼的大都,会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也不知开了多少时候,一直到汽油耗尽!人也累得开不动了,终于在艾奥瓦州东部一个叫雪松川的小城停了下来。就这样,我匿藏在艾奥瓦州,好像一个被通缉的杀人犯般,躲在中西部那片无边无垠的玉米田中,埋名隐姓,与世隔绝,悄悄地度过了五年。   雪松川是一条水流急湍的河流,穿过城市中心,春天开冻时,流水挤着融化的冰块,滔滔往下滚去。我在雪松川市的东郊,租了一间小木屋,河的两岸都是雪松丛林,小木屋便隐藏在密密的森林中。在屋里,终夜听得到汩汩的流水声、森林里呼号的风声。有时候,月色清冷,半夜三更突然间破空而来传过几声尖锐刺耳的惨啸,那是猫头鹰对月啼叫,我常被这阵惨叫从梦中惊醒,一身冷汗涔涔。头一年,我什么事都不能做,因为注意力完全无法集中。我像一个患了失忆症的病人,脑中记忆库里的过去记录,突然崩裂掉,我与亲友完全断绝了音讯。有时我整日坐在河边,望着滚滚而去的流水发呆,不知自己是谁,身在何处。有时我开了车子在艾奥瓦州笔直通天的公路上漫无目的飞驰,一直开到杳无人烟的玉米田里停下来,看着那轮血红的夕阳冉冉沉落到那一顷万亩的玉米丛中。   第二年开春,我银行里的积蓄用光了,我在雪松川市政府找到一份会计工作,对我来说这是再也轻松不过的差事。虽然薪水少得可笑,但也足够支撑我在小木屋简单的生活。雪松川东郊都是捷克人的移民区,以养猪为业,那些朴实憨厚的捷克农夫两三代还在讲着口音古怪的捷克话。我经常到他们农场去买他们自己腌制的腊肠、咸肉,他们也会做熏猪蹄,只有市价的一半,而且新鲜。我在小木屋的后面开辟出一块耕植地来,我种过玉米、番茄、包心菜、马铃薯、胡萝卜。艾奥瓦州的耕地肥沃,多半是腐叶上,随便种什么,长出来都粗粗壮壮的。我也学那些捷克农夫做罗宋汤,煮一大锅吃几天。就这样,我喝着罗宋汤,度过几轮失去了记忆的寒暑。直到有一次,我常常去买腊肠火腿的一户农家,那家的老祖母过世了,老妇人生前对我很亲切,每次去她都送一长条她亲自焙烤的面包给我夹火腿。她儿子把她一架旧式的收音机送给我做纪念,因为他知道我的木屋里没有装电视、没有唱机,没有任何音响设备。有一晚,我打开那架老旧的收音机,一家经常播放老歌的电台,正在播放金嗓子桃乐丝黛的精选歌曲,突然间,我听到桃乐丝黛甜丝丝带着磁性的歌声:   Tea for Two,   And Two for Tea——
★02月23日★【庆生灌水帖】 白先勇 TEA FOR TWO 11 从那一刻起,我的记忆完全陷入了混乱状态。我在停尸间里昏厥过去,后脑撞到铁架上,引起了脑震荡。那一跤跌下去,我从此一蹶不振。一位警官领我去认尸,他指着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他说那是安弟。安弟的脑袋被压扁了,他那顶白绒帽给血染得通红,脑浆和绒线帽粘搅在一起,他的眼珠子被挤了出来,下巴整个歪掉移了位,露出上下两排白牙来。他的一双腿也轧断了,只剩下一截身躯还能辨识,他那件银灰的大衣,整块整块都是殷红的血迹。安弟,我那美貌的小王子,瞬间竟变成了一个形状狰狞恐怖的怪物。   我不知道在医院里昏迷了多少天,等我醒过来时,医生又给我注射大量的镇解剂,让我继续昏睡,因为我的神志稍微一清醒便会大喊大叫,发了狂一般。他们把我绑在床上,我爬起身时,会用头乱去撞墙。 等到我的疯狂状态完全过去,情绪已经稳定下来,医生才让我出院,那大概是三个多月以后的事了。医生要我每个星期回到医院去做心理治疗,而且必须继续服用镇静剂及抗郁药。是大伟和东尼来接我出院的,住院的那段时间,他们两人经常来探望我。珍珠、百合、仔仔、金诺、小费好像也来过,不过我已记不清楚了。东尼来得最勤,每次他带盒他亲手做的蛋奶酥来,用叉子喂给我吃,其他的人我差不多都不认识了,只有东尼那只胖嘟嘟又厚又暖的手抚摸着我的额头时,我才有感觉。大伟和东尼开车送我回返第三大道那间阁楼公寓后,两人同时紧紧拥抱了我一下,东尼在我耳边轻轻说道:   “到Tea for Two来,我请你喝酒。”   “罗,你一定要来,”大伟向我挤了一下眼睛,“我还要唱歌给你听呢!”   第二天,一大清早,我收拾了一箱衣服,开了我那辆Volvo,离开纽约。那一离去,等我再回到这座曾经把我的小王子爱人安弟吞噬掉的恶魔城市,已是五年以后的事了。   那天开车出城,天刚刚发青,我加足马力,开上华盛顿大桥。我像逃亡一样,逃离那群鬼影幢幢的摩天大楼。我开上八十号州际公路,直往西奔,头一天我开了十六个小时,穿过新泽西、穿过宾夕法尼亚、进入俄亥俄,直到我开始打盹,方向盘抓不稳车身开始摇晃我才从公路岔了出去,在一个荒凉的小镇找到一家汽车旅馆,蒙头大睡了一晚。
★02月23日★【庆生灌水帖】 白先勇 TEA FOR TWO 8 Tea for Two(5)   大伟:蜜糖,四十年我哪次忘记送你生日礼?   东尼:甜心,四十年我何曾忘记每晚亲一下你的大鸡!   东尼突然伸一只胖拳头一拳打到大伟胸上,恨恨唱道:   有一点、最可恨,老山羊看见漂亮孩子就流口水色迷迷!   大伟赶快搂住东尼的肩膀涎着脸唱道:   可是蜜糖,最后我还不都是乖乖回来拥抱你的胖屁屁!   大伟、东尼(合唱):四十年来了又过去,为什么我还跟你厮混在一起?因为我们同年同月同日生,两人在一起,真有趣。   大伟和东尼还没演唱完,我们老早笑成了一团。珍珠和百合尖叫起来,百合一把将珍珠抱得离地而起,大肌肉小肌肉两人用拳头互相槌来槌去,肉山导演已经喘不过气来,眼泪直流,仔仔赶紧替他槌背,安弟笑得直往我怀里钻。大家笑着笑着不约而同一齐拍手唱起了Ten for Two于是很自然的,大伟和东尼,两人一齐甩手、一齐翘屁股,跳起他们的踢跶舞来。   我在台北的父母亲本来盼望我在美国一念完书就回去的,父亲在台湾有一家蒸蒸日上的大企业,他鼓励我念企管就是希望我学成回去帮助他,经过他的调教磨炼,日后接班,把罗家的事业继续壮大下去。母亲却另有打算,她经常提醒我:都已经三十出头了!她在敦化南路三六九巷看中了一层公寓,三房二厅,五十坪,我回去成家住正好。当我告诉父母亲我在纽约找到了一份好差事,暂时不会回台北,当然告诉他们,我远走美国就是要逃离台北,逃离台北那个家,逃离他们替我安排的一切。我根本无法告诉他们,是纽约,我找到了新生,因为在Tea for Two里,我遇见了安弟。   安弟的母亲(Yvonne)叶吟秋女士倒开通得很,安弟搬进我第三大道的阁楼公寓是他母亲亲自开车替他把行李送过来的。叶吟秋女士是位长相高雅、谈吐温文的妇人,尤其是她那一口京片子,悦耳中听。安弟虽然只会说一些简单的中文,但标准的发音却是从他母亲那里学的。他的中文名字叫叶安弟,也跟着母亲姓了。大概生活经过一番风霜的磨砺,Yvonne一头头发倒早已花白了,然而她眉眼间的一份贵气,大概是她正黄旗的老祖宗代代相传下来的。她临走时郑重地把安弟托付给我,也顺着安弟叫我罗大哥:“罗大哥,安弟还是个孩子,不懂事的地方,请您多担待。”   安弟搬进来与我同住后,我才开始有了“成家”的感受,安弟和我两人把阁楼公寓布置成一个温暖的小窝巢。安弟很有艺术眼光,他替我挑的几件家具,简单朴素,可是往阁楼里一摆,不多不少,正好构成一幅视觉舒畅的图画。阁楼仅有的一面空墙,悬挂上安弟最得意的一张摄影,那幅影像的尺寸放得很大,几乎占满了一半墙壁。那是安弟在维蒙州拍摄的一幅春景。整幅画面都是一片耀眼的绿,新生的嫩叶,千千万万,向天空舒展,朝日的艳阳,万道金光,把一顷丛林都点燃了,安弟捕捉到初春晨曦最灿烂的片刻。那幅绿得令人神爽的影像占据了我阁楼的中央。让我感到安弟真的闯进我的世界里来了,而且带来一身亮绿的青春。我将安弟拥入怀里时,我可以闻到他身上的少年香。
★02月23日★【庆生灌水帖】 白先勇 TEA FOR TWO 5 Tea for Two(3)   可是安弟对我说,他一直有着身份认同的困扰,大概他幼年时他与他的中国母亲便遭到他美国父亲的遗弃,所以他觉得他身体里中国那一半总好像一直在漂泊、在寻觅、在找依归。我把安弟紧紧搂入怀里,抚摸着他那一头柔顺的黑发,在耳边轻轻说道:“安弟,让我来照顾你一辈子吧。”那时我已在NYU拿到了企管硕士,并且在大通银行找到一份待遇相当优厚的差事。我在第三大道上近二十一街处租到一间第十八层的顶层阁楼,阁楼有一个阳台,站在阳台上,入夜时,可以看到曼哈顿灿烂的晚景。我与安弟倚在阳台的铁栏上,抬头眺望曼哈顿上空紫色的天穹,等着那一颗一颗星光的闪现。我紧执着安弟的手,心中有一份莫名的感动。安弟是我第一个深深爱恋上的男孩子,那份爱,是用我全部生命填进去的。   我与安弟决定生活在一起,那是在我们交往半年后的事了。安弟搬进我的顶楼公寓,我们打算成立一个家,其实多少也受了大伟和东尼的启发。大伟和东尼庆祝他们在一起四十周年的那天,也请了我和安弟到他们家去参加他们的纪念“派对”。那天请的都是自己人:珍珠和百合,仔仔带了他那座大肉山的大都会歌剧导演,他和米开兰基诺已经同居了,还有那一对壮汉大肌肉金诺小肌肉小费。因为是喜庆,我们大家都送了花去,我和安弟到花店特别订制了一只用红白两色各样四十朵康乃馨串扎起来的心形花圈——那是安弟的主意。大伟和东尼果然大乐,大伟一把抱住安弟,在他腮上一连亲了几个响吻,还不肯放手。东尼狠力一把推开他,嗔道:“够了、够了,你这只老山羊,别吓坏了我的乖乖!”说着便把安弟拖走了,我们都大笑起来。   大伟和东尼的家在“东村”第八街圣马可广场附近,是一幢三层楼的褐色砖房,外表古雅,一扇蟠花的铁门引着一道石阶上去。大伟说这是他们家传下来的老屋了。他一面引导我们大伙参观他和东尼两人精心布置的这个家,一面介绍他祖上颇带传奇色彩的家世。大伟的祖父是旧俄时代的犹太人,是圣彼得堡的富商,俄国大革命时期举家逃到中国辗转到上海落脚。大伟父亲是个精明强干的生意人,在上海霞飞路开了一家叫“卡夫卡斯”的高级西餐厅,生意鼎盛,大伟便是在上海出生的。他还会几句宁波腔的上海话:“慢慢叫、慢慢叫”,是他的宁波保姆教他的。后来日本人打进上海,大伟一家又逃到纽约来,船上带了几十箱的中国古董跟家具,便在曼哈顿第五大道上开了一家古董店,有个中国名字就叫“霞飞路”,大伟父亲大概还一直怀念上海霞飞路他从前那家老餐厅。大伟是独生子,他父亲留下的宝贝,他都继承了下来。
★02月23日★【庆生灌水帖】 白先勇 TEA FOR TWO 4  安弟叫我罗大哥,他说他很高兴终于找到了一位中国哥哥。安弟的父亲是到台湾学中文的留学生,追上一位比他大五岁语言中心教中文的老师,两人结婚后回到旧金山,安弟父亲继续在史丹佛念博士,他母亲却在旧金山州立大学觅得一份教中文的教职,赚钱贴补家用,安弟就是在旧金山出生的。博士念完,他父亲把他母亲抛弃掉,儿子也不要了。他母亲只得又嫁了一位老教授,是个脾气古怪的英国人,在纽约爱因斯坦医学院教遗传学,养了一屋子的白老鼠。安弟说他受不了家里的老鼠屎臊,更受不了那个成日喃喃自语的怪僻继父。上大学安弟便搬出来自己独立生活了,暑假他便在Tea for Two打工赚学费,是东尼得宠的助手,所以他到Tea for Two去喝酒,经常是免费的。   安弟在布鲁克林的普拉特学院(Pratt Institute)学摄影。他说他最大的梦想便是当特约摄影记者,有一天能替《国家地理》杂志拍摄一个专辑,他希望到中国热河的承德去拍摄清王朝的避暑山庄,他母亲一家是旗人而且是清朝贵胄的后裔,他母亲的祖母嫁给叶赫那拉氏族,曾经奉召到热河行宫参见过慈禧太后的。从小他母亲便津津乐道讲给他听他母系家族一些近乎神话的传说轶事,他母亲告诉他,他身体里流着中国人的“蓝血”。安弟的确举止间自然流露出一股秀贵之气,他是我心中的小王子。
