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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小椿树
屋后池塘边飞来一颗种子,悄悄长成了一棵小椿树。又到了冰雪消融的季节,小椿树要发芽了。
2. 蜜蜂
“咯咯! 咯咯! 咯咯哒!”一只黄色的矮脚老母鸡站在厨房门槛上昂着头左摇右看。
“妈!妈!鸡生蛋了。”我站在阶檐上对着堂屋里大喊。
老母鸡骄傲地瞥了我一眼,不慌不忙朝禾场上走去,边走边大肆宣扬。妈妈闻声从堂屋走了出来,拐进厨房从鸡窝捡出一颗热鸡蛋。妈妈拿着鸡蛋脸上却没有高兴劲,皱起眉头自言自语:“又跌价了。一到开春鸡蛋就卖不起价钱。”妈妈犹豫了一会,很快对我说:“中午我们吃韭菜煎鸡蛋。”
好!我握紧拳头用力一挥。韭菜煎鸡蛋是我最喜欢吃的菜,青绿的韭菜沫裹上鸡蛋液煎成焦黄的蛋饼,吃饭最香了。
妈妈打开碗柜把鸡蛋放进大瓷盆。瓷盆里的鸡蛋堆得拱出了盆沿,瓷盆边摆着两个装满鸡蛋的大瓷碗,大瓷碗装不下太多,只能放二十个。
“我去割韭菜,你带上几铲稻草灰过来。”妈妈从灶台上拿下菜刀,走出厨房去菜园了。
我找来竹撮箕从灶膛里铲稻草灰,长铁锹铲出稻草灰往撮箕里倒时草灰撞到撮箕往上高高腾起阵阵细密的灰雾,我赶紧扭过头躲闪,嘴噗噗地往外吐草灰。好险,差点让稻草灰呛到嗓子眼里去。我将铁锹压到撮箕上,放慢倒灰的动作,稻草灰从铁锹上一挫一挫地往下坐,密密实实落在撮箕上。总算降住了它。拍拍头发,抹一把脸,端上撮箕往菜园去追赶。赶上妈妈时她正在开菜园门,她打开挂在篱笆上的一根边缘发白的旧蓝布条,把菜园门拉开。我站在菜园门口往里探,菜园里只有几块地种了蔬菜,一块圆白菜、一块榨菜、还有一块韭菜和一块红苋菜。红苋菜刚播下不久,正往外冒细叶,边上几棵一米多高的榨菜头上挂着小花苞,这是去年留的种苗,成熟后的种子准备今年秋天种下。其它地块裸露着深褐色的泥土,泥土被敲成了小碎块,松松散散的,那是空闲的地块。
“妈,这块地种什么?”我指着挨在菜园门边的一块空地。希望今年能多种几株香瓜藤,要是能种西瓜就更好了。我家还没种过西瓜。
“种黄瓜。”妈妈随口答道,说着抬脚就朝菜园里面走。
心里闪过一阵失落。我不甘心,追问道:“不种香瓜吗?”
“种,我准备把香瓜种在辣椒树和茄子树边。放心,夏天有香瓜吃。”妈妈走到那垄韭菜地。韭菜的长势很好,又长又宽厚的韭菜叶盖住了地头。一兜兜韭菜长出了菜碗大的地盘,韭菜叶往四周倒垂下来拥挤在一起,绿茵茵的。妈妈弯下腰揪住一兜,菜刀贴住泥土往根下抹过去。她割下四蔸韭菜,把割断的韭菜放在地垄沟里,回头喊我:“把撮箕端过来。”
妈妈端着撮箕轻轻往外抖出稻草灰,团团滚落的稻草灰把割断的韭菜蔸盖得严严实实。
“妈,我们怎么不种西瓜?”
“西瓜?”妈妈回过头看看我,接着站起来看空旷的菜园。
“没地方了,”妈妈的手掌一下挥过好几块菜地,“西瓜藤占地方,一根能爬满一片。你想种西瓜?我去问问你德叔,看能不能在他的棉花地里种几根瓜藤。在棉花地里种西瓜,结多结少就不知道了。”
“我去问。”我大喊道。因为激动,脚尖差点踢到了撮箕,吓得我往后一跳。要是让稻草灰盖上了鞋面,颗粒极小的草灰会钻进布料深处,鞋子就难洗了。
盖完稻草灰回到家,妈妈坐在阶檐上摘韭菜。摘去枯萎的烂叶,掐去变黄的韭菜叶尖,把韭菜一根根清洗干净。妈妈把洗好的韭菜切成细碎的沫,打三个鸡蛋到装韭菜沫的碗里,放上盐用筷子搅拌。
“小话,你帮我搅,要搅匀了。”妈妈把大碗递给我,走出了厨房。
片刻功夫妈妈端进来一个盖着毛巾的洗脸盆,掀开盖在盆上的湿毛巾,里面长着一丛丛绿豆芽。妈妈在豆芽下摸索,她找到铺在豆芽根下的毛巾角,拎起毛巾角把豆芽从盆中拿出来放在案板上,豆芽叶散开像一朵盛开的鲜花。豆芽菜我家偶尔吃一次。把绿豆泡一天,往洗脸盆里铺上湿毛巾,将绿豆均匀地撒在毛巾上,再用块湿毛巾盖在上方。早晚潵上水保持湿润,过几天豆芽菜就长出来了。
这些豆芽的茎秆长得粗壮,吃起来肯定很脆。是盘好菜。
我听到从外面传来了叫卖的声音:“发糕!卖发糕啦!”
“妈,发糕!发糕!”我嘴馋了,讨好地挨近妈妈。
“你去喊住他,别让他走了。”妈妈头也不抬,拿过一只盆洗豆芽。
我从厨房钻出来,跑到禾场上扯起脖子对着村道大喊:“发糕,我们要发糕。”
这么大的声音他不会听不到吧?不行,我得过去叫住他。我跑到村道口,看到路口边王娭毑家的禾场上放着一副挑担,顿时松了一口气。
王娭毑提着一篮发糕正从禾场往家里走。她穿一件深蓝色的外套,梳在脑后的长发遮盖住了脖子,黑发中夹着几缕灰白。
“我们要发糕。”我跑过去喘着气对站在挑担边的大伯说。
“小话?”王娭毑听到声音,转过身来看着我。
我赶紧说:“我妈叫我来的,我家要。”
王娭毑对卖发糕的大伯说:“你跟他去吧,从这里进去不远。”王娭毑指着我刚跑来的那条土路,小路紧靠着她家禾场,顺着她家屋后的菜园往里走,到我家去不到一百米。
卖发糕的大伯五十来岁,晒黑的四方脸,浓眉大眼。他穿着一身旧军衣军裤,大伯有亲戚在部队?这身军衣虽然旧了显不出笔挺了,可威严还在,不像是找码头上的裁缝做的,也不像买的。我见过别人穿新军装上我家来,衣领子硬挺,袖口上钉的扣子铮亮铮亮,裤子上的褶印闪耀着新布料奇异的光芒。只是穿在身上松松垮垮的。那人走了以后爸爸告诉我那套衣服不是部队里的货。
大伯弯下腰把担子挑起来:“走吧,小哥。”
我和大伯并排走。路上我悄悄打量他装发糕的担子。这副箩筐比我家挑稻谷的那副要小,框也没那么深,上面盖着干净的白纱布,纱布底下鼓鼓的。大伯边走边喊:“发糕!好吃的发糕!”
“妈,妈,发糕来了。”走到禾场边缘时我对着家大喊。
“来了,来了。”妈妈空着两只手从厨房走出来,不知道豆芽菜洗好没。
妈妈看着发糕担子上的白纱布笑着问道:“甜吧?”
“甜!你尝尝。”大伯掀开纱布用筷子夹出一个白白的、软软弹弹的发糕递给妈妈。
妈妈用手指
捏
上发糕,发糕被捏出了一个浅浅的凹痕,她把发糕放进嘴里轻轻咬上一口。
口水不争气地流进口腔。我转过身去搓手,有些等不及了。
“嗯!不酸。”妈妈细细嚼着发糕,她把剩下的递给我,“小话,你也尝尝。”
我接过发糕一把塞进嘴,迫不及待地品尝贪念已久的松软香味。
“这孩子,别哽着了。”妈妈看着我又好气又好笑。
我鼓起腮帮子含糊不清地反驳她,这时姐姐从屋里跑出来羡慕地看着我。
“去喝口水,”妈妈瞪了我一眼。她对大伯说,“换三升米。”
换好发糕,姐姐从篮子里拿起一个咬上一口,满足地说:“妈,真好吃。”
妈妈叮嘱姐姐:“慢点。别跟他一个吃相,会哽着的。”
哪有?我鼓起眼睛佯装要生气。妈妈不理会我,递给姐姐一碗发糕端着篮子进屋去了。我很快吃完了,伸手要到碗里拿,姐姐急忙阻止我,在她的坚持下我们一起将发糕数了数。我能再吃三个。
“发糕!卖发糕了!”
我坐在凳子上看着大伯挑着担子走远,他那拉长了腔调的叫卖声越飘越远。
“小话,你爸爸在家吗?”德叔顶着一头乱发匆匆从我家屋边小路冒了出来,他的胡茬好长,快盖上嘴角了。德叔小手臂上的袖子撸了起来,穿在里面的运动衫袖口紧紧箍在肘关节处露出两节光光的手臂。他站在禾场口望着我发呆。
“德叔,吃发糕,”我举着发糕对他说,“屋里有。”
德叔穿着黑色高筒雨靴看着我发愣。我抬头看看,高高的、蓝蓝的天空上飘着几朵柔软的白云,天气很好啊,怎么德叔穿着雨靴?爸爸从屋里走出来站在阶檐上看着德叔,他沾满灰尘的手上拿着一个钉锤,不知道刚刚在锤什么。
“大哥,去帮我抓猪仔,要阉了。”德叔看到我爸快步走了过来,雨靴落在地上发出呱唧呱唧的声音。爸爸把钉锤放到窗台上去给德叔帮忙了,很快我久听到小猪呼天抢地的叫声传了过来。它在做无用的反抗,可怜的小家伙。猪仔尖利的叫声穿透力太强,就像在我身边叫唤一样。我纠结着要不要捂上耳朵。
“德叔在阉猪?”妈妈听到动静走出堂屋来问我。
我指指屋后:“嗯。德叔刚才来叫爸爸去帮忙抓猪仔了。”
“你去告诉德叔,让他把我家的几只小叫鸡阉了。叫鸡不阉长不壮,光吃粮食不长个,到过年也不重。”
叫鸡不仅不长肉,还喜欢打架,能扑腾着从禾场一边打到另一边,直到一只落荒而逃才会结束。
“明天早上不放鸡出笼?”
“阉完了再放,放了就抓不到了。现在去说,快去快去。”
阉鸡很安静,不过我更喜欢叫鸡。叫鸡除了漂亮,威武的步伐也让人心生欢喜。我喜欢看它们打架,两只叫鸡一见面,低下头竖起脖子上的毛张开翅膀猛冲向对方,要上演一场惊心动魄的打斗。势均力敌的打斗最好看,除了持续的时间长,打斗结果的不可预见性也是观看的好理由。有一次小满家的首领叫鸡和大洪家的大叫鸡打架,我和小满打赌,结果输给了他一只陀螺,唉!想想就不甘心,大洪家那只首领叫鸡长得又高又壮,看起来那么威风,怎么就怂了呢?我到现在都没想明白。我没机会明白了,去年那只红毛大叫鸡被梅姑做成红烧鸡给大洪过了生日,为此大洪和小君高兴了好几天,那些日子小君天天在我面前嘚瑟他新做的漂亮毽子。
我拍掉手上的发糕屑动身、。到了德叔家,我好奇地看着爸爸手里抓住的那只不安分扭动的小猪。小猪的皮肤粉红,短小稀疏的白色毛发柔软可爱。我想要摸一摸小猪,被我爸眼睛一瞪,只好依依不舍地把手收了回来。
阉完的小家伙的后腿流了一道细小的鲜红色血迹。它们不安地在禾场边游荡,警惕的小眼睛对着我梭来梭去。
这些猪?我担心地看着它们,目光随着它们移动。
“呵呵!”德叔笑着把刀片收起来,他又阉好了一只。“明天就吃食了。”
吃食就没事了?我想起了去年德叔家熏的仔猪肉,熏仔猪肉比妈妈在肉案子上买的更好吃。看着跑得远远的小白猪,突然好想吃仔猪肉。不,不行,德叔的猪仔不会阉死的,他还得喂到过年杀年猪呢。
从德叔家回来,我坐在屋檐下抹嘴角粘着的发糕碎屑。要是天天有发糕吃就好了,为什么大伯不常来卖发糕呢?大伯不卖发糕的日子在做什么?要是他住在附近该多好啊,想吃发糕时就能去他家。
“好香!你闻到没?”姐姐从屋里走出来,站在禾场上用力嗅探。
我也吸了吸鼻子,努力撇掉发糕的香味后发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花香。
“嗯!
真香
,油菜花开了吗?”
姐姐抬脚要往禾场外走,又回头喊我一起去。
油菜花盛开时一块块油菜田连成了花海,到处都是金黄的油菜花,黄灿灿的,可好看了。我跟着姐姐走过达叔家的禾场,沿小路步行几十米,一块花田呈现在了眼前。姐姐站在田埂边拉过一支油菜花凑到鼻子底下闻。“真香!摘几支回去插到瓶子里,摆在桌子上,”姐姐陶醉了,“哎哟!有蜜蜂。”姐姐突然惊恐地抽回拉住油菜花的手。蜜蜂不主动蜇人,若是惹急了被它蛰到了会很痛。
油菜田上空有很多胖胖的蜜蜂,它们从哪来?晚上回哪去?
姐姐谨慎地采了几支油菜花,回到家找个空玻璃瓶洗干净装上水,把花插到瓶子里。姐姐开心地捧着瓶子说有水,花能多香几天。
小满匆匆跑来了。小满是我邻居,和我同一年出生。小满长着一张圆脸,薄薄的嘴唇盖住了两颗微微往外突出的龅牙。他和我一样精瘦,和我一般高。
我正准备转身进屋拿发糕。“小话,我们去抓蜜蜂。”小满眼睛直直地盯着我看,眼中有炙热的光芒。
“抓蜜蜂?”
“嗯!”
我拿来一块发糕递给小满,慢悠悠地说:“怎么抓?用抄网?”
我做出几个挥抄网的动作,以前我们一起抓过蝴蝶,蝴蝶很好抓,可蜜蜂的动作迅速,用抄网追不上。说起来我还没抓过蜜蜂。
“我有办法,”小满把发糕塞进嘴狼吞虎咽,用力咽下最后一口后说,“我教你。”
蜜蜂会蜇人。可我不怕,在小满面前当然不能怕了,他最讨厌胆小鬼了。
姐姐担心地看着我:“别去,被蜜蜂蜇了很疼,要过上好几天才能消肿。小话,你忘了我刚才差点被蜜蜂蜇到了吗?”
小满关心地问我姐姐:“帆姐,你被蜜蜂蛰了?”
姐姐嘴角不自觉地抖动一下,她拍拍胸口安抚自己的情绪:“刚才我和小话去摘油菜花,没想到花心藏着一只大蜜蜂。”
“没蛰到吧?”
“还好我反应快。”姐姐心有余悸地说。
小满听了微微一笑,挺直身子说:“我有办法,能安全地抓到蜜蜂。”
姐姐显然不信。蜜蜂不像黄蜂会主动攻击人,可要去抓它它就会反击。蜜蜂可不是蝴蝶,它有武器装备,尾针和黄蜂一样毒,刺上可痛了。
“昨天去我表哥家玩,看到他抓了几十只。”小满的眼睛里闪烁着狡黠的目光。
“不蜇?”
“不会,绝对不会。”小满坚定地摇头。
姐姐犹豫了。她终究没抵过好奇心,不过讲好要方法保险才行。小满要我们去找玻璃瓶,瓶口不能太大,交待完他就转身回家了。
站在街檐上,我盯上了姐姐放在窗台上的玻璃花瓶。瓶子清洗得干干净净,透亮透亮的,不正适合装蜜蜂?
“不行!别打它的主意。你去碗柜找,碗柜下有个格子,平时不用的瓶子妈妈都在那放着。”
姐姐果断地拒绝了我,看来没得商量了。我在碗柜里找到了几个大小不一的玻璃瓶,选了一个朝小满家跑去, 跑到他家禾场边冲着他家大门喊:“我找到瓶子了” 。屋里没人回应,我正准备进屋,看到小满从家门口冲了出来,秋妹紧跟着他。秋妹是小满的妹妹,高高的个子,瓜子脸,单眼皮,皮肤白净。她肩上披着一头长发,头发的发梢微微泛黄,阳光照上时会反射出点点的金光。
小满又叫上了小君和大洪,我们在禾场上集合。玻璃瓶怎么看都不像是能抓到蜜蜂的工具,可看到小满自信从容的模样好像又有希望。大洪没多想,小君则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算了,看小满怎么抓吧。
小满扬扬瓶子带头朝我家屋后走,秋妹跟上了小满,小君连忙追赶上去。蜜蜂在田里,小满是不是走错了?我跑过去拉住他,还没搞清楚瓶子是怎么回事呢,怎么连方向都不对了,不是要去抓蜜蜂吗?小满嬉笑着打掉我的手,让我跟上他。我看看大洪,迷迷糊糊地跟着小满穿过禾场往德叔家走。小满把我们带到德叔家禾场边缘。禾场上空有赶路的蜜蜂飞过。空中的蜜蜂飞得高的高,低的低,蜜蜂的飞行速度很快,低飞的蜜蜂也不好抓。
我转过头盯着小满,想看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小满指着禾场叫我们看。
上空有蜜蜂飞很正常,现在正是开花的时节,蜜蜂忙着寻找盛开的鲜花。
越往前走,眼前就有越多的蜜蜂。它们像一辆辆穿梭的汽车,不过蜜蜂比小汽车幸福,车只能在二维平面上排着队缓慢通过,它们却能在三维空间自由移动。它们忽地拔高,又忽地加速。蜜蜂飞行敏捷,移动迅速,一下能飞出好远。我也想要一对这样的翅膀,有了翅膀,出门再不用绕路才能到达目的地了。随着风从空中俯瞰大地肯定又凉爽又快乐。有了翅膀爸爸也不需要自行车了,翅膀比自行车更好呢。
小满走到了房子前,指着墙壁叫我们看。哇!墙上有好多小洞,有蜜蜂从洞口爬出来飞走了,有蜜蜂飞到墙壁上落到洞口爬了进去,它们在墙上忙忙碌碌地进出。难怪禾场上飞行的蜜蜂数量那么多,我还以为是它们同时路过的缘故,原来这里是它们的大本营。
我来看德叔阉猪时没发现,真粗心。
小满笑一笑,靠近土墙去看蜜蜂洞。
土墙上的洞口比蜜蜂的身体稍大。一只、两只...,几秒钟的功夫从一个洞口往外爬出了三只蜜蜂,看来里面住了不少。墙洞里有多大的空间?里面修了隔间吗?有没有正在孵化的小蜜蜂?蜜蜂幼虫是不是也和小黄蜂一样,是条肥肥胖胖的白虫,住在蛹里面?我常常打下黄蜂巢,用白胖白胖的蜂蛹钓鱼,蜜蜂蛹却没见过,因为我没见过蜜蜂巢。看着土墙上的蜜蜂洞,突然有把洞挖开瞧一瞧的想法。
“别愣着了,快抓蜜蜂。”小满喊我。
小满选好一个洞口把玻璃瓶口对准,堵住它。不到两秒,一只蜜蜂虎头虎脑地爬到洞口,在洞口稍做停留后抬起腿慢慢往前爬,径直爬进小满的玻璃瓶。
“洞里有蜂蛹吗?”
