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查无此人吗 真的查无此人吗
关注数: 34 粉丝数: 56 发帖数: 20,160 关注贴吧数: 16
宰执天下 第306章 不悖(十) 文及甫走的时候,是什么反应,韩锬没有跟韩冈说。 他过来跟韩冈禀报时,只说了客人已告辞,就接着回去看他的论文。 韩冈也没多问。他没打算理会文彦博家以及京西路上的那些豪门大族。 看着就生厌,更不要说敷衍。以他的身份,本就可以更任性一点。 要不是富家长房没有跟那些人混在一起,家里的老二也不反对,当年的婚约要不要履行,那还真得两说了。 韩冈有他要操心的事。 皇宫里的事儿是一桩。 韩冈收到的报告,太子粪便黑色,呕吐物是酱色,是严重的消化道出血。 一起收到的消息,太医局的御医们正用药水洗胃,并设法用静脉注射糖、盐等营养物质,代替进食,但小孩子很难经受住这种折腾,活到大议会召开真要看运气了。 前头死了一个皇帝,后头新帝还没继位,就又要死了。 一国之君的性命都保不住,传出去,朝廷没脸面,对国家稳定也不利。 太后,皇后,章惇,都希望太子能太太平平的登基。但黄泥沾上身,想洗脱干净也不容易,在别人眼里,一举一动都带着臭气了。 韩冈远在关西,京城里发生的事,他倒是能洗干净自己,但他也不可能站干岸看热闹。 莫名奇妙就消化道出血,又不是劳累过度,饮食不协,很快就被怀疑是有人作祟。 出事之后,皇城司和开封府,以及章惇,韩冈两人手上的私人力量,就被发动起来,调查给太子下毒的凶手。 章惇还没回去,给韩冈秘密报告就回来了。 其中并没有任何政治上的因素,只是有个想做皇帝**,以为现在的太子死了,他就能取而代之。 是与太子一同养在宫中的另一位宗室下的手。 看见太子迟迟不能登基,就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才十岁出头的年纪,竟然就能说服他的亲生父亲,收买了在宫中认识的内侍。给太子下的药。 这还真是个天才。要是他上位了,还不知会闹出什么事儿来。 但今天,第二份报告回来。 剧情大转折,是太子身边人看到太子重病,担心储位有变,故而构陷排在最前的受益者。即使太子没那个福分,也不能让对头上位。至于前面的供状,是屈打成招的结果。 章惇因而大怒,下令清洗东宫。 韩铉过来的时候,韩冈正把给章惇的信装入信封。 用蜡封口,韩冈将信交给韩铉。 “你代为父去京里一趟,把信交给章子厚。完事后,再去见一下黄勉仲,看看他还有什么话要带给为父。” “阿爹,何不让三哥去?他一直在家里看书,真的会变书呆子。”韩铉不愿干跑腿的活,即使去开封,也没有什么意思。 “不想去?”韩冈问。 韩铉嬉笑道,“去了就不能再阿爹身边随时聆听教诲了。” 韩冈说,“行啊,那为父身边接来迎送的差事,就交给四哥你了。” 韩铉委委屈屈的,“也该三哥跑跑腿了。” 韩冈不理会韩铉扮痴扮楞,“你听好了。如果章子厚问起来,宫里面的案子该如何处理,你就跟他说,要处置这等妄人,其实不必要费什么心思。依法惩处就可以了。剩下的章子厚自然会明白。” “那些帝党就放过了?其实现在正是好机会。能一口气斩尽杀绝。”韩铉提议道。 韩冈指着韩铉,“你是唯恐天下不乱。” “孩儿只是希望京城能够干净一点,这样章相公和宫中的关系就能好上一些。” 章惇举动,太后和皇后那边,心理上可能有点过不去。而且这件事说不准会加深宫中和都堂之间的裂隙。 京城里面从来不缺向这方向努力的有心人。以保扶赵氏为名义聚集起来的团伙,在各地都有一点势力。皇帝的死,太子的病,都是可以被用来攻击都堂的借口。 社会高速发展,赶不上这变化的人数目繁多,聚集起来发泄对社会的怨气,也不免给自己找一个大义的名分。他们就像草原上的杂草,就算烧光了上层的,泥土下面的根系依然缠绕繁衍。 “清除是清除不掉的。”韩冈摇头,“现在怎么做都除不了根。” 人们很容易把自身的不足和生活上的困境,归结于外界,而忽略自身的原因。 自己穷,是有奸商把钱都赚走了。自己不能做官,是因为奸臣控制朝廷。 从某种程度上来看,他们的想法并没有错。 如今贫富差距变大,超级富豪富可敌国不是形容词。而跟不上时代的、以至于社会等级跌落的旧上层又有很多。因而引发的社会矛盾的确不少。 这就是所谓的保皇党,在现阶段无法根除的原因。 就像地里的霉菌,只要有合适的土壤,自然就会滋生起来。 “不过他们人数太少,”韩冈继续说,“破落的大户,不得志的读书人,升不上去的小官,就是他们的主力,全天下的都算进来,一百万有没有?普通人能有两三个亿。只要把普通人安顿好,走马灯的换皇帝都没问题。” 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普通人,他们的需求很容易得到满足,不断扩张带来的战争红利,保证了他们的生存。想揭竿而起不难,那里都能找到机会,但想要看到天下响应,那就做梦了。 韩铉接过信,跟韩冈说,“儿子明白了,会把阿爹的想法说给章相公和黄参政的。不过……” “不过什么?” 韩铉怯生生的问你,“等儿子回来,能不能让儿子去一趟河东?” “为何?” “战事就要开始了,儿子想去看看。” 韩冈不介意让自己的儿子多长长见识,“等你回来,让你去大同。那时候,多半大同已经拿下来了。” “这么快?”韩铉讶然。 “因为辽国跟不上了。” 在一个超级工业大国身边,玩工业转型?也许一开始会有点成效,但最后,除了军事工业,剩下的工业都会完蛋,甚至比转型之前还要惨。 这是东施效颦的结果。
第303章 不悖(七) 张虎压了压头上的帽子,低头快步走过小巷。 巷子中,一个老婆子坐在门口,手里正剥着蚕豆。屁股下的小凳子上绑了一根细绳,绳子的另一头,系着个光屁股的小娃儿,正满地乱爬。 看到张虎走过来,那老婆子就一扯绳子,把小娃儿扯过来抱起,警惕的看着这个陌生人。 洛阳城中东南角,东水关内利仁坊。靠着洛水航运,年轻男女都有份活计的同时,也是龙蛇混杂,案件频发的混乱地方。 小儿被拐的案子月月都有,在陌生的小巷中被人当贼防着,张虎都见怪不怪了。 穿过百步长的小巷,张虎停在一家门前,左右看看无人,又一闪到斜对面的门口。 拿起门环,依三二三的节奏敲了敲,很快门开,露出了一尺空隙,一张年轻的脸探了出来,看见是张虎,就让开了门,张虎立刻就闪了进去。开门的年轻人,又探头左右看了看巷中,见没有异常,方轻轻的关上了门。 门后的院子中已经有好几个人,全都站着,紧绷着身子,有人甚至手探怀中,抓着不知什么武器,下一刻就会进入战斗的模样。等看清楚是张虎,一个个才放松下来,笑着跟张虎打招呼。 “阿虎,你迟到了。” “虎哥,你可终于来了。” 张虎逐个打过招呼。 他们这个小团体,跟嵩阳书院的那些读书人不同。那些书生,之前一个比一个调门更高,等到官府开始抓人,就变成了缩头乌龟。但他们,人到现在都还在。 说话中一个个安心落座。最年长的一人,已经头发花白,“阿虎,以后按时来,老头子经不住吓。还以为你不来了。外面的情况怎么样?” “章惇真的走了!”张虎从院子的水缸里用瓢舀了一大勺凉水,咕嘟咕嘟喝了干净,手背抹抹嘴,“俺亲眼看见他上车。” 老人又问,“有听说他为什么走得这么急?” “没有。”张虎摇头,“连俺那兄弟都惊讶。说是二更天的时候才传消息来,半个时辰后就登车了。” 另一个中年人道,“肯定是出事了。说不定被辽人打得丢盔弃甲,章贼赶着去处理了。” “多半就是。有堡垒在,辽人攻过来肯定不容易,但要攻过去,不是我小看……” 敲门声这时又响起,几个人又都跳了起来,死死盯着门口。方才给张虎开门的年轻人,悄步走过去,从门缝里看了看,就拉开门闩,放了一人进来。 来人三十多岁,貌不惊人。但看见他,张虎几人连忙抱拳,“文官人。” 文官人沉着脸进来,“韩冈回来了。” 老人双眼一亮,“章惇刚走,他就回来,是不是二贼起了纷争。” “不。”文官人显然消息灵通,“章惇赶回京师,是太子出事了。” “哦?!谁干的?”有人兴奋地问。 京师中的那位太子,不是先帝亲生,乃是远支宗室入继,而是还是二贼的安排。先帝驾崩后,连继位都被压着,还得等所谓议员们到齐了,在议会上宣誓就任。 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不过是个任人玩弄的悬丝傀儡,在座的人,可从没把养在坤宁宫的这个小孩子,当成是正经的皇太子看过。 活着,碍眼;死了,那是该举杯庆贺的一件事。 “不知道。”文官人道,“不过,可以栽在章惇或韩冈身上。” “离间?”有人反应很快。 “死了太子,不信两宫不心生疑忌,再有传言,两宫会恨死章贼。妇人耳朵根子软……” “要不是当年太皇太后为韩冈所惑,哪里有今日的天下将亡。” “不提他。”文官人打断了对话,“吕嘉问死了,二贼又调来了游师雄。如今洛阳城中已非善地,不知何时搜捕到此。诸位这段时间,先避一避风头。如果要远离洛阳,车票和过所我来想办法,” 一人看看左右,不安的问,“会不会查到官人你身上?一下子要办下好些张车票和过所。” “家叔祖现在与章贼虚以委蛇,就想着保住洛阳忠臣孝子的一点元气。二贼还要给他一点脸面,一时之间,还不至于查到我的头上。” 文彦博的侄孙,文煌伦的话,让众人大为安心。 张虎问道,“包官人现在还好吗?” 文煌伦脑中闪过一个黑巾蒙面的身影,沉下脸来,,“不要提他。谁知道他去哪里了!” 约定好下一次见面的时间地点,这群人便先后离开小院。 都是心怀赵氏的忠臣,却不得不像贼一样潜行。 张虎充作伴当,跟在文煌伦身后。看起来就是一主一仆走在街边,完全不惹人注意。, 一前一后的沉默走了一阵,避开了人流,文煌伦忽然问,“包永年可找过你?” 张虎愕然,瞅瞅文煌伦的表情,摇摇头,“没有。但小人觉得,刺杀吕嘉问就是包先生做下的。” 自吕嘉问遇刺案事发后,张虎一直就觉得这是包永年所为。他们这群人会聚集在一起,最早就是包永年的手笔。可随着文家子弟加入进来,包永年却默默地疏远了团体,多长时间都不露面,都不知道他去做了什么。不过当初讨论如何刺杀韩冈和章惇,就有冒充身份,混上二贼专列的设想。 文煌伦同样相信这是包永年做下的,他们这个小团体制定的种种计划,他也都有过目。只是他对此很生气,“轻躁盲动,坏了大事。” 效博浪一椎,刺杀章韩二贼,一直都是这群人的计划。 但刺杀吕嘉问,却不在计划中。吕嘉问的性命,相比起韩冈、章惇根本不值一提。杀了他反而会让章韩二贼心生警惕。如今再想对二贼动手,比之前又困难了不知多少倍。 “区区一个吕嘉问能有什么用?你等着看好了,救天下之危亡,挽天地之倾颓,绝不是靠他包永年。” 张虎默然,尽管没有再跟着包永年。但他当年犯事丢官之后,是包永年拉了他一把。也是从包永年那里明白,天下不安,百姓罹难,甚至自己指挥使的差事本人弄掉,都是奸臣凌逼天子的结果。 包永年在他,是师长,也是恩人。虽然他现在是听文煌伦的吩咐做事,但还是不想听到诋毁包永年的话语。
第301章 不悖(五) 都说要新名号了,却还在故纸堆里翻找。 更何况,论语中还有‘君薨,百官总己,以听于冢宰三年’这一句。 冢宰就是太宰。说的是周公旦在周武王驾崩后,以冢宰的身份摄政。等到周成王成年后,周公旦便归政成王。 要是章惇当真选了这个名号,在朝中可不仅仅是一点混乱就能了事的。 不过所谓的‘儒学宗师’韩冈都能明白的事,真正有状元水准、在官场中浸淫已久的章惇,那里可能不清楚? “这个好。太宰掌六典,总百官,执朝政,比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中听多了。” 两人已经绕过了没什么可看的正殿,往寺后的山坡上走。坡上有好几座古塔。每一座都比重修不过五十年的寺院古老得多。 听到韩冈的话,正一步步沿着石阶往上走的章惇猛抬头,韩冈给了他一个真诚的微笑。 “其实,”章惇说,他脚步略重的踩着石阶,“还有一个名号。与太宰一起,我正犹豫着选哪个。” “是什么?”韩冈脚步轻快,常年不懈的锻炼让他可以一口气跑上三十里,百来级台阶连热身都算不上。 “元首。” 元首!! 韩冈差点崴了脚。他按捺下举手高呼‘嗨儿,章!’的念头,“好!这个也好!”他保持着之前的微笑,“元首起哉,肱股喜哉,百工喜哉。” 千年后众所周知的那个‘元首’,属于意译,选了上古就有的同义词。 元首起哉。元首明哉。元首丛脞。出自于《尚书》。按如今释义,所谓元首,就统御天下,至高无上的君王。 要说误会,这其实也同样会引起误会——另一个方向上的。 但韩冈可以确定了,章惇只是在开玩笑。 就跟他一样。‘总理’、‘总统’,都只是韩冈的恶趣味。真要让他称呼一句章总统、章总理,或是被人称呼韩总统,他同样会觉得不自在。 其实叫太宰也罢,叫元首也罢,误会不误会的更是无关紧要,只要章惇不想着做真皇帝,他就是给自己加大将军,或自称假皇帝都没问题。但估计章惇不会去触这霉头。 章惇倒是被韩冈触了霉头的样子,“这个也说好,那个也说好,玉昆你什么时候变成好好先生了?” 韩冈扬眉笑道,“太宰也罢,元首也罢,最后看的还不是子厚你的心意?” 章惇走上最后一级石阶,仰头看着正前方一座十几丈高、黄土色的四面佛塔,“心意?我心意不过名正言顺四个字。” 韩冈跟着走上去,“名正言顺固然重要,但子厚你想要做的决不止于此吧?” 隋时所立的四面佛塔,密檐层层,檐角铜铃随风而荡,叮咚脆响传于四方。 章惇没有回应,一直望向塔顶,“有多高?” “十几丈总有吧。”韩冈回头,冲下面招招手。十几步外,韩冈的一名亲卫忙小跑着上来,听了吩咐转身下去,在下面跟大。法王寺住持说了两句,又一溜小跑上来。 “十五丈三尺。不算低啊。” “也就是座塔而已。” 两人围着隋塔绕了一圈。塔中没有楼梯能上去登高望远,只是个摆设。这让韩冈和章惇很快就失去了兴趣。 顺着坡道继续走下去,章惇开口说,“两个月,京中就有人在报纸上宣称,议员为万民之表率,代表亿万生民,理当尊礼议员,更重于宰辅。” 韩冈听说过此人此事。还派人追查。结果只是一名被忽悠昏了头的士子,把议会制度当了真。 这番言论,在京师中并没有掀起任何波澜。弄不清议会只是一件好看摆设这个现实的,毕竟只是极少数。但从韩冈所宣扬的道理上,这番言辞并无错处。 而这位士子,最终也没有受到惩处,只是那份小报的东家和广告商都撤了资,很快就倒闭了。 这个结果,应该就是章惇的态度——有可能会被利用的正确的废话,把说话人的嘴堵上就够了。 “我觉得说得很对!”章惇看过来,语气中的情绪多到让韩冈惊讶,“都说议会能举天子,选宰相,亘古以来,士民从未有今日之贵重。但在我看来,如今的议会,不是贵重,而是轻贱。不是权重,而是权轻。太轻!” “所谓立法,不过受人之命。所谓举天子、选宰相,同样是受人之命。天下人眼中,权柄只在你我手里,所谓议会,不过是遮羞布。权奸、逆贼,从来没离过你我之身。” “子厚你有什么想法?”韩冈直接问道。 以韩冈和章惇的地位,两人有什么计划要施行,基本上不再会自己出面,而是先授意下面的人提议,然后看看其他人的反应,再决定到底要不要继续推动。 不过以韩冈和章惇的关系,直接说就可以了。 “我等也参选议员。”章惇显然是早有准备,“宰相的名号改不改都无所谓,但身份必须要加一个。如此议会才真正有了实权,而你我总理天下,与天子分庭抗礼,才真正有了名正言顺的道理。” 方才章惇提到元首二字,韩冈只是感到巧合。但现在章惇终于说出他真实的想法,韩冈顿时把自己的警惕心提高了七八个等级。 治理全国的顶层官员,都是议会成员。而统掌一切的宰相,就是议会中拥有最多支持的成员——这是标准的议会制。 韩冈曾经考虑过的计划,一直秘而不宣,却在这里被章惇说了出来。 如何改制,这也是韩冈常年在思考的一件事。 尤其是韩冈是真正拥有改变的能力,要管住自己的虚荣心和自信心,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不过最终,韩冈还是放弃强行去改变,现在的制度并没有约束生产力的发展,相反的,制度上的缺陷,反而给了新生产业野蛮生长的空间。 但现在的议会,的确是一个嫁接在旧制度上的怪胎。有识之士,比如章惇,眼见于此,又有切身感受,自然会升起加以改变的想法。 亲身加入议会,让天下黎民之代表名副其实的同时,确实的将议会的大权抓在手中。以章惇和他身边幕僚的才智,有此想法,是顺理成章的一件事。 可另一个可能并不能排除。虽然可能性很小,但也不能不提防。 “子厚你的想法,我也曾经考虑过。只是当时条件还不适合。即使是现在,我也没有把握。” 章惇抬了下眉梢,等待韩冈的下文。 “不过……让皇帝在我等面前宣誓,这个机会,不是经常能碰上,很难得。” 章惇嘴角微微翘了起来,“是啊,太难得了!” 会心的笑容中,韩冈和章惇再一次达成了默契。 走下山坡的脚步,比上坡时更加轻快, 然后,就传来了文彦博求见的消息。