★02月23日★【庆生灌水帖】白先勇 孽子 83 第十六章 一二五巷里的霓虹灯已经熄灭,饭馆酒店,开始打烊了。只有梅苑门口那几只西瓜大的灯笼,一个个晕红的,还悬在那里。到底是中秋了,到了半夜,巷子里起了一阵带着凉意的微风,吹得那些晕红的灯笼来回的摆荡,最后一批吃夜宵的客人,刚从梅苑走出来,坐上计程车,驶出了巷口,于是一二五巷,便渐渐沉寂起来。骤然间,从巷口凤城酒店的街头,一轮满月,涌了出来,光亮夺目,大得惊人。有许多年了,我没有注意过中秋夜的月亮。没想到竟是如此庞大,如此灿烂。好像一盏大探照灯,高悬巷口一般。自从那年母亲出走后,我们家里便没有过过中秋。从前母亲在家时,每逢中秋,她都要拜月娘的。到了晚上,月亮升到中天,母亲就领了弟娃跟我到后院天井里去烧香,母亲独自伏身上香拜月,我跟弟娃就去抓供桌上掬水轩的五仁月饼来吃。父亲从来不到天井里来,等到母亲拜完月亮,就切一碟月饼给父亲送进去。只有那一年例外,那是母亲在家最后的一个中秋,父亲却破例到后院去参加我们一起赏月。那年中秋,父亲的合作社关双饷,我们的月饼也每人多加了一枚,一枚五仁,外加一枚豆蓉的。那晚的月亮分外光明,照得我们天井里的水泥地都发了白,照得母亲那匹黑缎似的长发披在背上熠熠发光,照得弟娃两筒玉白的膀子镀上了一层清辉。父亲那晚兴致特高,替我跟弟娃两人,一人做了一只柚子灯。没想到父亲那双青筋叠暴,瘤瘤节节的巨掌,做起柚子灯来,竟那般灵巧,几下便把柚子心剥了出来,而柚子壳却丝毫无损。他用一柄水果尖刀,极其用心的把柚子壳镂刻出两个人面来,鼻眼分明。弟娃那只嘴巴歪左边,我那只歪右边,两只柚子灯,圆头圆脸,歪着嘴笑嘻嘻的。我们把红蜡烛点上,插进柚子灯里,挂到屋檐下,亮黄的烛火,便从柚子灯的眼里嘴里射了出来。月到中天时,母亲点上了香,对天喃喃祝祷一番,拜罢便坐到她那张竹椅上去,把弟娃抱进了怀里,轻拍着他的背,哄他睡觉。弟娃已经吃了一只半月饼,他的头伏在母亲的胸房上,打了两个饱嗝,张着嘴,满足的蒙然睡去。父亲在天井里背着手,踱过来,踱过去,一个晚上,也没有开过口。他走到那两盏柚子灯下,抬起花白的头,端详了半天,突然间自言自语说道:“我们四川的柚子,比这个大多了。” 我走到巷口,仰天望去,月光像一盆冷水,迎面泼下来,浇了我一身,我一连打了几个寒噤,身上的汗毛不禁都张了开来。 我在西门町南洋百货公司门口,遇见了吴敏。我到南洋去买内衣裤,我的汗背心都穿洞了,内裤的松紧带也失去了弹性,晾在晒台上,破破烂烂,垮兮兮的,阿巴桑认为有碍观瞻,并且威胁要收去当抹布。南洋百货公司秋季大减价三天,门口挂了在红条子:衬衫睡衣内裤一律七折。吴敏见了我,吞吞吐吐周身不自然起来。我发觉在他身边,跟着一个中年男人,那个男人约莫五十上下,剃了个青亮的光头,全身瘦得皮包骨,一脸苍白,额上的青筋,却根根暴起,一双眼睛深坑了下去,散涣无神,眼塘子两片瘀青,好像久病初愈一般,神情萎顿。他身上穿了件泛黄的白衬衫,衬衫领磨破了,起了毛,一条宽松的黑裤子系在身上,晃荡晃荡的。足上一双黑胶鞋,一只的鞋尖都开了口。
★02月23日★【庆生灌水帖】白先勇 孽子 82 “耗子精,今晚我来捧你的场,招呼你也不来跟我打一声。”卢胖子真的有三分气了。 “卢爷,”老鼠歪着头,脸上扭成了怪相,讨饶道,“你也可怜可怜我吧!这一夜哪里有半刻空闲?腿都快跑断喽。” 卢胖子把老鼠的耳朵拎到他的嘴边,叽咕了几句,老鼠笑得吱吱怪叫,挣脱了卢胖子的手,一溜烟,窜进了人堆里。 盛公那边最热闹,圆桌子坐满了做明星梦的少年家,身后还有站着的,都在聚精会神的聆听盛公讲古,追述三四十年代的星海浮沉录。 “你们听过标准美人徐来没有?”盛公问道,少年家面面相觑。 “他们还没出娘胎,懂得什么徐来徐去呀?”我们师傅坐在盛公身边插嘴道,“盛公,你老和徐来合演的《路柳墙花》我倒看过了,你在那张片子里头俊俏的紧哪!” 盛公那张皱成了一团的脸上突地绽开了一个近乎羞赧的笑容来,抚摸了一下头顶仅剩的三绺头发,不胜唏嘘。 “杨胖子,亏你还记得《路柳墙花》。那倒是‘明星’一张招牌片,‘明星’靠它起死回生的呢。” 师傅告诉过我们,盛公是三十年代的红小生,有名的美男子。那时候上海南京许多女学生都争着买盛公签了名的照片,挂在闺房中。盛公提起当年盛况不免惆怅。因此他最肯提拔后进,偏爱美少年,譬如像华国宝,盛公说,华骚包那副骚兮兮的模样,倒有几分像他当年。 盛公把三四十年代那一颗颗熠熠红星的兴亡史,娓娓道来,说到惊心动魄处,盛公却戛然而止,觑着他那双老眊的眼睛,朝向围他而坐的那些少年家巡逡一周,喟然叹道:“青春就是本钱,孩子们,你们要好好的珍惜哪!” 安乐乡的冷气渐渐不管用了,因为人体的热量,随着大家的奋亢、激动,以及酒精的燃烧,愈升愈高。在这繁华喧闹的掩蔽下,在我们这个琥珀色的新窝巢中,我们分成一堆堆,一对对,交头接耳,互相急切的倾吐,交换一些不足与外人道的秘辛。在这个中秋夜,大家从四面八方奔来聚在这个地下室里,不分老少,不分贵贱,骤然间,混成了一体,纵使还有个人深藏不露的苦痛、忧伤、哀愁、憾恨,也让集体的笑语、戏谑、颠狂,以及杨三郎那一声紧似一声的电子琴一下子淹盖下去。杨三郎扬起头,他那张带着黑眼镜的沧桑斑斑的脸上,又漾起了一抹茫然的笑容来。他换上了探戈的配音,奏出了他在日据时代亲自谱写的一曲《台北桥勃露斯》。
★02月23日★【庆生灌水帖】白先勇 孽子 76 你们哪里懂得?”傅老爷子叹了一口气,“这回是我托了天大的人情才把你们弄出来。要不然,老早下的下监,送的送外岛去了。杨金海,你要明白。我已退隐多年,从前军警界几个老朋友,退的退,死的死,新起来的这批少壮派,与我没有渊源,并不买账。这次勉强的很,我老着脸,把一个多年没有来往的老同僚抬了出来,才让我具保。日后你们再闹事,恐怕我这个保人也要受连累哩!” “老爷子说的郑重,我记在心里,把他们管得严点就是了。”师傅毕恭毕敬的应诺道,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傅老爷子却一径蹙着眉,忧心忡忡的说道:“杨金海,你领着这群孩子,在公园里胡混,总不是办法,终究是要闯祸的。应该替他们找份正经差事,才是长久之计。” “老爷子说的好轻巧!”师傅一柄扇子啪的打在手心上,“这几只公园里赶出来的邋遢猫,正经人家谁肯收容?还有一层:这群小亡命,千万莫要错估了他们,一个个还性格的很呢!差点的老板未必降得住。我试过几次的,旅馆、饭店、戏院,介绍去当小弟。不出三天,一个个又溜了回来,说道:”外面世界容不下,还是回到自己老窝里舒服些。‘老爷子,俺有啥办法?现在更好了,公园宵禁,连老窝也封掉了!今天带了这批可怜虫来,还要老爷子替俺们作主,指点迷津呢!“ 傅老爷子勉强把头抬起来,用手搔了一搔一头银霜似的短发,笑道:“我才要数落你,你反来替我出难题!当年你把阿伟带来,我不该心软了一下,把我拖累了那么些年,我为他受的罪,三天六夜也说不完。好不容易功德圆满,把他送上了船。你现在又带了这一群孩子来缠我,我纵然有心成全他们,恐怕精力也不逮了——” 说着吴大娘走了进来,手上的茶盘端着红豆汤及千层糕。 “杨爷又来生啥事故了?”吴大娘插嘴道,“你一进来俺不是跟你提过,老爷子前天才闹心痛呢?”师傅立起身来,一面去接吴大娘手里的茶盘,赔笑道:“吴婆婆,你不提我还不敢提,你是知道的,老爷子有病,是不许人家问的。” “这也没有什么,是多年的老毛病了,”傅老爷子舒了一口气,指着胸口道,“这里常常绞疼。” “丁大夫怎么说呢?” 傅老爷子淡淡的笑了一下。 “大夫还能说什么?到了这把年纪,心脏衰弱了,冠壮脉有点阻塞。” “那么老爷子倒是不能大意呢。”师傅认真说道。 吴大娘把一碗碗的红豆汤分给了我们,每人一只小碟里盛了一块晶莹的千层糕。 “俺也是这么说呀,”吴大娘径自唠叨,“这里到中和乡要转两道 车,下雨天,公共汽车爬上爬下,万一摔一跤,怎么得了?” 吴大娘分派完毕,拾起茶盘,脚下左一拐右一拐的走了,临走时又对我们说道:“喝完了厨房里还有,熬了一大锅。” “不瞒老爷子说,”师傅干咳了两声,正襟危坐起来,“老爷子身体不舒服,我们是不该来打扰的。这次我把几个孩子带来,一来是给老爷子磕头谢恩,二来也是向老爷子备个案。老爷子可还记得我从前开的那家桃源春酒馆子?” “是了,”傅老爷子点首道,“你开得好好的怎么又关了?” “咳,”师傅顿足道,“还不是没有后台撑腰,流氓警察轮流生事。不瞒老爷子说,桃源春那时着实风光了一番的,至今公园里的人还念念不忘,一直怂恿我重起炉灶,恢复桃源春当年的盛况呢。其实我自己也从来没死心,只是没有机会没有本钱罢咧。现在时机到了!公园宵禁,那群鸟儿正在发慌,没个落脚处。我来另筑个窝巢,不怕他们不飞过来。不瞒老爷子说,我连地方也寻妥了,就在这南京东路同一条街上,一百二十五巷里——”
★02月23日★【庆生灌水帖】白先勇 孽子 75 “那敢情好,”吴大娘点头称善,“也让俺这个老不死的喘口气——只怕你杨爷嘴里说说罢咧,过后还不是撂到脑后去了!” “吴婆婆,下次我就派他来,”师傅指着我说道,“这个徒弟最老成,做事可靠。” 吴大娘走近来,觑起眼睛朝我打量了一下,皱成一团的脸上却绽开了一个笑容来,唔了一下,点头说道:“很健壮的一个小子。” 我们走上玄关,吴大娘从鞋柜里掣出六双草拖鞋来,让我们一一换上。 “都来了么?”我们刚走到客厅门口,里面便传出来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问道。 “都带来了,”师傅在门外大声应道,“来参见老爷子。” 吴大娘拉开推门,傅崇山傅老爷子便从里面颤巍巍的迎了出来。傅老爷子果然驼得厉害,他的身躯虽然硕大,可是整个背都弯了下去,背峰高高耸起,身后好像背负着一座小山似的,把头压得抬不起来,行走时,喘吁吁的往前伸长脖子,很吃力的模样。傅老爷子起码七十开外了,一头倒竖的短发,洒满了银霜,须眉也都铁灰了,一张方阔的国字脸上,寿斑累累,宽耸的额头,三道沟纹,好像用刀刻出来似的的,又深又黑。一双眼睛,大概泪腺有毛病,泪水汪汪的。他身上穿着一套灰白府绸旧唐装,脚上趿着一双黑布鞋。 “还不上去给老爷子磕头!” 师傅手里那柄扇子一指,朝我们吆喝道。我们几个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挤挤攘攘,不知所措。 “蠢才!”师傅咬牙低声骂道,“磕个头也不会么?” 小玉乖巧些,抢上去,朝着傅老爷子便要深深下拜。 “免了,免了。”傅老爷子赶忙扶起小玉,并示意要我们都坐下。他自己先坐到一张垫着厚靠背的沙发椅上。师傅在他左侧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我们才一一坐下。我跟小玉、吴敏、老鼠四个人挤在傅老爷子对面的一张长沙发上,阿雄仔却坐到师傅脚下一张踏脚圆凳上去。 “吴嫂,你去倒几杯汽水来,”傅老爷子吩咐吴大娘道。“俺熬了红豆汤,又蒸了千层糕,喝汽水干啥?”吴大娘驳回道。 “那么更好了,”傅老爷子笑道,“这几个孩子也该饿了。” 傅老爷子转向师傅,开始询问我们各人的姓名、年岁以及生活起居,每个人都问得相当详细,师傅一一做答时,傅老爷子那双泪水汪汪的眼睛却一直瞅着我们,佝着背不住的点头。最后傅老爷子似乎要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似的,嘴皮微微抖动了两下,长长的叹出了一口气:“唉——” 傅老爷子这间客厅摆设十分简朴,除了沙发茶几外,只有靠墙的中央搁着一张红木的长条供案,案上有一樽天青磁瓶,瓶里插一束白色的姜花。花瓶旁边有一只同色的大碗,碗里盛着几色鲜果。墙上悬着两张镶了黑边镜框的巨幅像片。右边那张是傅老爷子盛年时候在大陆着军装的半身照,身上佩挂齐全,胸前系着斜皮带,大概是当副师长的时候,那时他的身子却是毕挺的,很英武,一脸威严。左边那张是个青年军官,穿着少尉制服。一定是傅老爷子死去的那个儿子傅卫了。傅卫跟傅老爷子有几分貌似,也是一张方脸宽额头,可是傅卫的眉眼却比傅老爷子俊秀些,没有傅老爷子那股武人的煞气。墙上另一角挂着一柄指挥刀,大概年代已久,刀鞘已蒙上一层铜锈。客厅里,隐隐的一径透着一股姜花的甜香。客厅另外一面是几扇糊棉纸的推门,推门拉开了,外是后院,一直发着琮琮铮铮的声音。 “杨金海,”半晌傅老爷子向师傅开腔道,“莫怪我说你,这回你也太胡闹了!孩子们不懂事,你怎么倒领头作乱,大伙儿闹到警察局去,是什么意思?” 我们师傅杨金海教头赶忙离座站了起来,指手画脚分辩道:“这是天大的冤枉!老爷子,这次实在不能怪我。这几个东西虽然愣头愣脑,跟着我胆子都还小。杀人放火绝对不敢。就连欺诈恫吓我也不许的,就算这个小贼——”师傅指了老鼠一下,指的老鼠直眨眼睛,“有时手脚不干净,也是芝麻绿豆的小玩意儿,还让我打的贼死。这次都是让叫铁牛的那个囚根子给整的,那个亡命痞子在公园里无法无天,早该送到火烧岛去囚起来,省得咱们清清白白的人受连累!”