“不清楚。”小满敷衍了我一句,专心看着玻璃瓶口。
应该有,我想。小满伸出一根手指朝德叔家大门捅捅,他的意思我明白,房子墙壁不能挖,挖墙他不敢,我也不敢。
小满很快抓到了两只蜜蜂,有一只蜜蜂在瓶子里飞了起来,它朝前飞,撞到瓶底掉了下来。另一只蜜蜂接着往前飞。不能让它们继续飞,不用多久蜜蜂就会被撞死。
“要塞些油菜花到玻璃瓶中。”
小满半信半疑地看着玻璃瓶,觉得蜜蜂不会那么蠢才对,可事实是撞过的蜜蜂又飞起来了,它们接二连三地往玻璃瓶底撞了上去。
我对还站在一边观看的大洪说:“我们去摘些油菜花给蜜蜂吃。”
大洪是小君的哥哥,也比我和小满大。大洪的鼻梁挺拔,厚嘴唇,国字脸,加上一双黑亮的大眼睛,看起来不像会说慌。事实上大洪也几乎不说谎,我想不起他上一次说慌是什么时候了。小君是我们几个小伙伴中唯一一个身体长得结实的,他壮壮的身体里好像有用不完的力量,微微向前张开的大耳朵和宽宽厚厚的耳垂经常被九娭毑夸他以后有吃不完的饭。小君喜欢吃扣肉,碰上谁家办酒席时九娭毑准会想办法让他多吃上几块。
采油菜花时我才发现大洪俩兄弟脚上都穿着一双洗净的白鞋。我看看自己脚上的布鞋,再偷偷看一眼大洪白鞋面上那不小心沾上的泥印和刚沾上的鲜明的青色条状的草痕,他们怎么不穿布鞋?白鞋不是在学校举行活动时才能穿吗?我想起被我妈藏在床底下的白鞋,鞋面上还盖着干净的旧布。梅姑一定得费劲给他们俩兄弟洗鞋子了,大洪做哥哥的,免不了要挨顿骂。
摘了油菜花回来,我分出几支给小满,大洪分几支给其他人。大家散开来捉蜜蜂。
我刚把玻璃瓶罩上一个洞口就看到小洞深处有一只毛绒绒、肥肥胖胖的蜜蜂正从昏暗中往外爬。它长着两只大大的复眼,额头上布满密密麻麻的绒毛。它在洞口探出头,没做停顿,爬进瓶口轻轻攀爬上一支油菜花。
我高兴地伸出手去拍打小君的后背。
“别动,”小君不耐烦地说,“正往外爬呢。”
我回头去看:“小满,怎么样?”
“没了,”他懊恼地说,“不对啊。我刚刚数过,明明进去了五只,怎么才爬出来两只?”
“难道,它们在里面休息?”往后扭着头难受,我把头又转了回来。
小满说:“你帮我扶住瓶子。”
好端端的,小满又打什么歪主意?小满猫着腰说墙洞里黑乎乎的,有蜜蜂停在那不往外爬了。他找来一个竹扫帚,掰下两根细枝条。小满把瓶口挪一挪,让小洞露出一条小缝,将竹签从小缝伸进去掏。一只蜜蜂被他慌慌张张赶进了瓶子,他发出一阵像鸭子叫唤一样的笑声。
“哎哟哟。”大洪笑小满。
“来了来了。”秋妹的声音真好听,比小满的笑声好听多了。
我看着玻璃瓶里在油菜花上缓慢爬行的蜜蜂。蜜蜂胖胖的,背后收起的透明翅膀却很小。蜜蜂不像我抓到的其它昆虫,它是怎么用一对小翅膀带着胖胖的身体飞起来的?
我们忙着换洞口捉蜜蜂。我捉到不少,大洪也抓到很多,小满举起玻璃瓶向我们炫耀。
“等等我。”小君听到我们的讨论着急了,他正守着一只往外爬的蜜蜂。
看到玻璃瓶里的蜜蜂渐渐多了,我们心满意足地拿着瓶子回家去。
我们坐在阶檐上,看蜜蜂。蜜蜂安安静静地在油菜花上爬,不知是在采蜜还是取食。
“燕子,燕子。”小君手朝天空上一指,惊呼道。一只燕子正往屋檐飞来,它被小君吓到了,急停后在禾场上空盘旋起来。这时又飞来了一只燕子。两只燕子在禾场上空转圈,它们试着飞近屋檐又绕着圈离去。燕子黑头黑背白腹,细长的身体,像剪刀一样内宽外细的翅膀,转弯时尾巴优雅地翻转着。
姐姐站起来招呼我们:“挨个从阶檐边离开。”
我们依次轻手轻脚地离开堂屋门口,站到禾场北边的泡桐树下。警觉地靠近屋檐盘旋几圈后,一只燕子率先飞到屋檐,穿过大门上方的窗户洞飞进了堂屋,另一只接着飞了进去。我家堂屋的木门上方有两格玻璃窗,开春后为了让燕子能进屋做窝,爸爸取下了窗格上的透明玻璃。嗖!它们一前一后从屋檐下穿了出来,是不是去年那一対?小君转过头去寻找,可哪里还有燕子的影子。
“你家的燕子进屋了没?”姐姐问大洪。
“进了。”
“小满,你家呢?”
“天天飞进飞出。”小满委屈地说。
“哟!看你这样子,嫌弃它?”姐姐捂住嘴笑了,脸上露出浅浅的小酒窝。
“我敢吗?”小满的眼珠子往上一翻,“天天在我头上拉屎。我要是敢动它们,我爸就揍我。”
大洪搂住小满安慰他说等孵出的小燕子会飞时就会离开了。我喜欢未出窝的小燕,喜欢看着它们从窝里伸出黄黄的小嘴抢食,喜欢听它们叽叽喳喳地叫,喜欢看它们慢慢长大。姐姐说燕子的黑背白腹好看,我觉得翅膀好看,比麻雀和八哥都要好看。
六伯卷着裤脚匆匆过来了,他手里拿着一棵拇指粗细的树苗。树苗有一米多高,树兜上挂着小的块状泥土。他问我爸在哪?
“不在家。”
六伯随手把树放在禾场上。这是一棵新挖出的树苗,光秃秃的,看树皮好像是棵桃树?
“你妈在家吗?”六伯准备往我家堂屋里走。
“在菜园锄草。”
六伯转身往我家屋后菜园去了。我把树苗扶起来看,红红的树皮上有小疙瘩,这是什么品种,早熟桃?妈妈和六伯一起说笑着回来了,妈妈把泥锄头放在禾场上,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六伯指着我手里拿着的树苗说是早熟树,要找地方赶紧栽上。六伯也要回去栽树苗,他快步穿过禾场回家去了。
“回去玩蜜蜂。”小满带着秋妹回家去。
我坐在屋檐下看困在玻璃瓶里的蜜蜂。它们是我的宠物,我要每天给它们换新鲜的油菜花,让它们开开心心住在玻璃瓶里。一只蜜蜂一天能吃掉多少花粉?
十几只蜜蜂爬在不同的花瓣上,像各立山头一样。我忘记它们来自哪些蜜蜂洞了,还好没打架,看来蜜蜂没蚂蚁好斗。虽然我抓的蜜蜂来自相邻的墙洞,不过我不确定它们究竟是来自一个蜂群还是几个蜂群。也许那几个洞本身就连通在一起,也许是眼前的油菜花让它们忘记了什么。
现在的局面很好,我把蜜蜂抓来可不是为了看它们打架的。
突然听到爸爸在大声喊我:“小话,姑嗲嗲来了。”
抬头看到爸爸提着一个塑料袋陪着头发花白的姑嗲嗲正从小满家禾场走来。姑嗲嗲的身材高大,肩膀宽阔,脸上有短短的白胡须。他走路的步伐不快,面带笑容地看着我,一步一步走来了。
我跑到姑嗲嗲身边,他故意装作不认识似的看着我:“你是小话?”
爸爸悄悄给我使眼色,我大声喊:“姑嗲嗲。”
“哈哈哈,好,好,好。”姑嗲嗲牵着我走到阶檐上高兴地坐下来,摸摸我的脑袋尖说,“又长高了。说说,你调不调皮?”
我心虚了,拘谨地看着姑嗲嗲。姑嗲嗲看着我哈哈大笑,挤到跟前小声问我:“你姐姐,小帆呢?”
说话时我闻到了一股重重的烟草味,姑嗲嗲和外公一样抽烟枪还是抽红芙蓉?他腰上没别烟枪,外公的烟枪通常别在腰带上。听到姑嗲嗲问起姐姐我如释重负,对着屋里大声喊她。
“小帆,给姑嗲嗲泡茶。小话,去喊娭毑,快。”爸爸给我和姐姐分配任务。
姑嗲嗲背往凳子后靠,往前伸出脚尖,表情舒坦。爸爸搬出凳子坐到姑嗲嗲身边,看到我还站在一边没动,转过头来瞪我,我转身就往外跑,得去办事了。到了娭毑家,我蹦上阶檐拖上她的胳膊就要走。娭毑拉住我说:“小话,等我把搓衣板放好。”
“姑嗲嗲来了好久了。”我拖住她的手不放。
娭毑只好丢下搓衣板,临走时朝屋里喊:“霞林,你把搓衣板放好,丢在门口一脚就踩断了。”
回家路上看到一块稻田里的红花草尖上的小花开得正旺,粉中透紫的花浪非常好看。我想起一个问题,抬起头问:“娭毑,姑嗲嗲住哪呀?”
“大姑嗲嗲?”
我想起爸爸说过的话:“他是从小河口的船码头走过来的。”
“是大姑嗲嗲,大姑嗲嗲住在小河口的河对岸。”
大姑嗲嗲家住河边?我跟妈妈去二姨家要从小河口船码头坐船,当冒着黑烟的柴油机推着铁壳船在河道中淤积起的河州中的水道上行进时,抬头看向水道两边河州上的密集的芦苇林就会想河中为什么有这么宽的河州?坐在船上看河州像看高高的山一样,我们像是在山谷中蜿蜒穿行。我和妈妈要坐上几十分钟的船才能到达河对岸,爬上刮家洲的河堤后我总忍不住回头去看身后那片茂密的芦苇林覆盖着的河洲。站在堤上我彻底迷失了方向,连来时的小河口船码头在哪都搞不清了。
我和娭毑刚走上村道,看到妈妈骑着自行车朝我们迎面风一样冲了过来,和我们错身而过的刹那对着我和娭毑喊她要去买肉,让我们先过去。快到家了,姑嗲嗲慌忙从阶檐走下来迎接娭毑。娭毑热情地和姑嗲嗲聊天,他们说得很热闹,娭毑笑得前俯后仰,笑得合不拢嘴。他们说的是好久以前的事,我听不懂,干脆跑到大洪家和他们一起看蜜蜂去了。
吃饭时我伸出筷子抢了一大块肉。桌上有鱼有肉,我吃得很快,肚子很快吃胀了。放碗时,听到爸爸在说:“王德贵是当排长吧?”我准备离开饭桌的身体又坐了下来。
“嗯!当排长,他带兵驻守在县城嘛。”姑嗲嗲端起白瓷杯,一仰头把酒干了,“他送我去过武汉。”
“去武汉干什么?”
“送信。”
“怎么不叫王德贵送?”
“机密信。”姑嗲嗲弯曲的长长的白眉毛往上一扬,颇有几分得意。
爸爸又给娭毑和姑嗲嗲敬酒:“你配了枪吧?”
“手枪,”姑嗲嗲举起手掌,手掌收起三个手指,对着屋外轻轻扬了扬,“还有匹白马。”
姑嗲嗲竟然有战马?我在红哥家电视上看到过马,骑手骑马飞奔时发出的嘚嘚的紧凑马蹄声听得人热血沸腾。姑嗲嗲好威风。姐姐吃完了,在绕过我椅背时悄悄掐住我肩膀上的衣服往外拖,我拧着不动。妈妈看到了,她轻轻喊我,我只好依依不舍地离开饭桌,跟着妈妈去厨房。
“你吃完了饭,不要再坐在桌边了。”妈妈说。
“我喜欢听,姑嗲嗲有枪呢。妈妈,姑嗲嗲哪来的枪?”
“你和你爸一个样,都喜欢听你姑嗲嗲讲故事,”妈妈把自己说笑了。她拗不过我,只好接着说,“姑嗲嗲是黄埔生呢,他在军队里当官,当然有枪啦。”
军官?我的心脏嘣嘣地跳,更想听了。我转身就要往外走。
“你坐远一点,不能妨碍他们喝酒。”妈妈闪电般伸手捉住了我的手臂,我点头同意她才放开我。
我悄悄溜进堂屋,在离后门很近的地方找凳子坐下。听到爸爸讲他修铁路的经历,又听了好长时间,姑嗲嗲讲起和朋友之间的往事,那些人我一个也不认识,听得十分乏味。
他没再提起枪和战马的事。
妈妈收拾碗筷时看到娭毑坐不稳了,连忙过去一把扶住娭毑,她紧张地喊我:“哎哟!小话,快来。”
妈妈意外地看着娭毑泛着红光的脸:“今天这么高兴?喝醉了啊!”
“多喝了一点,”娭毑含糊不清地说道,她扬起嘴角要笑,“小话,扶我到禾场上。我要坐一会。”
妈妈大声喊娭毑,要她去睡。
“喝杯茶。”娭毑低下头,又将头抬起来说道。
晚饭他们没再喝酒,天黑时霞叔来接了娭毑回家,姑嗲嗲跟着娭毑去了老屋。
天黑后,妈妈端着煤油灯和爸爸一起钻进厨房,我尾随他们溜了进去。爸爸在碗柜里选鸡蛋,选好后把白炽灯关掉,厨房瞬间变得黑沉沉的。平日里被烟日夜熏烤的墙不见了,黑暗浓稠得让人无法移动。妈妈划燃火柴,滋啦一声从黑暗中冒出朵小火焰。她点上煤油灯,小火苗不安地跳动着。妈妈把透明玻璃罩给煤油灯罩上,小火苗安静了下来,不再摇摆。
妈妈弯下腰拿起一颗鸡蛋对着煤油灯看,她问爸爸:“有两只母鸡抱了窝,我们要抱两窝鸡仔吗?”
爸爸也拿起一颗鸡蛋对着煤油灯照,他边照边说:“一窝不知道能成几只,多抱点靠得住。”
第二天早晨当我还窝在被子里睡觉时,听到小满在房门外面焦急地喊我:“小话,起床了。”
一大早,着什么急啊?穿好衣服,眯着眼打开门看到小满、秋妹、大洪和小君在外面站立不安地看着我。
“怎么啦?” 我将头一歪,迷迷糊糊地问。
大洪皱起眉头看着我:“你的蜜蜂死了吗?”
我惊讶地看着他们,睡意突然跑掉了。我慌忙折回房间找来瓶子,瓶子用盖拧上了,盖上用钉子扎过气孔,怎么会死呢?才抓来的蜜蜂,就要死了吗?我拿着瓶子到禾场上去看,把玻璃瓶横摆着,看到有只蜜蜂躺在底下一动不动。我慢慢转动瓶子,瓶转一下,它顺着玻璃瓶滑一下。活着的蜜蜂趴在油菜花上没有掉落到瓶身底部。
“也死了一只。”我难过地说。
“我们把蜜蜂放了,”姐姐说,“让它们去采蜜。”
我舍不得,隔着玻璃瓶看蜜蜂多好。姐姐拿开瓶盖,用棍子把油菜花拨到瓶口,一点点拿出来,将蜜蜂轻轻倒在地上。蜜蜂在地上缓慢地往前爬行,它们无精打采的,难道没吃过瓶中的花粉吗?
“飞吧飞吧,回家去。”姐姐和蜜蜂们告别。
我依依不舍把蜜蜂弄出玻璃瓶,把它们放在禾场边的空地上。
2025年05月13日 12点05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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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春天芽
我冲进房间,目光往地上一扫,没有!跑到床上翻找,没有!跳下床走到桌边扶住桌腿蹲下来寻找,还是没有。急得我挠头大喊:“姐,我的图书呢?”