第297章 不悖(下) “十一叔。”韩钲无奈的把头摇来摇去,就像街头小贩遇上了来收保护费的地痞,“你要的这些,不是做生意了,你这是打劫呀。” 韩钲七情上面,章恺瞥眼看过去,活脱脱又一个冯四,“小乙,你真该到北州瓦子里演参军戏去。怎么这般可乐呢?”他呵呵两声,一丝笑意都欠奉。 韩钲也没笑,“十一叔,小侄还是直说吧。” “瞧小乙你说的。我们说话,什么时候不是坦诚直接呢?” 说实话,韩钲对章恺的看法,与章恺对韩钲的看法其实差不多。不过,韩钲并不介意章恺的讽刺,这证明他正在占据优势。 “小侄知道十一叔你心里不痛快。只是在粮食上,福建商会每年就少赚了不少钱,但七叔可是宰相啊。田僖子在齐,小斗进、大斗出,乃有‘齐民归之如流水’。你看看,秉政要得人心,本来就不能钻在钱眼里。只要得了人心,齐国不就成了田家的了?” 他说话一向坦白,不然也不会气到章恺。章恺更无好脸色,“天下还能归我章家?!” “也不会归我韩家啊。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不是一家一姓之天下。”韩钲敏锐的反驳道,“既然天下都占了一份,自然有相应的责任。家严还不是宰相呢,棉布价格还不是一年年往下跌,少赚了多少钱,为什么呀?也是责任啊。” 冠冕堂皇的话把章恺恶心的够呛,看着韩钲满脸坦诚真挚。心想韩家的这几个小子,真没有哪个是省油的灯。 老二继承了韩冈的胆量和军略,在军中已经有不小的声望了,日后支撑韩家门楣的就是他。韩家老大原本不显山不露水,安居乡里不与嫡子相争,现在看来是继承了韩冈的厚脸皮,满口大道理。 只听韩钲又道,“温饱、温饱。穿得暖,吃得饱,老百姓啊,才有希望,愿意花钱。口粮、衣料上赚得少了,但其他方面却还是赚得多了。有了闲钱,难道不会想着给家里的孩子买几块糖果,给浑家买把檀香木的梳子,或是一支带珍珠的簪子?” 章恺盯了韩钲一阵,“小乙,说些实在的吧。” 韩钲也知道这种话说服不了章恺这等明白人,“好吧。其实十一叔说钱这东西。不一定要靠买卖来赚。” “打劫?” “十一叔说笑了。小侄意思是借贷取息。或者干脆自己铸钱。” “铸钱,好啊。”章恺就笑了,“你们能拿出多少铜来。” 韩钲陪笑道,“十一叔,你这是埋汰我呢。谁不知道你们在麻逸发现了大铜矿。” 章恺冷笑,“没铜还说什么。空手套白狼?” “平安号和万顺号两家的金票是在做什么用?十一叔你肯定知道的。” 章恺眯起眼睛,向后靠在椅子上,“你们打算做什么?” 韩钲则凑近了一点,“小侄的意思是……” …………………… “两家联手发行金票?”章惇闻言,似笑非笑看着兄弟,“你出门前,信誓旦旦,要从关西人那里好好敲出一笔钱来,这晚上回来,怎么就变成两家联手一起赚钱了?” 章恺脸上有一点红,早上的确想着给那个年轻的谈判对手一点颜色看看,让他知道姜还是老的辣,但今天的谈判上却变成他被说服。 但只要有好处,脸面又算什么?这么多年了,他的思维方式早就从士大夫变成了商人模式。 “不止是联合发行金票。”章恺分辨说。 “我知道。”章惇拈着下颌的胡须,“这件事韩玉昆今天也跟我说了,听起来是有道理。欲掌天下,不过是人、兵、财三事。有人有兵有钱,这天下落不到他人手里。天下太平的时候于财字上。韩家的小子也是跟你这么说的吧。” 章恺点头,雍秦福建两家本就聚敛天下财富,两家如果更加紧密的联手,对天下的控制必然更进一层。 “你可以跟韩家小乙继续谈下去,看细节,不要吃亏。” “” “再几年,我这宰相也不做了。换韩玉昆上台后,你们愿意不愿意去维持现在的粮价?” 章恺摇头,福建商会在这件事上吃亏吃了很久了,但是为章惇,他们不甘愿也得做。但为了韩冈……却怎么可能? 章惇又问,“那你们觉得,韩玉昆会允许他一上台,粮价就涨许多的情况出现吗?” 想到韩冈的反应,章恺忽然一阵心悸。又不服气的说,“凭什么?他做了宰相就不许我们涨价了。又不是七兄你,凭什么理会他。” “是啊。的确没必要理会他。” 章恺闻言,精神一振,期待的看着章惇,“七兄。” “韩玉昆不打算当宰相了。” 这个消息进来。如同惊雷,让章恺好半天没回过神来。 “为什么?!” “上来后受你们钳制吗。看到我这个榜样,他也不想上来吃苦受累的。” “可……”章恺欲言又止。 韩冈就算西人,但本质上还是盟友,换做其他人做宰相,不知又要添多少变数。 “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谓天下王。我与社稷主、天下王还差一个名分,但坏名声已经很多很多了。韩三多聪明的人,有前车之鉴,他哪里会往坑里面跳。” 看着自己兄弟的脸色变化,章惇暗自摇头,他已经隐瞒许多了。 韩冈实际上是这么跟他说的。要改变人的想法,其实不容易,尤其没什么利益关系,却受了多年忠君教育的人。比茅坑里的石头还要死硬。要改变天下人的观点,等这批人死光了差不多。所以只能等下去,等个几十年慢慢改变他们的想法。 所以他不打算做宰相的。因为结果不会差太多。还不如派个代理人在京城做着,他在边疆守着,万一有变可以直接领兵接上京师。比起在京师相位上被迫做个修补匠,更省事许多。 章惇暗叹,这是真的动了杀心。相较而言,他章子厚空背了一个坏名声,实在是太心慈手软了。 “你先回去想想吧,”章惇说,“先与韩家小乙拟个章程出来,回头去会中商议,把事情定下来,说不定不久之后,就要派上用场了。”
第七卷 用六之卷——宰制天下 第296章 并行(下) 福建商会控制下的种植园,遍布南海沿岸。 二十年间,因此覆灭的南海小国早超过三位数。 近三十年前,大宋帝国刚刚开始开边河湟的时候,手底下只有几千户,万多户的蕃酋都能在大宋朝廷手中得到刺史,团练使之类高阶武职。 但是在如今的南海,国王修建渠道,王子赤手烧荒,贵妇们缝补浆洗衣物,诸如此类的事例。比比皆是,根本不足为奇。 朝廷需要的是种植园的出产,种植园需要的是奴工,不论是朝廷还是种植园,都不需要土著中的贵人——这等麻烦的人物只有死了,是最让人安心的。 朝廷不会因为海军打了一场斩首数千的胜仗,而厚加封赏,而海军内部则更是要骂娘——南海的战争只是为了奴工和财富,一场大战下来,杀了价值数十万贯的人口,从上到下都要找指挥官的麻烦。 这就是南海战争的特点,一切为了种植园,一切依靠种植园,财富从种植园来,又流入到种植园去。 章惇并非不满意现状。福建商会体系下的种植园占据了南海种植园中的八成以上,几乎完全控制了南海上的贸易,并由此掌握了天下粮食,白糖,木材,海产品等的贸易。尤其是对粮食贸易的控制,让章惇稳稳地坐在宰相的位置上,无人能够动摇。 但章惇还是希望福建商会不只专注于种植业,他更希望福建商会眼界更加开阔一点,将精力和财富,放在前途更为宽广的工业上。在朝堂上久了,章惇早就知道,一个完整有效的工业体系,能在军事上起到多大的作用。雍秦商会不假外求自给自足的军事工业,早就让章惇眼红许久。 在章惇的指示下,以及商会内部对利润的追求,福建商会将大笔资金投入到兴建钢铁厂和纺织厂中,并且依托章惇的身份,大挖官营工厂的墙角,没花多少成本,机器有了,匠师有了,管理工人的工头也又有了。
宰执天下 正文 第295章 并行(中) 和韩冈在渑池逛了半天,当天夜里,章惇回到自己的驻地。 虽然觉得没有聊尽兴,还有些事要再商讨一下,但两人都没有抵足而卧彻夜深谈的打算。 一开始说的只是河南知府的新人选、赦免流放罪人这类轻松的话题。到了后面,聊得就深入了,就是工厂、种植园、商业新法案之类的事了。 章惇和韩冈的根基,都在于两大商会为核心的利益集团上。吕嘉问这样的宰执,就算死上十个八个……的确还是会有些问题,如果只是一两个,对章惇、韩冈来说毫无影响。 而关西系的工厂,福建系的种植园,进一步根除地域性歧视的商业新法案,事关核心利益,就是两人交流的重中之重了。 章惇和韩冈就这几个话题进行了深入探讨,充分交换了意见,对对方的立场和要求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对此,两人回头都要跟自家的幕僚计议一番。要不然一个不小心,一句话就是几十万贯的利益让出去了。 章惇驻地,禁卫森严。驻地百步之内,民户商家全数清空,民房商铺都住进了随行的护军,成了临时的营地。 白天护卫章相公出外游玩的卫队,回来后就进驻地对面的临时营地中。 章惇在院中下车,隔了院墙和街道,那边岗哨上的口令声仍清晰可闻。 如此规模和等级的警卫,章惇四十年官宦生涯,经历过很多次。仁宗皇帝的,英宗皇帝的,还有熙宗皇帝的。刚刚死掉的大行皇帝倒是没有,给宰相享受到了。 大概五六里外,韩冈的驻地中,情况应该也差不多,同样带了两个指挥的精锐作为护卫。 到了如今,章惇越发觉得,他与韩冈之间与其说是同僚,不如说是形势使然的盟友。 眼下的渑池县是标准的两国会盟的场面。 比起当年秦赵会盟,少了剑拔弩张,还多了一个共识,合则两利,分则两败。 关系方面,有工业制造方面的优势,而章惇一方,掌握着全国的粮食供给,同时章惇还是宰相,官营的工场,,他的影响力更大一点。 包括军队在内,双方的实力相当,利益争夺不可避免,但总体上,还是合作的模式。 “西狗根本就不想跟我们谈!” 老远就听到章恺愤怒的声音。 章惇皱了一下眉头。 “大不了拼一场,比钱多,谁怕谁呀?!” 章惇眉头的皱纹更深,他记得,为了这一次会面,他特地给章恺选了几个性格稳重的助手。 本来想直接回房,再招章恺进来问话,现在章惇直接转身进了偏院,“怎么回事?” “相公。” “七兄!” 一见章惇,室中几人纷纷起身。 章恺愤然上前,“七兄,你不知道,韩家小儿这一回欺人太甚。” “好好说话。韩家小儿是怎么回事?” “七兄,你不知道。这一回来的不是冯四,是韩钲。韩冈的这个儿子,叫叔叫伯,叫得殷勤,一说起事来就翻脸不认人了。” 章惇和韩冈会面,谈的自然是大略。具体的合作细节和利益分配方案,就是下面的差事了。 类似的会议,过去几年开了多次。章恺也不是第一回参加会议,与雍秦商会的冯从义打过多次交道,争执归争执,交情还是有一点的。但今次换成了子侄辈的韩钲,就让章恺好生没脸。 章恺气急败坏,“靛蓝棉布的事,当初跟冯从义说好了。两家价格一样,同进退。保证每家工厂都有钱赚。韩钲倒好,一概不认,说是要降价两成。还不是新机器出来了,成本又降了。跟他说两句,他却推销起他家的新机器来。这算什么?” 章惇没去在意章恺的愤怒,而注意到了其中的一件事,“……关西又出新的纺织机了?” “是啊,才三年。据韩钲说,效率翻了一番,但必须要用蒸汽机带动。”章恺苦着脸,“七兄。要办这样的一座新工厂,所有机器全都得从关西买,少说也要百万贯。这到猴年马月才能捞回本啊。” “关西怎么能做的?” “机器就是自家产,给我们肯定不是一个价码!” “你还少说了一条,买来还不一定能用得上。”章惇冷下脸,拆穿章恺不敢明言的内情,“早几年就叫你们多培养工人,而不是跟江南的那些奸商学,把人当**用。” 倭国、高丽的奴工是便宜,但放在全是机器、操作复杂的工厂里,他们只会添乱。 盘剥奴工的确能降低成本,甚至能与关西的工厂竞争,但工厂里的机器能继续进步,而人的能力是有极限的。压榨到极点,奴工会死、会反抗、会消极怠工。 “江南的那些丝厂一家家连着倒,马上就只剩下生丝能卖了。还不接受教训。” “七兄。话不能这么说啊。明明两家都能得利的好事,他们偏偏要一家赚,连一点面子都不给七兄你……” “他们能赚得更多为什么要让利给你们?我面子,我面子全是给你们丢的。”想起方才跟韩冈的对话,章惇就一肚子火,一群丢人现眼的货,“关西最大的优势就是技术高人一等,花了那么多钱去开发新技术,当然要赚回来!” 章恺还在辩说,但章惇已经不想听了。 只看着兄弟嘴里一条鲜红的舌头在翻动,他却一句也听不下去。 福建商会在章恺的掌握下,的确财大势大,但技术上的进取心,全然没有。 若论工业技术水平,天下无一家能出关西之右。即使是将作监、军器监,如今也已经被关西抛出了老远。 炼铁高炉,关西正在修建的最新型号,容积已经高达十万升。建成之后,平均每天出铁可达千石。仅此一座,便可胜过二十年前全国一年的产量。 如今辽国十万铁工拼死拼活,一年的产量,同样也远不及这一座高炉。 军器监的京北铁厂和徐州铁厂,民用器物的销售额一年低过一年,而关西的铁器,则是年年增长。 “因为我们在技术上的投入足够多啊。” 韩冈说这句话时的自负,章惇现在记得还很清楚。 过去新旧党争,争的是国本,变法还是不变法,说到底就是钱归谁。朝廷多拿一点,巨室豪族就少拿一点。 如今东西两家争执,争得也不过是利益。但利益的损益,就体现在根本理念的差别上了。 何者为工商之本。 技、工、贸三件事,哪个该排第一? “道理其实很好懂,之所以关西能够坚持技术优先,而福建商会还抱着赚钱第一。” “不过是一个已经吃到了甜头,一个还没吃够苦头。” “你们啊,也该吃吃苦头了。”章惇叹着气。