★02月23日★【庆生灌水帖】白先勇 孽子 71 “你们不知道呀,赵老大当年是个风流金刚,就是风流得过了头,才给玉皇大帝打落到地狱里,当了个黑无常!”小玉笑嘻嘻的站在石级下,调侃赵无常道,那群小么儿都乐得咯咯地笑了起来。 “你他妈的臭嘴烂舌混帐王八。”赵无常挟着香烟那只手朝着小玉乱点一阵,叫骂道,“当年你赵爷在园里风流,你身上毛还没长一根,懂个屁?”他狠狠瞪了小玉一眼,却转过头去,继续跟那些小么儿们去讲古去了。 “小兄弟,你们到西门町红玫瑰去理过发没有?”他问道,那些小儿么都摇摇头。 “下次你们理发一定要到红玫瑰,去找十三号去。你们问他:”十三号,你的桃太郎呢?‘你一提桃太郎,理发一定免费。十三号会从头到尾讲给你们听,他和桃太郎的那一段孽缘。七月十五,有人还看见十三号在淡水河边中兴桥下烧纸钱,他在烧给桃太郎。桃太郎的尸首始终没有找到,人家都说桃太郎怨恨太深了,不肯浮起来。“赵无常猛抽一口烟,叹道,”我记得他跳淡水河的那天晚上,还来找过我,他刚吃完十三号的喜酒出来,喝得烂醉。他告诉我,新娘子是个超级胖婆,像条航空母舰,屁股上可以打得下一桌麻将,十三号恐怕有点招架不住呢。他一边说一边笑,笑得泪水直流——谁知道一眨眼,他却嘭的一下跳到河里去了!“ “后来呢?”一个小么儿急着问道。 “糊涂蛋!”赵无常喝骂道,“人死了还有什么后来?后来十三号年年都到淡水河边去祭他,不祭害怕,怕桃太郎去找寻他。桃太郎死后,他大病一场,头发脱得精光,有人说,是给桃太郎拔掉的。” “你们这群小东西哪里赶得上咱们那个大风大浪的时代?”赵无常颇为不屑的感叹道,“那几个人,谈起恋爱来,不死也要疯。涂小福到今天还关在疯人院里呢。他就是爱那个华侨仔爱疯的呀!那个华侨仔回美国后,涂小福连他睡过的枕头也舍不得换,一天到晚抱在怀里。后来他疯了,一听到天上的飞机,就哇哇的哭。天天跑到松山机场,西北航空公司的柜台里问:”美国来的飞机到了吗?‘那个小神经还会用英文问呢!伟大吧?“ “那个野凤凰呢?”另外一个小么儿怯怯的探问道。 “阿凤么?嗳——”赵无常又深深的吸了一口烟,长叹一声,“他的故事可就说来话长了。” 赵无常那沙哑的声音,在潮湿的夜空里游动着,龙子和阿凤那一则新公园神话,又一次在莲花池的台阶上,慢慢传开:阿凤他是一个无父无姓的野孩子。 “是啊,他们两人是前世注定的,那个姓王的是来向阿凤讨命的,你们见过么?你们见过有那样疯狂的人么?早上五点钟,王夔龙还在公园里等他,就在这里,就在这个台阶上,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从那一头走到这一头,像头关在铁笼里的猛兽似的,急得到处乱撞。等到阿凤跟别人睡觉回来,王夔龙就打得他鼻血直流,打完又把他搂在怀里痛哭。那个阿凤只是笑,说道:”你要我的心么?我生来就没有这颗东西。‘你们说,这不是疯话是什么?出事的那天晚上,一个大除夕夜,我们都在这里,就在这个台阶的中央,阿凤抖瑟瑟的只穿了一件薄衬衫,王夔龙那一刀,正正插在他的胸口上。他抱住他一身的血,直叫:“火!火!火’——” 我们踱到莲花池的另一端,池里水涨了许多,一片黑潭,映着一抹蒙白的月亮。 “从前池里长满了莲花,都是红的。”我指着空空的莲花池说道。 “市政府派人来拔光了。”小玉说。 “莲花开的时候,一共有九十九朵。”我说。 “你少吹牛,你怎么知道有九十九朵?”老鼠不以为然,哼了一下撇嘴道。 “是龙子告诉我的。”我说。 小玉、老鼠、吴敏都好奇起来,一直追着问我龙子和阿凤的故事。 “龙子有一次摘了一朵莲花,放在阿凤手上,他说,那朵莲花,红得像一团火。” 我们四个人绕着莲花池,一圈又一圈的走了下去。我双手勾住小玉和吴敏的肩,一面接过去,细细的诉说起我所知道的公园里那一则古老的故事来,直到深夜,直到那片昏朦的月亮消逝到乌云堆里,直到陡然间,黑暗里一声警笛破空而来,七八道手电筒闪电一般从四面八方射到了我们的脸上身上。一阵轧然的皮靴声,踏上了台阶,十几个刑警,手里执着警棍,吆喝着围了上来。这一次,我们一个也没能逃脱,全体带上了手铐,一齐落网。
★02月23日★【庆生灌水帖】白先勇 孽子 70 “老鼠吃了,还有小玉,还有——”阿雄仔搓着一双大手,笑着说道,还没说完,杨教头手一扬,阿雄仔脸上早挨了一下清脆的耳光。 “败家子!”杨教头恨道,“总有一天达达给你败光为止!你这个傻鸟,让那群兔崽子这般摆布!” 阿雄仔吃了一记耳光,头一缩,讪讪地拖着笨重的身体,溜掉了。我看见杨教头火气旺,也赶快趁机钻进了人堆中去。 “贼骨头,”我一把扠住老鼠的脖子叫道,“有福同享,糖呢?” 老鼠笑嘻嘻从裤袋掏出了一把桂花软糖来,一共六粒。 “就剩了这些了。”老鼠咂着嘴说道。 “你们又去骗那个傻仔的东西吃了,回头师傅要抽你们筯呢!”我剥了一粒桂花软糖,送到嘴里。 “罢呀!”小玉过来却从我手中夺去了两粒糖去,“师傅刚才到处找你,要拿你去阉掉呢。他说:”剁掉他那根棒子,看他还鸟不鸟?‘我听说你不肯跟老赖睡觉,有什么不好?睡一觉一套西装。“ “他一手的冷汗。”我说。不知怎的,我突然想到那个姓赖的那一张戴着方金戒子肥胖的手掌,在我大腿上爬行时,凉凉湿湿,好像几条毛虫在蠕动一般。小玉和老鼠一愣,旋即哈哈大笔起来。 “老赖手出冷汗,阿青屁股打战。”小玉拍手笑道。 我和小玉、老鼠三个人开始围着莲花池打转起来。莲花池的台阶洒满了棕黑的落叶与树枝,我们三个人,踏着断枝残叶,加入那一批批在台阶上搜索追寻的夜行队伍。走到第一个转角,角上亭子里,闪出了一张苍白的脸来,在冥暗中,好像一张白纸飘浮过来一般。吴敏连跑带跳的爬上了台阶,老远便向我们招手唤道:“等一等——等我一等。” 我们停了下来,等到吴敏气喘喘的跑过来后,我的右手揽住他的肩膀,左手揽住小玉,小玉勾住老鼠,我们四个人,一字排开,浩浩荡荡的迈向前去。我和小玉的皮靴子,后跟都打上了铁钉,我们的脚步声,击在水泥地上,发着橐橐橐的响声。我们踏着前面队伍的影子,像走马灯似的又开始轮回追逐起来。我们经过通往池中亭阁的石梯下,一级级石梯上都坐满了人,是一群三水街的小么儿,有好几张新面孔,大概是刚出道的雏儿。坐在最高一级穿着一身黑衣裳的便是赵无常,他居高临下,嘴里叼着根香烟,嘎着低哑的嗓子,在给那群小么儿讲古。他在公园里辈份比我们高得多,可是我们并不甩他,不买他的账,他只好在那些刚出道的小么儿面前,倚老卖老,诉说些他当年在公园里的风光。 “我们那时是公园里的‘四大金刚’——”赵无常总爱这样开头,那群小么儿,一个个抬起头仰着面,无限敬畏的倾听着,“杂种仔桃太郎、小神经涂小福、还有——还有我们那个最放浪最颠狂的野凤凰阿凤。那时我们四个人轰轰烈烈,差点没把整座公园闹得翻过来!”
★02月23日★【庆生灌水帖】白先勇 孽子 67 “小弟,快送你母亲回去吧,大风要来了——” 祈求完毕,老和尚颤着声音向我招手道。他企立在殿外的石阶上,他身上那袭黑袈裟,给风吹得急切的抖动着。 在龙江街二十八巷我们家的那个巷口,我便叫计程车停了下来。巷子里了无人迹,各家门窗紧闭,只有墙头缺口一根根光秃秃的晾衣竹篙兀自撑出墙外来,那些破烂得丝丝缕缕的尿布三角裤大概老早收走了。左边秦参谋家的大门仍旧缺着一扇,剩下的另一扇,在风中咿咿呀呀来回乱晃。巷中的垃圾堆,还在那里,黄黄黑黑的高耸着。阴沟里涨了雨水,混浊浊的秽物冲到了路面,一片泞泥。风刮进巷子,发出呜呜的呼声,使得我们这条破败的死巷,显得愈更荒凉,而且急乱。我把母亲的骨灰坛,紧紧搂在胸前。我的手心在发汗,那只圆肚子的坛子有点滑溜,不容易捧牢。风大逼人,脚下不甚稳靠,一步一步,兢兢业业,我将母亲的骨灰坛,护送到家。 我们家屋檐角上那块黑油布,仍然覆盖在那里,上面压着许多块红砖,砖头都发了黑霉。前年黛西台风过境,把我们的屋顶,掀走了一角。第二天,父亲领着我跟弟娃,我们父子三人合力把这片漏洞用油布遮了起来。我爬上屋顶,父亲站在梯子上,弟娃在下面传递砖头。可是爱美丽要比黛西强烈得多,这一角漏洞,不知能不能抵挡得住今晚的暴风雨。我从大门缝中,看到里面家中的门窗都关闭着,没有开灯,尚未到六点,父亲下班大概还没有赶回来。我捧着母亲的骨灰坛,站在我们家的大门口,刹那间,我几乎忘却了我曾经离家已经四个月了,而且还是让父亲逐出家门的。我将母亲的骨灰坛搁在地下,纵身越墙爬到屋内,打开大门,将母亲的遗骸,迎接到家里。我们那间阴湿低矮的客厅,在昏暗中,我也闻得到那一股常年日久墙上地上发出来呛鼻的霉味。那股特有的霉味是如此的熟悉,一入鼻,我顿时感到,真的又回到家了。我捻开厅中那盏昏黄的吊灯,将母亲的骨灰坛,放置在我们那张油黑的饭桌上。客厅里一切依旧,连父亲那张磨得发亮的竹靠椅位置也没有移一下,端端正正的坐落在厅中的吊灯下。椅旁的一张小几上,搁着父亲那副老花眼镜。夏天的晚上,屋内热气未消,我们都到门口去乘凉,父亲一个人留在屋内,打着赤膊,就坐在那张竹靠椅上,戴着老花眼镜,在那盏昏黯的吊灯下,聚精会神的阅读他那本翻得起毛、上海广益书局出版的《三国演义》。只有蚊子叮得一下,他才啪的一巴掌打到大腿上,猛抬起头来,满脸恚然不平。陡然间,我又忆起父亲那张极端悲怆的面容来——母亲出走的那天夜里,父亲喝醉后,一脸泪水纵横,苍纹满布。他的眼睛暴满了血丝,咿咿唔唔对我们训了一夜的醉话——我一辈子也不能忘怀他那张悲怆得近乎恐怖的脸。我相信,父亲看见我护送母亲的遗骸回家,他或许会接纳我们的。父亲虽然痛恨母亲堕落不贞,但他对母亲其实并未能忘情。他房中挂在墙上那张跟母亲合照惟一的一张相片,一度取了下来,许多年后,又悄悄的挂回了原处。如果母亲生前,悔过归来,我相信父亲也许会让她回家的。而我曾经是父亲惨淡的晚年中,最后的一线希望:他一直希望我有一天,变成一个优秀的军官,替他争一口气,洗雪掉他被俘革职的屈辱。我被学校那样不名誉的开除,却打破了他一生对我的梦想。当时他的忿怒悲愤,可想而知。有时我也不禁臆测,父亲心中是否对我还有一丝希翼,盼望我痛改前非,回家重新做人。到底父亲一度那般器重过我,他对我的父子之情,总还不至于全然决裂的。然而我感到我绝对无法再面对父亲那张悲痛得令人心折的面容。顷刻间,我了悟到,为什么母亲生前,在外到处飘泊堕落,一直不敢归来——她多次陷入绝境一定也曾起过归家的念头——大概她也害怕面对父亲那张悲痛灰败的脸吧。一直到她死亡后,才敢回家。母亲死了,竟还害怕,怕流落在外面,变成孤魂野鬼。她那躯满载着罪孽的肉体烧成了灰烬还要叫我护送回家,回到她最后的归宿,可见母亲对我们这个破败得七零八落的家,也还是十分依恋的。 我从裤袋里摸出了一张纸来,那是一张京华饭店的信笺,信笺背面写着“七七九七四一”,那是上次京华饭店那个客人留给我的电话号码。我在信笺正面,给父亲写下了两行字,押在饭桌上,母亲的骨灰坛旁: 父亲大人:母亲已于中元节次日去世。这是母亲的骨灰坛。母亲临终留言,嘱儿务必将她遗体护送回家,并下葬弟娃墓旁。