“在抽屉。”姐姐坐在桌边写作业,她用黑钢笔对着红色写字台点了点,“你把书扔在凳子上不管,妈妈给你捡到抽屉里了。在第二个抽屉。”
打开抽屉,一眼就看到了。拿起书搬起一张小板凳,穿过堂屋来到屋后。昨天把作业写完了,今天可以尽情看图书,我才看到马超战张飞,还没看完。
放下板凳,看看椿树下的褐色泥土,草芽稀稀疏疏正往外冒。屋后有块三米宽的平整空地,空地边缘有一个缓缓的斜坎,一排大椿树矗立在那为我遮风挡雨。自我记事以来椿树就在这儿。爸爸说以前我们和娭毑住在一块,娭毑家还有四个叔叔和两个姑姑,姐姐和我出生后更拥挤了,我们就搬到这来了,大椿树守在屋后就像在守着我的到来。树边高高的斜坎下有条小水沟,流水从小满家屋前的池塘出发,流经一小块菜地,悄悄绕过我家桔园,从一个小水泥孔洞钻出,畅快地在小沟中奔涌,最后跑进我家池塘边的稻田。这是一条小灌溉沟,夏天大雨时水沟里的水会猛涨几倍,从池塘逃出的鱼在水流中穿梭,鱼儿脊背在水面上划出一条条银白色的水线,成群的鱼你追我赶很有趣,常常惹得我拿起抄网冒雨去追赶。
最大的一棵椿树我和姐姐手拉手也围不过来。我们中指相碰、手掌贴扶树干,张开身体抱紧大树让手指的传递延伸到极致也量不到树身的三分之二,再也围不过去了。大椿树的树皮像一块块干涸的泥土裂开了,裂缝边缘微微向上翘起。我用石头撬下过一块,干干的,可以用火柴点燃燃烧。
椿树尽情地往上生长,超过屋檐伸展开枝丫,伸到屋顶上,跨过小水沟,盖住了水沟边的菜园围栏。椿树会长树胶,树胶从树皮的裂缝中冒出来,一条条、一团团,有的很硬,像旧的硬塑料壳,得使很大劲才能掰下一小块;有的很软,手指捏住使劲拉,能拉出一条细细长长的树胶丝,绵绵软软的。我喜欢扯树胶玩,扯上几块椿树胶、桃树胶、杉树胶混合在一起粘成一团,把一团树胶点燃放在空地上燃烧,看着红色的火光中冒出一股股黑色的浓烟。树胶燃烧的时间比纸板和小树枝长很多,很好玩。
姐姐说树胶是椿树的眼泪。
把板凳放平坐好,摊开图书。啪! 一只天牛从椿树上掉下来正好落在图书上。黑中带灰的细长脚,黑色硬翅上点缀着一个个的白色块状斑点,头顶有一对长长的触角,触角上黑一圈白一圈交替着很好看。天牛停在书页上轻轻晃动触角,稍稍停顿一下慢慢朝前爬。
讨厌的天牛,我得阻止它,不能让它爬到腿上。
我捏住天牛触角想把它从图书上拿下来,天牛带吸盘的长脚板分散开贴合在书页上,脚板头上锋利的半圆勾子勾住书页把纸张掀带起来。糟糕!用蛮力会把书撕裂。我只好一手提天牛,另一只手逐个把它带吸盘的脚板和勾子从纸上掰开,不能不小心,锋利的勾子轻易能把手勾出血来。当最后一只勾子被从书上挪开后,瞧瞧图书,没弄破,我才松了一口气。天牛不停划动着脚,嘴里发出“咕咕”的声音,锋利的大牙不停地咬合,对我把它从书上挪下来表达强烈的不满。
哼!还敢耍横,看我怎么收拾你!
我先逗逗它!弯腰从地上抄起一根小树枝递到天牛嘴下,两个大牙一合树枝被切成了两截。吓得我缩回手,心里直发毛。逗了一会失去了新鲜感,一手捏住天牛的头,一手捏天牛背部硬翅边缘,两手朝相反的方向一转一拉,天牛被分成了两截,我随手把它扔到椿树下。我讨厌天牛,天牛全身都是盔甲,脚上带利勾,大牙像剪刀一样锋利,被咬上一口就惨了。爸爸说天牛喜欢吃树皮,我讨厌它吃我家的椿树。
低下头继续看书,书是妈妈给我的,马超和张飞都是大英雄,我长大后也要当大英雄。
看得正入神时我突然被一阵鸡的惊叫声打断了,伴随着惊叫声的是鸡用力扑棱翅膀发出的凌乱杂音。抬起头细听,有很多鸡在逃窜,尖叫声此起彼伏。
我赶紧起身向传来声音的地方跑去,谁家的狗在追我家的鸡?大凶狗也就在家威风凛凛,逮着陌生人来了就到了向主人一展雄风的机会,一副要把人吃下去的样子,露出的锋利牙齿吠叫得极其卖力。主人出来喊上一声马上不吱声了,可它低下的头颅上微眯着的眼睛仍在不怀好意地盯着来客,远远地绕着圈子不肯离去,好像只等主人一声令下就要一扑而出,非得把人咬得鲜血直流不可。可它出了家门见着了人立即夹起尾巴,目光躲躲闪闪,若是有人朝它追赶,它会立即转身夺路而逃,丝毫不见在家的半点威风样子。
不对劲!谁家的狗胆子这么大?莫非是老堤上那条大狗游荡过来了?据说那只狗会偷鸡吃,不行!我得把它赶走。屋角处有一个下坡,我赶到时见到七、八只鸡在坡边二尺高的茂密杂草中张开翅膀四处蒙头乱撞,两只母鸡张开翅膀惊叫着从草丛中猛地向上飞了出来。快速扫上一眼,没看到那条大狗,也没其它狗,奇怪了?今天这是怎么了?我突然瞥到一只大公鸡惨叫着在草丛中乱冲,其它鸡在我跑来后已经不再拼命飞扑了,只是惊慌失措地从草丛中冲出来往家跑。这时我看到一只颜色黄黄、身体细长的动物稳稳趴在那只大公鸡背上,它藏在鸡毛中的身体露了出来。我的天!那是一只黄鼠狼,黄鼠狼来我家偷鸡了!
周围有很多黄鼠狼,德叔在棉花地里放老鼠夹子时夹到过,我去德叔家看过那只黄鼠狼,黄鼠狼身体瘦长,小短腿,拖着一条长长的大尾巴,黄鼠狼个子比鸡还小,怎么打得过鸡?后来我独自到棉花地里去找,怎么也找不到,今天居然碰到黄鼠狼大白天来偷鸡,像骑士一样骑着大公鸡横冲直撞。
我猛地蹲下从地上捞起一根短树枝朝大公鸡追过去,高高举起大喊:“嗬嗬!嗬嗬!”大公鸡一头扎进了高高的杂草丛,我舞着棍子追了过去,冷不丁碰上大公鸡朝我直冲过来,我猛地刹住车掂起脚尖一扭腰侧身让过它才没被它撞上!飞瞟一眼,黄鼠狼不在公鸡背上了,我顾不上歪歪扭扭、失魂落魄朝家跑去的公鸡,棍子在草上一顿乱砍,可哪里还有黄鼠狼的影子?溜得这么快?
这是我头一次见到活的黄鼠狼,却转眼又不见了。哪怕让我再多看上一眼也行啊,想找找不着,好不容易碰上一回还没看清就不见了。丢下棍子扫兴地往回走,气愤地踢着地上散落的树枝。
椿树每年都会落下很多树枝、树叶,秋天屋后的空地常常落满了,每天清晨都要清扫。现在是春天,风雨会有把一些秋冬不易掉落的树枝摇下来。
“娭毑。”屋前传来了姐姐欢快的声音,娭毑来我家了。我小跑着从后门穿过堂屋,堂屋有点窄,竹床并排放上三张就走不过人了,后门边放着一张小方桌,东北面靠墙放着一张竹床,竹床一头挨着的墙上开了一扇门通向爸妈的房间,竹床对面摆着几张椅子。竹床、桌子、椅子来回的挪动让地面变得不平整了,凹凸不平却很光滑。
我穿过大门大喊着朝娭毑跑去。
“娭毑,我看到一只黄鼠狼在追我家的鸡。”我快速跑到娭毑身边,姐姐伴在娭毑身边睁大眼睛盯着我。
“黄鼠狼?”娭毑意外地看着我。
“真的。”我急得直剁脚。
娭毑笑了,我把事情经过讲给她听。
“娭毑,黄鼠狼到底能不能打?它都来偷我家的鸡了。”我阙起嘴,不能打黄鼠狼让我很不服气。
“小话,你追不上黄鼠狼,它贼精贼精的,”娭毑摸着我的头笑着安慰我,“没打到黄鼠狼,不是还救了鸡嘛,要不鸡被它赶走吃掉了。”
大公鸡怎么能听黄鼠狼的话让它赶呢?黄鼠狼可是要吃它啊!还亏它长得又高又壮,打架时抖着披肩的金黄羽毛威风凛凛的,算我看错它了。
姐姐从屋里搬出椅子摆在禾场上。
娭毑坐下来说:“鸡碰上黄鼠狼慌了神,哪里还知道要往哪跑?它不知道被黄鼠狼赶到远离家的地方去了。”
我得叫妈妈晚上关紧鸡笼,可不能让黄鼠狼趁黑钻进鸡笼。我抱怨道:“家里要是养条狗就好了,有狗在黄鼠狼不敢来偷鸡。”
姐姐提醒我:“狗会咬人哦。财伯家的狗咬了人,财伯把狗打死了红哥哭了好半天。”这是真事,狗是红哥养的,别人从他家附近经过时那只半大的狗崽子从家里一路追出来给人小腿咬出了两个很深的血洞,财伯很生气。唉!每次看到别人家养的狗围在跟前摇头摆尾地撒欢,就特别想要一条属于我自己的狗。
姐姐盯着娭毑的右耳看了好一会,惊讶地说:“娭毑,你的耳朵好了?”
娭毑慈祥地看着姐姐:“嗯,说话能听清了。不聋了!”
我看看娭毑又看看姐姐,她们在讲什么?娭毑耳朵怎么了?
“娭毑去年剪完头发要达叔给她掏耳朵,掏出血了,之后娭毑要侧着身子用另一只耳朵听才能听清。”姐姐伏在娭毑身上捏住娭毑的耳垂看耳洞。
“都过去几个月了,也该好了。”娭毑笑着拦腰抱住了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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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骑着二八杠从乡里回来了,大声喊娭毑说小姑来信了。
娭毑不安地站起来看着驶来的自行车,爸爸捏住刹车开始减速,自行车拐进禾场停下来。爸爸说小姑在家学过裁缝,她在一个制衣厂上班挺好的,小姑不仅寄了信还给娭毑寄来了衣服。听到爸爸的话娭毑紧张的脸色才转晴,她从爸爸手里接过袋子拿出衣服摊开来,一件及膝长外套和一件长款黑色高领毛衣,都是新衣服。
“这么亮怎么穿?”娭毑开怀地笑了,细细地摸着布料感受着新布料。
“哟!新衣服?我看看。”妈妈闻声从屋里走了出来,“试试看合不合身。小元寄来的?”
“嗯!”
娭毑把新外套穿上,一朵鲜亮的大黄花在外套上绽开了,妈妈围着娭毑转着圈看,不停赞叹。
“不行哦,这花太大太亮了。”娭毑低头看着衣服羞涩地说。
衣服很合身,也很好看,布料厚实穿着暖和,妈妈说得娭毑笑个不停。
“小姑给你们两姐弟寄了日记本。”爸爸从袋子里掏出两个白色封皮的大本子。
我没见过这么好看的本子,日记本有两个作业本大,硬纸封面上套着厚厚的白色软塑胶套,上面印着一个漂亮的时髦女郎,烫得金黄的头发向后卷起了波浪。翻开封面,纸上印着一行一行的线条。纸页很厚很硬,翻动时发出哗哗的响声。
用来写作业太浪费了,我要收进抽屉藏起来。
“小帆,小话,喜不喜欢?”娭毑站在身边问。
我摸着软软的塑胶套,心都要软化在这软软的塑胶套上。我跑进屋把日记本放进抽屉,顺手从屋里搬一个大板凳到禾场上,听到娭毑在和爸爸讲佑叔的事。
娭毑说佑叔在家抓鳝鱼捉泥鳅怎么行?爸爸坐在凳子上抽烟,狠抽一口然后重重把烟喷出来:“我给赵老板打电话。”
赵老板住在老堤上,很早就到大城市去闯荡了,据村里人说他在城里的生意做得很大。
“那里有修车厂,可以去学修车。”
娭毑手扶着椅子耷着眼皮久久不说话。爸爸把烟屁股弹出去,烟头在空中转着弯被弹射到了禾场边,爸爸用询问的眼神看着娭毑。佑叔初中还没读完就不去上学了,呆在家抓鳝鱼有几年时间了。
沉默了一会谁都没说话,我不知道做什么,只好用脚尖在禾场的泥土上划线、划圆圈。
“我先打电话问问,要是行,再和佑林商量商量?”
“有信了你和他说说。”娭毑靠在椅背上,低着头想了想,“要是他不想学修车,你要问问他要学什么手艺?”
“嗯。”
娭毑转过头来看我:“小话,找根篙子我们去打春天芽。”
在后墙一人多高的地方打了一个横木桩,木桩一头扎进墙中,一头和屋檐下的斜木梁用马王钉钉在一起。竹篙尖搁在横木桩上,竹篙尾放在地上。我跑到屋后把竹篙抽出来,费劲地搬到屋前禾场上。娭毑把头发往耳朵后捋捋,慢慢从凳子上站起来,我跟在娭毑身后往屋后走。椿树是落叶树,酒红色的新芽在光秃秃的枝干上很好找。大椿树发了很多新芽,这个枝那个枝冒出了好多一指长的新芽。娭毑对春天芽的喜爱超出了我的意料,我本以为春天芽对于娭毑来说只是和野芹菜、野茭白、鸡头菱杆子一样是个时鲜,但从娭毑脸上展开的皱纹和眼角的笑意来看她明显更喜欢春天芽。她眼里有强烈的期待,难怪年年要采来吃。
“我爬上去摘。”我趴在大椿树树身上请战。
“这棵树太大了。”娭毑手指慢慢在椿树开裂的树皮上滑过,摇了摇头。
爸爸把我递到那个分叉处就能爬上去了。我想爬大椿树很久了,可没人帮忙根本上不去,凭我的身高远远不够,助跑起跳也不够。
娭毑仰着头看看椿树树冠,笑着比划我和佑叔的个头差距:“你还小,不要逞强,摔下来会很疼的。”
佑叔有真本事。小树别人怕爬上去把树压弯压折,不上。佑叔轻巧爬上去摘了个鸟窝下来,他们说佑树爬树像猫一样灵巧。
在我绞尽脑汁想怎么才能得到爬大椿树的机会时娭毑往其它椿树走过去了,她发现树干靠近地面的位置也冒出了嫩芽,弯下腰摘了起来。姐姐和爸爸一起往屋后来了,爸爸扛着长竹篙,竹篙尖上用细毛绳绑上了一个木勾,木勾是一个砍下来的树杈子,朝内呈30度角。
娭毑手里抓着一把鲜嫩的春天芽跑来指挥爸爸。
椿树主干上长出了大枝,大枝又分出很多小枝,这些小枝上发了很多新芽。树芽大都长在树枝顶端,也有一些从分叉处冒出来就像从咯吱窝冒出来的。爸爸来到窗边那棵椿树下,双手抓住竹篙一沉肩把竹篙高高翘起,竹篙尖靠上横长的椿树枝,摆正勾子挂住树芽轻轻一拉,树芽转着圈从树上飞了下来,姐姐赶紧跑过去捡起来。
姐姐抬头看着竹篙蹦跳着,马尾辫随着上下飞舞。爸爸勾下一个个树芽,我和姐姐快速出击,忙着捡到篮子里。在跑去捡一个树芽时突然我脑袋上重重挨了一下,打得我眼前发黑,闷疼。我灰溜溜躲到屋檐下,难过地看着那根掉落的椿树枝,这么大的树枝怎么也被拉断?手指挨近伤处摸了摸,没有湿湿的感觉才安下心来。娭毑慌忙丢下篮子跑过来,她让我蹲下,翻开头发寻找受伤处。
“打到哪了?”
被按到了痛处,我忍不住喊出了声,眼泪不小心滑了出来。头皮没破,娭毑告诉我不用担心。我和娭毑、姐姐躲在屋檐下看着爸爸勾下一个又一个树芽。椿树和桃树不同,椿树很结实,木料很硬,枝怎么也能被拉断?那根打到我的树枝有三个手指粗细,应该不会轻易被拉断才对,难道是爸爸用力太大的缘故?
爸爸又勾下了很多春天芽,娭毑让爸爸停手才带着我和姐姐从庇护所跑出来捡树芽。
妈妈看到满篮的树芽很惊讶,走来拿起一颗看了看。我在菜篮前蹲下,树芽五、六公分长,根部的大片紫红中有小块的绿露出,芽芯中的嫩叶还没完全伸展开,有朦胧的绿点。芽芯外微微张开的大叶片上酒红颜色浓厚,像成熟的紫红葡萄。捡树芽的时我就闻到了春天芽的气味,拿起一颗放到鼻子下闻,有清草的清新味,和我穿过绿草时草的根茎断裂处的气味相似,又像树的断枝处的气味。气味中还夹着我没闻到过的任何一种草的味道,它穿透清新的气味直冲鼻腔,霸道地占据着气味的中心,是一种独特的属于椿树芽的味道。
“是春天的味道,”娭毑拿着树芽微笑,她站起来邀请我和姐姐去吃春天芽炒鸡蛋。
我不等妈妈同意,慢慢往禾场外开溜。我还没吃过春天芽,要去尝尝。我和姐姐跟着娭毑去吃午饭。从大村道拐进一片稻田中的小路时,穿着红外套的桃姐从她家屋边的小路朝我们走来。桃姐长着圆圆的脸庞,头发往后梳露出宽阔的额头,脑后扎着马尾辫。桃姐看到我们蹦蹦跳跳跑来了,马尾辫在身后一起一伏地飘着。
“小桃,到哪去?”娭毑在拐弯处站住等着跑来的桃姐。
“金娭毑,我妈叫我去打酱油。”桃姐欢快地回答道。她跑过来拉住我姐姐,发现了娭毑手中篮子里的春天芽,俯下身子去看。她拿出一个树芽凑到鼻子下深吸一口气,陶醉得眼睛都快闭上了。
“好香啊。”
“你拿些回去炒鸡蛋,来。”说着娭毑要往地上放篮子。
桃姐连忙扶住娭毑:“金娭毑,我家屋后有椿树,勾树芽很方便。”
娭毑还想劝桃姐。
桃姐看着娭毑腼腆地笑笑,脸绯红了,指着村道说:“我去打酱油了,我妈等着呢。”
“小桃,”娭毑喊住桃姐,“你家小毛到茅草街做事去了?”