宰执天下 第七卷 用六之卷——宰制天下 第294章 并行(上) 章惇抵达洛阳。 以他现在手中的权柄,差不多是皇帝出巡的等级了。 神机军随着章惇开进洛阳城中,城内立刻没了杂音。 一直以来对朝廷、对朝政颇多指责的洛阳豪门,之前还互相串联,要一起对抗到处抓人的铁路总局,这时候就闭户锁门,把头缩起。除了出来拜见章惇,就完全不见外客了。 听到文家、富家、王家紧锁门户,章惇赞许道,“做得一只好乌龟。” 而洛阳的两家地方报纸,在章惇抵达当日被接管,报道方向从尊皇讨奸、君臣和济一下转成了民主共和,报上的连载,也从汉光武再兴汉室的历史故事,变成了开拓南洋的冒险小说。 报纸没有开天窗,更没有停刊,新上任《西京时报》和《洛阳新闻》的新闻审查官,也得到了章相公的褒奖。 仅仅一天,洛阳城河清海晏。 章惇没有在洛阳久留。他亲自过来,只是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剩下的问题自有无数人帮他去解决。 乘上列车,继续西行。半日后,驻跸渑池。 从专列上下来,渑池站狭小的月台上,韩冈已经在等着他。 “子厚兄。”韩冈遥遥冲章惇一拱手,“可是许久不见了。” 章惇慨叹,“已经有两年多了。” 两年多的时间,日常劳心,章惇头发更白了几分。但独握天下权柄,威仪也日渐深重。 拉起韩冈的手,与韩冈并肩而行,“不是望之的事,都请不动你出关西。” 韩冈哈哈笑道,“闲下来人就懒了,再让我像还在京师的时候那般勤勉,真的是做不到了。” 看韩冈的气色,比他的实际年龄要小不少。与章惇比起来,绝不止十几岁的差距。 章惇看看韩冈,眼神中不免带着羡慕,“玉昆你倒是清闲了,愚兄这两年可是连东京城内的景致都没空去逛。” “东京城哪有什么好景致?幽燕好山,辽东好水。” “呵,说的是啊,好山好水,正待人取。”章惇心情好了些,“难得出来,要不要去渑池走走?” 东西分野,崤函古地。 渑池也算是在历史上留下了不小的声名。 但旧年秦赵会盟之所,蔺相如胁秦王之地,早不见千年前的陈迹。只有一座土台,两块残碑。 左右山川水势,倒是让人惊喜。 韩冈和章惇不谈公事,就骑马闲逛,看过盟台旧址,就拐进官道旁的一间庙宇中。 韩、章皆不信释老,正殿的佛像看都没看。只是在两侧偏殿转了转。 渑池是崤函古道上的必经之路,往来文人不在少数,各色诗句,高高低低,浓浓淡淡,写满了墙壁。 其中有几首写在最显眼处。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韩冈看看落款,“这是苏子瞻手笔?” 章惇皱眉看着这首七律,“诗是子瞻的诗,字就不是子瞻的字了。子由写诗来,子瞻相和,这是嘉佑年间的事了。” “三十多年了啊。”韩冈摸着墙壁,真是很久远了。 “半年后,新君登基,理当大赦天下……”章惇沉吟着,“玉昆,你看再添两个名字如何?” 添上苏轼苏辙? “载酒时作凌云游,”韩冈说,“大苏小苏不都已经回乡里了?” 苏轼参与了当年宫变,事后远流岭表。章惇秉政后,等了几年,私下里征得了韩冈的谅解,就开始帮助老朋友了。 苏轼苏辙两人的流放地,从海南移到岭南,又从岭南移到荆南,后又再从荆南移到川南。 川南嘉州,就在苏轼老家眉州隔壁,兄弟两人最新的流放地就在那里。如果皇帝没有驾崩,再过一年半载,两人就能流放回乡了。 载酒时作凌云游,正是苏轼少年时在嘉州游览乐山大佛时写下的诗句。 章惇的动作,韩冈都没有干涉。这种事没必要计较了。 但章惇要帮老朋友彻底脱身,韩冈还是觉得不妥,“管束可以不用,任其往来也行。但太后尚在,好歹给太后留点面子。” “……也罢。再多等几年。”章惇并不强求,他也只是顺便问问。 走了半天,两人也没说过正事。从寺庙里出来,翻身上马,韩冈漫不经意的问道,“真的不担心京城?” 王厚不在京师。 王舜臣不在京师。 李信也不在京师。 章惇所信任的将领,也多半不在京师之中。 对辽开战在即,一支支精锐开往边境。 从京师往北去的铁路上,有一半的运力是军队和军需。 十余年来,京师从未有如此空虚。 韩冈扯了下缰绳,不让自己的马走得太快,“是准备引蛇出洞?” “那帮人,有胆子的没计较,有计较的没胆子。”章惇说起他瞧不上的人时,还是那般目无余子的口吻,“等他们下定决心,我就已经回京师了。” “京西打算怎么办?”韩冈问。 “先军中,后府中。抓一批,关一批,放一批。不然还能怎么办?……但望之的死,必须有个交代!”章惇转过头,“玉昆你看呢?” 韩冈并不认为章惇与吕嘉问的死有关,但真凶到底是谁,想要查出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不过整顿京西势在必行。 “我意亦如此。”韩冈点头,“吕望之不在了,河南府这里要重新挑个知府人选。” “军民之中素有威望的最好了。还要能下手整治地方。” 清洗京西军中。所有士兵整编待用。沙汰老弱,整治空饷。要做到这一点,军中必须要有点声望。至于整顿地方,只要有了兵马和朝廷的支持,倒不用担心,只是要能狠下心来。 但仅仅是满足这两条的文官,这世上也就那么几个。 章惇看着韩冈,韩冈摇摇头,“现在身上这差事,我都没什么兴趣了。” “那游景叔呢。” “景叔倒是好人选。但他现在在都堂里可是做得好端端的。” 在吕嘉问出事之后,接任知府的身份不能比他低。从现在都堂中挑人是最好不过。可韩冈在都堂内的人手并不多,少了一个游师雄,黄裳就更加势单力薄了。 “枢密使,兼判河南。”章惇给出了条件,“没有这个身份,压不住此处的大户。” “也好。”韩冈点头,“剩下就看景叔他自己愿不愿意了。” 章惇笑了下,他和韩冈作出的决定,又有谁敢不愿意。
第293章 狂浪(下) 薛溪坐在墙角。 狭窄的房中门窗紧闭,连会透光的窗缝都堵上了,只靠着一盏油灯照亮。 “那些黑皮狗到底要搜多久?” ‘这不是废话么?’薛溪瞥着自己说废话的兄长,‘要是知道还会聚在这里?’薛溪这两年一直都是跟他兄长奔走,这一回被铁路总局的护路队堵在了偃师城中。他兄长很烦躁,但薛溪说冷淡也好,说冷静也好,总之比参加聚会的众人都要淡定许多。 “谁知道?走亲戚的都被抓了,自家人去保还不行,还得保正一起去。” 五十多岁的人,脸上满是不忿。 文太师堂从侄孙女婿的母亲的表弟,算是姻亲的姻亲吧,他对这层关系引以为傲,一贯趾高气昂。昨天他的亲家翁过来喝酒被抓了,他去保差点还被抓起来。 “铁路也不接活了。就是已经送去的,都要在库房里面存着。这样下去生意怎么做?” “这不是好事吗?如此倒行逆施下去,人心必然厌弃。”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我还是那句话,一定得设法让章贼、韩贼两人交相攻伐。炸死一个吕嘉问不痛不痒。” “吕嘉问又不是我们炸死的,是章惇那贼子下的手。没看铁路总局的黑皮狗来的多快?” 都是家里开过工厂或者兼并有数千亩庄园的。在京西不大不小,都能算是大户人家了。 只是这几年家里的营生都不好,工厂纷纷倒闭,庄园的出产也卖不上价,一个个满腹怨言。 薛家的情况也差不多,这些年收买土地容易了许多,几年时间,家里就有几千亩上万亩地。但买地之后,要投入的资金也越来越多。 各种机器、肥料,都要钱,但不上机器的话,成本会更高。到最后,钱都让办工厂的赚了。但办工厂,一看投入,再看看周围,家里面就不敢提这茬了——生产出来的东西卖不掉除了破产没有别的可能,远不如种田安稳。。 雍秦、福建两地的工商业主在天下横行无忌,可京西这里只能任人盘剥。 薛溪的兄长与他友人们的议论,话题总体上是不变的,就是骂章惇、骂韩冈。 在京西士林中,聚会时骂章惇、韩冈二逆贼,是必不可少的桥段。 有机会就会痛骂一番,只不过会根据时事进行一下改变。 开议会时候骂,改举试的时候骂,死了个皇帝更是要痛骂。骂累了喝酒,酒醒了再骂。 只有韩冈离开中枢的时候,一帮人兴发欲狂,就是没有后话了。 酒楼、园林甚至衙门里,薛溪跟随嫡亲兄长,在洛阳城里,参加了许多类似的聚会。 不仅仅是洛阳,薛溪走遍京西,发现对朝堂不满的都是大多数。很多人都说,除了关西和福建,忠臣义士遍及天下。 但今日忠臣义士只能藏身到了暗室中。 铁路总局的兵马,在偃师城中到处搜捕爆炸案的犯人。被抓进去问话的所谓相关人等,有好几位是薛溪的熟人。 回想起之前多次聚会时说过的气话,感觉他们进去后能囫囵出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要不然在这风口上,一帮人也不会聚集起来,想一个出路。 只是又变成了抱怨。 ‘真是没救了。’薛溪头枕在墙壁上,呆滞的看着头顶的天花板。 “少说两句吧。现在情况都弄不清。是辽国奸细做得也好,是章相公做得也好,现在是抓到我们头上来了。总得想个办法。方兴现在就在偃师督办,不抓出个‘贼人’来,是决计不可能放手的。” “那怎么办?给钱还是给命里面选一条?” “真要到这地步,爷爷就跟他们拼到底了。不就是……” 砰砰砰,急促的拍门声响起。 暗室中的愤怨的声音一下子全都消失了。 惶恐的眼神在昏暗的灯光下交错着,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惊慌的神色。 “外面的人呢?不是守着巷子吗?” “还说什么,肯定出事了。” “会是谁?” “别出声。就当没人。” ‘真聪明!’薛溪用手捻了下灯下的旋钮,灯光一时大亮。 他想看看到底是谁说了这种蠢话。 “关上!快关上!” 文太师姻亲的姻亲抢过来,把油灯熄灭,室内一下陷入了黑暗中。 偶尔一两声粗重的呼吸声,立刻又强自按捺下去。 ‘外面有人守着,却没有消息传进来,明显被抓了。既然如此,怎么可能不知道这里有人?’ 薛溪想着,却没有一个人动弹,像足了一群缩头乌龟。 咚咚咚,已经不是在拍门,而是在捶门了。 要多久才会失去耐心? 反正数到一百之前,肯定会把门给撞开。 薛溪才数到一,大门开了。 轰然如同雷霆般的巨响,暗色的大门四分五裂。无数木刺随着滚热的气浪遍袭房中。 “手雷!” 薛溪两只耳朵嗡嗡直响,听不到周围的动静,只记得爆炸时身边变调的尖叫。 手雷。 用手雷开门,薛溪没想到还能有这一招,而他更没想到的是爆炸过后又有一颗手雷被丢了进来。 ‘连话都不问?’ ‘全都疯了。’ 手雷轱辘轱辘的滚动中,薛溪反应迅速的蹲了下来,扯过了方才翻倒的桌子挡在自己身前。 手雷爆炸了。 桌子第一时间毁了。 桌子后的薛溪,就像被厂里的蒸汽锤当胸砸了一下,毫无反抗的向后倒飞出去。 一个没有遵守安全规范的工人,用变成平板的脑袋,告诉了薛溪从关西引进的蒸汽锤的威力到底有多大。 现在他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变成平板了。胸口、脑袋,都变得不是自己的样子。眼前一片血红,耳朵里大概有几千只蜜蜂在跳舞,胸口稍动就剧痛难耐。 兄长呢? 薛溪不是看不起人,他真的觉得他的兄长要是能活下来,只能依靠奇迹。 炸碎的家具,炸坏的装饰,炸懵的人,满屋子的呻吟声。坐在薛溪侧前方的工厂主,张了张嘴,吐出一口黑血就不动弹了。 这不是薛溪第一次看到死人,也不是第一次看到从生到死的过程。 但他依然惶恐。 外面的人终于冲进来了。 插好刺刀的长枪拿在手中,进来的小队只有五人。 他们低着头,一个个甄别起房中的人。 很快查到了薛溪面前,“这了有一个活着的。” 薛溪正要起身配合,听见外面的声音,“上面说了,死活不拘。” 一柄火枪定在了脑门上,“那就给医院里面省点医药钱。” 薛溪连忙挣扎出声:“我是自家人。我是自家人。奉命暗中查案。” 枪口没有挪开,却也没有扣动扳机。 “没录上的案子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是谁在暗中串联。”薛溪飞快地说,“足够你们回去报给你们的方提举。” …………………… “管他是谁,先抓起来。”方兴对着电话呵斥道。 方兴已经抓了四百多号人,各种意外造成的伤亡超过八百,但这对于他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只要能抓住真凶,就算牺牲一倍的人他也不在乎。 但有件事让方兴变了颜色。 章相公来了。 章惇来了。 不仅仅是他本人,还有八千神机军。 装载他们的列车,一路驶过偃师,最后抵达洛阳。 一到洛阳,就分兵把守城垣,掌控城中要点。 当章惇走下列车,洛阳城已经在他把握中。
第291章 狂浪(上) “一点创意都没有。” “看来章相公真的是老了。总是因循苟且,这样下去很容易被淘汰的啊。” “前些年是开枪,过几年,放炸/弹了,现在又过了好些年,还是放炸/弹。至少弄点威力强一点的火药呀。比如第六院刚出来的那个……” 才出去办个事儿,回来后就听见手下们在扯淡,韩钲听不下去了。脚步重重的踩了两下地,走进厅内,冲一众不省心的下属喝道,“事都做完了?都有空嚼舌根了?!” 一阵鸡飞狗跳。 重新安静下来后,韩钲板着脸,站在被办公桌和公文架占去了八成空间的厅室中央。 东京城又爆了一个炸弹,而且是旧城中心的位置上,距离皇城没有多远。宰相章惇因为临时改变行程幸免于难,但因此产生的伤亡,超过了百人。这是历次刺杀事件中,伤亡最大的一次。 这当然是震动天下的大事。京师方面,军警大批出动,到处搜捕嫌犯。而报纸上也对此连篇累牍,誓要将犯案者绳之于法,不但第一时间将犯人定性为与契丹人勾结的奸细,并且已经在暗示此事与一干反逆的宗室和破落的京西名族脱不开关系。 但是在关西这里,京师的爆炸案就成了今年春天最有趣的笑话。 一次又一次。 当章相公需要对付谁的时候,就会爆出刺杀事件。而章相公永远都不会在刺杀中受到伤害。 也许在其他地方,人们要顾及章相公的权威,只敢在私底下议论。但在关西,没什么人会为挤走了韩相公的章相公留半点面子。 韩钲当然知道,这两天,相关的话题有多么火热。而他自己,其实对这个话题也很有兴趣。 但作为韩冈的儿子,他必须收敛一点自己的爱好。 “道恭,我让你做的主粮产量报告准备好了没有?” “好了。好了。”众人中年纪最长的一位,忙从自己桌上拿起了一本装订好的文件。 韩钲接过来翻了翻,基本上自己先前吩咐的几个重点,都列在上面。 “历年秋赋的总结呢?” “放在议员你的桌上了。”负责相关工作的年轻人慌忙站起来答道。 韩钲身上的身份很多,而最为人看重的就是韩家的大衙内,但韩钲从来都让人称呼他议员。他知道韩冈对议会的态度,既然如此,人前人后他都是以议员的身份而自重。 尽管如今只是巩州议员,可在京兆府中,人人都是以此头衔来尊称。 在议员的位置上做了好一段时间,在自己能影响的范围里,韩钲尽一切可能的扩展自己的权力,也尽最大努力去学习和实践。 韩冈看到了他的努力,也给了他相应的位置。 他现在与人交往时凛然生威的气度,来自于他的汗水,而不是父辈的荫庇。 问过两名下属的工作,当他把视线挪到第三人的身上时,那人慌忙起身,“议员,在下这里还差一点,研究院那边还没有把他们的报告送来。在下已经催……” 韩钲打断他后面话,“不管做了多少,都整理好,给你五分钟时间。道恭,收拾一下,待会儿三份报告全都带上跟我走。” “哦,好。”最年长的下属连忙应下,“议员,去哪里?” “去知仁坊开会。临时的。”韩钲没有多说细节,麻利的吩咐剩下的下属,“我和道恭去开会,其他人把今天的事做完就可以走了。小五,你今天去农学找李齐助教一趟,问他侯教授什么时候回来,说韩钲有要事需请教他。请侯教授回来后,尽快给我回信。” 韩钲几句吩咐后,只等了五分钟,便带上一名下属和三份报告赶去开会。总共停留了也不到五分钟,端的来去如风。 不过当他跨出房门后,回头丢下一句,“新任的河南尹,就在去洛阳的列车上下了令,要洛阳城中,参加了‘日知会’‘忠义社’‘慕圣会’等社团的成员,立刻去衙门自首,否则将依非法聚众律,从重处置。多等两天,就有热闹看了。” 也不管他留下的最新情报会引发多大的议论,韩钲脚步匆匆上了马车。 在车上,他才告知了下属,一会儿将是一场有韩冈参与的会议。 韩钲现在做得并不是议员的工作,而是他父亲刚刚设立的不到半年的机构,与官府毫无瓜葛,按照朝廷颁布的条例,只能算是一个民间的社团组织。 依照现行律法,超过五十人的团体,就必须登记注册。不过五十人以上,有着无限的伸展空间。 同样属于民间社团,既有齐云总会、赛马总会拥有百万会员的庞大组织,自然学会这等拥有崇高威望的团体,以及雍秦商会、福建商会这样富可敌国的会社,也有村子里进行赛社的小组织。 而韩冈成立的团体,韩钲所参加的团体,名为关西发展规划协调委员会,一如既往的使用了韩冈所生造的词汇和名称, 虽然有人说,名号越长,组织的权力就越小。但关西发展规划协调委员会里的委员们,不是雍秦商会的理事成员,就是自然学会中银徽会员,还有关西的豪门世家的家长,以及横渠书院的教授们,这四个身份,往往有着很大的重叠,总共不到二十人。 韩钲是以自然学会的银徽成员身份加入其中,当然韩冈的因素更加重要一点。不过韩钲正努力让人更加认同自己的能力。 从成员的身份上,就能看得出这个委员会的地位会有多重要。委员会名号上的每一个字,都是实实在在,没有一分虚假的成分, 而韩钲更从韩冈那里得知,再等几年,就可以把协调两字去掉。或许再过些年,还能将关西两字也去掉。 韩钲很快来到了委员会的驻地。此处离韩冈的京兆府驻地并不远,只隔两条街的距离。 韩冈还没到,而其他成员基本到齐。 与同事们打过招呼,韩钲落座,开始等待会议的主持者。 但韩冈第一次迟到了,而且久久不至。正当人们议论纷纷的时候,韩冈派了人过来说明情况。 来人是韩钲的妹夫,韩冈的女婿,王厚的儿子,同时也是韩冈身边的机宜文字——王祥。 “新任河南知府出事了。”王祥一来,就丢出了一个炸弹。 满座皆静,能让韩冈都耽搁了行程的事,绝不会小。新任知府至少缺胳膊断腿,甚至可能更糟。 委员们纷纷交换眼色,韩钲问道,“出了什么事?” “埋在铁路上的炸弹炸了。”王祥停了一下,用更加郑重地语气告知在座的所有成员,“新任知河南府、议政、资政殿大学士吕嘉问……已经确认死于此次爆炸中。”