★02月23日★【庆生灌水帖】白先勇 孽子 66 我双手紧捏住那袋柿子,看着老太婆蹲在地上,把笼子里的破烂左翻右翻,半天她立起身来,拍了一拍手,唠叨起来:“阿丽病了那么久,在床上都睡了三个多月,用了多少钱,你知道么?我们并不是有钱的人家啦,很艰苦呢。这次事情,火葬费就是三千块——是阿丽自己要烧的,我们是遂了她的愿。老实说,我儿子也算对得起她了——”老太婆又咂嘴又叹气,向我数说。她看见我没有答腔,一直瞅着竹篾箱底里那一堆破烂,她便冷笑了一声,说道:“她那只金戒子么?值几个钱?早赔进去了。你今天来得正好。你阿母留下的话:无论如何,要你把她的骨灰送回你们家去,葬在她小儿子的旁边——” “她的骨灰放在哪里?”我打断了她的话。 “大龙峒大悲寺,我们已经跟庙里的老师傅讲好了,你自己去取吧。” 大悲寺是一个破旧荒凉的庙宇,四周围着七零八落的违章建筑。有些贫苦老人无处安身,便挤到寺里去栖住去了。我进到寺内,看到里边三五成群,衣着褴褛的老人,拱缩在一堆。有的在条凳上呆坐,有的交头接耳在私语。一个小沙弥引我去见寺里住持,他是一个七十左右的老和尚,一脸皱得眉眼不清,矮小的身躯,干枯得只剩下一袭骨架,身上那件黑袈裟,拖拖曳曳,差不多垂到了地上。我向他说明来意,老和尚的听觉失灵,我讲话,他便用手兜住耳朵,他那张瘪得深坑下去的秃嘴巴,一径开翕着,喃喃不停。我在他耳朵边喊了几次母亲的名字,他才若有所悟似的,点了点头。 “黄——丽——霞——她是半个多月以前进来的吧?”老和尚的声音颤抖而沙哑。 “是的,老师傅。” “他们说,她在等她的儿子,等他来领她回家——” “我就是他的儿子,黄丽霞的儿子,”我弯下身去,在他耳边大声说道。 “咳。”老和尚叹了一口气,喃喃自语的念了几句,然后朝我挥了一下手,说道:“跟我来吧,小弟。” 老和尚颤巍巍的走了出去,一阵劲风把他那袭袈裟吹得抖瑟瑟的飘起,他那枯瘦的身躯连晃了几下。我跟在他身后,向寺庙右侧的极乐殿走去,殿里是置放灵骨的所在,里面暝暗,靠正面墙有一个三叠层的木架,密密的排着三排一只只酱黑色圆肚子的骨灰坛,木架上端点着一盏黯淡的长明灯。骨灰坛上都贴了标签,有的年代久了,没人收葬,坛上积了一层灰,标签变得焦黄,上面的姓氏字迹都模糊了。 “黄丽霞在这里。” 老和尚走过去,弯下身,颤抖抖的伸出手来,按到第二排左边第四只坛子上。我赶忙蹭过去。那是一只新坛子,在幽暝中,还微微的反着光。标签是白的,上面写着“桃园黄丽霞”几个字。骨灰坛约一尺高,是黑陶坯,表面粗糙,挤在其他几个骨灰坛的中间。 “你来把你母亲带走吧。” 老和尚回头向我说道。我将手上那袋柿子挟到腋下,佝下身去,双手将母亲那只骨灰坛捧了起来。 “老师傅,我要到殿上去上一炷香。”我对老和尚说道。老和尚点了点头,他那张坑下去的瘪嘴开翕了两下,然后蹒跚的引领着我,踱过走廊,往正殿上走去。到了大悲殿门口,他却止住了脚,对我说道:“小弟,把你母亲放在殿外头,里面有佛祖菩萨,她是不能进去的。” 我把母亲的骨灰坛放置在大悲殿门槛外面地上,步及殿内。殿门上端悬着一块乌木横匾,“苦海慈航”四个大字金漆已经剥落,木匾齐中间开了一道裂痕。殿内神龛暗沉沉的,布满了灰尘,殿中央那尊巨大的佛祖塑像,大概因为香火不盛,年久失修,金面薰得焦黄,莲座也缺裂了。供台上供着香烛果品,风从殿外卷进来,吹得香烟乱绕。我把那几枚鲜红的西洋柿搁到台上的供碟里,向老和尚要了一炷香,因为风大,划了三根火柴才点燃,一阵浓郁的香烟扑到脸上来,薰得我的眼睛酸辣辣的。我双手握住那炷香,插到台上一只蓝瓷香盆里,退回到殿中央,在那尊巨大的佛像面前,跪拜了下去。我自己从来没有进过寺庙,烧香拜佛。可是记得小时候,每年观音诞,母亲便买了香烛到板桥那间香火鼎盛的观音妈庙去进香。有一次她带了我和弟娃一块铥产,要我们跟她一同跪拜观音菩萨,她那娇小的身躯匍匐在观音大士的脚下,一头的长发几乎吊到了地上。母亲双手合十,嘴里喃喃念念,在祈求倾诉。她那双深坑的大眼睛,闪烁得厉害,在发着异常痛苦的光芒。那天中元节,我去拜访她,她紧握住我的手,要我到寺里替她上一炷香,乞求佛祖超生,赦她一生的罪孽。那时她那双变成了两个黑洞的眼里,也那样充满了畏惧和惊惶。母亲大概一生都在害怕着什么,所以她那双眼睛才会那样一径闪烁不定,如同一双受惊的小鹿,四处乱窜。一辈子,她都在惊惧,在窜逃,在流浪。她跟着她那些男人,一个又一个,飘泊了半生,始终没有找到归宿,最后堕落瘫痪在她那张塞满棉被发着汗臭药味的破床上,染上了一身的恶毒——她临终时,必是万分孤绝凄惶的。然而她那具残破的躯骸已经焚烧成灰,封装在殿外那只粗陶的坛里,难道坛里的那些灰烬仍带着她生前的罪孽么?我朝着佛祖一头磕了下去,额头抵住佛殿冰凉的磨石地上。
★02月23日★【庆生灌水帖】白先勇 孽子 65 她捞起裙子,弯下身,去将地上那些红柿子,一只只拾了起来,兜在裙子里。她把几枚没有跌伤的,用裙角揩了一揩,仍旧放回推车上,剩下五六枚,跌得裂开了,果汁淋淋漓漓流了出来。女人挑了一枚特别大的,递给我道:“我们吃掉吧——这些卖不出去了的。” 我也不客气,道了一声谢,便接过柿子,大口啃了起来。柿子熟透了,沁甜如蜜。女人自己也挑了一枚,跟我两人立在风中,一同吃着跌破的柿子。她二十七八岁,深坑的大眼睛,尖尖的下巴,大概刚使过劲,青白的脸上,泛着红晕。大约她看我吃得兴高采烈,她那双深坑的大眼睛,纵容的注视着我,笑道:“很甜呢,是吗?” 说着她又递了一枚跌伤了的柿子给我。我有许多年没有吃过这种熟透沁甜的西洋软柿了。我记得那年母亲离家出走的前两天,她对我突然变得异样的温柔起来,那天她买了几枚西洋柿回家,竟意外的把我叫到天井中,坐在矮凳上,跟她一块儿剥柿子吃。那几枚西洋柿已经烂熟,手一撕,皮便扯掉。母亲剥好一枚柿子,自己先咬了一口,惊喜的叫道:“真甜呵!” 顺手便把剩下的半枚递给我,我咬了两口,果然甜丝丝的,却又带着些许柿子特有的涩味。 “好吃么?”母亲微笑道。她摘下手帕来,替我拭去口角上的柿子汁。大概因为母亲从来没有对我那样亲昵过,她那次突发的爱抚,使我感到受宠若惊,而且惶惑不解,竟至于有点尴尬起来。 “黑仔,你知道么?你阿母小时卖过柿子呢的!”母亲若有所思的追忆道。母亲很少提起她在桃园乡下养父母家的生涯,偶尔提起,也是一片忿恨,“我们乡下园里,有十几棵柿子树,就在池塘边。柿子熟了,吃不完,你阿婆便叫我拿去镇上去卖,卖不掉的,我就统统自己吃掉——”母亲说着咯咯的笑了,“——吃多了,肚子发疼!” 母亲笑得前俯后仰,她那一头长长的黑发一匹黑缎似的波动起来。我看见母亲笑得那般开心,乐得像个小女孩一般,也跟着她笑了起来,那是惟一的一次,我们母子俩在一块儿笑得那般忘情。两天后,母亲便失踪了。 “我要买两斤柿子。”我对那个摊贩女人说道。 “十五块一斤——”她打量着我说,随着挑了四枚最大最鲜红的,用秤称了一下,递给我看,风把秤锤吹得飘荡起来。 “两斤二两,就算你两斤吧。”她好意的说道。 “谢谢你。” 我道了谢,把三十块钱钞票塞给了她。 她将钱收到裙子口袋里,推起她的车子,顶着风,吃力的行走下去。她的头发,在风中,飘得老高。偶一回头,她望着我,却又笑了。我捏着那袋柿子,乘上了公共汽车,往南机场去。我要把那袋又红又大的西洋柿,拿去送给母亲。 到达南机场克难路母亲居住的那间碉堡似的阴暗潮湿的水泥楼房里,来开门的,又是上次那个额上生满了白斑的老太婆,她见了我,没等我开口便说道:“你是阿丽的大儿子阿青,是么?” “我给阿母送点东西来,阿巴桑。”我应道。 老太婆让了我进去,走到里面那间昏幽的厅堂,她止住我道:“你稍等。” 说着她径自蹭到里面,搬出一只竹篾编的箱笼来,嘭地一下搁到地上,掀开了盖子,喘吁吁的指着笼子里说道:“阿丽留下的东西,都在这里了。” 竹篾笼里,塞满了破烂的衣物,母亲上次身上裹着的那件透着药味的黑绒线衫也覆盖在里面。老太婆弯下身去,伸手到笼子里翻掀了一阵,把母亲两件斑斑点点泛了黄的亵衣也扯了出来,笼里发出一阵刺鼻的怪味。 “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你要呢,就拿几件去。”老太婆仰起面对我说道。 “是几时的事——”我悄声问道。 “你上次什么时候来的?”老太婆偏过头去,眯起眼睛想了一下问道,她脑后吊着的那一小团稀疏的发髻,好像随时都会剥落似的。 “是中元节,七月十五。” “对啦,就是第二天,半夜三更断的气。”
★02月23日★【庆生灌水帖】白先勇 孽子 63 我临离开银马车,到厨房里去将搁在碗柜里的一只牛皮纸袋取了出来,袋子里有两块粟子蛋糕,是下午一桌赶电影的客人,来不及吃完,留下的。我装在袋子里藏在碗柜,预备晚上带回去,跟小弟一同消夜。坐在回家的公共汽车上,我心中开始盘算:丽月那里,不知道还能让小弟住多久?拖不下去了,把那个小家伙放到哪里去?我想代完三天班,向严经理开口,我愿意搬回他那间金华街的公寓跟他一块儿住――我还有一把他公寓的钥匙没有还给他――我可以告诉他,小弟是我的弟弟,请他暂时收容。如果我在银马车正式当侍应生,规规矩矩托盘子,也许他会答应。严经理对我很好,一直要我“改邪归正”。如果万一他不答应,我还想到一个人――母亲的养母,我们的外婆吴好妹。母亲的养父过世后,母亲跟外婆又开始来往了。母亲曾带我跟弟娃到桃园县龙潭去探望过外婆。外婆吴好妹是一个胖大健壮的女人,一双放大脚,行走起来,啪哒啪哒比她饲养的那些鸭子还要快捷。外婆是个热心人,很疼爱我们第二天一早便挽着一只大篮子,领着我跟弟娃到鸭棚去捡鸭蛋去,几百只鸭子早放到池塘里去了。鸭棚内,鸭屎鸭毛堆中,露出一只只青色的鸭蛋来。我跟弟娃兴奋得乱叫,也顾不得鸭屎臭,满地去挖掘鸭蛋。弟娃走路都走不稳,在鸭棚里摇摇摆摆,抓得一手的鸭屎。母亲也赶了来,外婆对他笑道:“阿丽,把他们留在这里算了,替我捡鸭蛋。” 去年外婆到台北来看我们,带了两只蕃鸭仔来,一只黑的给我,一只白的给弟娃。提到母亲,她又骂了几句,掉下几滴眼泪来,临走时,对我说:“放了假,带着弟娃,到乡下来吧。” 那两只蕃鸭仔,一个秋天,却长大了,一黑一白,闪亮的羽毛,鲜红的肉冠子,见了人便会摇着屁股哈哈的虚张声势。我们叫它们阿黑阿白。饲喂那两只蕃鸭,便变成了我跟弟娃两人每天的大事。我们常到舒兰街那条小河边去挖蚯蚓,河边泥土肥沃,蚯蚓根根有小指那么粗。我们挖满了一只洋铁罐回来,喂得两只蕃鸭肉叽叽的,肥得屁股都快垂到了地上。到了过年,父亲把两只鸭子捉来,一刀一个,两只的头都剁掉了。父亲嫌那两只蕃鸭屙得天井里到处的鸭粪,奇臭难闻,招来许多苍蝇,而且去年过年,父亲又没有钱多加年菜。两只鸭子,阿黑拿来炖汤,阿白香酥。父亲把香酥鸭腿子,一只挟给我,一只给弟娃,自己却啃着鸭颈子下酒。我倒吃得很开胃。弟娃却白着脸,鸭腿子碰都没有碰。父亲问他,他推说肚子不舒服。我知道,他心疼他的阿白,吃不下去。饭后我悄悄对他说:“傻子,有什么好难过的。暑假我们去桃园,再向阿婆要两只蕃鸭仔来养就是了,替你去选只白的,好不好?” 我跟弟娃始终没有去成桃园。我想如果我带小弟去外婆家,住几天大概是不成问题的。我可以帮着大舅赶鸭子,小弟呢,跟着外婆吴好妹去捡鸭蛋,大概总还行的吧。 “丽月姐,怎么样?房租交清了,这下你不赶我们走了吧?” 回到锦州街,第一件事便是拿一百元给丽月,把尾数缴清,我知道丽月的脾气,她对我和小玉虽然大方,房租却是不许久欠的。丽月正在房里跟阿巴桑两人商讨什么事情,她接过我的钞票,却对我说道:“你坐下来,阿青。” “丽月姐,我也上班了,”我坐下来笑道,“在银马车,我这个班一个月还不及你一夜晚的出差费呢。” “阿青,”丽月抽了一口烟,缓缓说道,“今天下午,你那个疯仔出了事。” “出了什么事?”我急问道。 “他把我们小强尼弄伤啦!”阿巴桑抢着说道。 “是这样子的。”丽月解释道,“下午他跟小强尼两人抢球,他推了小强尼一把,小强尼一跤磕到桌子角上,把一颗门牙磕掉了——” “可怜啊,一嘴的血!”阿巴桑指着嘴巴比划道。 该死!等我去揍他!“我叫道。 “我早就打了他一顿屁股了,”阿巴桑忿忿然,“那个痴仔,还笑呢!” 我站起来,要往自己的房间走,丽月却叫住我道:“你不必去了,我已经把他送走了。” 我一下愣住,瞪着丽月没有出声。 “送走了?送到哪里去了?”半晌,我责问道,我的声音有点颤抖起来。 “警察来了——”阿巴桑插嘴道。 “警察局派了一部车子来,把他带走了,”丽月说道,她又加了一句,“走了算了,也给你省麻烦——” “你们凭什么叫警察?”我突然大声喝道,我感到一阵急怒,“你们把我的小弟弄到哪里去了?” “你也疯啦!”丽月叫了起来。 “我去找他!”我把手上那袋粟子蛋糕往桌子上一掷,气冲冲的叫道,“找不到,我要你们负责——”