“他在厂里做凉席。”桃姐说。
娭毑想了想,问:“他在那还好吧?”
“我爸说比种田强。”
“去吧,去打酱油吧。”娭毑对桃姐挥挥手。桃姐大步走上村道,往潘田去了。
娭毑走出几小步,看着田埂叹气:“小桃是个多好的姑娘。”
我奇怪地看着娭毑,怎么啦?
娭毑默默地看了我一眼,说:“走吧。”
走到娭毑家的稻田边看到佑叔在禾场上忙着什么?我拔腿朝禾场跑去,把娭毑和姐姐甩到了身后。佑叔站起来问我摘到春天芽了吗?
“佑叔,那棵大椿树你肯定能爬上去,对不对?”
佑叔看着我哈哈大笑。
“你带我爬那棵大椿树吧。”我期待地看着他。
结果佑叔也不准我爬那棵大树,真叫人失望。我只好岔开话问佑叔在干什么?他脚下放着一个镔铁水桶,地上丢了一块颜色发黑的短木板,佑叔弯腰在地上摸到了一根细长的铁钉,说杀鳝鱼吃。镔铁水桶里有好多条金黄色的鳝鱼盘着,鳝鱼身上裹着一层细密的泡泡。几条鳝鱼靠着桶壁竖起身子,左右摇晃着想要逃出来。鳝鱼是佑叔从湖田挖到的,他在木板上锤钉子,把钉子锤进去又撬下来。我想起一个问题,在水沟边玩耍时常看到小泥洞,不知道是蛇洞还是鳝鱼洞。有一回我和小君为了水草边的一个洞口争论,我说是鳝鱼洞,小君说是蛇洞,我俩面红耳赤地争论了半天也没看见洞里有啥动静,最后谁都没说服谁。
“怎么分辨鳝鱼洞和蛇洞?你挖到过蛇吗?”
“蛇?”佑叔听了哑然失笑,看着我说,“蛇洞和鳝鱼洞不同呢。”
佑叔说鳝鱼身体呈圆形,鳝鱼洞是圆形洞口,而蛇洞是扁口。我撸起袖子从镔铁水桶里抓起一条大鳝鱼,鳝鱼身体滑溜溜的,它轻松滑过我的手掌掉回桶里,给手掌留下薄薄一层粘液。
“蛇有鳞片,洞口粗糙,很好辨认。”
姐姐跟着娭毑走到鱼塘边,往禾场走来了。
佑叔搬来一条矮凳,拿来菜刀放在木板上,他从屋角拿起铁锹走进厨房。
“啊呀!”从厨房传来一声惊叫。“那只猫又钻灶膛了。”佑叔气愤地大喊。
我和姐姐相视而笑,难怪刚才看到厨房门口那只白猫一纵而出迅速往竹林方向溜走,几步就不见了身影。
“吓我一跳。”佑叔还在为猫生气。
想想佑叔被猫逗的样子我就觉得有趣。
“娭毑,猫为什么会躲进灶膛?”我按住肚子问。
“它经常钻。佑林,烧火时别把猫烧死在灶膛了。”娭毑把竹篮放在阶檐上。
佑叔铲一铁锹稻草灰倒在木板边的泥地上。灶膛口窄窄的,里面是个大肚,乌漆嘛黑的,不是好玩的地方呀?猫怎么喜欢钻到那里面玩?
“吓我好几回了,怎么到了春天还钻?”佑叔把锹一丢拍拍身上的稻草灰,“这只猫哟!”佑叔叹了口气,坐在矮凳上准备干活。我蹲在地上看佑叔处理鳝鱼。
“你脸上溅到鳝鱼血了。”
猛地抬头时差点撞上霞叔的脸,我起身就往屋里跑,边跑边喊姐姐,早听说鳝鱼血如果没洗掉会和皮肤长在一起,会长成一个鼓起的痣,那得多难看?
“我给你洗。”霞叔追上来拖住我的衣袖,拉住我往水井边走。
娭毑从厨房走出来:“罐子里有热水,你到阶檐上来,我给你打盆热水洗。”
娭毑边往厨房走边说:“鳝鱼血、鱼鳞都要洗干净。鱼鳞粘在手上不洗干净也会长坨。又痒又难看!”
“娭毑,溅到的鳝鱼血大不大?”娭毑拿毛巾给我洗脸时我问她。
“比针眼大一点,洗干净就好了。不管多大的血块都要洗干净,脸上、脖子、耳朵,我都给你看看,给你洗干净。你钓鱼粘上的鱼鳞也要洗干净,鱼鳞也会长到皮肤上哦。”
2025年05月13日 12点05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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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铁匠铺
爸爸领回了宝塔糖,妈妈半哄半逼着我和姐姐吃了。其实宝塔糖的味道并不差,甚至还有点好吃,可它并不是真正的糖果而是打蛔虫的药。想起长长的蛔虫心情瞬间从天堂摔到了地狱,唉!还是别想了。
昨晚熄灯不到半小时,屋顶房梁上罩着的彩色条纹塑胶布上来了一群老鼠,踩得稀里哗啦响,妈妈说它们跑起来像鬼子进了村。老鼠怎么爬到三米多高的房梁上去的?其实我家的白脚抓老鼠很厉害,或许是野外食物不够才让老鼠选择了铤而走险,我常在晚上开灯时看到鬼鬼祟祟的老鼠惊慌失措地从墙边溜走。冬天腌制的腊肉晾晒好以后要挂上屋顶的横梁,要用铁丝挂,不能用绳,老鼠能在绳上自由攀爬,会把为过年准备的腊鱼腊肉吃光。听着头顶绵延不绝的打闹声,它们像进入了游乐场,在塑胶布上毫无顾忌地撒着欢,我多想白脚也能爬上去给它们一个意外的惊喜。伴着一阵阵的追逐声,我迷迷糊糊加入到游戏中和它们玩闹了好一阵才睡沉。
吃过早饭,我托着腮呆坐在阶檐上,忍不住又打了一个哈欠,都怪老鼠让我昨晚没睡好。今天小满、大洪和小君一个也不在家,像约好了似的。我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无意中发现阶檐边有一队匆忙前进的蚂蚁。抬头看看天空,蔚蓝蔚蓝的不像要下雨,再看看蚂蚁们,它们也没带上蚁卵之类的家当,不像搬家。
我决定跟着蚂蚁长长的队伍去看看。
两、三只小蚂蚁并排前进,队伍在阶檐角落蜿蜒前行。跨上禾场,我跟着蚂蚁往北行进时偶尔见到队伍中有两倍普通蚂蚁身材的强壮蚁兵急速前行。强壮蚁兵有更高大的身材,更强壮的前颚和更长更粗壮的腿,为什么一窝蚂蚁里会有两种身材如此迥异的蚁兵?
我来到了一棵泡桐树下,看到蚂蚁们聚集在了一起,它们进攻一只昆虫。
被包围的是一只大蝗虫。
一指长的青绿色的蝗虫在地上勉强支立着,浑身布满了蚂蚁。蝗虫细腿上一排排利刺竖立,此时却不堪其用。持续赶来的蚂蚁迅速投入战场,加入到撕咬大军。它们敏捷地攀爬上蝗虫的腿、翅膀、腹部和头,覆盖住蝗虫全身,很快蝗虫身上的蚂蚁就摞起了几层,看不到蝗虫的身体了。蝗虫坚持站立着,它开始弹跳,疯狂弹跳。也许是背负的蚂蚁数量太多,负重弹跳很快耗光了所剩不多的体力,它被压倒躺在地上。疼痛和乏力使它无法站立,却又不甘投降,它拼命扇动起翅膀,它躺倒了,翅膀扫在地上发出急速嗡嗡的声响,在翅膀凶猛的推动下,它竟然又重新站立了起来,又歪歪斜斜倒下。翅膀在泥地上扇起一团团灰尘,和越来越无力的挣扎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它身后如黑线般赶来的蚂蚁援军。它被迫躺下,除了偶尔动弹几下的大长腿,再没其它反抗,终究没能敌过数量众多的蚂蚁。蚂蚁越涌越多,将蝗虫重重包裹。
一只蚂蚁咬着一小块翅片转身往回走,一场盛宴拉开了序幕。
回头看到小满正漫不经心地走来,他懒懒散散地问我:“在干嘛?”
我指着脚边那团蚂蚁对他喊话:“小满,快来看蚂蚁。”
听到我的话,小满头要耷下来了。
我笑了:“一只大蝗虫和蚂蚁斗呢。”
小满抬起头惊讶地看看我,随即大步走了过来。他指着地上那团如黑泥球一般的蚂蚁堆,疑惑地问:“蝗虫呢?”
“这不就是吗?”
小满没能看到对决,那才是蚂蚁大战的精彩所在。我们常在一块看蚂蚁,看蚂蚁搬运食物,真正的围猎却不多见。我们偶尔会捕捉活蹦乱跳的昆虫,扔在蚂蚁的巡视路线上故意引来大队蚂蚁让它们厮杀,不过那都不能和今天的大战相提并论。饭蚊子得扯去翅膀、掰断腿;大黄蜂要拍得半死不活;我们把抓来的昆虫弄成了残兵败将,胜利的天平不可能不倒向蚂蚁。
小满伸出手想拨弄一下蝗虫,看着里三层外三层撕咬的蚂蚁实在无法下手,试了几次只能放弃。聊胜于无,小满和我一起看起了蚂蚁。在行军队伍外有一只游走处的蚂蚁,它漫无目的地四处乱窜,行进毫无方向感,像头四处嗅探的猎犬。
“它是个憨憨。”小满打趣道。
不去帮忙,干啥呢?跟着队伍不就有大收获吗?
“我猜,它是个侦察兵。”小满摸摸下巴想了想。
蚂蚁开始卸蝗虫的腿。
我指着一只蚂蚁喊小满:“它像不像旗手?”
队伍中有一只小蚂蚁,顶着一小片蝗虫的翅片风风火火往回赶。翅片形状呈三角型,它顶着翅片行进时就像扛着一面迎风招展的大旗。这是一面胜利的大旗,它匆匆回家的身影是在向它的伙伴们宣告:嘿!伙计们,我们赢了!
一队蚂蚁合伙扛着一截卸掉的蝗虫小腿从蚂蚁堆里分离了出来,拥挤着往这边抬抬,朝那边走走。它们歪歪扭扭地往回赶路,前来增援的蚂蚁碰上这支队伍总要凑上前帮帮忙,它们的添乱每次都成功让这支小队伍后退了几步。一只大个头在添乱中失去了位置,它转来转去试图找到一个空位好出上力,可蝗虫腿下被挤得满满当当了。在几次尝试都没有结果后,它果断朝后转身向蝗虫赶去。
蚂蚁大军会把蝗虫的身体分割成小块,然后把战利品都抬回洞穴。对于即将发生的事我和小满已经心知肚明。
小满逆着蚂蚁队伍搜索,没找到蚂蚁的洞穴口。
“在那根柱子边。”我把方向指给小满看。
“你今天到哪去了?”我想起小满家大门上挂着的那把大铜锁。
小满回过神来,告诉我他刚从姑妈家回来。
“玩不玩牌?”小满从口袋掏出来一摞崭新的纸牌,回头再看一眼那些蚂蚁,脸上带着淡淡的遗憾。我将目光紧紧锁在小满的新牌上,三指宽、五指长、新切的白边,厚厚的硬纸能掰出崩崩的声响。
我闻到了新牌散发出的油墨气味,我朝小满伸出手掌:“给我看看。”
小满拿起牌扬了扬,分给我一半。
第一张牌印着大黄狗,第二张印了只黑猫,身上有几颗白色的斑点。翻看了几张后发现这是一套动物牌?这是一个系列,有趣。
小满要和我玩。我从家里拿出厚厚一摞牌看着小满:“喏!我有这么多,你够输吗?”
小满的嘴角一歪,他满脸不屑地看着我。
老规矩,各出两张,四张全翻就赢。
小满抽出一张大象,一张老鼠,牌面朝上放在地上。他催我快出牌,我顺手拿出两张,黑猫警长和张飞。
四张牌一行排好。小满先手,他举起右手,掌心内凹,四指并拢,大拇指斜靠在食指关节上,手掌快速盖在了牌上,然后飞快地向斜后方抬起,牌在空中翻转一次落下,依旧是牌面朝上。轮到我了,右手大拇指张开,四指伸直并拢,在牌边缘轻轻一拍,大象翻了个身盖在老鼠牌上。
玩了好久也不见输赢,我们坐在阶檐上看着大洪家紧闭的大门。他们什么时候回来?他们到哪去了呢?
“你不会自己出门去玩吗?”小满笑我。
一个人玩什么?我把牌塞进裤兜,裤子上挂着一只鼓鼓囊囊的口袋很不舒服,只好又掏出来,放在凳子边。
“去找人玩啊。”小满悠闲地靠着椅背说。
“哪有人?”
“笨!”小满的眼光扫过我的脸,重重地撂下一个字。
“云飞啊!”
云飞和我们一般大,不过不常见他。他要放牛,我没法耐着性子陪着他一条田埂一条田埂地牵着牛吃草。水牛那么大的个头,头顶的大角转动时能让人心里发紧,还有那厚重的牛蹄也很可怕,我不敢靠近它。
“我们去找他玩吧。”说着小满站了起来,眼里有了光彩。
“去放牛?”我懒懒地说。
“去看打铁。”
云飞住在湖田中央,那儿只有他家孤零零的一座房子。房子被成片的稻田包围着,开稻花时要被香气环绕吧?想想都很美,不过走到他家去就没那么美了,我和小满要走上半小时才能到。
稻田中有一条能过两轮板车的路,小满偏要抄近道,害得我几次踩陷了软软的田埂,差点没滑进水中,我硬拖着小满从田埂中逃了出来。小满幽怨地看着我,他想抓几只小蛤蟆没抓成。
我们走到他家屋后,大声喊云飞。
很快,云飞从他家的屋角转了出来。他穿着一件洗得掉色的灰色长袖衫,松垮的袖口半卷着,下身是肥大的淡黄色长裤,脚踏凉拖,长长的头发耷在额头两边。他没穿外套,不冷吗?
云飞看到我和小满,高兴得张开手臂朝我们跑来,跑来时他的长发一上一下的蹦着。他笑着拍我的胳膊,掐小满的腰,搭着我俩肩膀往他家屋前走。
我们正好碰到云飞妈妈端着簸箕从一间屋子走出来。
云飞妈顶着一头蓬松的黑发,头发半拢着向后扎起,略显疲惫的脸上粘了灰屑。簸箕里装着几升干黄豆,黄豆颗粒中夹着细草杆和碎泥块,她站在屋檐下端起簸箕用力颠簸,混在豆子中的尘土高高扬起来灰扑扑的一片,像一团厚厚的乌云。
云飞带我们走进另一间大屋。这间屋子比我家的堂屋大了好几倍,墙壁裸露,一块块红砖镶嵌干硬的泥灰中。屋子正中立着一个大灶台,灶台上烧着硬煤。房梁上没罩彩胶布,屋内常年烧煤,估计蒙上了也会被烤坏吧?
云飞爸正在灶台前忙碌,我们和云飞爸打过招呼,站在一边观看。
他拿着一把长长的铁钳,从煤块里夹起烧红的铁块往煤块深处塞。他叮嘱我们注意地上的瘤子,别被扎到脚。
云飞坐到风箱前拉风箱,他拉出细细的风箱杆再推回去,煤块上的火焰就烧得呼呼响。铁块烧得通红,云飞爸用长铁钳把铁块夹出,转身来到到铁牛角前,一手拿铁钳一手拿捶,当!当!砸了起来,一片火星飞溅,碎铁屑带着又红又亮的光芒往四周炸开,溅射到地面上,火星的光芒逐渐变暗,变成了一个个大小不一的瘤子。
云飞爸一锤锤砸,光芒一下下炸开。
小满慌乱地往身边蹦开,委屈地指着身后一个暗红色的小铁疙瘩。
能蹦这么远?我们惊慌地往后退了退。
铁块坚硬,我以为云飞爸会狠狠地砸,狠狠地锤。结果大错特错。云飞爸带着旋律慢慢捶打,红红的铁块不断甩开身上的裂纹,挣脱开它们,慢慢延展开身体,变得扁平了。
云飞爸将颜色变暗的铁块重新夹起塞进燃烧的煤块中,煤块被搅动时散发出了让人胸闷的气体。
我转身去看墙壁,墙上挂了很多黑不溜秋的铁器,镰刀、锄头、耙头、犁,这副雪亮雪亮的新犁是谁家订制的呀?
云飞说小满家的新鱼叉打好了,等会让他带回去。
小满听到了,对着云飞直翻白眼。
“你不是正好顺路嘛。”云飞尴尬地伸手在脑后挠挠。
“你送过去,我们还能一起玩玩。”小满凑近云飞悄悄说。
云飞指着躺在墙角捆在一起的几副铁锹头,他今天要送这些货。我们才过来找他,他却要出门了。
小满好奇地看着风箱,悄悄挤走云飞。握住风箱的拉手往外一抽再快速一推到底,煤块呼呼地往上冒火焰,还冲出了很多火星。云飞爸拿起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汗。他光着膀子打铁,身上的肌肉块块隆起。
“小满,别停。”见到火苗像害羞的小猫缩了回去,云飞爸说,“火要烧得旺。”
在云飞的指点下,小满的风箱拉得越来越熟练。他情不自禁地唱起了歌:“手拉风箱,呼呼响。”
云飞爸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隔着灶台上往上涌的热空气饶有兴致地打量小满:“唱啊。”
小满忘词了,他紧张地拉着风箱掩饰,却怎么也想不起下一句。
云飞爸握了握夹子,大声唱:“手拉风箱呼呼响,火炉烧得红旺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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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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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飞妈走进铺屋,一头雾水地看着我们。
我偷偷看一眼云飞,没听说他爸会唱花鼓戏啊?