第290章 飞信(下) 如今京师之中,每一座高起的建筑物上,都竖起了一支铁杆。铁杆下一根电导线直通地下,以为引雷之用,故名引雷针。 在雷暴天时,时常能看到一道闪电正正打在引雷针上。刺眼的电光闪过,闪电就此被引入地下,不再为害。 同样的电,过去只出自于天,于今则出于人手。 光线暗淡的房间中,巨大的电池提供着电流,操作者敲击起开关,两片连通着线圈的金属板之间,随之闪烁起璀璨的电花。 房间的另一头,同样连通着线圈的平行金属板上,同样的蓝色火花凭空产生,仿佛应和一般,闪烁着同样的节奏。 虚空感应。 这是自然学会中,几位专精电学的会员的研究成果。 电磁相通,变化的电流引发变化的磁场,无形的磁场所及之处,都能引发感应的电流。 控制电流的变化,就能够传输信息。 眼前的实验,便是这一理论最好的证明。 如果通入的电流足够强大,再通过合适的方式发送出去,磁场的感应范围就能扩张到数千里之外。也就意味着能够与数千里外的对象相互联络。 即使只有一两百里的联络范围,在军事上能派上大用场。一场大会战的结果,说不定就是一条及时的情报带来的。 如果能够安装在海船上,通信距离又能超过千里。海船就能每天通报自己的方位,保障出航安全,出事时还能求救,海运事业便能够更加兴旺发达。 进展缓慢的不只是无线电报,还有有线电报。 “七十三万又六千贯,这是你老子用上面的这番话,从我手中唬弄走的钱。” 两片相隔仅有一指的金属板中,一团蓝色电火花正闪烁着。随着机器特有的咔哒声,火花的闪耀或长或短,映在章惇的脸上,也是忽明忽暗。 几年前,韩冈就用空口白牙的一番描述,从章惇手中拿走了七十三万又六千贯,去填研发的无底洞。 现在好歹有了点成果,证明这笔钱不是打了水漂,不过只能在一间屋子里传输的信息,还不如开口说一句话来得方便。 “七十多万贯砸下去,到现在也只是听个响。” 韩钟饶有兴致的摸着电池的外壳,闻言抬头笑道,“虽然小侄觉得这声响比京北瓦子春日红的唱词更入耳,不过家严曾说过,天大地大,出钱的最大……”他咳咳两声,举止夸张的低下头,“七丈你老说得是。” “呵呵。”章惇失声发笑,指着韩钟,“你这小猴儿,越发不成样了。正经话不会说,编排你老子起来,倒是一套一套的。” 韩钟装作害怕的缩了缩脖子,小声道,“小侄哪里敢乱编排,确实是实话。” 章惇给他插科打诨都得心情好了不少,“好吧,下一回见你老子,我好好问问他。” 勉励过一干研究人员,章惇从无线电报的实验室出来,虽不想往同样砸钱只听了个响的有线电报实验室去,但为了已经投入的资金,还是去走了一趟,鼓励了研究人员一番。 有线电报的技术难度要比无线电报低不少。章惇听说关西发展得很好,成功的实验距离已经用里为单位,再稳定一点,就能用在铁路上,一座车站设一个收发室。即使远隔数千里,传话也只要一个时辰。 但京师这里进度却慢了很多。现有的实验品,成功过联络过两次,每次联络都没有超过十个字,五十步的距离。 五十步,找个铁皮喇叭就能把话传过去了。那具连铁皮喇叭都不如的东西,用了他十八万贯。 从研究所的大院出来,韩钟偷眼看着章惇的脸色。 京城的研究机构,近些年来投入不少,成果寥寥,相对于关西方面成果频出的几大实验室,已经完全不是一个档次上的对手了。 “还算可以了。我也没指望这边能比得过你父亲自指点过的实验室。”章惇很容易就发现了韩钟的忧虑,笑着说,“电报不行没关系,铁丝、铜丝不是拉得很好嘛。” 为了发明电报机,相关的项目也在同时推进。 章惇投入的资金,有很大一部分分散到不同的相关项目中去。 拉丝工艺因此进步飞速。如今的拉丝工厂,不论是铁丝还是铜丝,都能拉出数百丈一卷。 “二十多年前,你父在熙宗皇帝面前说要造铁船,到现在都没个眉目,但当时先弄出来的板甲,现在都要淘汰了。我只是希望,电报这玩意儿,不要让我再等上二十年还看不到。” 章惇带着韩钟上了马车,走上回城的路。 坐在章惇对面,韩钟没了方才的跳脱,有些紧张的等着章惇的发落。 章惇看着他惴惴不安的样子,笑着摇摇头,说,“我知道你想去河东,不过先得去南京走一趟。” 不等韩钟苦起脸,章惇,“你老子跑到关西去了,他的差事你这个做儿子逃不掉。” 章惇看看放在车中桌上的奏文,冷笑,“金吾卫上将军都能做皇帝了。不过最好笑的还是这位皇帝竟被三个警察捉了。” 韩钟今天早上从通进司听说的这件事,一名南京应天府的宗室在家里称帝,还没等他把后宫分派好,就被冲进来的警察抓了。 “只是一个病狂之人。” “你去应天府,多看看,多走走。病狂之人,那里可不会少。” “要都抓起来?” “抓?”章惇像听到一个笑话般扯了扯嘴角,“十恶之罪,这排第几?” 韩钟点头,“下官明白了。” 几个警察就能抓起来的谋反者,全然不值一提。但从章惇哪里,韩钟只感受到了毫不留情的杀意。 应天府中的宗室人数,仅次于京师。一直都是都堂关注的重点。 虽说这两年应天府驻军数量削减了不少,可一旦城中有警,驻扎京师的神机军乘列车南下平叛,比当年从应天府本地调兵还要快一点。 但利令智昏的人从来不少,为了身上的衣服,连脑袋都不要了。 生下来就有官做,什么差事不干,就有俸禄。 吃饱了,又没事做,心里的想法便多了。思淫。欲还好说,思权欲的就容易出事。 韩钟觉得,把宗室们多挨点饿,能少很多麻烦。即使因此一时有些动荡,也是长痛不如短痛。 “小侄觉得,任子法真是要改改了。” “改是肯定得改,不过要颁布得等大议会召开。” 这两年,章惇越发体会到大议会的好处。大议会是约束,但也是助力,更是很好用的工具。一个权臣再把皇帝视为无物的情况下,如何名正言顺的掌握朝政?大议会是个上佳的回答。 马车又向前走了一段,章惇带着老花眼镜, 看章惇,韩钟忽然开口,“还以为七丈想让小侄去河南呢。” “吕望之会出知河南府。”章惇抬起眼皮,看了韩钟一眼,“这是他重回两府的最后一次机会了。” 韩钟点头,他明白,章惇这话是对他的父亲说的。 吕嘉问一向跟他父亲不睦,十年来都堂中两进两出,都是因为他父亲下手。 现在吕嘉问想重回都堂,就必须得到他父亲的首肯。 那么去京西,为两大商会干点脏活,就是他唯一的选择了。 即使是投名状,韩冈也不会多给人几次缴纳的机会。而章惇,也只是需要一个对名声不是那么在意的助手。 吕嘉问出知河南府的消息很快就公布了。同一天,想去河东建功立业的韩钟,莫名的就成为了监察御史,被派往了南京应天府。 同一天,铁路总局派出早已准备好的监察队伍,清查各分局账本。第一站,就是河南府。 三营神机军与此同时离开京师,北上边境。筹划很久的战争就要开始了。这一回誓要把契丹人彻底赶出幽燕。 京营禁军的主力北上,京师方面的城防一下就显得异常空虚。 “要做乱,可就只剩现在了。” 章惇正喃喃自语,突然间,轰的一声巨响,爆炸声打断了他的话,也震动了整座东京城。
宰执天下 第289章 飞信(上) 让人带着富直柔去工地上安顿。 韩冈仍站在原处,眺望着远处的终南山脉,直到一辆有着韩府标志的马车从大路方向上驶来。 黑漆的外壁,方方正正如同盒子的外形,除了尺寸上增大了三分之一,以及车身上的标志不同外,这辆马车的车厢与城中式样统一的公共马车没有任何区别。 但只要看到车前套着马轭的两匹挽马,没人会误认为这是大号的公共马车。 与巨大的车厢相配,比普通挽马高大许多的天河马,体型仿佛一头小象。腿脚粗壮,马蹄足有海碗大小。仅是肩高就已接近六尺,超过绝大多数成年男子的身高。如果从头顶量到脚底,更是在八尺以上。普通人站在马前,登时就会显得玩偶一般的小巧。 这是铁路总局马政司辖下的育种牧场,所培育出来的经过特化的挽马品种,融合了河西马、大食天马,以及泰西重挽马的血统。 有别于赛马总会培育出来的速度特化型的各种赛马,天河重挽马体格壮硕,性情温驯,吃苦耐劳,十分适合拉动列车的工作。 只可惜这种重挽马生不逢时,蒸汽机车正大量替代挽马在铁路上的作用,大批马匹被淘汰,市面上挽马价格大幅下降,以至于马肉为原料的肉干、罐头和香肠也同样价格下跌。 特化选育刚刚展开不到二十年,仅仅培育了五代,连遗传特性还没有完全稳定下来的重挽马,其前途并不是那么让人看好。铁路上需求量比项目开始时少了九成以上,只能小批量成为贵人家炫耀门楣的工具了。而且还并不是所有的高门显贵,都喜欢用高头大马拖辆马车出来炫耀。 就如韩冈,看到马车的时候,都是在想自己有生之年能不能坐上防弹轿车。给他拉车的马到底是什么品种,他并不关心。 马车无声无息的停在韩冈身前。 韩冈转身上了马车。车厢里,冯从义正板着脸坐着。 韩冈笑着打了个招呼,自在的坐上了车。 “我说工地上怎么找不到人呢。”冯从义看着韩冈上车,叹了一声,他恨不得一天有二十四个时辰,出城来找韩冈已经够耽搁时间了,到地头了,竟然发现韩冈还不在,“富家的小子打发掉了?” “是安排。”韩冈更正道。 “好吧,安排的是哪里?西域?漠南” 自韩冈两年前到京兆府后,就大力整治本地治安。 京兆府一直都是重法地,与开封一样采取严刑峻法,犯法者往往流放边疆。但韩冈之前的历任知京兆府,都做不到韩冈一般不留情面。 官府、雍秦商会、横渠书院三方提供情报,韩冈抵任后,就连续处置了几十个恶名在外的官吏、豪强、衙内。京兆府内的治安顿时为之一清。 而另外还有一些高门子弟不学好,大错不犯,小错不断。被韩冈知道后,把他们的家长请来商量,最终都打发到西域去学习锻炼了。其中更有一人,当众对韩冈出言不逊,被自家父兄连夜押送到了漠南去了。 西域、漠南都是有名的苦地方。尤其是漠南,那边名义上还是辽境,实际上已由阻卜诸部控制,如今漠南的阻卜诸部皆被纳入雍秦商会的经济圈中,甘心为南方放羊养马, “想也知道不可能吧,怎么能这样对待富家公子呢?”韩冈笑道,在冯从义面前,他用不着端着说话,这位自家兄弟是他少数几个的能轻松说话的对象了,“工地搬砖。” 知道韩冈是在说笑,冯从义敷衍的问,“当真?” 韩冈稍稍正经了一点,“如果他真的能放下身段去搬砖,可以给他加些担子了。” “怕是吃不了这番苦。” “受不了就走嘛,我这里来去自由,从不会勉强人。”韩冈干脆利落的说。 “那小子估计正为三哥你的青眼开心呢。”冯从义感叹了一声,韩冈对他看重的人一向高要求,那些被他放弃的则只要求不乱法就够了,说实话,以现如今的标准,是稍微刻薄了一点。他不想多想,问道,“富家那边怎么说?” “对哦,”韩冈一副被提醒的样子,“还要跟洛阳联系一下。富家的公子,这一回要在长安城久居,作为长辈,情理上。肯定要说上一声。” “会答应吗?” “儿子都要送来了,再搭个侄儿又能如何?我那亲家翁不可能会反对啊。” 就是因为是侄儿才有问题啊。冯从义想想还是没说,笑道,“现在就叫亲家翁了?……钟哥的婚事到底要怎么办?” “我的意思是简办。”韩冈才这么一说,冯从义就在要有,几乎就要在脑门上刻上不同意三个大字。 “不过眼下看来不可能。”韩冈无奈的笑笑,到他这个地位,儿女婚姻不是私家事了,丰俭何如,跟大局息息相关,“这事让你嫂子操心吧。我就不烦神了。” “有嫂嫂操持,三哥你的确不用多烦神。”冯从义附和的说。 他对筹办婚礼什么的也不是那么感兴趣,甚至对韩富两家的联姻都不是很支持。如今的局面,韩章联姻才是稳固东西关系的最好纽带,可惜韩冈和章惇两人都没有年岁能够配合的子女。不过既然定下来了,双方父母都没有反悔的打算进, “现在开始准备,等国丧过去,正好就可以成婚了。” 韩冈道:“现在想想,幸好皇帝死了。如果婚礼上皇帝送来个赏赐,向他磕头谢恩,就挺讨人厌了。” 冯从义呵呵笑了笑,他始终还是不能习惯韩冈对皇帝的蔑视。而且韩冈不是针对刚刚驾崩的皇帝,历代天子他都是缺乏敬意。这时不时的就让冯从义担惊受怕。 冯从义转过话题,他来找韩冈,并不是因为对皇帝的态度有争执。 “已经晾了文维申好几日了。三哥你要见他吗?”冯从义问。 “不见。” 韩冈强硬的态度,冯从义不以为怪。文家人在关中的确不讨喜,但这是个标志。“富家人来了,文家人之前也来了,京西的大族都派人来过了。三哥你觉得时候是不是到了?” 只要不是感觉迟钝,消息闭塞,京西路的大族豪门,没有哪家还不清楚朝廷已经有向他们动手的打算。虽然很多人还认为朝廷不会冒天下之大不讳,在皇帝死因不明不白的时候,贸然挑衅京西数以百计的大家族。 但这并不影响这些大族未雨绸缪。就韩冈所知,洛阳城的几家高门,一边利用人脉关系在朝中活动,设法平息对他们不利的言论,另一方面四处沟通交际,互相联盟,设法对抗中枢。 韩冈这里更是他们活动的重点。胆子大一点的就设法挑拨韩冈和章惇的关系;胆子小一点的就摆出一副要投靠的姿态;还有狡猾一些的,就让家里也两个看似不得志的子侄,打着与家中决裂的口号投奔过来。 甚至在富直柔之前,富绍庭就已经悄悄来过京兆府,只不过这件事,即使是在富家内部都没有泄露出去。 姻亲归姻亲,关系其实可近可远。韩富两家被拖延了许久的婚约,即使实际上是因为两次丧期而不得不延迟多时,但在外界看来,避开丧期有许多变通的方法,但两家完全没有使用的意思。 这么多京西大族或明或暗的到处联络,在关西高层眼里,比一群嗡嗡飞的苍蝇没差多少。即使投效,也带来不了更多的利润。 彻底清扫京西豪强,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方法。其中能够收获到的利益,足以填满更多的胃口。 相关的会议一场接一场的开,关西早就枕戈待旦,就能韩冈一声令下。 工厂中的暴动,抚平不了,工人们的怒火,平息不了,即将开始的躁动,停止不了。 京西内部就是一个火药桶,想点把火的不乏其人,但都是畏惧于韩冈的态度而暂时敛手,现在就等韩冈的决定了。 韩冈带着几分漫不经意,“跟章子厚说吧。我同意了。”