★02月23日★【庆生灌水帖】白先勇 孽子 61 “你看,你闯祸了!”我指着席子那块尿渍对他说。我揭开席子,下面垫褥也浸湿了,黄黄的一摊。我看小弟兀自傻愣愣的站在那里,东张西望,禁不住有点恼火,走过去顺手一巴掌,啪的一下便打在他屁股上。 “这么大个人还溺床!” 我出手重了些,小弟被我打得啊了一声,往前打了一个踉跄。他惊惶的望着我,一只手摸着屁股,蹭到房间一角去。我把草席跟垫褥都抽了起来,搂到洗澡房去。褥子没法洗,只好暂时挂在架子上,等到有太阳再拿出去晒;草席我便用抹布洒上肥皂粉猛力揩拭,换了几次水,才把那块尿渍洗干净,拿到厨房后面天台的晾衣架上,挂起来晾干。转回房中,小弟却蹲缩在房间角落里,双手搂住膝盖,跼成一团。他看见我走进来,嘴巴闭得紧紧的,眼睛睁得浑圆。我拾起那包萝卜丝饼,坐在他对面,将报纸打开,摊在地板上。 “你看,小弟,我买了萝卜丝饼回来给你吃。”我挑了一枚甜的递给他,他怔怔的睇着我,也不伸手来拿。 “这是甜的,好吃得很呢。”我笑着把饼子送到他面前,他却倏地歪过了头去。 “不吃算了,我来吃!”我几口便把那枚甜饼吃掉。 “好香!”我咂着嘴,瞄了他一眼。他的眼睛随着我的嘴巴一上一下的动着。 “要不要?”我又拿了一枚咸的送到他嘴边,突然他手一拨,便将那枚饼子打落到地上,滚得一地的芝麻。 “你想死呀!”我用手猛敲了一下他那剃得青亮的光头顶,爬起身,把滚到床脚的那枚萝卜丝饼捡回来,吹了两下。小弟双手抱地那个光头,嘴巴一瘪一瘪,开始呜呜的哭泣起来,眼泪一颗一颗滚落到他那瘦棱棱青白的胸肋上。我立在这个光着头赤着身、泪珠滚滚的孩子面前,突然感到有点手足无措起来。我蹲下身去,拍拍他的肩膀,笑道:“跟你开玩笑的,小家伙,又没有真的打你。” 他不理会,仍旧死命护住头,肩膀一耸一耸的抽泣着。 “得了,得了,以后不碰你就是了。”我把他的头乱抚摸了一阵。 去年弟娃十五岁生日的前一天晚上,我揍了他一顿,把他的鼻子打出了血来。弟娃对我,一向顺从,那晚不知怎的,他却发起牛脾气来。那晚轮到他去洗碗,他躲在房中,坐在床上,看我租来的连环图《黄天霸》看得入了迷。我叫他好几声,他也不理睬。我伸手去夺他手上的书,他一把推开叫道:“去你的!”我一阵暴怒,一拳抡过去,捶到他面门上,将他打翻到床上。我从来没有对他那样粗暴过,那一下失手,把他的的鼻血打了出来。弟娃不哭,也不作声,只拿了一叠厚厚的卫生纸,仰起头,一张张在揩拭鼻孔里流出来的鲜血。我吓了一跳,完全慌了手脚。到了晚上,我们躺下了,在黑暗里我还不时听到弟娃用卫生纸擤鼻子的声音。那一夜我都没有睡好,心中异常懊恼。第二天,我把那管功学社买来的蝴蝶牌口琴送给弟娃时,弟娃竟乐得开口笑了。捧着那管口琴,吹来吹去一刻也舍不得放下,他的鼻翼上还沾着一小块没有洗干净的血斑。 我哄了小弟好一会儿,他终于停止了哭泣。我去拿了一块湿面巾来替他揩了面,又递了一枚甜萝卜丝饼给他。这回他接了过去,吃得兴高采烈起来,一下子,两枚饼子都吃得精光,嘴角上还沾了几粒芝麻。 “萝卜丝饼好吃么,小弟?” 我们一块躺在硬床板上时,我问他道。 “唔。”他应道。 “你喜欢吃甜的,还是咸的?” “甜的――”他想了一会儿。 “那么下次我光买甜的给你吃,好不好?” “欧。” “你不许再溺床,溺床没的得吃。” “呵呵。”他笑了起来。 “今天游水好玩么?” “好玩。” “过两天,我们再去水源地。” “欧。” “你知道,台风来了就不能游了,”我说。晚上收音机广播,菲律宾那边有强烈台风爱美丽,正向台湾吹来,如果风向不变,一两天内,会掠过台湾北部。 “台风――大风,呼,呼,呼,懂不懂?” “呼――呼――”小弟学我道,我笑了起来。 “小弟,我们睡觉吧。”我说。 “欧。”他应道。 我侧过身,伸过手去,搂住了他那瘦骨嶙峋的肩。
★02月23日★【庆生灌水帖】白先勇 孽子 60 霍然立起身来,头也不回便急急往大世纪门口走去,杨教头在我身后追赶着,我只听到他压低声音在怒喝:“阿青――” 我离开大世纪,便直奔西门町的银马车,去找严经理。严经理是湖南人,湖南衡阳。我刚离家的头一个星期便在公园里遇见了他,他把我带回他金华街那间公寓里,要我搬进去跟他一起住。他在银马车替我安排了一个职位,当侍应生。他皱起眉头,指着我的脸训道:“小娃仔,你刚出道,还有救。快点做份正经事。你在公园里混,陷下去就要万劫不复了!” 我在银马车做了三天,溜走的时候,口袋里还有一把严经理金华街的公寓钥匙,总也没有机会拿去还他。我到银马车走进经理室,冲着严经理便深深一鞠躬向他请安道:“严经理,你好。” “嘿!小鬼头,你还有脸来见我?”严经理见了我先是一怔,旋即余愠未消的说道,“我还以为你给抓到火烧岛去了!” “请经理帮个忙。”我笑着说道。 “原来你也还有用得着我的一天!”严经理冷笑道。 “要向经理通融一下,先借五百块钱,救救急。”我欠身笑道。 “借钱?哪有那么容易?” “缴不出房租,房东要撵人了呢。”我央求道。 严经理朝我点着头叹息道:“真是块贱料子,我那里让你白住,你不安分,偏偏自甘下流――听说你在公园里混得很不错!还缺什么钱?” 我低下了头去,半晌说道:“经理先借我五百块,我设法还就是了。如果经理这里有事,我愿来做,扣薪水好了。” “听你的口气,想改邪归正了?”严经理终于心软了,“再给你一个机会吧,我们这里有个小弟请有一天病假,正要找人代班,明天两点钟,你来报到。” 说着他从皮夹里抽出三张一百元的钞票来,说道:“成不成器,就要看你自己的造化了!先给你三百,你来上班,再补给你。” 我接过严经理的钱,千谢万谢,然后跑出了银马车,在路边水果摊买了一斤荔枝,又在五香斋门口一个卖萝卜丝饼的摊子上,买了四枚刚烤好的萝卜丝饼,两甜两咸。这一家的萝卜丝饼做得特别好,壳子又软又酥,馅儿肯放猪油,特别香。从前在育德上夜校,放学回家,在西门町转公共汽车,要是袋里还有钱剩,我就跑到这家摊子买四枚萝卜丝饼回去,跟弟娃两人分着吃夜宵。冬天夜里,我便把报纸包好的萝卜丝饼塞到胸前夹克里去,拉上拉链,回到家里,饼子还是暖暖的。有时候弟娃睡着了,我便把他拉起来,两人坐在床上,摊开报纸,吃得一床的芝麻。 小弟已经横卧在床上,脱得精光,衬衫内裤丢得一地,睡得很熟了。我走近床边,赫然发觉,垫在他下半身的那片草席上,黑阴阴湿了一大块。我赶快放下手中的荔枝及那包萝卜丝饼,过去将他推醒。 “起来、起来。”我双手执住他的膀子,将他揪了起来。他睡眼惺忪的瞪着我,左腮上睡得红红的一格格席子印。
★02月23日★【庆生灌水帖】白先勇 孽子 56 第十三章 我把孩子带回锦州街,丽月还没下班。我悄悄溜进厨房,打开冰箱,偷了一瓶小强尼喝的全味鲜奶,跟一只又黄又大的芒果——这是丽月的禁果,因为价钱贵,我和小玉平常是不许碰的。回返房中,我看见那个孩子竟爬上了我的床,盘坐在那里,一双光脚板,全是污泥。他那颗剃得青亮的头颅,在灯下反着光。他一瞥见我手上那瓶鲜奶便雀跃起来,伸手就要抓。 “你叫什么名字?”我把那瓶鲜奶举得高高的。 “小弟。”孩子答道。 “傻东西,”我笑道,“你的名字呢?你总有个名字吧?” 孩子怔怔的望着我,嘴巴张成一个O 型。他有一双大而黑的眼睛,定定的瞪着人,眨也不眨一下。 “小——弟——”半晌,孩子又喃喃的重复道,“他们都叫我小——弟——” “好吧,”我笑道,“我也叫你小弟好了。你叫我阿青,懂么?阿——青——” “阿——青——”他拖长声音学我道。 我把那瓶鲜奶的盖子打开,递给他。他捧起瓶子便灌,咕嘟咕嘟,如获甘露一般,一口气喝掉了半瓶。奶汁沿着他的嘴角流了下来,滴在他那白粗布汗衫上。他一连几口把鲜奶喝光了,才咂咂嘴,惬意的吁了一口气,双手却一直紧紧握住空奶瓶,不肯放。我坐在地板上,把那只芒果剥开一半,咬了两口。芒果肉厚多汁,又甜,还有苹果香,正吃得起劲,抬头却发觉小弟坐在床上,一直觑着我,嘴巴半张,眼睛跟着我手中的芒果在移动。 “好吃鬼!”我禁不住笑了起来,“刚喝完牛奶,怎么还是这副馋相!” 小弟咽了一下口水,大眼睛眨了两眨。 “你想吃,就下来,芒果汁滴到床上洗不掉的。”我向他招手道。 小弟踌躇了片刻,终于把空瓶子丢下,一骨碌爬了起来,跳到地板上,爬到我身边。 “你的家呢,小弟,你住在哪里?”我一面替他剥开剩下的半只芒果,问他道。 “万——华——”小弟想了一下,应道。 “什么街,几号,知道么?” “万——华——” “万华什么街,小弟?” “嗨——”他竟有点不耐烦似的摇了摇头。 “是不是延平北路?” 他愣愣的瞅着我,不出声了。 “你连自己的家在哪里都不知道,怎么办?” 咕噜咕噜小弟突然笑了起来,他笑得很奇特,咯咯咯咯,一连串快速清脆的笑声,倏地会中断停下来,一双眼睛睁得老大,愣头愣脑呆个半晌,看着好像不碍事了,突又继续咯咯的笑下去,笑得前俯后仰,一颗剃得青亮的头乱晃一阵。 “你还笑!”我轻斥他道,“这下你惨了,回不了家了!” 小弟止住了笑,却漫不经意的叹了一声道:“嗳——” 我把剥掉皮的半只芒果递到他手里,他捧着就是一口,淋淋漓漓,鼻尖下巴都沾上了橙黄的芒果汁。他把一只芒果啃得很干净,果核的须也吮得津津有味。我去拿他的果核,他推开我的手,颇为不悦的哼道:“嗨——”
★02月23日★【庆生灌水帖】白先勇 孽子 54 “阿母” 小玉突然两只手揪住他母亲胸襟,一头撞进他母亲怀里,放声恸哭起来。他那颗头,像滚柚子一般,在他母亲那丰满的胸脯上擂来擂去,两只手乱抓乱撕,把他母亲身上那件菜青色的绸裙扯得嘶嘶的发出裂帛声来。他的肩膀猛烈的抽搐着,一声又一声,好像什么地方剧痛,却说不出来,只有干号似的。小玉母亲被小玉摇得左晃右晃,几乎搂不住了。她胸前鼻涕、眼泪、西瓜水给小玉涂得一块块的湿印。她额上脸上汗水淋淋漓漓的泻着,把她一张涂得浓脂艳粉的的面庞,洗得红白模糊。她一起忙乱的拍着小玉的背。过了半晌,等小玉稍微停歇下来,她才解下头发上扎着的一块手帕,替小玉揩脸,又替他擤鼻子,一面哄着:“玉仔,你听阿母讲。早起我到火旺伯那里,对他说:”火旺伯,今天夜里,我们玉仔要回来探望阿公呢,你们那对猪耳朵一定要留给他啊!‘火旺伯他们去年生意做得好,今年拜拜舍得花钱,火旺伯笑眯眯说道:“秀姐,你那个小囝仔肯回来看阿公,十对猪耳朵也留给他!’我去看来,那对猪公的耳朵,又肥又大,他们卤得浸碱浸碱,才好吃呢!” 小玉那双桃花眼肿得红红的,两道鼻涕犹自挂着。他母亲对他说一句,他便点一下头,呼的一下,把流出来的鼻涕又吸进去,双肩兀自在抽动。 傍晚六点多钟的时分,三重镇大街小巷,老早塞得满满的了。吃拜拜的人从各处蜂拥而至。做拜拜的人家,酒菜挤一了屋外来,骑楼下,巷子里,一桌连着一桌。大块大块的肥猪肉,颤抖抖的,堆成一座座小肉山;油亮亮,黄晶晶的猪皮,好像热得在淌汗。有些人家,在庙里祭供的神猪刚抬回来,歇在门口,几百斤重的一只硕肥猪公,便惬惬意意的趴卧在牲架上,身上披了红布,嘴里衔着一枚鲜红的橘柑,刮得头光脸净,眯缝着一双小眼睛,好像笑得十分得意的模样。酒菜多是前一天都做好的,摆在桌子上,一大盘一大盘都在发着肉馊,混着香烛的浓味,氤氤氲氲的浮散起来。一点风也没有,三重镇上空那层煤烟,乌压压的便罩了下来,一张张油汗闪闪的脸上,都抹了一层淡淡的黑烟,可是人们的胃口却大开起来,大啃大嚼,一碗碗的米酒淋淋泻泻的便灌了下去,整个三重镇都在叫喊欢腾。 火旺伯家的拜拜果然丰盛,满满一桌十六盆,还有许多海味:烤花枝、凉拌九孔,全鱼就有三条,红的红,黄的黄,张嘴竖目的躺在盆里。火旺伯挟了一大块卤得黄爽爽油滴滴的猪耳朵搁在小玉碟子里,张开缺了门牙的秃嘴巴,一脸皱纹笑道:“玉仔,快吃,吃了长两只猪耳朵像猪公那么大!” 小玉笑得乱晃,抓起那块猪耳朵便往嘴里塞,塞得一嘴满满的,两腮都鼓了起来,那块猪耳朵尖上犹自带着几根竖起的猪毛,小玉也吞下去了。火旺伯又扯了一只当归鸭的大腿放在我碗里,一瓶福寿酒也搁在我们面前。他摸摸我和小玉的头,要我们呷酒。小玉母亲老早喝得一脸醉红,头发也用手帕扎了起来,隔着桌子便跟火旺伯的大儿子斗鸡眼春发对上了,“八仙、八仙”的猜起拳来。三拳两胜,小玉母亲输了,三杯满满的福寿酒,一杯一杯的灌得一滴不剩,喝完,还很有气概的把杯子倒过来一亮,给大家看,全桌人于是都喝彩起来。火旺伯乐得秃嘴巴张起老大,摇着头叫:“呵呵” 小玉和火旺伯那个爆得一脸青春痘的小儿子春福也对上了手。他们一拳一杯福寿酒。小玉要我监酒,他说阿福最会赖账。头一拳,春福一个“全福寿”把小玉吃住了,春福喜得擦拳摩掌,拿起杯子便要灌。 “莫要急,等我先吃块猪耳朵。” 小玉抓起一块猪耳朵,嚼了半天。春福等不及了,卡住小玉的脖子要灌他,小玉一把推开他,笑道:“喝就喝,怕什么?” 第二轮,小玉叫“四季财”,出了两个指头,春福叫“五金龟”,也出了两个指头,一看输了,赶忙又加了一个,嘴里犹自叫道:“小玉又输了!小玉又输了!” “伊娘咧,”小玉急得一脸通红,“你是个大癞子,这么会撒赖!” 说着倒了一杯酒也要去灌春福。两个人正扭成一团,难分难解,春福却突然间抬起头叫道:“你看,小玉,山东佬来了!” “在哪里?”小玉霍然立起身来,手里的杯子哐啷一声跌到桌上,溅得一桌子的酒,两头乱张,一脸惊惶。小玉母亲却赶了过来,猛推了春福一把,叱道:“死郎,你吓我们玉仔做什么?”