云飞爸向云飞妈解释小满忘词了,云飞妈看了一眼正在挠头的小满,偷偷笑着,走了。
我看着挂在墙上的菜刀、镰刀、铁锹,这些刀具的外形各不相同,云飞爸能像塑造黏土一样随意打造,真神奇。我突然想起了戴过的手环。我们曾经人手一只。铁手环是云飞爸打造的,娭毑让我跪在铁牛前,直到手环打完才能起身。铁环是用一块窄窄的厚铁片敲打成的圆环,上面用錾子錾出了很多小圆点,串在一起组成一句佛教经文。我和鹰弟一样小时整天戴着它,随着手腕一天天长大,后来再也戴不进了,只好取了下来。
云飞妈在外面的街檐喊我们。
街檐的凳子上摆着几个白瓷圆盘,盘里堆着炸得焦黄的红薯片,诱人的香味飘散开来。云飞低头闻着,伸手要拿一块时又触电似的甩开手,大喊:“啊呀!好烫。”
云飞要出门送货了,我们和他告别,一蹦一跳回家去。
这些红薯片是用山上的红薯做的,很甜。炸红薯片太好吃了,路上一不留神就吃得所剩无几了。红薯片很香很甜,焦脆焦脆的,不过我更喜欢云飞妈做的蒸饭,她把菜放到米饭上蒸熟,一碗不够我吃。怎么我没见过大洪、小满家做这种蒸饭呢?我妈也不做,可惜今天吃不到了,云飞要出门去送货,我不能赖在他家等着开饭。小满舔舔手指,说今年换了红薯也要他妈做红薯片吃。
做红薯片很费功夫的,我妈不愿意做。希望倩姑能多做一些吧。
突然小满脚下一滑,我本能地伸手拉住他。小满紧紧拽住我的胳膊,惊慌失措地看着脚下,用发颤的声音说:“妈呀,差点踩到稀泥里去了。”
在小满脚下不到一尺的地方是田角的沤肥池。沤肥池黑糊糊的,肮脏的黑水上冒着几个没破的浑浊气泡,散发出腐败的气味,闻了让人作呕。田角的沤肥池大都有一米深,浮出黑水晒硬的外壳会欺骗你让你以为它和小路一样坚实,可要踩上了不沉到池底绝不会止住。
我把小满拉上小路,远远地离开那个危险地沤肥池。这种池水中连一只蛤蟆都没有,鬼知道里面沤了什么东西,踩下去绝对没好果子。
“你蹦什么?要不是我反应快,你就臭气熏天的回家去吧。”
“我把你也拖下去,要臭一起臭。”小满对我挤眉弄眼。
这家伙真讨厌,亏我还帮了他。小满散漫地往前走,一路踢着路边的杂草。
“你的鱼叉呢?云飞刚才不是说要你拿回家去吗?”
“我光想着红薯片了。”小满懊恼地拍了下脑袋。
只能让云飞送了。
大洪他们去哪了?如果去他姑妈家今天还能回来,如果去了外婆家就远了。大洪去外婆家从来没当天回来过,他外婆住在县城地另一边,要骑好长时间的自行车。
“看,有刺芽。”
路边一丛青刺中冒出了两、三根水嫩水嫩的紫红刺芽,小满小心翼翼地把手伸进去。我也伸进手去掐了一根。剥下刺芽紫红色的外皮,露出翠绿色的水汪汪的茎秆,清香的汁水溅在舌头上,吃起来像莴苣一样脆。
吃完刺芽我开始朝家跑,小满在后面追。
跑了一会,我突然猛地停下脚步,举手示意身后的小满。小满撞上我往前冲去,我俩的脚扭到了一起,差点一起翻倒在小路上。小满刚站稳就责问我怎么回事?
“有只小麻雀。”我蹲下来指着前边一个草丛小声说。
那里的青草很密,青草茎秆长得有一尺多高。
刚才我无意中看到一只成鸟大小的麻雀以不熟练的姿势迫降到了前方地草丛中。成鸟应该不会用那种飞行轨迹降落,不过也说不好,说不准这些精明的老鸟也玩这种没谱的事。
大麻雀只要还没落地都能突然拔高然后潇洒离去,而不是像刚才那样慌乱着落下。大麻雀应该飞得远一些,动作也更利索,这只麻雀落下去时摇摇晃晃,这是我认为是小麻雀的主要理由。
我指着前方拐弯处的一排杉树:“可能是从那边树上飞下来的。”
小满看着杉树想了想,猫着腰往前挪了几步。他不时和我对眼神,确认麻雀落下的位置。按走过的步数来看,麻雀应该就停在前方。小满的脚步挪动得更慢了,时刻观察着草丛中的动静。青草长得很茂盛,茎秆像一只只长矛从草叶中凸显出来。我轻轻落脚,用布鞋把草茎朝前压倒再慢慢踩下。
突然,那只麻雀从遮蔽住它的草丛中飞了出来。它姿态笨拙地向上斜飞,扑棱着翅膀从草丛尖上慌张逃离。
我们再顾不得脚下绊着的青草,朝它冲过去。
它飞出几米又落下,在我和小满接近之前再次急速起飞。它起飞了三次,还没来得及第四次升空,小满往前一扑,把麻雀压在了身下。
“哈哈哈,哈哈哈....”
小满面朝天空躺在草丛中,顾不上扫去倒伏在脸上的青草,手捧着麻雀大笑。
“真是小麻雀。”小满从手指缝里去看麻雀。
当然是小麻雀,大麻雀呼啦一下就不见了,哪能轻易让我们抓到。我挨着小满坐下,小满让我从张开的指缝里看,个头和大麻雀差不多,它还不会飞就长这么大了。
“回去绑个绳玩。”
我小心翼翼从小满手上抓过它。它的爪子乱舞,眼神慌张地躲闪着。我轻柔地抚摸它,试图让它安静下来。
小满说给它捉虫子吃。
“别费劲了。”麻雀喂不活,去年达叔抓到一只学飞的麻雀给小君套着绳玩。小君给它喂米、喂稻谷,它一点不领情,不吃也不喝。
“要喂虫,鸟喜欢吃活食。”小满拍拍袖口,袖口上有一根折断的青草,不知道什么时候粘上的。
小君刚开始也这样想,我和他一起抓过虫,大的小的青虫都抓过。
“虫子也不吃?”小满转过头来看着我。
我轻轻对他摇头。
麻雀干饿了几天,没辙,小君只好把它放飞了。
真遗憾!
不能打破养麻雀的惯例让我也很恼火,究竟是什么原因不能养?
鸽子能养。以前外婆家屋檐下挂着一排长竹笼,里面养了很多鸽子,当鸽群在蓝天上高高盘旋时,颇为壮观。后来爸爸从外婆家分了一笼鸽回来,我学着小舅站在禾场上舞着小竹篙指挥盘旋的小鸽群。可好景不长,那年秋天鸽群追赶着一群候鸟越飞越远,再也没回来。
小满把麻雀抓过去。小麻雀的头紧紧缩着,小满用手掌把它的身体包裹住,把它的头露出来。
它的褐色羽毛丰满,绒毛长得密实,爪子挣扎有力,脖子扭动时非常机敏。它长大了,只是还没完全适应飞行才会被抓住,它是一只健壮的幼鸟。世界向它展开过,它喜悦地在新世界里追逐、嬉戏,每天发现不同的植物,学习捕捉新的昆虫。它可能去过水沟看水流,也许还尝试过在浅水里振翅。
小满捉住麻雀的小脚杆,它扑棱棱地扇翅膀,却无法挣脱,一切都是徒劳。
小满犹疑地看着我:“真喂不活?”
我明白他的心情。抓到时有多高兴,想养小麻雀的决心就有多强烈。
“嗯!”我很肯定地回复他。
“真怪。大麻雀无法喂活,还以为小麻雀能养。”小满的情绪变得低沉了。
我清楚它的结局,玩上几天就得把它放飞。麻雀的性子烈,无法驯服。
突然,小满双手用力往上一拱,小麻雀被弹到空中,歪歪扭扭飞了起来。它慌乱地拍打翅膀越飞越快,越飞越快,越飞越顺,飞过杉树不见了。
它一定吓坏了,想离我们越远越好,想用最快的速度逃离。
“让它玩去吧,”小满遥看着小麻雀离去的方向,“你看它飞得多开心,多自由。”
小满展开双臂做飞翔的动作,笑得很开心。
放了也好,省得防着猫,他家养的那只梨花猫是不会让一只鸟安心呆在家里的。
小满家那只猫长得又高又壮,打哈欠时露出的一口锋利牙齿能让老鼠吓掉半截魂,红哥带回家的那只狗崽子还在的时候,从不敢来小满家。狗居然会怕猫?我也是头一次见。
小满抓抓头发,羡慕地说:“小鸟真好,能自由自在地飞翔。”
“你也自由啊,”我笑小满,“想去哪就去哪。”
小满站起来拍拍屁股:“哪能啊,我爸的棍子可厉害了。走吧,回家去。”
到了家,小满叫秋妹拿来一个红色的鸡毛毽子。鸡毛鲜亮光润,一看就知道是公鸡的尾毛。
秋妹把我姐叫出来一起踢,论踢毽子,我姐、秋妹和大洪踢得最好。
今天小满发什么疯要踢毽子?他的水平也好不到哪去呀?
我不想踢,可他们非得拉上我。哎!
毽子高高抛起,秋妹用力踢在毽子上,毽子斜着往小满飞去,小满用脚背垫一次,再用脚内侧斜踢,毽子飞向姐姐。姐姐轻松接住了,毽子朝我飞来。怎么接?我急得要跳,用脚背还是脚内侧?稳住,要稳住,先接住再想办法往外传。慌乱中毽子往下落了,我的心更乱了,脚朝毽子追去,毽子却先行一步栽到了地上。不知是没接到毽子心慌还是平衡出了问题,身体没站稳,脚往下一落。完了!毽子被我踩扁了,像彩带一样闪闪发亮的鸡尾毛歪歪扭扭地躺在地上,七零八落。
我不仅不会踢,还能把毽子给一脚没。
耳根慢慢变热,手在衣襟边轻轻摩挲。我不知如何是好。
姐姐捡起毽子,本该竖立的几尾鸡毛有气无力地耷拉着,无疑都折断了。
“只能重做了。”姐姐把折断的鸡毛扯下一根,把毽子还给秋妹。
我家还有鸡毛吗?
上次杀了鸡,收鸡毛的贩子还没来过。我的脑子飞快转动,寻找有利的线索。可终究没找到最好的消息,上次杀的不是有漂亮尾毛的公鸡。妈妈会用蛇皮袋装鸡毛,那只蛇皮袋放在哪了?
终于,我拖出了一个蛇皮袋丢在禾场上,忐忑不安地看着秋妹。
小满把一大团鸡毛从旧蛇皮袋中轻轻抖出,摊开在禾场上。姐姐和秋妹一起蹲下来从中翻找合适、漂亮的鸡毛。
姐姐和秋妹一起做毽子时爸爸回来了,他说刚回来的路上看到了一窝财鱼苗,想去试试能不能叉到一尾大财鱼。
财鱼散子后,成群的鱼苗会聚集在水面上,运气好时能捕到藏身鱼苗下的亲鱼。不过财鱼的身手异常敏捷,想用鱼叉征服它必须沉着冷静。
我和小满随着爸爸走过拱桥。水草丛里很安静,没看到鱼苗的身影。继续顺着杉树往前搜寻水面的菱角藤、革命草、野茭白丛,风在空水面上刮起一阵阵波纹,一只小青蛙受到惊吓钻入水中,潜游一段又冒出头来,似乎危险已经远离了。
“那,在那。”小满小声喊道,手指着不远处的一处水草。爸爸停在沟沿的斜坎上注视那块水草。
这窝鱼苗的体型很大,是不是快散窝了?财鱼是凶猛的肉食鱼,生病的小鱼,落水的蛤蟆和青蛙,它来者不拒。翻开财鱼的鱼唇能看到一排又密又短的锋利牙齿,猎物被它咬到很难逃脱。正因为财鱼有贪婪的习性,使得它成了我最喜欢捕猎的鱼,当夏天来临,烈日当空,杨柳被晒得无精打采时,正是钓财鱼的好时候,我几乎每天中午都要出门钓一趟财鱼再回家睡午觉。财鱼苗在水面翻涌,争先翻出水面再扎入水中,上百条小财鱼不停重复这个动作,水面像开了锅。鱼苗群朝对岸移动过去,它们在水草边缘停留片刻,又返身往沟中线游过来了,再游过来一点,我就能更好地寻找亲鱼了。鱼苗群移动得很慢,在经过一个水草洞口时我看到了一尾亲鱼从草洞下方缓缓游过,黝黑粗壮的鱼身,这条鱼有三、四斤重。鱼苗群回游一小段,在一棵篙草边翻滚着,爸爸拿起鱼叉,高高举起。他看到另一尾亲鱼了吗?他准备叉的是那条大鱼吗?鱼苗群又往前移动了,鱼叉放了下来,这次没找到机会。爸爸示意我和小满离他远一点,我和小满站在村道上边吃生蚕豆边看那窝鱼苗。
“噗。”是鱼叉急速入水的声音。
鱼叉埋在革命草下,竹篙尾巴斜冲出水面,竹篙半躺在水面上。
爸爸笑着转过头来看我和小满:“你们猜,叉中没?”
那团惊慌的鱼苗扑腾扑腾地往前游,竟然还没散开。爸爸淌下水去拉竹篙尾巴,竹篙慢慢从革命草下滑出,鱼叉冒出了水面,上面叉着一条黑白辉印的大鱼。
2025年05月13日 22点05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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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桑枣
屋前传来了小满的声音,我站在屋后大喊:“我在这。”
小满穿过堂屋跑来了。
我指给他看,斜坡上躺着一片紫黑的桑枣。
小满捡起一颗黝黑、饱满的桑枣连吹几口气,吹去上面粘附的灰尘。他将桑枣放进嘴,轻轻一咬。
“嗯,好吃!”
种在斜坡边的大桑树枝繁叶茂,树冠像把巨伞遮住一大片天空,翠绿的枝条上挂着一串串白色、青色、红色、黑中透红和黑亮的桑枣。
一束束阳光从桑树的树叶间的缝隙漏下来,刺闪着我的眼睛。
小满想了想,一溜烟跑了。不大一会,小满喊来了大洪和小君。
我看到大洪头上长起了浅浅一层发茬,这么快?看来不用多久,又得找他爸再剃一回了。
我们在同一天剃了光头。
刚开始小君死活不同意,说还在上学怎么能剃光头?我被不知从哪惹来的虱子弄烦了,才不要像女孩一样往头上倒白色的粉末,我要剃光头发让虱子无处安家。梅姑和倩姑一起赞扬我的勇气,强行把他们摁在凳子上剃了。洗完头我安慰蹲在屋檐下暗自神伤的小君,劝他说头上再也找不到摁得啪啪响的虱子蛋了,多好啊!小君的心情才变好。
“有些被鸟吃过,果肉上缺了小口。小鸟真浪费,啄几口就不吃了。”
小君捡起一颗残缺的看了看,扔了。他又捡起一颗黑色的桑枣,可这颗暗淡无光。这种蔫了,不好吃,要找饱满、黑亮的桑枣。他重新找了一颗放进嘴。
大洪没来得及阻止,他担心地看着小君嚼。
“有虫的桑枣不会熟,虫果早掉了。你尝尝,很好吃喔。”小满递给大洪一颗。
大洪看着手中那颗饱满、能捏出汁水的桑枣,犹豫不决。最终还是好奇心战胜了,他把桑枣塞进嘴,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
每条桑枝上都粘了很多颗颜色不一的桑枣,像缀着彩带一样。
小满奋力跳起揪住一根桑枝往下拉,他的动作太大,震得成熟的桑枣沙沙下落。
很快,几根低处的枝条被我们清扫一空。
胡吃海塞一通后,我意犹未尽。
头顶上方的桑枝上撒满了阳光,成熟的果子很多,不过它们长得有些高。
小满弯下腰,将手伸到膝盖前轻搓。做好准备后他高高向上跃起,成功揪到两片桑叶,桑枝从小满手中滑出后反弹回去了,又下了一阵桑枣雨。小满又跳了两次,却连桑叶也够不到了。桑树长在斜坡边,不是跳早了就是跳迟了,总不容易在合适的时机起跳,也不是每次发力都能很好,因此试了多次都没有进展。
小满决定爬树,他脱掉鞋子踩上大洪的肩头,爬到树干分叉处吊住一根大枝翻了上去。
“你们散开,我要摇了哦!”小满站在一个高处的树杈上,用力朝站在下方的我们摆手,“再退,小心砸你们一光头。”
小满扶住横在身前的一根树枝,将膝盖弯曲,他的身子猛地一沉,膝盖收力后树枝往上弹起,桑枣哗啦啦往下掉落了。带果蒂的、不带果蒂的掉在地上顺着坡翻滚,被散落的树枝、树叶和石块挡住躺了下来。像急雨一样掉落的桑枣刺激了小满,他起劲地摇。小满觉得还不过瘾,又抓住向上生长的几根树枝使劲摇晃,密集下降的桑枣砸中了小满的头、肩和手臂。小满迅速在树杈上蹲下,将头贴住膝盖。等桑枣雨一停,小满三下五除二从树上溜下来,扯住身上的衣服左瞧瞧右看看,急切地说:“快给我看看,印子多不多?”