宰执天下 第289章 点画(下) 富直柔到达京兆府后,也不知是不是韩铉的安排,很快就得到了韩冈的接见。 不过韩冈要面会富直柔的地方,不是在京兆府衙中,也不是在齐国公的私邸,而是在京兆府城外的一处工地上。 工地位于京兆府城南郊,离城颇有点距离。富直柔所乘坐的马车,出了东南门,走了小半个时辰,离目的地还有一段距离。 一路上,马车越往南行,道路两侧的庄园和别墅就越多,时兴的红砖小楼比比皆是。与前几年富直柔来时,又有很大的变化。 京兆府城仅仅是唐代长安城皇城当年朱温毁掉长安,连宫殿的木头都通过渭水送到洛阳,皇城就只剩下城墙,五代和今朝的长安城就在这一道城墙里修起而皇城之外,纵横一百一十座里坊,上百万人居住的外廓城,许多都化为了农田、村舍和荒原。 富直柔出来的东南门,是唐皇城的安上门。唐时的安上门外,是兴道、务本二坊,有国子监、进奏院,还有名相房玄龄故居,务本坊东侧就是赫赫有名的平康里,无数故唐名人在此印证过人生价值和寻求过人生意义的地方。 但是百年之后,悉数化为农田。如今京兆府城的青楼,却是分散旧日皇城各处。 “鸿胪寺胡姬云集,太常寺伎乐一流,尚书省最多的是书寓,将作监……将作监那边就等而下之了,尽是做力气活的。”王祥一张俊脸上露出大有深意的笑容,挑了挑眉,“多亏了吕公大防,京兆府的青楼都知道特色经营了。” 韩冈派来接待富直柔的人,是他的女婿,王太尉厚的亲子,王祥王瑞麟。从身份上,富直柔和王祥都是名门之后,但一个过气,一个正当时;一个只有微不足道的荫官,一个已经是进士出身,韩冈的安排,算是很高规格了。 富直柔与王祥见过几面,说是熟人也都是勉强,但王祥性格开朗,善于言辞,当他借着吕大防考订绘制故唐长安城舆图,在京兆府青楼特色经营上所立下的大功,很轻易的就拉近了两人的关系。 “哦,瑞麟你如此熟悉,该不会深入研究过的吧?” “耳闻,耳闻,只是耳闻。” 两句笑话一说,哈哈几声笑后,两人就更加亲近了。 在王祥一路解说下,富直柔对京兆府的发展有了更加深入的认识。 透过车窗,看着沿途的被花木围绕的新式别墅,富直柔觉得其实韩冈并不需要如此刻意的让王祥向自己展示京兆府的变化,难道世上还有谁不知道韩冈的指引究竟有多么神奇的力量。 这些年,京兆府城仿佛吹气球一般扩张,城墙根本禁锢不了城市发展的脚步。占据旧唐长安城故地的农田村舍,又重新变回了规划整齐的宅邸楼宇。渐渐地,眼看着要恢复到唐长安时的规模。 而随着雍秦商人的崛起,大量资金如百川入海,汇聚于此,京兆百业由此繁盛,更是远超盛唐旧观。城东城南风流之地,也因此时隔两百年,重又成了富贵人家趋之若鹜的场所。 去年年初的时候,富直柔有个朋友听说此处热门,就说要去置办产业,等地价涨起来就能大赚一笔。说完第二天就前往长安,半月后回到洛阳,再问及此事,就只是摇头,连说买不起买不起。说故唐长安东南角附近,乐游原、芙蓉园、曲江池一带,地价已经可以跟京师廓城的行宫、禹王台、金明池、州北瓦子等几处胜地附近的地皮相提并论了。那种地方真不是洛阳城的土包子能买得起。 “房价是吓人。老城东、西、南门外的十几座里坊,还有乐游原、曲江池一片,三年少说涨了六倍价,平康里更是涨了十几倍。所以现在房子都往外修。最远的南面到了神禾原,东面更是到了白鹿原。前几年在廓城里买房子的人嘴都笑歪了。赚得更多的还是囤地的,还有在廓城内开工厂的那时候都是荒地现在工厂都没有下面的地皮值钱。” “再这样下去人都不敢来京兆府了,即使来了,城市太大也不方便出行。所以家岳和商会里几位会董们商量了,准备在城内修建小铁路。” “开封城墙上的那一条?”富直柔问。 城墙上的铁路已经是开封的名胜了。很多初到开封的旅人,都会买上一张车票,在开封城墙上,将大宋京师内外的风景都观赏一遍。 “一样,不过是不止是一条,还有纵横布置的四五条。网状的。当然,龙首原、乐游原这几处台地,肯定就得就得绕过去了。” “这样地价就不会涨了?”富直柔觉得有哪里说不通。 “还是会涨,不过不会集中在几处地方。线路周围的地价都会涨起来。” 王祥说着,向富直柔挤挤眼。富直柔心领神会,这是投资的大好机会。只要掌握住铁路线路规划,几年内赚上几倍都不在话下。 工地所在的位置,就是在乐游原南麓,城中铁路预定要经过的地方。 马车从乐游原下的道路经过,富直柔仰望着草木茂盛的台地,念着李商隐的诗句,“向晚意不适,登车驱古原。” “可惜现在还不到黄昏。等季绅你见过家岳,时候就差不多了,倒是可以去青龙寺看看。” 工地北面,乐游原上,新近重修的青龙寺,前后三大殿琉璃瓦熠熠生辉。左右二佛塔风铃声悠悠而鸣。 青龙寺是开国后就逐渐衰败毁弃,直至十年前,时任知京兆府吕大防,使人考订唐长安城舆图,将旧日唐长安城的规划及风景名胜重新展示在世人面前,由此在长安城中掀起了重现故唐胜景的风潮。青龙寺,便是在风潮中,与曲江池、慈恩寺一起,最早一批被重修的建筑。 长安城南曲江池,自唐时起,围绕着皇家苑囿芙蓉园,历来是富户巨室聚居之地。晚唐五代战乱,曲江胜景付之一炬,从此草木丛生,狐鼠出没。直至皇宋开国数十年后,依然没有恢复旧日盛况之百一。 而如今曲江池芙蓉园被改为公园,苍头庶人亦可进去游玩。青龙寺、慈恩寺也与旧有的式样完全不同,就连慈恩寺中大雁塔,也重新增筑粉刷,外观与过去也是迥然而异。 现如今,故唐长安城的范围内到处是工地,不过能让韩冈亲自莅临的工地,应该是凤毛麟角了。 “可以揭开谜底了吧,这里到底是在建什么?” 富直柔在路上问了王祥,王祥卖关子,让富直柔去猜。富直柔猜了几次,王祥却不告诉他对错。 “现在还看不出来?” “学校。”富直柔肯定的说。 占了大半的空地,规模庞大的独栋建筑,基本上就是学校没跑了。 王祥终于点头,“中学。由韩家捐资修建,隶属于兴学会。” “兴学会?”富直柔的关注点立刻转移了,“相公捐资兴学,小弟早有耳闻,不过这兴学会是何时创立的,怎么一点消息都有?” 包括中学在内的学校体系,富直柔倒是知道。而且京西那里曾经有过一阵子仿效关西立学的风潮。但很快就没了声息钱不够。 关西的学校自成一系,制度远比其他地方的私学要严谨。小儿六岁七岁开蒙,三年蒙学、三年小学,然后就是三年中学,然后通过考试才能进入横渠书院。据说随着想考入横渠书院的学子越来越多,而横渠书院内的课程也越来越难,中学之后还要增加一年预科。 只是想要进横渠书院,就要先上十年学。横渠书院中,又要选上十几门课程,拼凑几百学分才能毕业。毕业后,想要出仕,还得去考诸科和进士。听起来就磨人至极。 但这一套制度,朝野有识之士都赞许有加,只是因为要投入的成本过于高昂,天下间唯有关西和福建有足够的资金来推行,而福建一直以来都是科举大户,早有成型的学校制度,因而推广起来的,也只有关西。 十几年来,数以千计的学校在关西拔地而起,几乎每一村子都有一所蒙学,每一个乡都有一所小学,每一座县城都有一所中学,当京西还有人在报上说‘不可使知之’,关西这边已经在宣传要每一个可以上学的童子都能进入学校,甚至更进一步让女童能够进入蒙学,并开设女子学校了。 除了开设女子学校这件事值得商榷之外,关西在教育上的其他举措,富直柔都是举双手赞成,他一向最反感家里和京西的其他大族高门鼠目寸光,不舍得给教育出钱。开办学校的不少,可基本上都是族学,学生不是族人,就是亲戚。 眼睛只能看见鼻子底下几寸的地,富直柔当然不愿意与这些**一同走上绝路。他破釜沉舟的来到关西,正是为了找一条能看得到前途的出路来。 “兴学会还只是在筹划中,等乐游中学建成,差不多就到成立时间了。” 对方的坦白,就让富直柔精神一振。 他再次确认了,韩冈派了女婿王祥来引路,的确有其用意,“兴学会是以兴学为宗旨吧,该如何加入其中?” 富直柔完全不掩饰自己的迫不及待。兴学会虽然还没成立,可听到这个词,富直柔立刻就想起了雍秦商会、自然学会、蹴鞠和赛马总会,有这些先例在,富直柔第一个念头就是我要加入。 “加入倒也不难,有间学校就行。不过,学校里面得按照兴学会的规矩来做。” “什么规矩?” “统一的教材,统一的教育理念,统一的教育规范,统一的学年设置、学科安排,统一的升学考核机制。”王祥熟练的说着拗口的辞藻,富直柔连蒙带猜明白了王祥的话中之意加入学会的第一要义,就是要服人家的管。 这一点问题没有,要求很简单,如果仅仅是管理权的话,富直柔愿意全交给专业人士处理,最好能由韩冈掌总,他担心的只怕韩冈不想管。 然而见到韩冈的时候,富直柔却没敢分心去考虑兴学会的问题了。 上一次见面还是韩冈辞职,从京师返回关系的时候,差不多已经有两年了。 而韩冈的容貌,与两年前没有什么区别。 擅长养生的人就是有这个好处。四十多岁看上去还是三十许人的样子,年轻而充满精力。 这其实是挺重要的一件事,要是韩冈一直都病恹恹的,不知能打消掉是多少人投效他的想法。那位刚驾崩的皇帝,不正是自幼病弱,总是一副随时夭折的痨病鬼模样,没人敢投注在他身上。 工地中,蒸汽机正带动起打桩机,咚、咚、咚发出闷雷般的撞击声。 轰鸣的机器之前,韩冈指着被高高卷起的冲锤,“这里是乐游中学的主教学楼,四层高,十六间教室,总共要往地底打进十八根支撑桩,才能将楼给撑起来。”他似乎一点都不觉得打桩机的吵闹,“乐游原黄土堆积,遇水可能会沉降。校舍不能马虎,只能多花点时间了。” 富直柔不知道韩冈想说什么,思维莫名的有些呆滞,“成本肯定不低吧。” “已经算便宜了。水泥、钢筋、砖石、黄沙,这些工业品只有在京兆府,才能找到底价。如果在京西,成本至少要翻番。” “京西的工厂一直都办不好。”富直柔说完就开始后悔,自己是不是漏了一点心里的怨艾。 韩冈似乎没有听出来的样子,很认真的跟富直柔分析,“工厂办不好,有时势的原因,也有人的原因。不过归根到底,还是人的因素占大多数。” 想起家里叔伯兄弟,想起洛阳的那些贵人衙内,想起乡间见过的那些财主,富直柔觉得韩冈的分析一点没错,“相公说的是。” “往外走走吧。” 韩冈很干脆的带着富直柔离开工地。 工地上尘土飞扬,噪音严重,不是说话的地方。 从工地上离开,富直柔跟着韩冈沿着一条小路向北,路边上能看见指示通往青龙寺方向的路牌。 韩冈解释道,“风景名胜附近的道路上都设这些路牌,方便游人,免得迷路坏了兴致。” “是相公的德政?”富直柔问。 韩冈笑着摇摇头,“不能说是德政,而是为了让城市更好的运作。城市管理是门大学问,要在东京和京兆府这等大城市做官,差一点的官员都难以胜任。”狭窄的石台阶梯直通乐游原上,他一步步往上走,“如今这个时代,变化太快,跟不上的,就跌下去了,再难爬起来。” 韩冈的话,如当胸一拳,直捣富直柔心口,闷得他连附和都开不了口。 “偏偏还有些人,自己跟不上了,还要拖着别人。”韩冈对富直柔说,“季绅你能来,我很高兴。至少让我知道了,富家是有心脱离那个烂摊子,并不打算卷入那浑水中。” “……”富直柔此来瞒着家里,他的行为不能代表富家。可是在韩冈面前,他又不敢出言扫兴。 “其实季绅你没有拿到家里的许可吧?” 韩冈的微笑仿佛看破一切,富直柔不敢骗他,只能点头。
宰执天下 第261章 新议(27) “圣人,圣人。” 声音模模糊糊,仿佛从极远处传来,隔了不知多少重帷幕。 来自贴身女官的呼唤,王越娘从睡梦中醒了过来。 睁开双眼,上方是熟悉的百禽回文绣锦的纱帐,用了太久了的缘故,鲜嫩的鹅黄都变得黯淡无光。 “什么时候了?”王越娘慵懒得打了个呵欠,曲肘撑起身子,青丝如丝如绸一般披散下来,露出半边白皙的颈项。 贴身的女官上前扶起了睡意仍浓的大宋皇后,“回圣人的话,已经快到申时,该去慈寿宫了。” “都这时候了?”王越娘朦胧的眼看了看钟,“哦,是得快点了,别误了时间。” 稍微整理了一下仪容,王越娘就离开了她的寝殿,开始每天雷打不动的晨昏定省。 王越娘如今更喜欢走路的感觉。只有七八位女官和宫女跟随,没有前呼后拥,连肩舆也有好些日子没有乘坐了。 时值三月,春和景明。中原风光,不比江南秀美,却也是水清山翠,繁花似锦,正是一年中最怡人的时节。 而宫室后苑,收纳天下珍奇,珍本绝本的花木数之难尽。从坤宁宫出来,王越娘一路上便走走停停,半路上看到一株重瓣的西府海棠盛开,就停步看了一阵。等一路晃到凝和殿,正听到里面四点钟响的声音。 向太后刚刚接见过两名命妇,才换了一身衣服,正半靠半躺在榻上。一名十三四的小宫女跪在太后身侧,拿着个美人拳轻轻捶着腰腿。 看见王越娘,就笑指着墙角的钟,“看看,又是这时候,一分都不差。昨天是,前天也是,今天早上也是一般。上贡的怀表给你,真的是给坏了,不到准点不进门。” 王越娘也笑,走上前行礼:“娘娘这可是冤枉越娘了。每天出门都早,可谁让娘娘这边风景好呢,一路走过来,步步风景,只多看一眼,便耽搁到这时候。” “你这孩子,真这么喜欢这里的风景,干脆搬过来好了。” 王越娘雀跃的说:“说定了,娘娘可别嫌越娘吵闹。” “罢了,罢了。”向太后拍了拍王越娘的手,“你要当真住过来,还不知圣瑞那边怎么排揎你呢。” 太后开春后就搬到了后苑凝和殿休养,又说路远,免了太妃和皇帝的早晚请安,也是不想见那一对母子的面。近几年,除了冬天的三个多月外,太后几乎都是在凝和殿起居,已经形成了惯例。 而王越娘则是只要不去见皇帝的面,她是很乐意往后苑走走。 太后若是没有搬过来,离着福宁殿那么近,皇帝除了重病在身,都要每日省问,见面不免尴尬,两相生厌。王越娘都要卡准时间,免得撞上。等太后搬到后苑,倒是省心了不少。 皇帝不像皇帝,皇后也没必要像皇后。 祖父去世之后,王越娘对皇帝彻底失望,也随之放下了作为皇后身上所担负的包袱,日常处事再也不会将自己逼得太紧。除了太后,宫里宫外本也没多少人需要她禁锢着自己的天性。 不过王越娘毕竟是大家出身,纵是放松了一点,却也没有违制失礼之处,渐渐地,竟有从心所欲不逾矩的架势。 向太后明显的很喜欢她这种发自于内的洒脱,在寝殿内说了几句之后,就让王越娘搀扶着,到殿外的花木小径上散步。 小径两侧的迎春已经谢了,茎叶倒是茂盛,一片或浓或淡的绿。向太后缓步走着,“方才还是走过来的?” 王越娘扶着太后手臂,“也是听医嘱,多走走身体轻健。” 迎着阳光仔细看了王越娘几眼,“恩,这个冬天将养得不错,气色都比去年秋天要好了。” 两人边说边走,漫步在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中。 “阿虎,金官两个孩儿这两天还好?种痘后就关在房里,闷着了吧。” 两个都是养在王越娘身边的宗室子,一个乳名阿虎,一个乳名金官,最大的也不到四岁,刚刚种了痘,宫里规矩大,要隔离养护十天半个月,看看痘疹的情况。本来王越娘身边还有一个,不过突生疾病,夭折了。 “再过几天就能出来了。的确是闷了。今天还回话说闷得很,又说想大妈妈了。金官嘴笨,说不出这好听话,还是阿虎说的吧。” 王越娘为向太后挡开迎面的一枝桃花,直笑道:“娘娘真如亲眼所见一般。” 笑了笑,太后道,“金官憨厚朴实一些,阿虎更机灵一点,都是好孩子。” “娘娘说的是,两个都是听话懂事的好孩子。” 太后点点头,与王越娘说着两个孩子的闲话,一路走出苑内桃林。 此时日影西斜,正映在苑内的小湖边。望着波光粼粼,犹如碎金屑玉的湖面,太后突然道:“早点定下来吧。” “啊?!”王越娘楞然片刻,笑意顿消,略侧过身,“请娘娘训示。” 太后向后看看,只有几位女官跟得近。 如今宫里面,得用的内侍只有三十岁以上的,三十岁以下的阉宦,尽是胡虏蛮夷出身。宫里的几个主人,都没有把这些异族内侍当成自己人的打算。 而这些异族内侍同样不得外朝看重。入内内侍省已为都堂操纵。过去,内侍们转入武职后,方才受外朝控制,如今就连内部的升黜,都要经过都堂。 除了太后身边,所有宫室无不如此。宰辅们的一句话,就能把这些个异族内宦拖出去处置了,赶出宫去更是只要不经意的皱一下眉。每年总共要有几十条冤魂,让内侍们不敢越雷池一步。 太后身边还有几个得力的老内侍,皇后近前听用的就只有女官了。 让这些女官退得更远一点,太后更进一步,“早些定下,内外都安心。拖久了,手尾就多了。” 王越娘没有立刻回答,只皱起眉,想着太后的用意。 见王越娘没有反应,太后又问,“齐国夫人……前几日入宫来的时候,没说什么吗?” 敏锐的感觉到太后提起王旖的时候,语气有些变化,王越娘没有细琢磨,摇了摇头,更是不解的样子,“姑母入宫,只说了些寻常话。如果是朝中事,姑母不会说,姑父也不会对姑母说。” “这样啊。”太后沉默了下去,忽而问:“那你怎么看你姑父韩相公的?”