★02月23日★【庆生灌水帖】白先勇 孽子 53 “阿青,你不知道,”小玉笑嘻嘻抢着说道,“阿母怀着我的时候,跑去庙里拜妈祖,她向妈祖求道:”妈祖啊,让我生个查某吧。‘那晓得那天妈祖她老人家偏偏伤风,耳朵不灵,把’查某‘听成’查埔‘了,便给我阿母一个男胎“ “死囝仔,死囝仔呵”小玉母亲笑得全身乱颤,轻轻批了小玉面颊一下,一面用手绢擦着眼睛跑了进去,不一会儿,端出了一大盘西瓜来,放在那张油腻得发黑的饭桌上。她递给我和小玉一人一大片鲜红的西瓜。我们都渴了,唏哩哗啦的啃了起来。小玉母亲挨在小玉身边坐了下来,手上擎着一柄大蒲扇,一面替小玉打扇。小玉母亲这间厅堂,阴暗狭窄,连窗户也没有一个,案上又点着两根蜡烛,一大炷香,在供着保生大帝,空气很燠热,我和小玉两人额上的汗水,不停的流泻。 “丽月那个婊子怎么啦?天天还跟那些美国郎混么?”小玉母亲问道。 “丽月姐的生意愈来愈旺啦,纽约吧里她最红。有时候郎客多了,她忙都忙不过来。常常叫腰痛,要我替她按摩。”小玉咯咯笑道。 “呸,”小玉母亲啐了一口,“那个贱东西!前几年她跑来看我,哭哭啼啼,说是她那个美国大兵丢下她溜了。那时候我替她拉线。喏,玉仔,就是火旺伯那个大仔春发呀,丽月那个婊子,还嫌人家长得丑,斗鸡眼,碎麻子。人家阿发哥的皮鞋生意现在做大啦!火旺一家人都发财了。丽月不听我的话,叫她打掉那个小杂种她不肯,现在拖着个不黄不白的东西,累死她一辈子!” “阿母,你那时为什么没有把我打掉,生下我这个小杂种,累死你一辈子,也害我活受罪。”小玉抬头笑问他母亲。他鼻尖上沾了两滴红红的西瓜水。 小玉母亲一把大蒲扇啪哒啪哒拍了几下,无可奈何的叹了一口气:“还不是你那个死鬼老爸林正雄‘那卡几麻’?那个野郎,我上死了他的当!他说他回日本一个月就要接我去呢你看,你现在都这么大了。” “阿母,”小玉突然歪着头叫他母亲道,“我差一点找到林正雄你那个那卡几麻了!” “什么?”小玉母亲惊叫道。 “我说差一点,”小玉拍了拍他母亲的肩膀,“这个人也姓林,叫林茂雄,差了一个字!那晚他告诉我他的名字,我的心都差点跳了出来。我问他有日本姓没有,是不是姓中岛?他说没有。阿母,你说可惜不可惜?” “这是个什么人?” “他也是个日本华侨,从东京来的,到台湾来开药厂。”mpanel(1); “哦,”小玉母亲摇头叹道,“你又去乱拜华侨干爹了。” “这个林茂雄不一样,他对我很好呢。他在台北办事处给了我一个位置,晚上还要供我去读书。” “真的么?”小玉母亲诧异道,“这下该我交运了。玉仔,不是阿母讲你,你在台北混来混去,哪里混得出个名堂来?现在碰到这样好心人,就该好好跟着人家,学点东长西短,日后也不至于饿饭哪!” “可是人家已经回东京去了,”小玉耸了一耸肩,“去了也不知几时再来。” “嗳”小玉母亲有点失望起来,叹了一口气。 “阿母,”小玉凑近他母亲,仰起脸问道,“你老实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 “你一共到底跟几个姓林的男人睡过觉?” “夭寿!”小玉母亲一巴掌打到小玉脑袋瓜上,笑骂道,“这种话也对你阿母说得的么?还当着外人呢,也不怕雷公劈?” “阿青,”小玉指着他母亲笑道,“阿母从前在东云阁红得发紫,好多男人追她,比丽月姐还要红。” “丽月是什么东西?拿她来跟你阿母比,也不怕糟蹋了你阿母的名声?”小玉母亲撇着嘴,满脸不屑,“从前我在东云阁当番,随随便便的客人,我正眼都不瞧一下呢!哪里像丽月那种贱料子?黑的白的都拉上床去。” “可是你告诉过我,那时追你的人,姓林的就有三四个呢!” “咳。”小玉母亲暧昧的叹了一声。 “阿母,你到底跟几个姓林的男人睡过觉嘛?” “死囝仔,”小玉母亲沉下脸来说道,“你阿母跟几个姓林的男人睡过觉,关你什么事?” “你跟那么多个姓林的男人睡过觉,你怎么知道资生堂那个林正雄一定是我父亲呢?” “傻仔,”小玉母亲摸了一摸小玉的头,瞅着他,半晌才
★02月23日★【庆生灌水帖】白先勇 孽子 52 第十二章 我们睡到第二天下午,两人睡得一身汗,爬起来,冲了个冷水澡,都换上了干净衣服,才出去。小玉先到西门町今日百货公司去买了一大堆资生堂的化妆品带给他母亲。他说他母亲虽然上了年纪,可是仍旧喜欢擦胭抹粉,所以他每次回去,总带些给她。他把那些化妆品用一张印了青松白鹤的花布包袱包了起来,那张包袱就是他跑出来,他母亲替他包衣服用的,他一直留着。小玉母亲住在三重镇天台戏院后面一条摆满了摊子,人挤人的小巷里。我们到了小玉母亲家的大门口,小玉却不敢进去,带了我悄悄的绕到后门厨房,探头探脑张了半天,回头向我咋了一下舌头说道:“那个山东佬果然走了,他跟我阿母说:”俺抓住那个小兔崽子,劈开他的狗脑袋!‘“ 小玉清了一清喉咙,才高声叫道:“阿母,玉仔回来了。” 小玉母亲从后门跑了出来,她看见小玉,先满头满脸摸了一阵,又扎实的捏了一下小玉膀子,说道:“怎么又瘦了?天天吃些什么?丽月那个婊子刻薄你么?一定天天在外面野,没好好吃,对么?”又打量了小玉一下,说,“头发倒剪短了。” 小玉母亲大概四十七八了,可是却打扮得非常浓艳。脸上着实糊了一层厚厚的脂粉,眉毛剃掉了,两道假眉却画得飞扬跋扈,嘴上的唇膏涂得鲜亮。她身上穿了一件菜青色飞满了紫蝴蝶的绸子连衣裙,一身箍得丰丰满满,前面露出一大片白白的胸脯来。从前小玉母亲大概是个很有风情的红酒女,她那双泡泡眼,虽然拖了两抹鱼尾纹,可是一笑,却仍旧眯眯的泛满了桃花。小玉那双眼睛,就是从他母亲那里借来的。 “阿母,我带阿青来吃拜拜。”小玉牵了我过去见他的母亲。 “好极了,”小玉母亲一把搂住小玉的膀子,往里面走去,一面对我笑道,“我们隔壁火旺伯家里宰了一头两百多斤的大猪公,今晚我们都过去。” “阿母,你擦的是什么香水?难闻死了。”小玉凑到他母亲脖子上,尖起鼻子闻了一下。他母亲一巴掌打到他屁股上,笑骂道:“阿母擦什么香水,干你屁事?” 进到里面厅堂,小玉笑吟吟的把手上那个包袱打开,在桌上抖出了几瓶化妆品来:一瓶香水、一瓶雪花膏、一管口红、一支描眉毛的画笔。 “这是‘夜合香’,有薄荷香的,夏天擦最好,你闻闻。”小玉打开那瓶玉绿色玻璃瓶的香水,擎到他母亲鼻子下面。 “也不怎么样,”小玉母亲撇撇嘴笑道,却径自打开那罐雪花膏闻了一下,“倒是这瓶雪花膏还不错,我那瓶擦完了,正要去买。” 小玉将香水倒了几滴在手掌上,用手指蘸了,在他母亲耳根下点了两下,其余的又抹到她头发上去。 “这点像足了你那个死鬼老爸!”小玉母亲瞅着他点头叹道,“你老爸从前就爱搞这些胭脂水粉,他走了除了你这个祸根子什么也没留下来,资生堂的粉底倒丢下了二三十盒。我用不了都拿去送人去了。阿青,”小玉母亲摩挲着小玉的腮转向我笑道,“我偏偏生错了,把他生成个查埔郎,从前我的眉毛都是玉仔替我画的,我老说:”玉仔是个查某就好了!‘也免得淘气,到处闯祸“
★02月23日★【庆生灌水帖】白先勇 孽子 49 第十一章 回到锦州街,已经两点多,我房里的灯竟还亮着,大概小玉回来睡觉了。这两个礼拜,小玉下了班来找我补化学,但是补完后,他仍旧回去陪他的林样,不在我那里睡觉。可是我一上到楼梯,便听到房间里有人吵架的声音,我心中暗叫不好,是老周,到底让他逮住了。老周来过几次,都让我和丽月两人敷衍过去。有一次,我告诉老周,小玉的外婆得了绞肠痧,小玉赶回杨梅去了那是小玉教我讲的,其实他外婆家根本不认他两母子。老周在我房里,站在床边,指手画脚。他那一张肿胖的面包脸,油汗淋淋,赤得像猪肝,一下巴铁青的胡须楂子,好像根根倒张了起来一般,眼睛瞪得怒圆,在冒火。身上一件孔雀蓝的绸夏威夷衫,肥厚的背峰上湿透了一大块。 “你说吧!”老周指着小玉喝道,他那一口上海国语,讲急了,舌头在打结,“你这几天到底在哪里卖?捞了多少啦?” 小玉坐在床沿上,穿着老周送给他的那件猩红衬衫,胸前一排纽子都打开了,跷着腿子,打着一双赤足。嘴里歪叼着根香烟,也不答话,呼噜呼噜,猛抽了几口,吐了两个烟圈,才冷笑道:“你周大爷又不是我的老鸨,我在哪里卖,你管不着。捞了多少,也不必跟你算账,难道周老板还要来抽我的头不成?” “不要脸的贱货!”老周狠狠的啐了一口,“你瞒得过老子了?谁不知道你泡上了一个日本华侨”老周突然又转向我瞪了一眼,“你们这起小赤佬,全是一个鼻孔出的气!我问你”老周的手差不多戳到了小玉头上,“那个华侨佬,一夜贴你多少了?” “林样么?”小玉又吸了一口烟,慢条斯理的答道,“我是不要他的钱的。” “你听听!”老周又转向我,这回却嘿嘿的笑了,“你看他下流到哪一径?人家是华侨,他就颠着屁股上去,白赔了!你以为你交上个华侨就涨了身价了?一样还不是个卖货?有本事,就马上叫你那华侨佬带你回日本去,叫他拿个笼子把你养起来。” “林样说,他正在替我办手续,申请入境证。等我到了东京,要不要他养,还要考虑一下哩。” 小玉说话时,半仰着面,一脸得色。老周却一下子找不出话来了,闷吼了两声,脸上的油汗鲜亮鲜亮,一条条往下流。小玉不慌不忙的把半截香烟按熄在一只破酱油碟里,却倏地立起身来,脸一沉,指着老周厉声喝道:“你小爷白赔谁,干你屁事?你姓周的又没有我的卖身契子。谁不知道我是公园里的大卖货?还要你来替我做广告?我下流,你不下流?你不下流,你就颠起屁股上来” 啪的一下,小玉脸上早着了一记响巴掌。小玉头一歪,另一边又挨了一巴掌。小玉蹦跳起来,喊道:“你敢打人?小爷到警察局去告你!” 小玉一头撞到老周怀里,揪住老周的衣领便往外跑。老周抡起拳头乱揍一轮,小玉左闪右闪死也不肯放手,两人扭成了一团。我赶紧上去,将小玉扯开。老周喘了半天,嗓子都发抖了,说道:“我买给你那么些东西” 小玉一纵身钻到床底,哗啦啦拖出一只破皮箱来,掀开盖子便豁啷一倒,把里面的东西都倒到地板上,乱抓乱掏,抓起了三条西装裤,六件各色衬衫,裹成一团往老周怀里一塞,手上那只精工表也褪了下来,掷给了老周。老周捧着一堆花花绿绿的衣裤,气咻咻正要往门外走去,小玉赶上去,连揪带扯,把身上那件猩红衬衫也脱了下来,扔到老周肩上,喊道:“拿去!” 老周刚离开,丽月却香喷喷的闯了进来。她穿了一袭镂空的黑纱裙,透着一身的肉色。
★02月23日★【庆生灌水帖】白先勇 孽子 48 “给人家扫地出门,滋味不好受哩。”吴敏幽幽的说道。 “我知道。”我用力搂了他的肩膀一下,那天父亲将我撵出门,我身上没有带钱,在西门町逛了一个下午,平时走过老大房,起士林,玻璃窗橱里那些糕饼从来也没有注意过,可是那天,那一叠叠一堆堆的红豆糕芝麻饼,看得人直咽口水,腹中咕噜咕噜响个不停,胃里空得直发慌。 “我跟着我老爸流浪,两三年倒换了七八个住的地方。总是因为欠房租,让房东撵走。有一次我们住在延平北路一条巷子里,那家房东太太是个母夜叉。我们欠租,赖了两天她豁啷啷一家伙把我们的东西统统扔到巷子里去。脸盆、漱口杯,到处滚。我老爸两副最心爱的四色牌,也撒得一地。我老爸先溜了,留下我一个人满地捡东西,邻居都在围着看。那一刻我恨不得钻到地下去!搬进张先生家后,我以为总算有了个落脚的地方,所以特别小心,半点错也不敢犯,没想到末了还是让张先生扫地出门。”吴敏又那样怨怨艾艾起来。 我们走到圆山儿童乐园门口,停了下来,坐在门口外面的石阶上。我们都脱去了鞋子。打了赤足,并肩靠在一起。白天这一带那么热闹,儿童乐园里都是孩子们的尖笑声。此刻四周都是静悄悄的,只有吴敏那怨艾的声音,在黑暗里浮沉着。 “那天黄昏,我提了个破箱子,从张先生家走出来,愈走愈迷糊,自己都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经过一条小河,大概是舒兰街那边吧,我把那只破箱子往河里一扔,心里想:人都不想活了,还要箱子做什么?我是不忿的,我并没有做错事,张先生也那么不留情” “张先生是个‘刀疤王五’,有什么情?” “‘刀疤王五’?”吴敏愕然道。 “他笑起来,嘴角上好像划过一刀似的,不像个‘刀疤王五’像什么?” “你真缺德,那么会损人!”吴敏有点不以为然。 “哟,你这条小命差点送在那个姓张的手里,还那么卫护他!” 吴敏双手抱膝,佝起身子,半晌,才缓缓说道:“张先生那个人,脾气是怪一些,有点忽冷忽热,捉摸不定。但是我看他也不是完全没有心肝,只是不太容易亲近。他撵我出门的头一天,对我特别好,还送了一只声宝牌的小收音机给我玩,又赞我的豆瓣鲤鱼做得够味,那晚难得他兴致那么高,跟我两人喝光了一瓶白干,对我说道:”阿敏,你知道,你跟我算是跟得最久的了,你想你能跟我一辈子么?‘我当然说能,张先生却冷笑道:“你又来哄我了!你们这些兔崽子,全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给你们几分颜色,你们就爬到人头上来了!’张先生告诉过我,从前有个孩子跟他住,他很宠那个小家伙,谁知那个小家伙不但不领情,还倒踢一脚,把他的东西偷得精光溜走。张先生一提起就恨。