“头上有好多。”
“别管头,看衣服。”
大洪突然想到一个主意:“小满,快把衣服脱了,打盆水泡着。刚沾上的汁液,也许能洗掉。”
小满赶紧脱下运动衫,这里离我家最近,因此我拿上小满的衣服迅速跑回家,将他的衣服泡到井水里,还往盆里撒上些洗衣粉。
打了赤膊的小满显得更瘦了,身上的排骨完美凸显了出来。
小君若无其事走到小满跟前,迅速出手对准小满肚子拍了两下。大洪凑上前也想拍,小满趁他们不注意突然挑起左右开弓,拍打完大洪和小君的光头哈哈笑着跑了。
打闹了好一阵,我们才蹲在地上安心找桑枣吃。
姐姐找了过来,看到我们捂起嘴笑个不停。
“你这身衣服还能洗干净吗?”姐姐问小君。
小君坐在地上满不在乎地看着她。
晚上坐在阶檐上等小满时,禾场边传来了“呱唧呱唧”的雨靴走路的声音。
德叔去干什么?
“捉鳝鱼,”将手电筒朝我照过来,德叔嘿嘿笑着逗我,“要不要一起去?”
我跑到厨房门口大喊:“妈,我跟德叔去捉鳝鱼。”
妈妈正在厨房烧水,她没回答我。德叔从禾场边走了过来,他将背篓和鳝鱼夹子放在阶檐上。
我继续问。
妈妈皱起眉头,冷峻地看着凑到厨房门口观望的德叔:“抓什么鳝鱼?外面这么黑。”
“德叔带了手电筒。”我小声争辩。
“还没到夏天,就有鳝鱼抓了?”妈妈看着德叔。空气中充满了质疑的气息,冰凉冰凉的。
“有,这几天正往田里打水。”德叔说。
回屋找手电回来看到妈妈还在和德叔僵持,我悄悄示意德叔快走。
“你没穿雨靴,不要到草丛中去。”和德叔一起快速赶路时,妈妈的声音从身后追了上来。
我从没在晚上出门捉过鳝鱼,今天能跟德叔一起去别提多高兴了。我把背篓递给德叔,要过他手里的鳝鱼夹子。
鳝鱼夹长50公分,两根竹片平直,是用大楠竹砍的?不过德叔说他不清楚,这把夹子不是他的。
去哪?我长站在村道上两头张望。灯光打在稻田中的禾尖上,朦朦胧胧的。远远的稻田中有几处闪烁的灯光,那是正在夜色中捕鳝鱼的人。
德叔决定往西。
往稻田去的路上我把玩着夹子。这把夹子是佑叔的,德叔怎么不做一把?
德叔掏出火柴边点烟边说:“佑叔做的夹子好用。”
佑叔不仅有夹子,他还有二十个专门用来捕捉鳝鱼的篾笼。编笼子的篾条很细、很薄,要用专用的刀具才能加工出。我估计佑叔做不了,他应该是从篾匠那买来的。
捕鳝鱼的方法很多,最让人激动的是用钓。
长钓是用雨伞伞骨加工制作的。从旧雨伞撑布下抽出一条又细又长的钢丝,将钢丝在磨刀石上磨尖,烧红后用钳子掰弯做成鱼钩的形状。
沟边的鳝鱼洞又大又深,用伞骨做成的钓有长长的把手,正好适用。当然,这种长钓也有缺点。伞骨做成的钩上没有倒刺,中钩后鳝鱼激烈甩头挣扎时很容易脱钩,钓手要在鳝鱼出水的瞬间闪电般伸手捉住它。
佑叔就是这种技艺高超的鳝鱼钓手。
钓鳝鱼的辅助方法也很奇特。钓手把长钓伸进水下的洞口后,手指轻轻在水面上弹出嘣嘣的声响。听到诱声,鳝鱼会游往洞口吃食。
我们到达的第一块目标稻田是小满家的。
手电射出的圆圆的光斑在稻田水面上慢慢扫过,在德叔一晃而过的光斑中我看到了两条挨在一块的泥鳅,我赶紧将我自己手中的手电光对准那两条泥鳅。
泥鳅离田埂不到两尺远,嘴边短短的胡须在水中飘动着。
“德叔,你看,有泥鳅呢。”我很激动。
德叔回过头来,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语气平静地说道:“嗯!”
2025年05月14日 09点05分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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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抓上来。”我提起篓子准备装泥鳅。
“泥鳅的身体又短又滑,夹子夹不住,”德叔看看我,说,“这么深的水,算了吧?”
这两条泥鳅不小,不能抓怪可惜的。
德叔往前走出几步,找到了今天晚上的第一条鳝鱼。
光斑中,一条拇指粗细的金黄鳝鱼静静躺在一兜禾苗下。它的头藏在禾苗后方,尾部在泥上弯出一个小小的圆弧。鳝鱼的头看不到,好夹吗?
德叔把他的手电筒递给我,让我拿稳。
德叔将夹子悄悄入水,接近,迅速往前一伸,哗!水里冒起了一团剧烈搅动的浑浊的水花。
德叔收回夹子,只见鳝鱼吃痛的身体像蛇一样缠绕在夹子上。我将背篓放在田埂上,德叔把夹子伸进背篓口。一次完美的捕猎!
小满家的稻田很快就被我们搜捕了一遍,轮到我家的稻田了。我家稻田和小满家的隔着一条田埂,如果稻田也有邻居,这该算标准的近邻吧?
要是泥鳅也能抓就好了,我发现的泥鳅都快十条了。长篾笼好抓泥鳅,却没见人在稻田放过,真奇怪。
很快,我们将附近的几块稻田都搜寻了一遍。我发现有些稻田的鳝鱼多,有些稻田的鳝鱼却少得可怜,不知道什么原因。
稻田里不仅有鳝鱼和泥鳅,还有呱呱叫的大青蛙。
青蛙脖子下的皮肤像块泡泡糖,吹得像个鼓胀的小气球。田里还有很多蛤蟆,当我走过田埂时,小蛤蟆们纷纷接力跳进稻田,绕一个弯又游回田埂边。还有能在水面上行走的水虫,它们用细长的脚在水面上踩出浅浅的凹陷,踏水而行,很有趣。当然,还有很多我讨厌的虫子,譬如蜘蛛和蚂蟥。
在村道上休息时,德叔想看看鳝鱼。他将手电光探进背篓,鳝鱼金黄、暗青的身体拥挤在一起盖住了背篓底部。晃晃背篓,数量很多,却没一条大的。
“德叔,下次你带我去放鳝鱼笼吧。”用鳝鱼笼能捉到那种三两、半斤重的大鳝鱼,偶尔能捕捉到一斤重的。
“鳝鱼笼要放在深水沟、深水塘,我不能带你去,那台危险了。”德叔断然拒绝了,“每天都有人在你家屋后放,你又不是没见过。”
是啊!傍晚总有人挑着鳝鱼笼在我家池塘里放,他还要去到很远的地方,直到把所有的笼子都放到了水草下。
他们放笼子时我认真看过。笼子的一头大,那是埋在水中的陷阱口,削切得像刀一样锋利的篾片往笼子里弯进去紧挨在一起,让鳝鱼只能进不能出,无法逃离;一头小,用稻草塞住,这是出气口,给鳝鱼换气用的。在篾笼里放上一根长长的竹签,竹签穿上了三两条肥大的黑蚯蚓,那是诱饵。
放篾笼时要先寻找到合适的位置,把陷阱口埋到水底,往笼身敷上两块淤泥压住。出气口要露出水面,用水草遮盖住。
我问佑叔,鳝鱼不是鱼吗?为什么要留一截换气用?
佑叔说鳝鱼和鲫鱼这些鱼不同,如果把它压在水底,鳝鱼会淹死。
还有会淹死的鱼?有这么不争气的鱼吗?
佑叔说财鱼也需要换气。
这是真的,因为我淹死过财鱼。
我把钓到的一条财鱼用尼龙线从鱼鳃穿过,然后将它丢到水里。后来钓到的鱼就穿在财鱼上头,回家从水中提起挂在尼龙线上的那一串鱼时,我发现财鱼的身体已经硬邦邦的了。回到家爸爸告诉我财鱼是被淹死的。
爸爸告诉我,财鱼能呼吸空气。
如果将财鱼放到桶中,哪怕桶里没一滴水也能把它活蹦乱跳的带回家。
德叔要带我去新沟对面,去牛草湾。
稻田浅浅的水面上浮着很多青蛙,周围的蛙声此起彼伏,晚上到稻田来抓青蛙会比白天用钓的捕捉方式来得快吧。
每年夏天,我会和小满、云飞他们去钓青蛙。钓青蛙要去棉花地边的小水沟,用小棍在沟边的草丛扫上一趟,大虎纹蛙就会纷纷从藏身的草丛中接二连三跳下水沟。等到它们浮出水面,溜回到水岸边,我们再用捆成两厘米直径的蚯蚓圆球钓。将蚯蚓球在虎纹蛙眼前轻轻抖动,虎纹蛙会扑过去咬进嘴。因为蚯蚓圆球太大,它们吞不下。吐是不可能吐的,虎纹蛙之所以能长那么大的个,不正是因为贪吃吗?把钓竿提起来,虎纹蛙死咬着蚯蚓圆球不松口,垂摆着长长的后腿悬在钓线上乖乖落进我们手中早就准备,袋口用竹条撑开的的蛇皮袋。用手拍拍袋子它才会松口,落进袋中。
德叔告诉我一个消息,夏天虎渡河涨水时,夜晚出现在河堤上的虎纹蛙不仅体型大,数量也多。很多人会去巡堤捕捉。
河堤比堤垸内的房子高很多,虎纹蛙怎么会跳到大堤上去呢?
“涨洪水时河道中的河州被淹没了,河州上大量的青蛙被河水赶到河堤上来了。不止有青蛙,还有很多蛇呢!”德叔哈哈大笑。
洪水?
我不想再谈这个话题。
洪水若是超过了警戒水位,德叔和爸爸就要去防汛了。为什么虎渡河每年都发洪水?去年爸爸去河堤上防汛,一个多月没回家。
我不想涨洪水,不想爸爸去防汛。
“要过桥了,你要小心。”
这是一条用杉树树干架成的木桥,紧贴在水面上。三根杉树干挨在一起,一头横在沟沿一头靠在从对岸伸过来半截的土堤上。我面朝水沟,脚同时踩在两根树干上一步一移,往对岸移动时,很担心脚下的树干会突然转动。怎么不用马王钉把杉树树干钉在一起?钉上不就能变成一座好桥了吗?
德叔顺着小路往下走,沟坎下的第一块稻田是他的。
我停下来,抬头看看夜空。星星比出门时更亮了,明天又会是大晴天。德叔喊我跟上,我还没往前迈出几步,突然听到德叔激动的喊声:“小话,别动。”
我赶紧跑过过去。德叔侧身给我让出半条道,手指着前边那团慢慢晃动的灯光光斑:“你看,那是什么?”
前方的田埂上有一坨灰色的东西,上面好像有一根根竖立的刺,刺猬?刺猬不是神秘物种吗?我只在电视上看到过刺猬,从没想过稻田里还有这种动物出没。
为了能看清,我和德叔慢慢朝前移动脚步。
它缩起来像一坨灰色的牛粪。
德叔踢它一脚,它缩得更紧了。刺猬缩起来后并不圆,身体上密实的刺比鸡头菱上的还要多。德叔拿起夹子把它拨拉来拨拉去,刺猬抱得紧紧的,不留下一丝缝隙。
我很想摸一摸灰色坚硬的刺,这刺扎到人会脱出来吗?
看着刺猬我的脑中突然出现了很多的问题,嘴巴却像缝上了一个也问不出。
“刺猬我们要不要?”我提了一个想都没想过的问题。
“它吃老鼠、吃蛇,不要抓它啦。”德叔看着刺猬,回过头心满意足地对我说。
“刺猬吃蛇?”
“恩罗。”
“那,刺猬能不能吃?”
“让它吃蛇好了,我们吃它干嘛呢。”
德叔一步跨过刺猬,示意我照做。走出十几步后我转身拿手电照回去,我看到刺猬的身形在缓慢变化,它慢慢变得扁平了。刺猬的身形突然拔高,沿着田埂遛遛地跑了。它真会装死!
不过还是活刺猬好,活刺猬才能吃老鼠嘛。
“你以前见过刺猬吗?”
“没,第一次见。”
“兔子见过没?”
“也没,听说过。”
“那座坟山有兔子。”
德叔远远地给我指着一个方向。可是那里太远了,手电光没法照过去。
我想,那里的某团青草下应该有一个微微隆起的土堆。如果德叔不讲起,日后我经过时肯定想不到那是一座坟。
村里的孤坟很少,坟大多集中在梨山坪。
我想问那座坟的故事,想了想又不敢问,还是想想兔子吧,兔子不会让人害怕。
去年秋天收完稻子,陈叔他们在干硬的稻田里堵住了一只大灰兔,十几个人拿着家伙逼得它四处飞窜,等我和小满他们跑过去观看时,已经结束了。除了踩倒在田里的稻草兜和散乱的脚印在述说追逐的故事,我们连一个人也没看到,远远地隔着新沟才发现那些人正围在陈叔家的禾场上说笑。
我和小满眼巴巴地看着他们,好想吃兔肉。
这时德叔告诉我,陈医生养了一条会捉兔子的狗。有一回德叔出门,正好碰到它叼着兔子回家。德叔心念一动,拿起一根木棍把它拦住。它在路口转啊转,最后没辙了,只好把兔子往地上一丢溜回家去了。
好厉害的狗,野兔可是出了名的跑得快。德叔说那条狗常常独自去捉兔子,并且常常能捉到。
水沟对岸有灯光射过来,问我们抓到了多少鳝鱼。在德叔的手电灯光一闪而过的时候,我看到了云飞,他和华子哥一起。我想和他打招呼,可他要回家了。
华子哥和云飞刚从牛草湾过来,他们收获不错。
牛草湾的水很深,鳝鱼不好夹,况且那里刚刚被云飞他们寻找过,我们还去不去?
德叔决定去看看,我们沿着沟边的一条窄窄的田埂行走。田埂仅能并排容下三只脚,路边稀稀拉拉长着一些被锄掉又冒出尖的杂草。我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路边总有一些斜长的草。这些草的茎秆粗壮,不像刚冒出尖的那般细小。德叔说那是从稻田扯上来的稗草,丢到田埂上又活了。稗草的生命力真强,它和禾苗长得这么像,它的种子能不能吃?
到了湾头的一块稻田,我和德叔岔开,各走一条田垄。独自行走时我发现稻田中有游动的小鲫鱼,它们三两只一群,快速朝前游去不见了。在手电光晃动的一霎那,一条大鲫鱼快速穿过水面,从我面前游了过去。
“看看有没有大鱼,说不定我们还能抓条鱼回去。”德叔站在岔角的那条田埂,远远地笑着说。
德叔率先走到了这块稻田的进水口,他把手电光射向我:“有四条鲫鱼哦,巴掌长一条。”
我走得慢一点,不过也快了,只要走过前面的田角,很快就能和德叔会合了。灯光扫了过去,我才想起刚刚照过了一块木头。木头?稻田中怎么会有木头?我把手电光移回田角,可是距离太远,看不清。
怎么办?前进?如果是条大鱼,岂不是会惊动它?
我把灯光照向德叔,灯光在他身上晃过两次他才反应过来。
德叔问我:“有情况?”
我没回答,将灯光照向前边不到10步的田角。德叔懂了,他从我斜对面的田埂出发,慢慢往我勉强的田角走过去。
他看清了。
“一条大鲤鱼,估计有3斤。”德叔笑了,“不晓得抓不抓得到,水有点深。”
德叔把手电筒关掉,将电筒放在田埂上,再脱下雨靴。德叔打着赤脚,慢慢往前移动。
鲤鱼的头朝田埂,尾巴对着身后宽阔的水面,这个身位利于捕捉,有抓到的希望。
德叔将右脚探进稻田,又把脚收回到田埂上,他放弃了从鲤鱼身后接近的办法。在水中行走会带起水波,容易惊到鲤鱼。又走近了3步,德叔弯下腰往前快跑,脚猛地踏进稻田,双手用力朝下一扑。
我赶紧朝他跑过去。德叔的手还停在水中,稻田里的水被搅得一片浑浊。过了几秒,德叔才将手抽出水面敞开大笑:“只摸到了尾巴。”
德叔用稻田的水洗了洗手,他站起来望向稻田中央:“嘿!有意思。放进来一条大鲤鱼!”
走到进水口边时我看到了那四条鲫鱼,全是黑壳鲫鱼。
德叔走到进水口边的灌溉沟边,将手电光照到一米多深的水下杂草上,看到草叶间游着几条鲫鱼。在靠岸的水草边我发现了一大团白色的泡沫?这条抱窝鳝大不大?
2025年05月14日 09点05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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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抓木奶奶
绷直腿,伸上一个大大的懒腰。后门上的窗格灰蒙蒙的,爸妈房间的门虚掩着,我轻轻拉开门锁溜出堂屋。
外面空气湿漉漉的,尘土被露水打湿了一片片贴服在地面上,禾场上隆起了一团团散泥,那是蚯蚓昨晚拱出来的。春天快结束时,妈妈叫我钩来一把把枫杨树叶泡在脚盆里揉烂,把混着绿色汁液的水泼洒到禾场上,一条条肥大的蚯蚓匆匆从泥土中钻出来往外逃,还没等逃远就被摇摇晃晃跑来的鸭子当成了美食。驱赶过蚯蚓的禾场被爸用木槌捶实过,什么时候又钻了蚯蚓进去?
才站了一会,我感到手臂冰凉冰凉的。
有走路声,扭头看到妈妈拿着篮子正跨上阶檐,我呆呆地看着她。妈妈起床了?
妈妈看着我微笑:“早起来了,到菜园去摘茄子了。”
我回头看看堂屋,莫非爸爸也起床了?