第260章 新议(26) 精力是有限的,田腴的提案和陈李二人的提案,江公望不觉得他们这一帮人能够全都阻击下来。用长时间的演说拖时间,最是耗费精神,即使是看起来信心满满的王交,江公望都不觉得他能连续来上三回——是男人都爱吹嘘自己一夜数次,可言实相符又有几人? 想要成事,必须有所取舍!分心二用,只会两边都没着落。 偏偏王交茅坑里的石头一般死硬,一对血丝密布的牛眼直直的瞪过来,“不是想要行废立之事,提什么继承法案?等到法案通过,二贼就可以换一个冲龄天子上来。这里都要弑君了,刀子都拿出来了,江公望你还说什么轻重缓急?是不是要等开宝寺的钟敲上一百零八下,你才觉得是当务之急了?” “我觉得王子易所言有理。”王交与范呈、江公望的争论,早引来了周围帝党议员们的关注,大部分人还是围观,但已有有人表示自己的立场,“有嫡立嫡,无嫡立长。承继本有序,何须画蛇添足?摆明了就是有什么阴谋诡计。” “就算有阴谋诡计,放到议会上也不会是大事。议会本就是个玩物,都堂想理会就理会,不想理会就当个屁。韩冈都辞位了,章惇还会把议会供到头上?” “没错啊!我等进到议会里陪人耍把戏是为得甚事?就是让人明白,议会是个玩物。新闻审查法案,呵!能有皇帝继承法案更惊动人心?德孺公,你说是不是?” 一下得到了提醒,所有人都转向默然无言的范纯粹。 “德孺公,你说该当如何!?” “德孺公,仓促改易目标,只恐难得如愿。” “德孺公,天子危殆不可不救!” “德孺公!” “德孺公!” 面对一张张急切愤然的脸,范纯粹闭上眼睛,旋又睁开。 他先看了陆表民一眼,还算是有心的,若他也跟王交江公望一般自顾自的吵下去,丢人现眼事小,坏了大局事就大了。 开会前计议得好好的,人人点头,一转眼就分裂对立,对比章韩二党抱成一团,一张嘴说话,范纯粹发现想要他身边的这一帮人实现同声相和同气相求,竟然有那么难。 都说君子不党,那就当真一团散沙了。 周围静了下来,就连方才口舌交锋的江、王二人,也都在等待着范纯粹的评判。 但范纯粹明白,他面前一对对虎视眈眈的眸子,不是在等在自己的决定,只是在蓄势,只要不符合他们的心意,那么他们立刻就会抗声反对。 最早的时候,聚集在范纯粹身边的议员可不止零零落落的二三十人。旧党虽然败落,可是在各地州县,不满于都堂篡权的正人君子所在多有。初上京时,范纯粹奔走联络,一时间应者云集,都堂都畏惧于诸多君子,不敢干涉。可几次集会之后,或因为意见不一,或因为宿恨旧怨,聚集起来的议员们又星散而去,最终就导致议会中为天子的忠义之声越发低弱起来。 不能再分裂了。 没有多少人了,更没有多少时间了。 如果是事先列入流程的议案,当然有足够的时间去讨论,去权衡,去进行利益交换,但临时议案,则只有半个时辰的时间。 半个时辰,一个小时,六十分钟,三千六百秒,时间放在平时,已经很长,现在范纯粹却觉得太过短暂。 吵了半刻,要说服每一个人,要统一所有人的想法,最终留给范纯粹的时间就更少了。 但范纯粹还是用了半分钟等待,等到急性子的王交开始不耐烦,想要说话,方缓缓的抬起手,向圈外遥遥指过去,“诸位……看看你们身后。” 王交、江公望、陆表民,一群议员不明所以的回过头去, 迎面而来的,是来自会堂内部,数以百计的目光。 几乎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们。 数百议员,带着审视,带着嘲讽,带着冷漠,带着各色恶意的情绪,看了过来。 王交、江公望等人都愣在当场,更有几个不堪的,猝然一惊,就向后仰倒,摔跌回座位上,哐啷啷发出好大一声响。然后引发了一片低低的笑声。 身后,这时传来范纯粹低沉阴郁的声音,“他们……都在等着看我们的笑话。” 笑话? 王交定睛看过去,心头随之一震。 对面的议员,或有仓促转头的,或有含笑点首的,更有大咧咧的直看过来,不避不让。还有那章恺,偏过脑袋,跟身边人不知说了什么,就看着这边哈哈大笑起来。 几声冷哼就在耳边响起,王交左右看看,每一位的脸色上的温度都如同数九寒冬。 “对面的那些人,虽是猖狂无忌,可不论如何争执,一旦有了决议,便再无异论,投票也绝不会反复不定。这便是章韩二党能够把持议会的主因。不知诸位以为然否?” 范纯粹的话不过是老生常谈,早就说得多了,每每被人用君子不党四个字一巴掌反打回来。说到底,他们这群人,就是缺少一个有着足够声望能够服众的核心。如果不是范纯粹在这里,换成是文彦博、范镇这一干退休的宰执来,绝不至于人心离散。 不过这话放在现下,却分外管用。生性不能忍事的王交不反驳了,坚持己见的江公望也沉默了,爱说怪话,喜唱反调的几人都不开口了。 可算是知趣了。范纯粹松下一口气,半带感慨想着。若早早能够如此,那百多议员若能不生嫌隙,早就将议会闹个天翻地覆出来,哪里还需要有现在的争执?只希望亡羊补牢为时未晚,还来得及改正。 他旁顾陆表民,使了一个眼色。 陆表民心领神会,“德孺公所言甚是。诸位贤达,我等参选议员,是为赵氏江山,而非为在瓦子里演上几出参军戏。不管昨日来日如何,只今日之事,以在下之见,就请德孺公处分。不论德孺公有何决断,我等无有不从,”他刻意的向远处看了一眼,“免得真让人看了笑话去。” 江公望看了眼陆表民,又看了看,看出了点什么,嘴角边带上了讥嘲的笑意,只是当他看见王交,笑容便消失了,“也罢。那就请德孺公处断。” 有江公望带头,剩下的议员一个两个都发言表态,一同支持范纯粹来做出决定,直到剩下王交一人。 有人想催他,“子易……” 刚开口,范纯粹和陆表民同时阻止,“嘘!” 不能催,不能逼,以王交的驴脾气,一催一逼,必然就反顶上来,得等他自己想通。就算想不通,把他暂时排除在外,也没关系。 所幸,王交也没有强拧到底,近似于咕哝的低声,不情不愿的说,“请德孺公决定。” 范纯粹终于露出了一个笑容,“今日之事,我等虽早有定论,不过,事有变化,我们也要相机而动。”他环顾周围,“打蛇要打七寸,自是要直攻其最要紧处。我不知道《皇帝继承法案》里面有多少蹊跷,但只看章韩拿《新闻审查法案》为其遮掩,就知道《皇帝继承法案》有多重要。既然如此,我们又有何理由放过?” 发现范纯粹竟是站在自己一边,王交振奋道,“德孺公所言有理!”他冲江公望笑问,“民表你说呢?” 江公望不理会他,冲范纯粹点头:“诚如德孺公所言。” 范纯粹彻底放下心来,沉声:“那今日我与诸君齐心合力,让那一等罔顾君恩,淆乱纲常的贼人看看,这天下,绝不缺孝子忠臣!” 王交哈哈一声笑,声如寒枭,“把韩冈的脸上刮下一层皮来。” 讨论的时间转瞬即过,辩论的阶段业已到来。 黄履刚刚敲响了小锤,苏颂开口询问议员们对草案的意见,王交已经收拾好自己的装束,第一个举起手,放声说:“我有意见!” 黄履小锤一敲,平静无波:“那就请王交议员先上来陈述。” 王交带着笑起身,笑意中带着狠厉,“可惜不能在殿上说话,若是在那逆贼面前,便血溅阶前,也要让他们看一看忠臣孝子能些做什么!”旋即又再一笑,“不过今天,就让大伙儿看个乐子,让天下人知道,韩相公安邦定国的大议会,不仅仅能对骂,能打架,能罚站,也能讲上三五个时辰的笑话。” 他扬了扬眉,“咸与周闻!” 王交身量并不高大,以北方男性的标准来说,还显得有些瘦弱。 但当他稳步走向发言席的时候,一步步的却沉甸甸压在目送他的范纯粹等人的心口上。 站上发言席,背后是主席台上的苏颂黄履,面对的是一楼的八百议员,二三楼数百旁听的士民和记者。王交停顿了一下。 这将是他的战场。 他王子易有满肚子的故事,三四个时辰不在话下,更长时间也不是不行。当他开始这一次的演说,就是韩冈那逆贼的大议会成为天下人笑柄的时候。 也许韩冈会报复,也许会被赶到天涯海角苦熬,但只要天子秉政,那么他现在付出的一切,就会有百倍千倍的回报。 二贼占据高位太久太久,久到快要让人产生厌弃,赵氏养士百年,其用就在今日! 范纯粹展开纸笔。 一切都已安排妥当,现在只要等待王交的开场就好了。 还不知他要说哪一目书,如果是《九域》那就有趣了。不过不论王交说的是哪一部,他所要做的,就是在主席台上干扰王交的时候,站出来,拿着议会的条贯,跟苏颂黄履,在上千人的面前,好生辩上一辩。看看他们还有脸再继续主持? 如果主席台上听之任之,那就更好。范纯粹看着自己用了一半的笔记本,改换了目标,之前为了驳斥《新闻审查法案》而做的准备,在笔记本上罗列下来的大纲,能够拖上许久的发言,全都用不上了。 不过有了王交开启好头,就有了足够的时间去整理自己的发言大纲。三个时辰,还是五个时辰,他相信王交能够给出一个漫长的回答。 范纯粹并不擅长于口舌之争,但只要拿着提纲说话,一个时辰还是可以做到的。 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拖上一天,两天,提案不废而废,韩冈的议会也将不废而废。 也许这个方法传开之后,说书人也能被选进议会了。那时候,会场变成茶楼,惊堂木一拍,唐人传奇,今人小说,一股脑的齐上阵。就是传言中韩冈亲笔撰写的《九域》,或者其他小说都在韩冈苦心设立的议会上一一上演。 将炭笔压在笔记本上,范纯粹等待着王交的开场。 时间会很长,也许该先去方便一下的。 寂静中,范纯粹脑海中莫名的冒出了这个念头。 就在这时,头顶上突然一阵剧烈的响动。听起来好像有几百人同时离开座位的动静。 范纯粹疑惑的望着头上的顶棚,不知发生了什么。 理应开始发言的王交,也突然愣住了,眼神的方向指着二楼之上。 头顶上的声响越加混乱,突然间一切静止了下来,连说话声都戛然而止。 动与静的剧烈转换,让每一位议员都诧异的抬着头,想透过头顶的顶棚,看到那更上面的画面。 一个小小的惊呼忽而在寂静的空间中,韩相公来了。 这声音就像一朵小小的火苗,落到了在阳光下曝晒了数日的草垛上。 轰然一声,在每个人的心头炸响。 韩冈来了?! 头顶上?! 范纯粹心中一紧,脸色倏地煞白,韩冈竟然会踏足议会,他不是因为辞相,就离开了东京城吗?他不是不想给人以干涉议会的印象,连大门没进一步吗? 他来做什么? 他想做什么?! 犹如飓风席卷,范纯粹心头一片混乱。 东京城内,人人皆知,韩冈辟居城外,不涉政事已有多日。只等朝廷的批复,就离京西去。 他完全没有想过要直面韩冈。 那继承法案真有那么重要? 他看看前后左右,江公望惊惧抬头向上,陆表民惊惧的抬头向上,每个同伴都在看着上面。 混乱间,范纯粹听见主席台上的传来的声音: “王交议员,三呼不应,你的发言已经结束,请你下去!”
第256章 新议(22) “一切如前所议!”范纯粹一拍桌案。 巨大的声响,引来了诸多视线,可范纯粹毫不在意。 在这里的几个人,一直都在明晃晃的张扬着自己赵氏忠臣的身份,自始至终都在给都堂诸权奸添堵,只担心忠臣失青史,烈士掩姓名,哪里会怕章、韩党羽的察觉? 大好头颅,有本事就过来砍! “天下报业,不惟京师。”范纯粹道,“而所谓自律协会,却必是京报掌权,大报掌权。比起衙门,天下报社,恐怕更怕自家操于同行之手。” “德孺公此言在理。”王交一拍手,“衙门最多只会坑点钱,同行恨不得坑死你。” 江公望也道:“牛犊子第一回脖子上套绳圈,不论绳头抓在谁的手上,肯定还是要晃脑袋的。” “我去传话。” “我也去。” 陆表民性急的赶去联络其他议员。王交跟着他一起过去。 议会中的保皇一派便是以范纯粹和他们几个进士出身的议员为主,其他人基本上是昔日旧党大佬们捧出来的傀儡,皆是听命行事。此刻全都在座椅上,眼巴巴的望着这里。 在议会中唱唱反调,没问题,反正肉还在锅里,正好可以体现都堂的心胸宽大,能虚己纳言。 但今天钻议会律条上的空子,把一个议案拖上一天两天三天。大议会的成员都是来自全国各地,一年一集会,会期不超过一个月。一桩议案拖几天,一个月下来能通过几桩议案?议会不废如废。 若是逼得章韩二贼改掉故作大方的条贯,议会可让天下万民喉舌畅所欲言的名声就坏了,章惇韩冈也一样要被人取笑。 这是掀了锅,踹了灶,章惇和韩冈若是还能容忍,那就是笑话了。 范纯粹眼神刚硬,如花岗岩一般毫无动摇,“天子权柄,操于太后之手,归于都堂之用,于今尚无一分一毫;皇帝威信,日削月削,更所余无几。若无忠臣披肝沥血,这赵氏天下,迟早易为他姓。吾等欲挽赵氏之天倾,焉能畏惧权奸之淫威?为这纲常正道,纯粹肝脑涂地亦不敢自珍其身,如需流血,可自纯粹始!” 江公望激动起来,竟颤声道:“公望愿附骥尾。” 大会堂此刻正淹没在会议开始前的嘈杂中。 左中右三片坐席区,都有议员来回走动、交谈,利用会议开始前的短短时间,飞快的进行勾结、串联。 李格非受到更多人的欢迎,被簇拥在坐席区的后方,几乎看不到他的脸。 中间一点,章恺此刻正狐疑的望过来,他身边有人朝这里指指点点。 更远一点,韩党那一片,也有好几个人看过来,不过隔得远了,看不清是谁。而最前面的田腴,刚刚与吏员说过话,只看见那吏员跑着走了,中间绊了一下差点摔倒,但站稳了后跑得更快。 头顶顶棚上,记者们的脚步声清晰的传下来,硬木靴底与柚木地板的撞击声,就跟毫无规则的鼓点,分外让人烦躁。 更上一层的旁听席,吵吵闹闹的声音,被主持议会大楼工程的大匠引以为豪的传声结构,传递下来,感觉都有人快要打起来一般。 范纯粹过去上朝时,大臣们捧笏而立,御史们绳纠内外,莫说言语,便是轻动一下,就有御史瞪来。朝堂一片严整肃然,外域藩国来朝,入殿后无不战战兢兢,畏惧于皇宋的不测之威。 如今大议会中乱哄哄场面,就像象棚里的一场杂剧,散场之后,一片狼藉。若是那外邦来此,如何不为人所轻? 天下之乱,就是从这里开始。 视线从外转回,对着江公望略红的眼,范纯粹点了点头。朝廷养士百年,忠义之士终究是不会少的。 很快,王交和陆表民绕了一圈回了。陆表民冲范纯粹点点头,“全都妥当了。” 王交压低声,指着前面一人,嘲笑道,“章恺派了人过来打望,怕是还没想到我们要做什么。” 章恺派过来的议员就在前面打晃,正装作漫不经心的瞥过来,偷窥着这里的动静,望见范纯粹等人正在看他,忙心虚的扭过头去。 几声冷笑同时发出,范纯粹摇了摇头,这也算是代表一州百万人的议员吗? 范纯粹先坐了下来,“都坐下来歇歇,一会儿,可就有得累了。” 王交也跟着坐下,笑着对其他人说,“肚子里有货的先出清啊,一会儿上台后,可没空让各位去那五谷轮回之所了。” 虽然有四五十人轮班上台,可是要把一个议题拖上三天。平均到每个人身上的时间,并不算短。几人要为表率,登台发言的时间要更长了。 无人可以打断议员的发言,作为万民喉舌,议员有不受干扰说话的权力。除非是口出秽言,攻击他人,即使是胡言乱语,哪怕是疯人呓语,只要议员还站在发言席上,主席就有义务保护他不受干扰。如果主席台上想要干扰,范纯粹立刻就会提起抗议。 韩冈装模作样的宣示议会的权威,设计了这样的一套制度,却留下一点钻空子的余地。 但要在发言席上拖时间,麻烦的不是要想方设法的东拉西扯,而是要忍饥挨饿,连口水都没有。一旦中断,这个议题,就没有第二次登台发言的机会了。 几声轻笑后,陆表民道:“放心,早上起来就没喝过水,就怕到时候忍不住。” 身材干瘦的江公望也道:“早间一顿没吃。常年辟谷,习惯了忍饥挨饿。” “民表你辟谷?”王交笑道,“巧了,我也是天天断食。” 江公望狐疑的看着身材胖大榔槺的王交,尤其是他那个高凸如鼓腹、充满了油脂的肚皮,摇头不信:“不像。” 陆表民也不信,“这事儿我可从没听说过。” “你们不知我有多勤,每天断食一次少则两个时辰,长则五六个时辰,每日不断……” “滚!”江公望和陆表民齐声笑骂。 范纯粹眼里带着笑,徐徐道,“看来是子易胸有成竹了。” “是啊,大不了说书嘛。”王交笑道,眼中带着狠厉,“说不定日后得靠说书过活,今天先练上一练。” 大会堂中说书,议会彻底变成笑话,只要能破坏奸相的图谋,豁出去拼了身家性命也在所不辞。 范纯粹欣慰点头,若有忠臣如此,何愁天下倾危? 长声汽笛响起,主席台后的小门此时打开,一名黑衣小吏从中走出,手摇响铃,震动会场,会堂壁角的护卫们齐声喝起。 范纯粹吞下正要说出口的话,回望台上,“要开会了。” …………………… “要开会了。” 里许外,钟楼传来的整点报时,与议会大楼内传出的汽笛声混在了一起。 大楼外的车马场中,一人将一只银壳怀表揣进了怀里。 他穿着打扮,就像一个趁主人不在的时候,乘机在车上休息的车夫。手中掰得忽弯忽直的马鞭,好像也在告诉外人,他就是一名赶车人。但那只银壳怀表,却绝不是一名车夫能够拥有的东西。 “能成事吗?”车夫问道。他的对面,坐着一人。 在阴暗的马车车厢里,他还是带着宽边的帽子。帽檐垂下的面纱遮住了容貌。面纱下端只露出下颌和面颊一角,但上面斑驳狰狞的烧伤痕迹却让人不敢直视。 戴帽人摇了摇头,面纱也随着来回晃动,声音嘶哑难听,仿佛干涸的田地,“我要说的都已经说了,也就是闹一闹吧。没什么用。” 车夫其实并不想听人分析结果,只是心中不安,想跟人说说话。戴帽人唱着反调,他就拧着马鞭,“虽说大议会不受外界干扰,但京中皆曰此时不可为,都堂也要为之敛手。” 因为煽动起来的民意,大议会已经十分狼狈了,再多事,名声只会更差。虽说人心难测海水难量,但人合为众,却很容易被引导被煽动。有那么多家报社,足以让京师士民之心站在大议会的对立面。 戴帽人笑声如同乌鸦啸叫,“只要五大报社还是都堂的狗,京师的民意就煽动不起来。” “别忘了,有一句俗语,”车夫愤然道,“当家三年狗也嫌,而章惇韩冈,他们执政已经十年了。” “当真以为京中还有多少人记得韩冈发明种痘法的恩德?当真以为章惇为了维持粮价,每年贱卖千万石南洋稻米,会有人念他的好?” “都不会有!人们只会记得章惇立法苛刻,稍有轻罪便发配边疆,人们只会记得韩冈,把持军中,禁锢天子,人们只会记得福建、雍秦两大商会每年赚走的金银车载斗量!” “呵。”戴帽人冷笑着,“章韩已为民心背弃。