我半开玩笑对张先生发誓道:”张先生,你不信我,我就死给你看!‘他叹了一口气,一脸的酒意,摸摸我的头说道:“阿敏,你哪里懂得?四十岁的人,不能伤心,也伤不起!’阿青,你莫笑,虽然张先生做得那么绝,我还是觉得住在张先生家那段日子最开心了。我宁愿天天洗厨房洗厕所,也强似现在这样东飘西荡游牧民族一般。阿青,你的家呢?你有家么?” “我的家在龙江街,”我说,“龙江街二十八巷。” “难道你不想家么?” “我的家漏了,漏得好厉害。叮叮咚咚、叮叮咚咚”我笑了起来,“前年黛西台风过境,把我们家的屋角掀走了一大块!” 我记得第二天,台风过后,我们家里涨水,泥滚滚的雨水,冒过了床脚,总有一尺深,父亲率领着我和弟娃,我们三个人都打着赤膊,穿着短内裤,父亲手里提着一只大铅桶,我和弟娃用脸盆,父子三人,拼命舀水往屋外泼。父亲嘴里一直哼哼嘿嘿在咒骂,弟娃却咬着嘴唇偷笑,好像舀水是件乐事似的。水退后,我们那所又阴又湿的矮房子里,一股泥腥,总也除不掉。父亲后来弄来几把艾草来烧,他说可以去毒,因为弟娃皮肤敏感,中了湿气,发得一身的红疹子。 “你家人呢?你不想念他们?” “我想我的弟弟。”我说。 “他在哪里?” “他睡在这个下面。”我往地上指了一指。 “哦”吴敏转过头来,望着我。路灯下,他那清秀的脸上,满布着稚气,“他长得像你么?” 我把他搂过来,在他面颊上亲了一下。 “他长得倒有点像你,乖乖。” “莫开玩笑了。”吴敏咯咯的挣扎着笑了起来。 我提着鞋子站了起来,吴敏也立起身。我们两人,光着脚板啪哒啪哒跑到了中山北路的路中央去。我跑在前面,吴敏跟在我身后,一条中山北路,连汽车也看不见了。 “小敏,我们是匈奴还是鲜卑?”我一边跑着步,喘着气回头问吴敏。 “嗯?” “你不是说我们是游牧民族么?” “是匈奴吧?”吴敏笑了起来。 “匈奴王叫什么来着?” “叫单于。” “那么我是大单于你是二单于。” 吴敏追上来,气吁吁的问道:“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我们呢。阿青?我们逐什么?” “我们逐兔子!”我叫道。 我们都哈哈笑了起来,我们的笑声在夜空里,在那条不设防的大马路上,滚荡下去。
★02月23日★【庆生灌水帖】白先勇 孽子 47 第十章 过了两天,小玉下了班,果真带了两本正中书局吴国贤编的初中理化来找我,替他补习,又提了两挂荔枝来贿赂我。房里热,我们都赤了上身,坐在地板上。我一面剥荔枝,一面开始讲解一些基本的化学观念,氧化还原。幸亏我初中念的,也是吴国贤这本书,大概还记得。小玉离开学校久了,名词符号忘得精光。我讲一句,他问一句,连个最简单的分子式还搞不清楚,急得抓耳挠腮,一头的汗。 “你妈的,”我抓起吴国贤的初中理化,敲了小玉那新剃的平头一下,“你吊老头子那么会动脑筋,念起化学来,一脑子的浆糊!” “吊老头子有什么难?”小玉眼睛瞪起铜铃那么大,真抹汗,“化学这个玩意儿哪里有那么容易?明明是水,为什么又写成H2O ?” “小玉,我看你不必去老开南了,你去念台大考古系,我管保你不用考试,他们还会给你奖学金呢!” “为什么?” “你真驴!”我笑道,“你对老古董这么有研究,台大考古系要聘你去做研究员了以后我们就叫你‘王考古’吧!” “老古董有什么不好?”小玉笑得一双桃花眼眯成了一条缝,“古董愈老愈值钱么!” 我跟小玉两人足足闹了两个钟头,汗流浃背,总算把几个化学符号弄清楚了。吃晚饭的时候,丽月回来,刚做了头,耳朵边吊满了一绺绺弹簧似的的发卷子,甩甩荡荡的便跨进房里来,看见小玉,先噗哧一笑,又伸出手去摸了小玉的头一下。 “玉仔,你干脆把头剃光,到狮头山去当玻璃和尚去!你这几天,人影子也不见,阿青说你拜了一个从东京来的华侨干爹,还是开甚药厂的。以后我那个杂种仔吃维他命,也不用买,就向你表舅要好了!” “下次我带几瓶胖美儿来给小强尼,吃得他胖嘟嘟的。”小玉笑道。 “怎么啦,小玻璃,你现在有了个开药厂的干爹,该当大经理了?”丽月乜斜着眼睛,瞅着小玉笑道。 “没有的事!”小玉笑嘻嘻的说道,“我现在不过是个推销员,上礼拜才开始上班。我们总公司就在松江路,哪天你来参观嘛,丽月姐。” “啧,啧,啧,”丽月摇头叹道,“好了不起,总算又上班了!从前我介绍你到天母那个美国人家里当boy ,你上了三天班就跑了出来,还骂得人家屁钱不值一个!” “那个美国佬是什么东西?有资格用小爷?”小玉翘起大拇指指了一指自己的鼻尖。 “哦,大概只有你华侨干爹才有资格用你,对么?” “人家林样不一样,人家还要供我去读夜校呢;今天我就是来找阿青替我补习的,我要去考开南了。” “这倒是新闻!”丽月错愕道,“太阳该从西边出来了。从前阿姨一天到晚向我诉苦:”我们玉仔又逃学喽!‘几时见你正经上过一天学?“ “学校里那些小王八整天叫我浅丘琉璃子,我还去上他狗屁学!”小玉愤愤然叫道。 “谁叫你瞎编故事?在东京出生的?”丽月笑道,“而且我看你长得确实也有几分像浅丘琉璃子!” 小玉脸一红,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阿巴桑,快来看,我们这里来了一个学生仔!”丽月朝着阿巴桑招手笑道,阿巴桑正牵着小强尼喘吁吁的走了进来。阿巴桑那胖大的身躯,胸前湿得黑黑的一大块汗迹,她覤起眼睛,朝着小玉打量了一下,唔了一声道:“天热,头发剪短了凉快!”
★02月23日★【庆生灌水帖】白先勇 孽子 46 “化学?怎么不懂?我在高中的化学念得还不错,考了个八十分。” “这就妥了!”小玉拍了一掌,“好哥哥,你教教我化学吧,我念到初二就跑了出来,化学老早忘得精光,只记得教化学那个老头子告诉我们:”二硫化碳,招气入鼻,有腐卵臭。‘“ 小玉用手招气到鼻子里。 “怎么?难道你要去念书么?”我诧异道。 “是这样的,”小玉叹道,“林样说,我没有专门技术,在成城没有好位置,升不上去。他要供我去上夜校,去念个工专,毕业出来,可以在药厂里当技师,那才有前途。我去开南工职打听,考初三插班,化学是主科,别科还可以自己抱抱佛脚,化学我只记得‘腐卵臭’,考个屁?好哥哥,你替我补习补习,临阵磨枪,我考上了,一定好好请你。” “不要等考上,我们先去吃一条龙吧!” “一条龙,一条蛇都可以,你要吃龙肉我也给你弄来。”小玉央求道。 “看你力争上游,也罢了。既然拜师,就先叫声师傅吧。” “师傅,师傅,你要我天天叫你老子我也干,你不懂得我这个心!”小玉指着他的胸口叫道,“这是天上掉下来的机会,我候了这么久,才候到像林样这样一个救星。人家瞧得起我,你说我要不要发愤向上?等我在成城做出点成绩来,说不定林样看见我有出息,日后东京公司那边有机会,让我调到东京,去跟他做事去。” “原来你在钓大鱼放长线呢!看不出你倒蛮有心计。”我笑道。 “什么心计呢,人总想往上爬么,对不对?我想趁暑假,好好温书,考上开南,秋季便可以上夜校了。阿青,你看我这个样子,还像个学生么?” 小玉摸着自己新剃的平头,笑嘻嘻的问我道。我打量了他一下:“倒有几分像,不过你那双桃花眼太邪,人家一看就知道你是个‘马路天使’,快去弄副眼镜戴起来,遮遮邪气。” 小玉捂住双眼咯咯的笑了起来。我们走出百乐时,我把老鼠给乌鸦毒打的情形告诉了小玉,小玉冷笑了一声,说道:“你莫可怜他,老鼠那个东西带贱!上次他挨了钢丝鞭,我怂恿他搬出来,跟我们挤着住。你猜他说什么?‘我从小在乌鸦那里住惯了。’” 小玉哭丧着脸学老鼠的模样,随即叭的一泡口水吐到松江路的阴沟里。 “乌鸦那种王八蛋,敢动小爷一根毛,一瓶巴拉松老早送他上西天!”
★02月23日★【庆生灌水帖】白先勇 孽子 38 我也跟着一群人,在吃圣诞晚餐。我们一共有一百多个,有六七十岁全身松弛得像只空皮囊的老人,有十几岁四肢刚刚圆滑鼓胀的少年;有白人、黑人、黄人、棕色人,在那个圣诞夜里,我们从各处奔逃到二十二街躲入一幢又黑又旧的高楼里,在一间间蒸汽弥漫的密室内,我们赤裸着身子,围在一块儿聚餐,大家静默而又狂热的吞噬着彼此的肉体。我离开那间三层楼像迷宫一般的土耳其蒸汽浴室,出到街上,外面已经蒙蒙亮了,天上的雪花给寒风刮得乱飞,到处白茫茫的一片。我坐地下车回家,走过中央公园门口,突然间,里面树丛中闪出一团黑影来,紧紧跟在我的身后。平常夏夜里,中央公园那一带树荫下,经常人影幢幢,在那里互相追逐。就是冬天,有时候,还会剩下几个孤魂野鬼,在寒风中,彷徨徘徊,直到天明。那天,我已经精疲力尽,遍身麻木,于是便加速脚步,往七十二街家里走去。走到公寓门口,后面跟着我的那个人,却追了上来,声音颤抖的叫道:”先生,有零钱么?我饿了。‘我回头看,发觉那竟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他裹在一件黑呢带斗篷的大衣里,意斗篷盖在眉上,遮掉他半张脸。他佝着背,一身抖瑟瑟的。我对他说,我楼上有热可可,他便跟了我上去。进到房中,他脱去大衣,里面只穿了一件暗红色破旧的套头紧身衫,露出他那瘦羸的身子来。他有一头大鬈大鬈的乌黑的头发,蓬松松的堆在眉上,一双大得出奇的黑眼睛,深深嵌在他那张削薄青白的脸上,烁烁发光。他看起来约莫十六七岁,像是一个波多黎哥的孩子。我冲了一杯热可可端给他,他接过去,双手捧起杯子,也不怕热,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得精光。他那张冻得青白的脸上才渐渐泛出一丝血色来。他坐在我的床沿上,一双大眼睛闪烁烁的望着我,在期待着。我知道,那些孩子们要的是什么,二十块、三十块,一个礼拜的饭钱,一个礼拜的房租。我过去伸出手去剥他的衣服,我要尽快打发他走,好蒙头睡觉。当我的手指尖戳中他的胸前,他突然啊的一声惊叫了起来,我赶忙缩回手,孩子抬起了头,对我歉然的笑着,可是他的眉头却紧皱着,一双大眼睛好像痛得在迸跳似的。他自己缓缓的将衣衫卸下,露出了赤裸的上身来。在他那瘦骨棱棱青白青白的胸膛上,横横斜斜,赫然印着几条伤痕,条条有手指大小,青的青,红的红,交叉的地方。一块伤疤,有酒杯口大,正正压在他的心口上,伤口破了,发了炎,浮肿起来,鲜红的,在淌着黄色的浆液。孩子告诉我,前几天的一个晚上,他在公园里,撞见一个穿皮夹克骑摩托车,裤带上挂满了铿铿锵锵白铜钥匙有虐待狂的家伙,将他带了回去,用一根长长的铁链子把他捆绑了起来,鞭着他像狗似的在地上爬。’绑得太紧了,磨破了‘孩子指着他胸口上那块酒杯大的伤疤说道。他嘴角上一直浮着一抹歉然的笑容,那一双深坑的大眼睛,闪烁烁的,那一刻,就在那一刻,突然间,我在他胸口鲜红的伤疤上,看见了那把刀,那把正正插在阿凤胸口上的刀。阿凤倒卧在地上,一身的血,也是那样望着我,一双大眼睛痛得乱跳,可是他那抖动的嘴角上,也是那样,挂着一抹无可奈何歉然的笑容。多少年来我完全失去了记忆,失去了知觉。
★02月23日★【庆生灌水帖】白先勇 孽子 35 午夜,公园里热浓的空气稍稍清凉下来,那丛樟木林子,正在喷吐着一蓬蓬沁人脑脾的辛香。十七的月亮比十五的又昏黯了些,托在最高那棵大王椰的顶上,如同一团烧得快成灰烬的煤球,独自透着晕红晕红的余晖。四周沉寂,只有莲花池那边的台阶上,传来剁,剁,剁,一声又一声孤独的步音,焦灼、迫切,渐渐消失到远方,蓦地回头,却又转身过来,愈来愈急,愈来愈响。他那高大的身影,穿过来,穿过去。嶙峋、突兀,从台阶这一端蹭蹬到台阶那一端,无休无止的在徘徊,在踟踌,直到他跟我撞了个照面,他才倏地煞住了脚,一双钉耙似的长手臂扣到我的肩上,他那双炯炯的眼睛,逼视着,如同原始森林中的两团野火,猛的跳跃了起来。 “我一直在找寻你,阿青,找了好久了。” “他们都说是我杀害了他,是么?” 黑暗中,龙子的声音,好像久埋在地底的幽泉,又开始汩汩的涌现上来。 “我杀死的不是阿凤,阿青,我杀死的是我自己。那一刀下去,正正插中了我自己的那颗心,就那样,我便死去了,一死便死了许多年” 我们两个人,肩靠着肩,躺在一铺垫着浸凉藤席的沙发床上。在南京东路三段的一条巷子底,王夔龙父亲那幢日据时代金留下来的古旧的官邸里,我们躺在龙子从前那间临靠后院的卧房内。床脚下,点着一饼浓郁的蚊烟香,香烟袅袅上升,床头的纱窗外,几扇芭蕉的阔叶,黑影参差,忽开,忽合,在扫动着,院子里有夏虫的鸣声,颤抖,悠扬,一声短,一声长。