“他到田里做事去了。”
我睡得这么沉?原以为我起了个大早,比所有人都起得早,刚才一直在沾沾自喜。不过那扇斜对着禾场的往下掉漆片的木门没开,姐姐还在睡。今天我不是起得最晚的人。
妈妈看到我抱着胳膊,说要进屋去给我拿件外套,我不同意,说进屋会吵醒姐姐。天热了,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只有早晨的清凉才舒服,让人贪念。
妈妈想了想,指着禾场说:“扫扫吧。你看,又拱出了这么多土。”
我到屋后去找扫帚。
这把扫帚用了几年了,箍把手的小铁丝锈迹斑斑,竹条也不完整,扫帚中间有几块很大的空陷,爸爸应该新箍一把扫帚了。我先把屋后的尘土、树叶和小树枝通通扫到草丛中。
屋前的禾场面积大,我将尘土往一处赶,扫成一小堆用撮箕装上倒去禾场边。每天蚯蚓都会拱出碎土,然后被扫走,难怪爸爸要往禾场上填土。在装最后一点尘土时听到大洪在慵懒地喊我,他半眯着眼斜靠在他家阶檐的木柱上看着我。看样子,他多半没睡好。
“大洪。”
大洪指着我身后的泡桐树:“在屋里就听到了,喜鹊叫得好欢呀!”
早上在禾场上溜达时我看到那只喜鹊从东方飞来停在泡桐树上,黑白相映的羽毛,轻盈的身姿,欢叫着从一个枝头跳到另一个枝头。
泡桐树叶的叶片像锅盖一样大,不过我仍能从叶片空隙里能看到喜鹊跳动的轨迹,它既健康又漂亮。
吃过早饭,小满大笑着跑来,示意我快看,看他的手。
他慢慢张开盖在上面的两根大拇指,一条体长十几厘米、头宽三厘米,尾巴肥厚短小的木奶奶(学名:步鱼)躺在他手中。
哇!我有很长时间没见过体型这么大的木奶奶了,上次见到这么大的还是在外婆家,小舅抓到过一条。
木奶奶傻乎乎的很好捉,我也管它叫傻瓜鱼。
木奶奶躺在小满手捧上一动不动,深灰色皮肤上点缀着黑色片状花纹,宽阔的大嘴能吞下一个手指头。
我忍不住要摸一摸。
小满坏笑着扭动身子躲开我:“自己抓去。”
新沟什么时候有这么大的家伙了?
新沟里有很多小木奶奶,钓鱼时经常抢食,惹人讨厌。像这么大的,我还从没见过。这条是放河水放下来的?这种鱼肉厚,没细刺,是难得的美味。这么大个的鱼,几条够得上一碗。
我喜欢吃刺少的鱼。
夏天我常去田里摸小蛤蟆,摸上四、五只摔死了用树叶包着,沿着新沟找财鱼钓。中午的阳光很强,财鱼浮在光秃秃的水面上一钓一个准,钓上十来条煎来吃很香。鳝鱼也属刺少的鱼,不过爸不准我抓,因此我不擅长。
我赶紧拿上筲箕和剩米饭,和小满赶去码头。
到了码头,我附身看搭在水下的石板。
一级石板上躺着碎菜叶和削掉的紫茄子皮,虹姨喜欢吃茄子?相比茄子我更喜欢吃蒸辣椒。把大辣椒洗干净放到生米粒上,等米饭煮熟辣椒也蒸好了,把辣椒从冒着热气的烫米饭中夹出,撕成一条条伴上猪油、盐和酱油,可
下饭
了。如果有幸能吃到一个超级辣的辣椒,火辣辣的滋味会在嘴里窜来窜去。
码头边的水清澈见底,水中细长的鱼苗三五成群,一会聚到一起,一会又散开。这些鱼苗还没半个拇指长,背细得只有牙签棍那么大,不知道是什么鱼的鱼苗。
码头边长了成片的革命草,几枝革命草的新枝往码头伸了过来,想要抢地盘。革命草边缘潜游着几条指长的鲫鱼,它们轻轻摇动着胸鳍,像是在休息。几条瘦得跟铅笔似的小白条游荡过来,别看它瘦,游动迅速,抢食凶猛。大白条去哪了?平时总能见到几条,今天一条也没看到。白条比鲫鱼更好吃,不过身体又宽又厚的大白条总不容易钓到。
几条小个的木奶奶趴在碎菜叶边,石板竖边的灰色阴影中藏着几只河虾。看露出的夹子粗细,这些河虾的个头很大,应该有一指长。用筲箕抓不到虾,虾逃跑的速度太快,一弹就不见了。用鱼钩才能抓到河虾。
适合钓虾的码头水要深。
我们在月湖跳水的那个码头是用粗树干搭建的,木桩下的水能淹没我们的胸口,在树荫遮蔽下水显得绿幽幽的。那个码头有很多大虾,也适合钓。
小满把粘成一团的米饭捏散,撒向水下石板中央。小鱼小虾听到米饭粒轻轻的入水声,转过身来盯着缓缓下沉的白白的米饭粒。小木奶奶一步一顿往前移动,冲过去一口咬上。小虾咬住米饭,迅速撤退到石板边,藏进石缝中。鱼苗们围住饭粒争抢,衔着米饭递来递去,弄得几粒米饭被迅速拱下石板往水底飘去。有两条小木奶奶在争抢同一粒米饭。它们在石板上跳跃,急速抖动身躯,弄得石板上的沉渣团团扬起,又飘散。
大虾用船桨一样的泳足推动身体慢慢往外移动,它们来到石板边缘,用凸起的眼睛远远看着。
一条大木奶奶从石缝悄悄往外探出了头。看到那只硕大的鱼头,我的内心十分激动。不动声色地往筲箕中扔下一小团米饭,然后把筲箕轻轻推下水,等筲箕入水的波纹平静后再给筲箕口撒上几粒米饭。几条小木奶奶闻声而动,它们追赶着米饭粒游了过来。很快,筲箕中又游进了一只小虾和一群鱼苗。当鱼苗争抢食物,翻滚时身上反射出了蓝色和金色的光芒。
这些鱼苗很有趣,若是赤脚站到石板上,它们会围住脚轻轻地咬,感觉痒痒的。
瘦长的小木奶奶和细小的鱼苗对食物十分渴望,进食时的动作非常凶猛。
目标鱼还没动,我得沉住气,等它对食物的渴求超过警惕时就会中计了。
也许是小鱼的安然无恙让它放松了,没等多长时间,它探出整颗头慢慢往前移动。这条鱼的长度和小满的那条差不多,它略瘦一点,不过也算条大鱼,是我十分中意的体型。
我手里拿着筲箕,保持身体一动不动。如果稍不注意弄出了水花,受到惊吓的木奶奶能一步窜出三步远,只需几步它就能逃进石缝中。
起,筲箕被迅速抬出水面。
大洪从口袋抽出一个塑料袋,装上水把它放进去。小木奶奶背上是浅浅的黄色,黑色的花纹也很浅,长大后颜色才会变深。大木奶奶身上的花纹黑得像木炭。
把筲箕重新推下水。
这次一左一右各来了一条,我回头去看小满和大洪,他们蹲在码头上心领神会地看我。
木奶奶顺利游进了筲箕。我正准备把筲箕抬出水面时,一条木奶奶倒退一步停在了筲箕口的石板上。它警觉到危险了吗?怎么不逃走?等了两分钟还没动静,我小声呼喊小满。小满脱下拖鞋,将脚轻轻入水踩到码头边的泥土上。我留意着筲箕外那条,如果它选择逃走,我要迅速拿起筲箕,至少保证捉到一条。它没能察觉到小满的行动,又或许是觉得距离够远构不成威胁,还安静地趴在那儿。
小满站稳了,他将身体前倾,把右手伸到木奶奶后方下水,沉到和石板差不多的深度后手指朝下手腕朝上慢慢朝它逼近。当小满的手掌离它只有三掌远时,木奶奶一步跳进了筲箕。
起!两条到手。
......
我见再也逗不出大的木奶奶,决定收工。
大洪把塑料袋递给我,一条,二条...,抓到了六条。
透过鼓起的水袋看鱼时,鱼会变大,我仔细观察鱼嘴、鱼鳍、鱼尾和鱼身上的黑色花纹。木奶奶的嘴大得不成比例,最大能长到多长?小满抓到的那条是我见过最大的一条,不知道虎渡河里有没有更大的。也许有,河里的食物丰富,而且河里有宽阔的水面,鱼存活的几率更大,存活的年限也更长,不像新沟的鱼根本没法活到下一个年头。
捉木奶奶时,我们见到的那几只大虾很诱人。一对大虾钳有7、8公分长,我守着筲箕时很想等大虾进来,可那些大虾只远远地看着,死活不肯进陷阱。
大洪想抓虾。他回了趟家,带来了细毛绳、一个白底带花的搪瓷脸盆和块沾了灰的塑胶布。
把塑胶布盖在盆口,用绳子把塑胶布固定、绑紧,在塑胶布中间掏出一个鸡蛋大小的小洞,从洞口往里塞进一团米饭。把盆倾斜,让水从塑胶布的洞口灌进去。等盆装满水,小满拨动着脸盆让它往码头前方下沉,盆吃满水歪歪扭扭往水底飘去,坐到水下石阶的尽头。朝盆上方的水面抛撒上十来粒米饭。米饭在水中缓缓下坠,一只小虾从石板缝里冲出来朝米饭粒追了过去。虾游泳时的动作很好看,优雅,像个仙子。
大洪把连着盆的细长绳牵到岸上,我们到虹姨家的小树林里玩。
虾很大,哪天钓一回?
我们斜靠在杉树上商量。大河虾喜欢吃死口,劲又大,钓到后挣扎得厉害,因此钓虾的手感很好。钓虾时我们会玩一个游戏,比谁从虾头上折下来的透明刀片更长,这让垂钓过程一直充满了悬念。
因此钓虾比抓木奶奶更好玩。
“只能早上钓,或者吃过晚饭再来,”我眯起眼去看树林外的阳光,“现在的阳光太烈了。”
“顶片荷叶就好了。”小满满不在乎地瞅瞅树林外逐渐变得炎热的阳光。
杉树树皮上有很多纵向的裂缝,裂口边缘的树皮像纸一样轻薄、柔软。我撕下两片碎树皮,发现褐色的树皮里藏了很多灰尘,一点也不好玩。小满的脚踩在干枯的杉树叶上,发出嘎吱嘎吱的碎裂声。
“我要找一根小竹子钓虾,只要手指粗细,一米出头。”大洪很认真地说。
我家屋后有,靠近池塘的几棵椿树下长了一丛细竹,椿树下的光线不好,这几年没见那些竹子扩张出地盘,也没能长出更粗壮的苗。那些细竹如果不是种在树下,应该不会长得那么瘦弱。等待时很无聊,小满爬起了杉树。他把手掌兜在树干后,脚踩在树干正面,一步一挪,蹭蹭爬到了三米高,哈哈笑着滑下一截,松开手跳了下来。用这种方法爬树很耗体力,我爬不了多高就得抱紧树干滑下来。
小君怒气冲冲跑来了,他垮着难看得要命的脸色说:“哥,你怎么不叫我?”
他边说边擦额头上的汗珠子。
“睡醒了?看到你睡得一脸的哈喇子,没忍心。”
小满背靠在杉树上,摊出舌头学小君嗜睡的模样,把我和大洪逗笑了。
小君对着小满翻出一个白眼,接着问道:“哥,妈说你拿了个盆出来?”
“放在码头下了,在捉虾。”大洪朝新沟努努嘴。
2025年05月15日 10点05分
13
level 4
“多久了?”小君追问。
“半个小时吧。”大洪想了想。
话音刚落,小君转身就朝码头猛跑。小满楞住了,反应过来后朝小君紧追过去。等我和大洪赶到时,小君正站在码头上使劲拉绳。
盆被拉出了水面,里面有很多小鱼随着盆飘荡。
小君把盆端上村道,盆里散落的白花花的米饭粒随着水波荡漾着,惊慌的小鱼在盆里快速绕圈,又拥到一起。
大洪蹲下来,扶住盆沿往一边抬高,水从塑料布上掏出的小洞往外流。几条有蓝色花纹的小鳑鲏顺着水流出来,小君慌忙接住它们,水从指缝间哗哗往下淌。盆里的水慢慢变少了,几只虾在盆里不安地弹来弹去,这么大一只?比我刚才在石缝边看到的还要大。鱼群中还藏着一只大木奶奶,它藏得够深,用筲箕都没能抓到它。一些麦穗窜来窜去,还有一群颜色鲜艳的鳑鲏,盆里就属鳑鲏最多,有几十条,还有一些小木奶奶、不知名的小鱼苗、小白条和米虾。大洪看着挤在一块的鳑鲏,不停赞叹它们的彩色衣裳,要把鳑鲏带回家去养。鳑鲏好看却不好吃,吃起来有苦味,我不喜欢吃鳑鲏。
陷阱抓到的鱼实在太多,超出了我们的意料,小满回家拿来一个水桶才解决这个难题。抓完一个码头,我们就换下一个,忙着抓鱼,忘记了时间,等到倩姑找来时才注意到太阳早过了十二点钟的位置。倩姑揪住小满的耳朵,领我们回家。倩姑赶人的架势就像鸭妈妈往家赶迷路的小鸭子,我们灰溜溜跟着裂嘴喊疼的小满,回家去吃饭。
下午,大洪摆了三个透亮的玻璃瓶在窗台上,每个瓶里都放了漂亮的鳑鲏。鳑鲏太好看,连梅姑都驻足看了好一会。
快吃晚饭时,姐姐说妈妈叫我们去摘菱角。
姐姐催我:“妈妈先过去了,快走快走。”
姐姐带着我往村道赶,路上碰到红哥妈背着锄头迎面走来了。
“小帆,干什么去?”红哥妈走得慢,面带笑容看着我们。
“去新沟摘菱角。”姐姐说。
“今年沟里长了好多菱角藤。”
说话间我们和红哥妈错身而过,一半的话音飘在了身后。
走上村道,顺着姐姐的手指我看到妈妈正站在沟里低头翻菱角叶。
妈妈选中的这截水面浮满了菱角叶,菱角叶挨挨挤挤弄得很多叶片向上翘起来,岸边那么多革命草怎么不往下爬?有些水面鸡头菱多,有些水面革命草多,更多的水面则是各占一块互不相让。相比其它水草我当然更喜欢菱角,钓鱼空闲时也会翻几个吃。
妈妈抬头看到我们,把菱角叶划开往岸边走来。
姐姐把盆丢到沟里。空盆在菱角叶上摇晃,盆被叶片撑住了,只晃动了几下就平静下来。
姐姐试探着往水下踩,突然脚下一滑身子往后一仰失去了重心,赶紧回过头要抓岸边的杂草。我快速伸手扶住了她。
岸边有斜坡,是冬天洗沟时铲出来的,要慢慢摸索着下脚,站稳了才行。
等姐姐在水中站稳了,我把背心脱掉,慢慢将脚踩入水中。
水不算深,刚没过我胸口。我会游泳,其实没啥好害怕的,只是,沟里有鸭子来过吗?如果来过就惨了,被湖鸭游过的水泡了皮肤会长红坨,很痒。菱角叶好像没有被闹过的迹象,但愿没。以前平叔养了几百只湖鸭,每天扬起竹篙赶着乌泱泱一大群出去找食,自从他搬去汨罗后,附近再没人养数量那么多的湖鸭了。小满和大洪家倒是养了几只,不过那几只鸭不会到这来。
我和姐姐共用一个盆,我们站成一排往前摘。
我抓住一株菱角叶,将它整个翻过来扔到水面上。
菱角藤从水底的泥土往上长出一条长藤,在水面上散开十几片叶子。如果把菱角藤比作风筝,那叶片就是风筝,长藤是风筝的线,而扎在泥土里的根则是风筝的线轴。一片片散开的锯齿形菱角叶片下有一根短短的连接在长藤上的茎秆,茎秆两头小中间粗像梭子一样,轻轻一捏会被压扁、变形,松手后又弹起恢复成原状,很像泡沫。长藤上长出了一颗颗大小不一、有四个尖刺的菱角。黑菱角,是已经成熟即将掉落水底的老果,落在水底来年会长出一株新藤,开启新的旅程。黑菱角不摘,太老不好吃,有的还坏掉了;青灰色菱角,在菱角外壳表面沾了很多浮沫,不太干净的外表代表它生长了一段时间,再过些时日外壳会变黑;鲜绿色菱角是嫩菱角,能用指甲轻轻划开外壳,里面有白嫩饱满的果肉,又脆又甜;半大的嫩菱角有淡淡的涩味,我很少摘;再小的菱角,果肉只比米粒大一点,就不要了。
摘下一颗嫩菱角剥开放进嘴。“呲!”能听到果汁溅射的声音。
“妈,他只顾着吃。”姐姐在快速翻菱角叶,摘下一颗颗菱角放进盆里。姐姐摘菱角已经很熟练了。
“别吃了,天快黑了。”
干农活的日子,不到做晚饭的时间妈妈不会回家。如果不是摘菱角,此刻妈妈已经在家忙着做饭了。妈妈吃饭的时间很难往后延迟,为此我很伤脑筋。钓鱼时遇到鱼情好正好呢,碰上姐姐来叫,我就得马上收拾鱼竿回家;和小满他们玩耍时也是如此。今天妈妈为了摘菱角,愿意迟一点吃饭,想到这我打消了再吃几颗的想法,和姐姐一样认真摘菱角。
新沟为什么叫新沟?