章惇在京,一封圣旨宣言京中,就能将之锁拿。再遣三两死士,刺杀韩冈,关西诸路被他整合在一起的官、商、兵、民,顿时就会分崩离析。天下就此定矣!” 他讽刺的说,“人心思苟安。只要京师百姓还能吃饱饭,你们就别想煽动起百姓闹出事来。议会再丢人,也不过是京中多了一个耍乐的瓦子罢了。” “哦。”车夫拉下脸,“那你何不干脆投效二贼去?啊,对了,”他尖刻的笑着,“我忘了你现在这模样,章韩二贼可都看不上眼了!” 恶毒的攻击,仿佛清风拂面,戴帽人面纱也纹丝不动,“老太师可还安好。” 车夫阴沉着脸,“不劳顾问。” 戴帽人道:“你要明白,文家上下数百口的性命,全系于老太师一人身上。二贼不处置文家,完全是老太师的威望。若无老太师荫庇,文家第二天就会给栽上无数罪名,你们能看到,几十几百封诉状递到河南府衙。文家不肖子弟,仆从门客做下的那些阴私事,都会给翻上来。别以为二贼会畏惧人言,老太师在,他们的确不愿犯天下之大不韪,老太师不在,他们又有什么不敢的?” 戴帽人说到一半,车夫就已经铁青了脸,耐着性子听到最后,实在忍不住,低声喝道:“你好胆。” “不是我胆大,是你们胆大啊。”戴帽人道,“韩冈是聪明人,退以待时,但还是忍不住要留下点东西,不干不脆。而章惇,贪婪成性,必然会趁独相之机,排挤韩党。两家迟早内斗,你们只该静待时机,转机当在十年之内,而不是强出头,引得章韩联手镇压。” 车夫冷笑:“当真以为天下就你一人聪明,就没人想到这些?当真以为什么都不做,就能让章韩二贼放过?当真以为范德孺他们是糊涂了?……” 车夫怒气冲霄,却见戴帽人根本没有在听他的说话,突然间就盯着车窗外,“不对!” “什么不对!”车夫摸不着头脑。 “那是韩冈的车!” 戴帽人猛地探出头去,连帽子被车窗掀掉都没有察觉。 “韩冈来了!”他退回来时,一把抓住车夫。 浑然不顾车夫脸上的恐惧之色,连鼻子都仿佛被融化的恐怖面容暴露在人前,此刻更加扭曲,一只筋骨毕露的手如铁钳般卡住车夫的手腕,力气大得差点让车夫痛得叫起来,“快去让范纯粹停下来!韩冈来了,韩冈过来了!” “别发疯了。”车夫用力挣脱他的手,同样望着车窗外,“别发疯了……”他低声惶惑的说,“这时候,怎可能进得去?” …………………… 苏颂从侧门走上主席台,年近八旬的他,依然步履矫健。 紧随其后的还有御史中丞黄履,连日来主持会议,让他看上去有些憔悴,但精神同样振奋。 八百议员全部起身,迎接苏老平章莅临会场。 一干人先后在主席台上落座,议员们也静下来等待会议开始的宣告。 范纯粹左右瞥了一下,王交紧张的捏着拳头,江公望则面色平静,呼吸却粗重得胸口都明显的一起一伏,他感觉到范纯粹的目光,转过头来,勉强笑了笑,“这样能让心平静点,很有效。”范纯粹也笑了笑,低下头再看看自己,手掌心中是满手的汗水。 “别紧张,还有一阵子。”范纯粹轻声说。对同伴,也对自己。 临时性的提案,要先通过表决,才能插入议事流程中。李格非、陈良才两个提案,就是两次表决。等到表决通过,进入提案的议事环节,就是他们上场的时候了。 其实可以在改变议事流程的表决时就开始表演,但针对提案进行阻击,才能达到最为轰动的效果。 范纯粹学着江公望深呼吸了几下,自我感觉心情平复了一些,捏着拳头,等着苏颂的开口。 近千人的等待中,苏颂清了清嗓子,慢悠悠的又喝了口茶,“在今天的会议之前,先有个好消息要在这里向诸位议员公布一下。” 苏颂的话出于意外,紧绷的神经扯一下,范纯粹稍稍动了动身子,仿佛鼓胀的皮毬,被泄掉了一点气一般。 什么好消息?会是什么事?范纯粹忽然就有点不好的预感。 苏颂的说话斯条慢理,一句一停,传话人的声音跟着他一句一句的回荡在大堂内,“我宁夏路官军一部奉命北上,于十一日前,在大河河畔,全歼北虏伪帝耶律乙辛本部斡鲁朵的三万兵马,收复故唐西受降城。” 轰。 仿佛一颗炸弹投下,大会堂中顿时就喧腾起来。 那是辽国皇帝宫卫的封地,也是当年趁西夏灭亡时,从中国手中偷走的最为肥沃的河套平原,更是汉唐统领大漠的象征之地。 官军竟然毫无先兆的就攻占了下来。 河北的战局连篇累牍,谁能想到,安安静静的西北,竟然突然间就爆出了这一个大新闻。 河北战线暂时陷入了僵局,几乎所有议员们都知道,久战兵疲的官军,短时间内继续向北突破辽军防线的可能性并不大了,都堂已经开始跟辽国议和的传闻在京中更不是一日两日。都以为这一次大战,也就夺取了辽国的涿州,将国境线向北推进了百十里,可谁能想到,都堂在河北战场之外,又开辟了一个战场,战果又是如此喜人。 “平章,是谁为主帅?” “平章,官军什么时候出发的?” “平章,官军出动了多少兵马?” “平章”“平章”“平章” 议员们热切的向苏颂发问,突然而来的捷报,让数百议员都陷入了狂喜之中。 只有少数人脸上看不见喜色,附和式的笑容,比哭还难看。 苏颂先声夺人,也让范纯粹的心开始向下沉。 ‘没关系,只是小事。’他对自己说。 苏颂双手下压,做着示意,黄履用力敲着他的小锤,大会堂中很快就安静下来。 “诸位稍安勿躁,好消息还没有说完。”苏颂轻笑着说道。 他环顾会堂,面对千百道期待的目光,“八日前,河东官军一部奉命北上,攻克辽东胜州,此地,即故唐东受降城地界。还有南阻卜各部,”苏颂越说越快,声音也越来越高,“已向朝廷降顺,奉命横扫北虏于河畔残军,故唐中受降城也同样克复!” 说到这里,苏颂顿了一下,稍歇了口气,然后轻快的说,“阴山以南,尽归中国所有!” 大音希声,苏颂投下的炸弹,让所有人震撼的一时间失去了言语。 田腴最快反应过来,他拍案而起,全然不顾议会议事的禁忌,放声大喊,“北虏其势日蹙,灭亡指日可待!”他转身面对所有议员,振臂高呼,“官军万胜!中国万胜!!” 先是一个,然后两个,接着越来越多的议员跟着他一起高呼, “官军万胜!中国万胜!!” “官军万胜!中国万胜!!” “官军万胜!中国万胜!!”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沸腾终于平复下来,今天的第一个议案,顺理成章的变成了对参战将校和士兵的嘉奖动议。议员们甚至忘了改变流程的表决,直接以全票通过了对参战官兵的嘉奖令,即使是范纯粹这等死硬的保皇派,也不会对否决褒奖有功将士的提案。 这也是第一届议会第一次全会的第六十四号决议案。 会议再一回到应有的轨道,已经是半个多时辰之后,苏颂慢吞吞开口,“李格非议员今天提出了临时议案《新闻审查法案》,并提请议会准许于今日进行审核评定,请各位现在进行表决,是否同意李格非议员的申请。” 李格非的提案对所有议员都不是秘密。表决需要一半以上的票数,手臂齐刷刷的举了起来。 范纯粹高高举着手臂,几番耽搁,他已经迫不及待。 尽管一眼看过去,举起的胳膊远远超过百分之五十的比例,但会议书记官并没有粗略的就宣告人数过半。 所有的提案、动议,还有临时表决,紧急决议,大会堂中所有的一切都要记录在案,存档备份。就如同皇帝的起居注,不可或缺。 所以两个新闻审查法案的表决依然照常例,让胥吏一位一位的计点过,确认了投票总数,弃权同意反对三种意见各自的票数,方才由主持会议的御史大夫黄履一敲小锤,宣布通过。将李格非的提案放入今日的议事流程中。 紧接着,又是陈良才的《新闻审查法案》,同样的流程,同样的通过,没有任何疑问。 气氛紧绷起来,“该开始了。”范纯粹环顾左右,所有人都脸上都写满了的临阵前的紧张。不仅仅是要闹事的保皇派,章党韩党那边的议员,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知道关键的时候已经到来。 但高高在上的苏颂依然不紧不慢,他看了看全场,又低头看看手上,“田腴议员提出临时议案,并提请议会准许于今日进行审核评定,请各位现在进行表决,是否同意田腴议员的申请。” ‘田腴,他有什么议案!?’范纯粹一下望过去,视线如刀一般犀利,却撞在了田腴的后脑勺上。 心脏剧烈的跳动了起来,然后听见黄铜的话筒中,传来传话人的声音,“《皇帝继承法案》。”
第255章 新议(21) “李格非来了。” 王交正在凝神关注着左侧远处,统领着议会中所有鹰犬的田腴的动向,忽然间就听到身后的声音。 他半站起身,扶着身后的椅背,向后面的正门口望过去。他身后的几排座位上的议员们,几乎与他同时,都扭头向后望过去。 只见一夜之间声名大噪的另一位主角,正在几位议员的陪同下走了进来。 “春风得意马蹄疾。”望着李格非举手投足间的张扬,王交呵呵两声冷笑,“难得一见啊。” “什么?”坐在他旁边的陆表民抬起头,他专注在面前小桌上的一沓子印刷稿上,没注意王交在说什么,他点了点桌子,“不看了?” 李格非被人簇拥着,一脸灿烂的笑模样,王交嫌恶的差点要啐上一口,回头坐了下来,哼声道:“这些破烂字纸有甚好看?一会儿看好戏就是了。” 陆表民摘下眼镜,手指按了按酸涩的眼睛,大会堂中的灯光虽然多,但还不如外面的阳光,看久了就伤眼睛,“五十对五百,戏码固然有,能不能演得好就两说了。别说的事不关己,有你一份的。” 章韩两家差不多都有两百票,还有一些畏惧他们权势的,这些日子下来,任何一个提案只要两家没有争执,立刻就是五百票起步,而反对票,基本上只有五十上下,再多也从没有过百。 他叹息了一声,“可用之人还是太少了。” “当然少。说到底大议会就是韩·相·公·……”提到韩冈,王交完全不掩饰自己的反感,充满了讽刺的口吻,用重音将三个字念出来,“糊弄人的衙门。天下万民之代表。呵,这里面,有多少当真是为天下万民说话的?不是听命于韩冈,就是章惇鹰犬。真正敢为天子为天下做仗马之鸣的,也就我们这三五十人罢了。” “谁说不是?”陆表民叹道,“若不是为了不想让世人以为这世上已经没有了赵氏忠臣,我也不会出来参选这劳什子议员。在家做个富贵闲人不好吗?有谁敢找我这元丰二年的进士麻烦?” “不说了。说多了更丧气。”王交他跟陆表民一样,都是进士出身,在一片诸科和特奏名的议员中,他们是少数派,却也是最为自傲的人群,“准备好了没有?”他问陆表民。 陆表民从眼镜盒里拿出一块鲸油鞣制的麂子皮,慢吞吞的擦着眼镜,“好与不好,都得上阵。”仔细擦了几下,举起来对着光照照,又继续擦拭着,“别说我,李格非的提案好不容易弄了来,你看都不看,这算是准备好了?” 王交满不在乎,“翻也翻了,何须细看,左右不过是些废话。都是拖时间,谈天说地也是准备,谁敢跟我比能耐?” 王交鬼扯的能耐是有名的,未辞官前,任职遂州,一日与州内毗卢寺中的和尚谈佛理,一日一夜不止,除了吃饭喝水方便,就是在辩经说理。 “好!过一会儿就全靠王五你了。”陆表民眯起眼笑了起来。 这还是他的功劳。是他第一个发现议会的规则有着很大的漏洞,为了表现出让议员们能够不受阻碍的畅所欲言,在议题辩论阶段,不论正方还是反方,议员们都有权力上台去阐述自己的观点,而且只要他还能说下去,没有辱骂他人,就没人能够打断。 而只要还有一个有辩论打算的议员没有表达过自己的意见,那么就不会进入到投票阶段。也就是说,辩论阶段拖上三天四天都是可以的,只要有人能够维持长时间的发言,且持续不断。 王交就是阻击议案上台辩论的主力。虽然说进入投票阶段后,他们肯定是输,只要让京师的报社有时间反应过来,却能反过来阻止其他议员为议案投上赞成一票。 更重要的是,他们的名气就此打出去了。这一点,对他们未来的计划很关键。 只是当陆表民瞥眼看到桌上的草案印稿,笑声顿时停了,还多了几分忧虑,“现在只有这李格非的提案,那陈良才的提案还不知道里面有什么鬼。藏得也真好,江民表走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谁让君子家在京师没产业?”王交冷笑,“韩相公大富大贵,就看不上议会印刷省下的那几个钱了。”又半开玩笑,“江民表莫不是绕了太多圈,被抓起来了吧。” 李格非并非章党,作为相州韩家在议会中的代言人,李格非只代表韩忠彦的倾向,韩忠彦一直宣称君子不党,以君子自命,在章韩二人主导政府中维持中立,故而李格非的座位是在韩党和章党中间靠后的位置上,不同于章韩鹰犬。 既然不是章韩鹰犬,那就没有章韩鹰犬的待遇。议案草案分印,只能交给议会委托的负责各色资料印制的印书坊。虽这印书坊不能算是筛子,也加强了保密意识,更由议会派出人手去驻防,但对于一些人来说,想要从中拿到些东西,并非难事。李格非的草案,送进去没多久就流传出来,王交等人走进议会大楼的同时,印本就送到了他们的面前。 而章系议员韩系议员的提案,都是在福建、雍秦两大商会自有的印刷厂中印制,这两家印刷厂只负责商会内部文件的印刷,尤其注重隐秘。王交听到过的传言,都是高墙深垒,仿佛边境上的村寨,多打探一句就会被守门的护卫揪住盘问,应对少有差池,就直送衙门里审讯。 听了王交的话,陆表民没有笑,更加担心了,“别乱说。”他眉头锁起,冲着坐在前面几排的一位议员一扬下巴,努了努嘴,“李旧纪的事可还听说了?前些日子他家里人跑到那一片去窥视,被守卫抓了,押到了开封府那边,又被开封府找上门,弄得好生难看。” “江民表不会这么蠢吧?”王交被陆表民说得担心起来,回头望着大门处,“他可别真栽进去了。” “来了。”陆表民的音调忽然有了一个欣喜的上扬。 “谁?”王交刚疑惑的问了一声,就见陆表民斜斜一指侧门。跟着望过去,也同样一下惊喜,“江民表终于来了!” 从侧门走过来的人,胸口别着议员的徽章,四十许,两鬓斑白,穿着朴素的蓝布衣袍,留半尺长须,多了几分文雅,活脱脱一个郁郁不得志的县里教授。 “民表!快坐!”王交一眼就看见了来人右手上牢牢抓住的公文袋,迫不及待的问,“怎么样,到手了” “费了点力气。”江民表说得谦虚,他民表是字,大名江公望,很巧合的与陆表民撞上。他将手中公文袋放到桌上,这一下,周围的目光顿时变得炽烈许多。 “好本事,不愧是江兄。快拿出来看看。”陆表民催促着江公望拆袋子,他迫不及待的想看见里面的内容。 又一人这时走过来,加入到几人中,“有什么消息?” “德孺公。”看见来人,王交、陆表民顿时起身,和江公望一起行礼。 虽然三人都是进士身份,过来的这一位不过是明算科,但范仲淹的儿子,诸子中年岁最小的一个,即使什么出身都没有,站出来,照样能让人敬畏几分。 范纯粹笵德孺乃范仲淹的幼子,早年受荫补为官,还在高遵裕帐下做过事,也曾在陕西治过民,等到章惇韩冈把持朝政,他看不顺眼就辞官归乡。闲居数载之后,因大议会出来参选,为了能够有成为议员的资格,还考了一个明算科出来。 按他的说法‘经义多解,刑名多变,惟算学一道,终难改移。’章惇、韩冈纵能指鹿为马,也没办法把一加一改成三。范纯粹家学深厚,家世又足以聘请名师,轻易就考中明算科,进入了大议会。 在大议会中,范纯粹是最为人瞩目的议员之一。王、陆、江,这几个一肚子怨气的进士议员,皆以其马首是瞻。更是反对派的中心人物,有三十多位反章反韩的议员,常与他们共进退。几个人站在一起,立刻就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 “不要多礼了。先看看这里面的内容。”范纯粹有些心烦意燥的催促着,“时间不多了。” 江公望被催促着匆匆打开公文袋,边做边说,“才弄到了,费了好大人情。我还没看具体内容,只听到一点点。应该跟李格非不一样。管报业的,不是朝廷的衙门。” 王交、陆表民对视一眼,各自点头,不说时还想不到,这么一说,却立刻就明白其中缘由。 范纯粹也道,“若投章相公所好,朝廷可多一议政,惟韩相公恐有不喜。也难怪有所不同。” 江公望把薄薄一本的草案印稿抽出来,“如今御史台已唯宰相之命是从,报纸再听宰相之命,韩相公走了也不安心。” 范纯粹先接过草案,飞快地翻着。一目十行,很快就抓住了重点,眉心不由得皱起成个川字,“报业自律协会?让报社自己审查自己?” 不设衙门倒是可以理解,设个会社监督对韩冈来说很简单,可是让报社自纠,可就无法想象了。就连带着草案来的江公望也惊讶莫名,“没听说是自纠啊。” 王交、陆表民脸色都沉了下来,阻击新闻审查议案是他们的计划,也为此做了不少准备,甚至准备好了人手,接下来几天里连续作战。 可如今摆在他们眼前的问题,却已经变成了站在哪一边的问题了。 反对李格非的新闻审查议案,明摆着是支持京师报业,可若是反对陈良才的新闻审查议案,可就是跟京师报业过不去了。 “怎么办?”陆表民急促的问道,“要么章惇,要么韩冈。我们该怎么办?” “照常做。两个议案都拦住。”王交嘴角含着冷意,“报业猖獗,还不是因为有章韩二人做后台?现在后台塌了一半……” 陆表民道:“章惇对他们还有些不待见,他们只能努力自救了。” “办报从来都不需要自救。”王交冰冷的疏导,“办报业的核心,不是听官府的,就是听东家的。当真以为他们能够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了?” “报社能肆无忌惮的直刺官府,做什么布衣御史,那是章惇、韩冈惺惺作态,故显气量。但那些记者、编辑,只敢骂朝廷,骂议会,可敢骂他们的东家?做广告的金主让他们撤一篇报道,他们撤不撤?所谓自纠,怕也是如此,装模作样罢了。德孺公?” 王交催促着范纯粹。 范纯粹看看左边,王交正在催促他,看看右边,陆表民和江公望也等着他,最后又再低头看着草案稿件。 最后他一拍桌子,有了决定。