★02月23日★【庆生灌水帖】白先勇 孽子 34 吴敏那张脸变得愈加苍白了,他退缩到客厅远远的一角,闪躲到那架卍字乌木屏风后面去,掏出手帕,揩拭他额上的冷汗。他左手上的绷带还没有除去,白白的一圈,套在腕上,手铐一般。张先生刚跨了进来,他穿了一套很体面天蓝色沙市井的夏天西装,头发抿得一丝不苟,下马剃得铁青,他右边嘴角拖着的那一道深纹,在红艳艳绿森森的灯光下,如同一条阴黑的刀痕,斜横在那里,好像一径在凶残的微笑着似的。萧勤快跟在他身后,浓眉大眼,茁壮得像头小公牛,见了人便咧开他的厚嘴唇,得意的笑道:“我们刚到华声去看戏:《灵与肉》。” 心脏科的名医史医生正伸出手去,按了一按三水街小么儿花仔的胸脯,说道:“花仔,你的心长歪了,难怪你这个人也是歪的。”史医生常常要我们到他的永乐诊所去检查身体,他给我们义诊,连金霉素也是赠送的。史医生的诊所里有人送他一块匾:仁心仁术。他确实是一个仁医,非常关心我们的健康,常常给我们讲解卫生知识。mpanel(1); 铁牛叉着腰,敞着胸,企立在那里。一头铁硬的怒发,根根倒竖。一条黑帆布的腊肠裤,箍得腿上的肌肉波浪起伏。皮带也不系,裤头滑得低低的,全身都在暴放着野蛮的男性可是艺术大师说,他在铁牛的身上,终于找到了这个岛上的原始生命,就像这个岛上的台风海啸一般,那是一种令人震慑的自然美。他替铁牛画了好几张画像,他说,那才是他真正的杰作。艺术大师非常鄙薄那一群大学生,“文明和教育,把他们的生命力都 伤了,”他冷笑道,“他们像什么?一束塑胶花!”然而那群大学生却独自围成了一个小圈圈,嘴里夹着洋文,沾沾自喜的在跳着探戈的花步。 在盛公这间门窗紧闭、帘幕低垂、冷气机开得轰轰响的客厅里,我们一个个都放浪形骸的蹦跳起来。愈跳愈慓悍,愈猖狂,一个个都夸张的笑着,叫着,好像在向外面那个合法的世界挑战、报复一般。在那转得忽红忽绿的灯光下,我看到了盛公那张衰老无奈的脸,阳峰那张追悼哀伤的脸,华国宝那张狂傲的脸,吴敏那张苍白的脸,张先生那张一径浮着一抹凶残微笑的脸。这一张张年老的、年轻的、美貌的、丑陋的脸上,都漾着一股若有所失的暧昧神情,好像都在企图遮掩什么似的,遮掩一些最黑暗最黑暗的隐痛?一颗常年流着血不肯结疤的心?在那盏旋转灯下,我又看到了那张古铜色高额削腮的脸立在我面前的是那个头一次带我到瑶台旅社去,小腹练得铁板一般硬的中学体育教员,他正朝着我,伸出了他那筯络崎岖的手臂来。在旋转灯下,我看见一只只的手:吴敏那只绑着白绷带受了重创的手,老鼠那只被烟头烙起了燎泡的手,阳峰那只向华国宝伸了出来而又痛苦迟疑缩了回去的手。在这个封闭拥塞的小世界里,我们都伸出了一只只饥渴绝望的手爪,互相凶猛的的抓着、(扌汇)着、撕着、扯着,好像要从对方的肉体抓回一把补偿似的。体育教员那只手,像钢爪一般,一把扣住我的右腕,拶得我的手骨直发疼。他是那样急切的望着我,红丝满布的眼里,好像又有千言万语要向我倾吐一般。我闻到他呼吸里喷出的酒味,他又醉了,就像那天夜里一样,醉得口齿不清,向我倾诉了一大堆他的伤心历史。那样一个北方大汉,竟会恸哭得令人手足无措。我感到非常尴尬,我实在不忍见到那张古铜色醉脸上泪水纵横的模样。在人堆中,肉磨着肉,我盲从奋力的蹦着跳着,一阵突如其来莫名的悲哀,千钧压顶陡然罩了下来。我觉得客厅里的氧气好像骤然抽掉,胸口一闷,令人窒息起来。我猛地挣脱了体育教员钢爪似的手,奋力推开人堆,窜逃到客厅外面去。在客厅门口,我从那堆混杂的鞋子中,找到了我那双打着铁钉张了口的皮靴子。
★02月23日★【庆生灌水帖】白先勇 孽子 32 第八章 盛公家开‘派对’!“ 这个消息,像一则不胫而走的谣言,从早上开始,便在台北市我们这个隐秘的地下国度里,每一个角落,散布开来。从八德路传到中山北路,从中山北路流到西门町,从西门町越过淡水河吹到三重镇,然后再回头,落到万华三水街那条热臭污秽的死巷中。在大街上,在小巷中,在野人地下室,在新南阳的后排座椅上,当然,最后归集到我们的老窝公园里大家见了面,都会心的一笑,互相传递,互相印证:“盛公又开‘派对’了。” “八德路二段。” “晚上十点钟。” 十点钟,八德路二段一条弄堂里,早已停满了脚踏车、摩托车,还有一两部小轿车。盛公那幢两层楼的花园洋房,外面看去,一片昏暗,连门灯都没有开。楼房上下,门窗紧闭,帘幕低垂。外人看见,都会以为宅内的人,早已安息,灯火俱灭。谁也不会察觉,那座外表十分安静规矩的巨宅里,一个秘密聚会,正在如火如荼的进行着。只有走近客厅时,才听到里面隐隐约约的人语笑声以及管弦的悠扬。客厅门口,一排排,一行行,早已堆满了各式各样的鞋子,有尖着头系带子的老式生生皮鞋,有镂着小洞的白皮鞋,有泥滚滚发着胶臭的运动鞋,还有几双赤裸裸的高跟木屐。盛公家的客厅,十分宽大,容得下四五十人,可是里面一片黑压压都挤满了人头。客厅中央那盏大吊灯,旋转出红、绿、紫三种颜色的灯光,配着唱机播放出来《碎心花》的探戈节奏,转得偌大一间客厅,像只大水缸,各色水浪,波涛起伏。一个个人的身上脸上,时红时绿,好像一群色彩艳异的热带鱼,在五颜六色的水波中,载浮载沉。里面的人,都扯高了喉咙,叫着笑着跳着,可是谁也听不清谁的话。因为客厅那座两吨半的冷气机,正开足了马力,轰轰的喷射,把人语笑声,镇压下去。门窗关闭得紧,客厅里一径酝着一股清一色浓浊的男人味。
★02月23日★【庆生灌水帖】白先勇 孽子 31 谈笑间,我跟阿雄仔两人已经把鸡腿啃得只剩下几根骨头,一时菜都上齐了,而且林茂雄又一直叫我们不要拘束,我跟阿雄两个人,筷子调羹并用,虾子鳗鱼豆腐肚丝,一人盛满了一盘。梅田的台湾小菜果然胜过青叶、梅子,味道精致得多。我心里想下次不知几时才有机会上馆子,吃够本再说。 “这些年,我一直想回来看看”林茂雄呷了一口酒,缓缓说道,“没料到台北竟变得这么繁华,好像十年前的东京一样。玉仔今天带我走过八条通从前我们的老家就在那里现在全是旅馆,眼都看花了!” “那一带变动得厉害。”杨教头接嘴道,“从前咱们在六条通开了一家‘桃源春’,轰轰烈烈了一阵子现在那家酒饭已经换了两个老板,改成什么‘阿里山’了!门口漆得大红大绿,走过那里我看着就刺心!林样这次回来,亲人都看到了?” “老一辈的都不在喽,”林茂雄吹嘘道,“这次回来,我倒想找一位少年时代的朋友” 林茂雄若在所思的顿了下来,他的双颧,微微的泛起酒后的酡色,墙上的扇形壁灯,晶红的光照在他那一头花白的头发上,涂上了一层晕辉。他的嘴角漾着一抹怅然的微笑,眼角的皱纹都浮现了起来。 “他叫吴春晖,我们住在一格巷子里,两个人很亲近,跟兄弟一样。那时我们一同上台北工业学校,学化工。两人还约好,日后一块儿到日本去学医,回来合开诊所。谁知道战事一来,我却给征到大陆东北,一去便是这么些年” “我也到过东北,冰天雪地,耳朵差点没给冻掉!”杨教头插嘴道。 “是啊,我刚到长春的时候,生满了一脚的冻疮,寸步难行。”林茂雄摇头笑道,“后来才知道东北人的靴子里原来都塞满了乌拉草取暖的。” “那个吴春晖呢?”小玉好奇的问道。 “嗳,”林茂雄叹息道,“他可怜,给日军拉去东南亚打仗去了,下落不明,也不知道他现在还活着没有?” “他长得是什么样子?”小玉问道。 “我只记得他年轻时候的面貌”林茂雄沉吟了片刻,他打量了小玉一下,笑道,“说起来,你眼他,眉眼间倒有几分相似。” “是么?”小玉笑道,“那个容易,林样,我陪你去找!” “傻仔,”林茂雄搔了一搔他那花白的发鬓,“隔了三十年,我们相见也不认识了呀!” “不要紧,只要痛下决心,一条街一条街,一个城一个城去找,总有一天找得到,”小玉颇为自信的说道。 “真正是小孩子说话。”林茂雄摇头笑道。 小玉起身拣了一块烤鳗鱼,敬到林茂雄的碟子里。林茂雄吃了一口,赞道:“这家烧烤,确实不错。” “听说东京的中国饭馆也多的很哪。”小玉探问道。 “日本人爱吃中华料理,他们常常在中国饭馆宴客。在日本开餐馆很赚钱。东京有一家留园,是满洲皇族开的。气派大得很,普通人还吃不起哩,一道水晶鸡,日币三千圆!” “林样,我到东京去,在中国餐馆打工,行么?”小玉问道。 “你会烧菜么?” “不会可以学么。” “那边餐馆常常请不到厨子。” “那么我赶快到烹饪学校报名,考个厨子执照去,”小玉笑道。 “你不必打这些鬼主意了!”杨教头道,“林样回日本,干脆把你装进箱子里,提走了事!林样,听说这几年东京也繁荣了了不得!” “东京变得更厉害,”林茂雄叹道,“战后我们去,差不多炸平了,眼看着一栋栋高楼建了起来。我们老板有眼光,一去便在新宿番众町那一带买下一块地,就那样发了起来他是我太太的舅舅,就是他把我们接去日本帮忙的” “番众町那里有一家酒吧叫一番馆,里面的孩子都穿着和服的。”小玉插嘴道。 “你怎么知道?”林茂雄诧异道。 “一番馆在番众町七十五番地,”小玉笑嘻嘻的说。 “你这个孩子,”林茂雄摸了小玉的头一下,“好像东京去过多少次似的,这么熟!” “我有一本东京地图,”小玉笑道,“那些街道我都背熟了,我去了,一定不会迷路。有一天,我不一定要到新宿一番馆去瞧瞧那些穿和服的日本孩子去林样,要是我穿起和服来,会好看么?” “你穿上和服,倒像个日本娃娃。” “《好色一代男》林样看过么?”小玉问道,“是一部彩色古装片。” “《好色一代男》?”林茂雄皱起眉头思索了片刻,“是好老的影片了吧?” “池部良演的,”小玉说道,“他在电影里穿了一件白绸子黑缎带的和服,乱潇洒一阵!林样也有和服么?” “有一件,在家里穿穿。” “什么颜色?” “灰的。” “哦,我喜欢白绸子的。以后我也去买一件;不过听说好的贵得很。要是我在东京穿起和服来,他们真的把我当作日本仔怎么办?我又不会说日本话,只会一句:我哈腰果哉一麻司,还是师傅教的。你肯教我说日文么,林样?” “那要看,”林茂雄微笑道,“你在公司里做事努不努力!” “那我一定拼命干就是了!”小玉笑道。 几碟菜我跟阿雄仔两个人,闷声不响扫掉了一大半,阿雄仔用手拉鸡腿吃,两手抓得油叽叽,啃完了鸡腿,又吮手指头。小玉点的烤花枝,他只吃了两夹,其他的我趁他说话,都暗暗的计算光了。几道菜,烤花枝最爽口,又香又脆。吃到最后,一只碟里只还剩下一枚盐酥虾,我挟起送进嘴里,连头带尾一齐吞了下去。吃完菜,我们把两瓶绍兴酒也捣鼓光了,才散席。
★02月23日★【庆生灌水帖】白先勇 孽子 29 第七章 晚上八点正,我们到了中山北路的梅田。我们的师傅杨教头只带了原始人阿雄仔跟我两人去,老鼠因为乌鸦不准出来,吴敏头晕,在杨教头家休息。杨教头穿得正正经经,一件泡泡纱草青条子的西装上衣,一身粽子一般,箍出了圆滚滚的几节肉来,还系着根宽领带,绿绸子底爬满了朱红的瓢虫。一头一脸的热汗,白衬衫早沁得透湿。他把阿雄仔也打扮了一番,套上了一件不合身的花格子西装,袖子太短,露出里面一大截衬衫来。拱肩缩背像足了马戏团里穿着外衣的大黑熊。在梅田门口,杨教头转身叮嘱我们:“今晚规矩些,在人家华侨客面前,莫给师傅丢脸!” 梅田果然有点情调,装潢是东洋风,门口跨着一拱小桥,桥下水池,流水潺潺,桥尾迎面还有一座假山,山顶闪着一盏小青灯。里面收拾得窗明几净,冷气细细的凉着。四周墙上镶着扇形的壁灯,晶红的灯光,朦朦胧胧,几个女招待的笑靥上,都好象涂着一层毛毛的红晕一般。餐馆尽头,有人在演奏电子风琴,琴声悠悠扬起。一位女招待迎上来,把我们带上了二楼。楼上是隔间雅座,女招待揭开第二间的珠帘,小玉及那位华侨客林茂雄已经坐在里面等候着了。我们进去,林茂雄赶忙起身过来迎接,小玉紧跟在他身后。林茂雄是个五十上下的中年人,两鬓花白,戴着一副银丝边眼镜,一张端正的长方脸,一笑,眼角拖满了鱼尾纹。他穿了一身铁灰色西装,系着根暗条领带,银领带夹上镶着一颗绿玉。杨教头抢上前去,先跟林茂雄重重的握了一下手,又替我跟阿雄仔两人引见了。林茂雄把杨教头让到上座,将我跟阿雄仔安插在杨教头左右。大家坐定后,杨教头一把扇子指向小玉,说道:“怎么样,林样?我这个徒弟还听话吧?” “玉仔很乖哩。”林茂雄侧过头去,望着小玉笑道。他说得一口东北腔的国语,小玉挨坐在林茂雄身旁,笑吟吟的。他穿了一件水绿白翻领的衬衫,一头长发,梳得整整齐齐,好像刚吹过风,一副头干脸净的模样。 “玉仔,他这几天做我的导游,我们看了不少地方。台北,我是完全不认识了” 林茂雄一手扶在小玉的肩上,微笑着。 “今天中午!我才带林样到华西街吃海鲜来,林样说,比东京便宜多了,又好吃!”小玉面带得色的笑道。 “你说吧,林样,怎么谢我这个师傅?”杨教头唰地一下,打开折扇,扇了起来。饭馆有冷气,杨教头的胖脸上,汗珠子仍然滚滚而下。 “就是说啊,所以今晚特地要请杨师傅来喝杯酒呢!”林茂雄笑应道。 “光喝酒是不够的,”杨教头摇头道,“日后咱们有机会到东京,林样也得导游一番,叫咱们开开眼界。听说东京的孩子也标致得紧哪!” “杨师傅到东京来,我一定做向导,带你到新宿町去观光。” “那些日本孩子看见我们师傅,只怕吓得大气都不也出了!”小玉在旁边插嘴道。 “呔!我打你这个不孝和畜生!”杨教头手一扬,厉声喝道,旋即却放下手来叹了一声,“林样,你不知道,徒弟大了,师傅难做。怄气得很!这几个东西,笨的笨,蠢的蠢,都上得台盘,惟独这个小家伙,鬼灵精怪,一把嘴,又像刀,又像蜜,差点的人,也降不住他。林样,我看他跟你竟有点投缘。” “玉仔跟我两人很合得来。”林茂雄笑着拍了一拍小玉的后脑袋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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