宰执天下 第253章 新议(19 赵煦放下画笔。 最新一副泼墨山水铺陈在他眼前。 昨天画了大半,因为天光不好暂时搁笔,今日清早赵煦就早早起身,接着昨天继续画了下去,将细节一一补齐。 画幅中山峦叠翠,一道瀑布宛如匹练,自山巅奔腾而下。远山近水,皆是历历在目。近观画作,仿佛有一股山野间的水汽自画面蒸腾而起。 不论让谁来评价,都可算是世间一流的画作了。 “即使李公麟当面,也得自陈逊色官家三分。”贴身的小黄门没口的称赞着赵煦的杰作。 赵煦无言的摇了摇头,换了一支狼毫,在左上角签下自己独门的押记。 成为大宋天子,已经十余年了。赵煦也从黄口孺子,成长为一个擅长绘画的青年。 现任皇帝每天最多的工作就是绘画,一幅接着一幅。当爱好变成了工作,立刻就变得枯燥乏味起来,如果不是为了用画作换回的那一点收入,他早就放下画笔。 身边人要赏赐,有时候还想买一点私人的东西,尽管这些只要跟皇后提一句,皇后自会去办妥,但赵煦就是不想去求那总是板着脸,跟自己不是一条心的女人。 帮赵煦在画上押上鲜红的私家钤记,小黄门扶着赵煦坐下,“官家,歇一会儿吧。” 赵煦站得也久了,双脚都有点麻木了,顺从地坐下来。让小黄门按摩着小腿肚子,赵煦问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小黄门忽轻忽重的按捏着赵煦腿上细瘦的肌肉,“就是官家画水的时候。” 赵煦随着按摩的节奏,一下一下的轻轻的点着头,享受着酸麻后的酥爽。比起前些年,被管束得身边连说话的人都没有的时候,如今的日子,已经是惬意太多。 有报纸,有书籍,虽说是全都被人仔细检查之后才得以放到御书房中,而且以时效闻名的报纸,送到赵煦的面前时,都至少是发行日的一个月后,可赵煦终究是有了一个了解外界的通道。 闭着眼睛,享受了一阵,赵煦忽然问:“怎么样了?” 小黄门直起身,在赵煦耳边轻轻说了一个数字,赵煦闻言就皱起眉,“怎么就这么一点?” 小黄门紧张得向外张望了一下,低声道:“官家,画得太多太滥,就不值钱了。那奸商说官家画得太多,想买的都买了,不想买的多也不会再买,有好几副存了三个月都没人来买,给多了他就是做亏本生意了。”他偷眼看着赵煦的脸色,又跪下来,轻轻按压着赵煦的膝盖,“佛祖在上,奴婢是争辩了许久,那奸商都不肯松口,最后只能卖给他了。官家明鉴,奴婢再大胆也不敢欺瞒官家。” “这奸商!”赵煦恨恨的磨着牙,虽然说他的画作的确是多了一点,可那是因为自己缺钱啊,不得已才多画了许多,但水准一点不差,依然是他惯常的水平,不管放在哪里,都能摆在多宝格上充做上品。 “还有押记,”小黄门说,“有人知道是官家的记认,可还有人不知道。若是他们知道这是官家的墨宝,肯定会抢疯了。” “要不,朕留个名号。”赵煦因为担心朝廷得知,一直都是用化名,到现在为止,也没有几人知道赵煦真实的名号和身份。 “不可,万万不可,官家用化名已经是宫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结果了,要留了真字号,不一定会被买家认识,却肯定会被保慈宫知道。” 听到小黄门提到太后,赵煦冷冰冰的挂起了脸,“那怎么办,要朕再多画一点?” “官家如今一天画上两个时辰已经是很多了,再久就可就要伤及御体。”小黄门焦急的说着,又压低声线,“刘娘子一直都说,要官家好生保重御体。” “好了,朕知道了,你下去吧。”扯到最近被纳为美人的新嫔妃,赵煦仿佛失去了谈兴,把小黄门打发了出去。 待房内只剩他一人,赵煦翻过手,掌心处藏着一个小小的纸团。 赵煦安静的站在桌旁,低着头,双手交叠下垂,靠在肚子上。看似是在审视自己的画作,下面的双手微动,打开了纸团,只偷偷觑了一眼,就立刻死死的捏紧。 他脸色木然的站在画桌旁,纸团已经消失在他嘴里,双手撑在桌上,难以察觉的颤动被垂下袖口掩盖,但微红的眼圈和哽咽的喉咙,出卖了他现在的心情,幸好这时候无人打扰,给了赵煦他一个安静的空间。 再等等,再等等,他轻声念道着,思绪一时间飞向了远方。 …………………… 同一时刻,王安礼正在家中梳洗。 他刚刚从外面回来,一身的酒气和脂粉味道,还得换上一身新衣,方才适合去衙门坐衙。 王安礼是王安石的亲弟。当年王氏四兄弟,王安石已逝,王安国早亡,就只剩下王安礼和王安上两人。 王安上在外任官,王安礼两任议政,两次出外,近日方才回到京中。 作为宰相的姻亲,皇后的叔祖,王安礼很轻易在议政中又占了一个席位。 不过如今的议政,地位尊崇,权柄更重,约束比以往的两制官侍从官更为多了。 王安礼是不愿受约束的性子,青楼中与人唱和是常有的事,甚至王安国的丧期时,都有过与人饮酒作乐,过去多有轻佻的评价,在议政的位置上做得并不是很自在。 “总得有些乐子才能做得下去呢。”王安礼曾经对他的一位朋友这么说过。 就如最近议会和报社的龙争虎斗,王安礼只会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去旁观。相对的,他更想压一压那些议员,让他们弄清楚朝廷才是天下真正的掌握者。不过议会占了上风也无所谓,对他毫无影响。 不过王安礼这段时间倚红偎翠却也并不只是为了耍乐。 他与章惇素无往来,与韩冈也不亲近,两面不靠的结果,就是他在议政中有些孤家寡人的味道,耳目杜塞,如有事变,很难及时知晓。而青楼之中,消息往往远比他这个议政家里更加灵通。 这事说起来难堪,不过去投效章惇、韩冈,感觉更是难堪。何况真要认真计较起来,青楼中鲜嫩娇艳的豆蔻少女,总比章惇韩冈和都堂中的那几张老脸来得好看。 用肥皂好好清洗过身子,泡在石砌的浴池中,温热的洗澡水直没到了颈项处。王安礼舒服的一声叹息,仰靠着,闭上眼睛。水中掺了花露,随着热气蒸腾起来,弥漫在浴室中,一阵阵沁人心脾。 他上班一向不按时间,迟到早退所在多有,更有许多时候,他借着在家办公的理由,根本不去衙门。现在眼看着就要迟到了,王安礼却一点也不着急。 泡在热水中,身子中的疲乏就渐渐泛了上来,毕竟年纪不小,夜里还一床三好,嫐字做久了,第二天身体上就有反应出来了。 不过与空乏的身体正相反,这种时候,王安礼的头脑却往往变得越发的明晰敏锐。 昨夜他在青楼中饮酒,不时有消息传到耳边。 最早也只是听说了曲珍的孙女婿办了蠢事,曲珍得知之后,立刻押了他孙女婿去谢罪。王安礼当时还笑曲珍真的是韩冈养的狗,主人家一点风色就立刻摇着尾巴上去讨好,直到早上起来,才听说新法案的消息。这让王安礼只能感叹变化太快,头脑转的稍慢,消息只有点迟滞,就会跟不趟了。 不过这种法案也只是噱头而已。除了设立新衙门之外,王安礼想不到还能怎样进行新闻审查。而朝廷会同意设立新衙门吗?或许会,或许不会,王安礼说不准,只有都堂才能决断。 统领这个衙门,至少得有议政的身份,而多一个议政少一个议政,对朝堂各派的势力消长,可是有着莫大的意义。章惇会不会签书,韩冈会不会同意,不经过一番争斗,很难有一个结果。 何况成立了这衙门之后,会不会维护大议会的名声,那更得另说了——都堂下属的衙门,却顾着大议会,怎么想都不合常理——说不准大议会就是为人作嫁衣裳。 哗的一声,王安礼从水中抬起手,招了招。一名侍女随即递上一块热手巾,给他敷在脸上,又跪伏在他脑后,十指如春葱,在王安礼的头顶上按摩起来。 另一侧,一位容貌千娇百媚、身材玲珑浮凸的金发胡姬,身着一件单薄透明的纱衣,修长笔直的双腿跨过浴池的边界,缓步走进池里。纱衣如花一般绽放在水中,湿润的金发垂在丰盈如玉的胸口,她蹲跪着,为王安礼轻轻擦洗起来。 王安礼静静的享受着日常。也只有京城中,才能如此香艳的服侍。在京外,不缺美女,也能砌起浴池,但能够安装好包括锅炉在内的整套浴室水路系统的工匠却是凤毛麟角,稀少得找不到。想要在京师时这般,随时随地都可以享受到泡澡的乐趣,付出的代价至少是京中的五倍、十倍。 王安礼单手搂着胡姬,缓缓的在她身上摩挲揉捏着,在水中,本有些粗糙的肌肤却也变得细滑柔腻起来,柔软的身躯随着王安礼的动作不时的微微颤动。 水声潺潺,娇柔的喘息声在耳边忽轻忽重的响着,动人处宛如仙乐,王安礼一边挑弄,让声音时而高亢,时而低婉,一边却在想,议会里面**不少,但也不是没有聪明的人。 不可能不清楚,新闻审查衙门设立之后,并不一定会维护议会的名誉。 如果他们想要在议案中对此加以明确和限制,那么整个议案都有被作废的可能——议会通过的议案,并不一定能在都堂那边得到通过,很有可能被驳回。 其实大议会的地位,被设计得就跟皇帝一样。 皇帝的诏谕,必须经过中书门下的全体成员签押后,才能颁布执行。绕过中书门下的中旨,大臣说顶就顶了,皇帝除了日后找茬出气,当面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而大议会的决议案也是一般。议案下达都堂后,由都堂决定是否施行。如果有不合意处,会指出,封驳回去。议会要对都堂的回复进行审核和修改,表决通过后再次发往都堂。 同一议案,若是三次被驳回,那么就以作废处理。而大议会若始终与朝廷过不去,议政会议有权在全票通过的情况下,解散本届议会,重新开始选举。正如伊尹放太甲于桐宫,霍光废海昏侯那般。 王安礼在毛巾下,闷闷的发出了一声冷笑。给他按摩和擦洗的两对玉手同时停了下来,王安礼轻轻拍了拍充满弹性的臀部,示意她们继续下去。 韩冈设计议会制度的时候,说他没用心也好,说他借鉴了也好,反正议会的权柄和作用越看越像是皇帝。 让代表天下亿万黎庶的八百议员来代替皇帝向都堂发号施令。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天才的主意。 民心即天心,民意即天意。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即使是皇帝,也拧不过天下臣民。若是逆民心而动,那是独夫,不是皇帝。天下人可共讨之。正如孟子说过的话,武王伐纣,只闻诛一独夫,不闻弑君也。 有了代表万民的大议会,皇帝就可以放一边了。这是王安礼和他几个朋友在仔细了解过大议会制度后共同的看法。 正所谓政由宰相,祭则寡人,大议会和都堂运转顺利的情况下,皇帝贤与不肖都没什么区别了。甚至祭祀都不一定要皇帝出面,天地社稷明堂的大祭都可以让人代理,皇帝垂拱也好,袖手也好,坐着躺着都对天下没有影响。 如今的这位皇帝是被盯死了,他本人也不知是韬光隐晦,还是自暴自弃,整日里写写画画。 但天下太平日子就这么过了整整十年,不需忧惧西贼北虏,边境上只有官军开疆拓土的消息,却从无割地失土的新闻。去年年中过来的大战,捷报接连而至,连百年来的大敌都快要被灭了,民间的生活却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皇帝在与不在又有什么区别? 说起来,太后也真放得下。如今手握天子之权的是太后,议会和都堂剽夺了天子权柄,等于是太后为人架空。 不过,即便放不下,从宰相手里把权柄争回来,又能怎么样?日后传给她的‘好’儿子?莫说没有向家活路,连太后她本人应有的尊荣都不会有,赐以恶谥,剥夺尊号,都是可以想见,焚骨扬灰也不是不可能。 不对! 哗啦一声,王安礼猛地从水中坐了起来,两名侍女惊吓得连忙请罪,王安礼不耐烦的摆摆手,让她们退下,心中盘桓着: 太后要避免这种结局,绝不可能维持现状下去。 韩冈和章惇都不会。 只是,畏惧于弑君之名,天子从未亲政,昏庸又无从谈起,弑父之说过去没有追究,现在更不可能追究,那么宰相们怎么能在避开恶名的情况下,解决皇帝这个问题呢? 大议会的出现,韩冈的提议,章惇的默认,其他宰辅全无反对之声,或许,就是解决问题的尝试。 王安礼紧皱着眉,心中犹豫着: 要不要,去见一见他的侄孙女呢? ……………………
宰执天下 第249章 新议(15 淅淅沥沥的细雨,从昨天夜里就开始下起,连带着气温也降了好大一截。 韩东阳一宿没合眼。一开始是因为新工作而兴奋得无法入睡,到后面就是被冻得完全睡不着了。 只裹着单薄的棉絮被子,穿了两身衣服,入春之后便没有再烧过的炕头寒气直往上冒。后半夜,韩东阳不得不隔上一刻就下炕跺跺脚,哆哆嗦嗦的直抗到天明。 一等屋外鸡叫,韩东阳立刻就起身。从窗台上拿起搪瓷茶杯,喝了一大口隔夜的冷茶。在透风的窗缝下吹了一夜风的茶水冻得倒牙,一口水进嘴,韩东阳脸都皱了起来。好半天缓过来,就用力漱了漱口。买不起十文钱一套的牙刷牙粉,但泡水的蒲公英根多嚼几遍同样能有刷牙的效果。 漱了口,又用昨夜打好的井水洗了脸,天幸没有上冻,冰寒的井水一下就驱走了残存的倦意。 一番梳洗后,从炕头的挂架上小心翼翼的取下一身干净整洁的衣服换上。 最早带韩东阳入行的前辈跟他说过,记者这行当,就是跟人打交道。人靠衣装,京城人一向势利眼,要想跟京人打交道,一副破落户的样子可不行。韩东阳上京后省吃俭用,从牙缝里抠了小半年的工钱才咬牙买下来的贵重品。 韩东阳也就这么一套撑场面的衣服。他夜里冻得脸青唇紫都没舍得穿上身,生怕弄皱了穿不出门去。平常跑大街小巷他也没舍得穿,只想着日后成了名记者,能够去采访那些贵人们的时候,再穿上这一身。 不过今日不同往日,刚刚换了工作的韩东阳,没多做犹豫,就换上这套新衣。 房门外的院子有了动静,房东家的小养娘也起来了,十二三岁的小女娃子正是贪睡的时候,跟往日一样是被主母骂起来,嘴里的嘟嘟囔囔不情不愿的往厨房走。 听到厨房里叮呤咣啷的声音响起,韩东阳的肚子开始咕咕叫了起来,一夜没怎么合眼,肚皮已经贴了后心。 韩东阳的早饭,都是在房东这边吃的。 他每个月一多半的工钱都归了房东,换来的是每日一宿一餐。这在京师,都可算是十分优厚的良心价了。 成千上万上京讨生活的异乡客,做梦都想有一间独住的厢房,可他们中的大部分,只有一张大炕上的一床铺盖。若不是韩东阳与房东有着一层瓜葛亲,也得去睡城外的大通铺。 不过韩东阳的梦想,还是在京城中拥有一套自己的房子,即使跟他现在租住的地方一样,连开封新城城头都看不清,每天都要被一座从上到下开有百十处炮眼的战堡,挡去最好的两个时辰的阳光;即使跟他所熟识的前辈一般,只有一套连摆下一张大一点的床铺都勉强的公寓;即使要东挪西借,欠下一屁股债,多少年都还不清,韩东阳都想要一套属于他自己的房子。 一天之前,这还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草台班子的工作让韩东阳看不到前路,一天之后,韩东阳觉得,自己离目标就只剩下努力了。 “哥哥这一身,要去面圣啊。” 吃早饭的时候,房东的儿子带着几分嫉妒看着韩东阳。虽然家里有着一套带天井的房子,又能养得起养娘,但房东家也不可能给正值发育期的儿子置办起一身六七贯的新衣服。 “石哥儿,”房东是韩东阳拐着弯的同乡兼本家,叫着韩东阳的小名,“别去那花楼里厮混,更莫去那半掩门,**没一个好货,你还不够人吞的。” 韩东阳不是第一次受到这样的告诫。他在报社里听多了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一头栽进京师烟花地,最后就此沉沦下去的故事。 他咽下稀粥,“今天是要去采访。” “去哪里?” 韩东阳在谦虚中藏着隐约的炫耀:“是去大议会,跟着前辈去看看有什么新闻能写。叔你也知道,那地方,不穿身好衣裳就会被说是衣冠不整,连门都进不去。” 韩东阳是跟着他的同事,一起从那间被议员买走的报社跳到新报社来的。被买走的五十几家报社里面的几百号人,几乎跑了个精光。花了大价钱只买到了几十个空壳报社,最后留给他们的,只有破破烂烂的印刷机,以及桌椅板凳等不相干的杂物,油墨和空白纸张都没多少。办下这件蠢事,大议会彻底成为了京城人的笑柄。 而韩东阳的新报社,则是仅存的二十几家小报,合并而成的七家报社之一,正是万象更新,想要有一番大作为打响名头的时候。 房东对此不是很明了,房东的浑家只知道五十几家报社被收购,但房东家的儿子却对事情本末了解一二,放下碗幸灾乐祸:“那可就有乐子看了。”转头求着韩东阳,“哥哥,俺跟你去见识见识好不好?” 房东的儿子,八岁开蒙,已经在坊中的小学里上了四年学,参加了学校里的气象社,听说还有自然学会的博士过来给他们上课。为了这气象社,他还让房东在家里安了气象箱,每天早起就念着立春雨淋淋,阴阴湿湿到清明的这一类口诀,记录气温和湿度,午后还要测一回。一天最低气温和最高气温记录在册,按月整理上交。不过很快兴头过去,就让家里的养娘代为记录数据。 “胡说什么,好好上学去!”房东一声呵斥,“要是给老子知道你逃学,看老子不打断你的腿!” 小孩子咕哝咕哝的低头吃饭,房东转脸对韩东阳道:“外面下雨,出门打上伞,雨鞋就拿家里的,别弄脏衣服。这料子不好洗。” “知道了。”韩东阳感激点头,“谢谢叔。” 房东的浑家端着一篮子蒸好的炊饼上来,她跟养娘在厨房里吃饭,“外面雨又大了,今年该不会再闹水了吧?” 房东用筷子夹起一块炊饼,“天知道。” 房东浑家:“天子都被关在皇宫里,老天能高兴?” 嘘。 咳。 提醒声同时响起,餐桌上又安静下来,只听见稀里呼噜的喝粥声。 吃过饭,韩东阳赶往议会。 因为下雨,他出门前换回了旧衣服,用油布裹了新衣出门。到了议会大楼外,找了辆空闲的马车,给车夫两文钱,在车厢里换好了衣服。 在议会大楼门前会合了搭档的前辈。看见韩东阳一身干爽新衣,那前辈很满意的夸了两句。 在守卫处亮了采访胸牌,没有任何阻碍的走进了议会大楼。 第一次正式走进议会大楼,韩东阳就只看见自己的前辈到处问候。高敞的大厅内,冠盖云集,一枚枚议员徽章亮得炫眼。还有些人胸前没有徽章,却与议员们平等对话。即使是韩东阳,听了前辈介绍他们姓名后,都立刻回想起他们中的几个,全是些很有名的记者,看着都能与国会议员平起平坐。 “今天会有大新闻。” 背后传来一句轻语,韩东阳回头,看见一名记者被几人围着说话。 那记者神情严肃,韩东阳的前辈挤了进去,只几句所有人脸上的肌肉都紧绷起来,一个比一个更难看。 提案? 相州李议员?德顺军陈议员? 虽然没听到后面的话,但韩东阳莫名心知,今天真的会出大事了。
1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