打我记事起就有这条沟了,他们却一直叫它新沟。是不是两年一次的洗沟,把沟底的淤泥挖干净后又像新的一样?、洗沟是件好事,踩起来虽然比不上月湖的纯沙的湖底舒服,比起那些烂泥塘可强多了。
天色慢慢变暗,我们也干得越来越快。我不再说话,只顾着给菱角叶翻身,摘下菱角扔到盆里接着翻下一兜。天黑前,两个盆里的菱角堆得高高的再也放不下了。我们把菱角抬到村道上,妈妈打发我去叫爸爸。新沟里的淤泥虽然少,但腐烂的植物沉积在沟底,因此我们的脚上都有一些稀泥。妈妈和姐姐到沟边去洗脚,我准备去叫爸爸时随便在稻田里刷刷。就在我刚离开村道走上那条到娭毑家的小路时,突然听到了姐姐尖锐的叫声:“啊!有蚂蟥。”
我跑回去,看到姐姐站在沟边惊慌失措地指着脚腕。姐姐脚腕上粘了两条肥大的黄绿条纹蚂蟥,她小声抽泣着,声音发颤地说:“妈,蚂蟥,蚂蟥。”
“打它。”我指着蚂蟥,提议道。
姐姐的双手缩在脸下,目光躲闪,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妈妈顾不得去洗脚了,要来给姐姐清理蚂蟥。妈妈小腿上也沾了黑泥,不知道腿上有没有粘上蚂蟥。我决定采取行动,迅速蹲下从姐姐脚腕上抓起一条。蚂蟥的身体软软的,虽然没蚯蚓软,但蚂蟥有一项蚯蚓没有的特技,它能被拉得很长,也能缩成很短。我把它拉直往外扯,它的嘴啃在姐姐的脚腕上,怎么也不肯松口。
姐姐遮住眼睛大叫:“啊!不要,不要拉。”
打?我只好放开蚂蟥征求她的意见。
“打,打。”姐姐难过地吸着鼻子,睫毛上的泪珠串起来了。
我一巴掌狠狠甩在蚂蟥上,脚腕上发出了清脆的响声。拍打一次蚂蟥身体缩紧一次,当它缩成一团时松口了,从脚腕上滚落下来。
我把第二条也拍打下来。
“妈,你脚上有没?”我捡起两条蚂蟥回头去找妈妈。
“有条小的,扔回沟里了。”
姐姐看着正往外冒鲜血的伤口,弯下腰伤心地摸了摸。
妈妈笑她:“怕蚂蟥,以后怎么下田干活哟?”
爸爸从小路快步拐上了村道,他身上衣服湿透了,头发粘在额头边往下滴这汗。他大步走过来看着姐姐:“怎么在哭?”
“我带他们摘菱角,她被蚂蟥咬了,吓哭了。”妈妈觉得好笑,同时又有些自责。
爸爸上前查看姐姐脚腕上的血迹:“蚂蟥呢?”
“在这。”我摊开手掌,两条大蚂蟥蜷缩在我手心。
爸爸看了一眼,冷冷地说:“还不扔掉。”
“不。我要拿回去放在灶膛里烧,把它们烧成灰。”我收拢手指握住蚂蟥。哪能这么便宜它们?
爸爸有些生气,又有些无奈,扭头看到放在路边的盆,他吃惊地说:“这么多?”
“只摘了一小段,天快黑了。等哪天有空,拿个大盆来摘。”妈妈笑着上前问姐姐,“下次还来吗?”
姐姐不好意思了,含着眼泪偷偷笑。一颗泪珠从她脸上滑了下来。
到家后我跑去月湖泡澡,漂亮的晚霞躲起来了,天空像洒上了一层米汤。吃晚饭时星星纷纷探出了头,吃过饭爸爸搬出竹床,点上蚊香,妈妈选出一篮菱角放到竹床边的凳子上。
2025年05月15日 10点05分
14
level 4
梅姑过来吃菱角时和妈妈说现在出现了一种红菱角,红菱角只有两根刺,一颗顶我手上的两颗大。那么大一粒?家养?菱角怎么养?听说过养鸡养鸭没听说过养菱角,梅姑不会在吹牛吧?
“妈,菱角还能养?”
梅姑听了竟不停大笑。妈妈告诉我养菱角就是种菱角,和种水稻差不多。我听得一知半解,水稻种在稻田,菱角却不能种在稻田,难道种在池塘?可是,谁家池塘不养鱼,去种菱角?
梅姑抓了一把往回走:“有空了我也去摘。”
我摸来一颗菱角,指甲掐进浅浅一层就被坚硬的纤维抵挡住了,这是颗老菱角只能用牙咬。老菱角壳硬肉也硬,但味道更醇厚,炒肉吃就更好了。我决定省省牙,先吃嫩菱角,把老菱角往篮子扔了回去。
“丢到这个桶里,”姐姐踢着脚下的水桶说,“明天煮熟了吃,煮熟的菱角又粉又甜。”
我从篮子里摸到那颗老菱角朝桶扔过去,菱角碰到桶沿转了个身掉到了地上。姐姐瞪了我一眼,弯下腰把菱角捡起来放进桶里,又把桶往我这边挪了挪。
周四晚上我和姐姐把饭桌抬到禾场上,吃饭时才发现爸爸不在家,桌上只摆了三副碗筷。爸爸晚上很少出门,我疑惑不解地看着妈妈,妈妈说爸爸去小四家了。是住在老堤上的小四?爸爸去他家干什么?妈妈不说爸爸去干什么了,她怎么啦?说话像往豆荚外挤豆子,不挤蹦不出一粒。
“小四被蛇咬了,爸爸去他家了。”姐姐快速说道。
蛇?毒蛇?一道闪电在我脑中一闪而逝。爸爸不会治蛇毒啊?
外面有很多蛇,稻田、水沟、棉花地、池塘边,几乎我能想到的所有地方都有蛇。毒蛇能要命,小四怎么这么不小心?我几口扒完饭,筷子朝桌上一放,准备去找小满他们问问小四的事。果然六伯和达叔也不在家。
“小四在田埂上被蛇咬了。”
“是土屁股咬了他。”小君说。
“也可能是其它蛇,毒蛇有好几种。”
“土屁股。”小君坚持说。
我让他们别吵。
小满瞪了小君一眼:“小四被蛇咬到后边往家蹦边哭,后来被别人背回了家。回到家脚腕就肿了。”
是蛇毒在蔓延,是什么蛇?蛇药师傅来了没?
小君提议说去看看,大洪溜回家摸了支手电,带着我们往老堤上走。
“小四比我们小吗?”路上我问大洪。
“比我矮,要小吧。”小君转过头来看我。
去老堤的土路有三米宽,因为拖拉机常走的缘故,路面被压得很结实。路边长了很多一尺多高的杂草,大洪非常警惕,不停晃动着手电光。不知道什么原因,夏天的夜晚蛇喜欢躺在路上,要是不仔细看,会误以为横在路上的蛇是根树棍。
在手电筒的指引下我们沉闷地走着夜路,路上谁也没说话。当手电筒扫向路两旁高高的草丛时我总要紧张地看看那些被灯光拉长的黑影,此刻连头顶的星光都不亮了,四下显得黑漆漆的。听着树梢突然响起的蝉鸣混着四周不知名夏虫的低鸣声,我的心提得高高的,是黑暗本身让我害怕?还是对黑暗的未知让我感到害怕?我们被夜色笼罩在一小束橘黄色的灯光里往前迈步,一步步爬上通往老堤的斜坡,走到一条屋后小路。小路不到一米宽,右边是房子地基左边是高高的斜坎,斜坎上种满了大树,头顶微弱的星光被树梢和屋顶重重遮盖住了,在黑暗中斜坎上那些树枝张牙舞爪地朝我们伸来,寂静的树底好像藏着人在朝我们打量,越看越显得阴森恐怖。一路上我的心脏扑通扑通乱跳。
路窄,我们得挤在一起。夜晚的空气又闷又热,让人烦躁。
终于有人说话了,大洪指着前方几十米处突出在路边的一个屋角说:“再走过几个房子就到了”
不知道小四家有没有养狗,小满从斜坎边摸来一根枯棍,这有什么用?只能吓吓狗,真拿来打枯棍会应声而断。绕过屋角看到了从街檐泄出来的一块灯光,小君吐出了一口长长的气,我也放下了悬着的心,终于到了。
走上禾场看到禾场角上有几个人在窃窃私语,我们站在阶檐前看着堂屋,里面站了几个人,有人往一个房间走了进去。
有人喊我吓了我一跳,回头一看是德叔。还好德叔不是在刚来的黑路上叫我,娭毑说,走夜路不能答应突然飘来的喊声。
“德叔,我爸呢?”
“刚才还在这。”
德叔把我们拉到禾场边,小声说小四被咬伤的腿从脚踝肿到了膝关节,蛇毒还没被压制住。禾场上那几个人好像在说接蛇药师的事,我听到了八百弓和洪湖的地名。
这时我才注意到脚下的禾场边缘竟是一个陡峭的坎,我拿过大洪的手电探出头去看着吊在堤下的那块稻田,老堤这么高?我常和小满往他叔家跑,从没注意过老堤有这么高,是那个长长的斜坡让我忽视了吗?
娭毑说以前老堤后有条大河,河里能跑轮船。河去哪了呢?
大洪说要进屋看看,我抬头看着德叔。
德叔说:“去吧。”
我们一起跨上阶檐走进堂屋。房间门口挤了两个人,小满从他们身边往里挤,那人回头看了小满一眼,侧身让开一道缝隙,大洪跟着挤了进去。我和小君一前一后夹在那道缝隙里。
房间里几条凳子围在床边,其余的人散开站着。我从两个窄窄的肩膀空隙里看见了小四。小四躺在床上,面色发暗,青紫、干枯的嘴唇微微张开,憔悴的眼睛闭着,太阳穴旁有长长的泪痕,因为疼脸不自觉地扭曲了。目光往下移动,右腿膝关节上有一道勒痕,深深勒进了肉里,箍这么紧?再往下,膝盖高高肿起,已经看不到膝盖骨的痕迹了,皮肤肿得水亮,呈紫褐色,反射出一种难看的光线,好像皮肤下藏着一片丑陋的虫子。我用力掂起脚,小四的脚踝肿得像发起的馒头,上面粘着大块青绿的糊状草药。伤口周围的皮肤发黑,脚踝下压着一块解开的白布,布上沾染着大块褐色的药汁。
小四正在遭受磨难。
看着那块布上的药汁,不知从哪钻出一道气往咽喉快速上涌。我把眼光移开,极力控制身体里那股不受控的逆劲,压住那道上冲的气。身体好受些了,我再接着去看。床边有个白胡子老倌,下滑的肩膀诉说着失去的岁月,枯瘦的手臂扶在床沿,干皱的皮肤上有很多小块褐斑。他在和小四妈妈说话,小四妈眼圈浮肿,眼光慌乱,脸上挂着泪。脓腥难闻的草药味持续钻进鼻腔,气味越来越重,让我不能呼吸,胃里莫名翻涌。用力捂住嘴,悄悄后退,退到堂屋门口,转过身迈过门槛,快步走上禾场,禾场上空空荡荡。我跑到高坎边,看着远远的黑幕,敞开嘴大口大口的吸气,不停往下咽口水,极力抑制胃。站直,手顺着胸口往下抚,好不容易才把想呕的感觉压了回去。
“怎么啦?”
一个轻轻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是小君跟来了。
“屋里的药草味我闻不得。”用手背抹去眼角的眼泪,呕吐压了回去,眼泪逼出来了。
小君站到我身后,给我轻轻拍后背。小满和大洪出来了吗?我转身看看,禾场上除了我和小君,没其他人。
“我不进去了,在外面等你们。”我对小君抱歉地说。
“我也不去了,我害怕。”小君转过身去看不太远的堂屋,门口空荡荡的。
我想看星星,却静不下心,只好和小君在橘黄色的灯光下走来走去。等了快十分钟,大洪和小满一前一后出现在堂屋门口,我们沿着过来的路,沉默地回家。
小四走了。
出葬那天,我站在池塘边听着送行的鞭炮和唢呐声。心情复杂地看着长长的队伍,想起我们以前一起玩过的游戏,不禁暗自伤心。
吃晚饭时,爸爸看着我和姐姐严肃地说快到七月半了,以后晚上不能出门玩。
爸爸不准我晚上继续睡在堂屋,妈妈笑着说:“你爷爷要回来,你睡竹床,他回来了坐哪呢?”
七月半,鬼节。
爸爸用自行车从潘田拉回家好多黄纸钱,他把纸钱卸下来,一个人在屋里忙。磨墨,拿出不常用的大毛笔,在一种又薄又窄的白纸上写毛笔字,上面写的繁体字我一个也不认识。
我溜进屋拿起一张刚写好放在空处的纸问他,写的是什么?他说是大舅的名字。大舅?吓得我呆呆的。妈妈进屋时看到我不对劲,这才给我解释大舅不是毛舅,大舅是毛舅的哥哥。
大舅得了一种叫肺结核的病,是不治之症,已经去世很多年了。
傍晚爸爸把封好的纸钱包堆到禾场边,划燃火柴点燃,火苗从底部升起、蔓延。堆成小山的纸钱包像篝火一样熊熊燃烧,烟袅袅上升,一片片灰烬被热空气带往空中,又钻出热气飘下来。
七月半了,小四会回家吗?
2025年05月15日 10点05分
15
level 4
7. 晒谷
割稻子我和姐姐去帮忙了,爸爸给我做示范,让我试着割了几蔸。后来,他们割稻,我顶着烈日抓蝗虫。
蝗虫的大腿粗壮有力,蹦一下能飞出很远,我要追出几个回合才能抓到。
相比有黄色斑点的一指多长的大蝗虫,我更喜欢抓翠绿的小蝗虫。稻田里的蝗虫太多了,我抓了又放,放了又抓。在一个个稻蔸间奔跑穿梭时,有很多的土蛤蟆、小小的青蛙仓皇往外逃窜。
稻田的水早放干了,又晒过几天,脚踩在泥土上不会往下陷落,只能踩出浅浅的脚印。
那些鳝鱼和泥鳅藏到哪去了?割完稻又要往稻田灌水耕田,等秧苗插好鳝鱼和泥鳅会再次冒出来,也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
稻田很好玩,只是太阳太毒,晒得皮肤火辣辣地,背上汗流不止、脑袋发晕。爸爸发现了我的异样,让我到树荫下大口大口喝茶,休息了一会才恢复。
怎么就不能吹吹凉快的风呢?夏天刮来的都是火风,让人很不舒服。
妈妈和霞叔忙着割稻,我和姐姐负责搬运他们割下的稻杆,爸爸和德叔负责用拌桶打。
爸爸和德叔脚踩着长长的脚踏,把大把的稻穗伸到钉着拱门形铁齿的木桶上。木桶不停翻转,上面转动的铁齿把一颗颗稻谷打下,落到底部的仓里。木桶上有几颗铁齿磨损得厉害,断掉了变成一个个锋利的铁刺,因此爸爸禁止我和姐姐靠近拌桶。
搬稻杆要在烈日下跑来跑去,姐姐觉得割稻的日子没有晒谷好。姐姐还说夏天的阳光太厉害,晒得人脱皮。
脱皮?我看看自己胳膊上脱落得像地图一般的皮肤,死皮的边缘往上翻起,呈现异常干枯的白色。将指甲伸进边缘,掀开,能拉出一张五公分长的,不带断裂的死皮。
我无所谓,只要好玩就行。
第二天早上我被姐姐摇醒了。我迷迷糊糊的,看到靠着头的手臂湿润了一片。从竹床上坐起来,揉揉眼睛,摇摇晃晃走到饭桌前。
桌上放着几盘菜和盛好的米饭,猫鱼豆腐、腌萝卜条、苦瓜炒蛋?又是苦瓜!接连吃了几天苦瓜了,清炒苦瓜、凉拌苦瓜,今天是苦瓜炒蛋。
姐姐看透了我的心思,用筷子指着一盆炒黄瓜给我看。这时妈妈突然出现在门口,她拨拨额前的头发,看着我笑。我有些局促不安。
“小话说天天吃苦瓜,吃腻了。”
姐姐夹起一长条辣萝卜,萝卜条上挂着红色、黄色的碎剁椒。她嚼出了咯嘣的脆响声。
“吃苦瓜败火,不长包不长疖子,”妈妈笑笑,接着说,“明天吃丝瓜,再做个凉拌菜瓜。等太阳出来,你们要把稻谷摊开,我去插秧了。对了,篾斗盘里的芋荷要抬出去晒晒,再晒一个太阳就好了,我晚上回来腌。”
此时,天还没完全亮。地上盖着露水湿漉漉的,要等到太阳冒头把禾场晒干才能晒谷。
皮蛋什么时候能腌好?我记得腌了有一段时间了,确切的日子倒不记得,今天晚上要和妈妈提一提。她这些天忙着双抢,忙得忘记了也说不准。
等把稻谷晒干,吹过风车收进谷仓后,我要去钓财鱼。
坐下拿起筷子,瞄一眼水红的猫鱼豆腐,没有欲望。姐姐一筷子打到我正要夹菜的筷子上,我惊讶地看着她,辣萝卜还不让人吃?让我吃白米饭?气得我直冒烟。
“去刷牙、洗脸。”姐姐扶着桌子,斜着眼瞪我。
哦!忘记这茬了,我灰溜溜地离开饭桌。洗漱完重新坐下吃饭,“姐,稻谷哪天能晒干?”
“怎么?”姐姐的左脚踩在椅子的横杠上,她像湘西剿匪记里的四丫头一样懒懒地看着我,“你想偷懒?”
“不是,我算算时间。”我端起碗,闷头扒饭。
这么热的天气,不能好好乘凉,实在是折磨人。
“说不准,才收回家的稻谷湿着呢。”姐姐的声音听着也很无奈。
插秧得多少天?爸妈要是忙完了田里的活,晒谷这事有很大的可能不要我做了。姐姐无力地摇起了头。姐姐怕晒太阳,说起来她才是最不想晒谷的人。
吃过饭,我搬出板凳坐到屋檐下。天微微亮了,看日出得走到村道上,像蛋黄一样温润的初阳会从湖田尽头那条跑中巴的鹅卵石公路边那线杉树树冠后慢慢露出半张脸来。
大洪和小君还没出来,可能还在睡懒觉,正琢磨时看到梅姑穿一件旧衣服、套着长袖套,头戴大草帽出了门。
过了半小时,太阳才慢腾腾地往上爬。姐姐出来看了看,又转身回屋了。现在还不晒,怎么就开始往屋里躲?
还没看到大洪他们,我走到他家门口喊了喊。没有回应,我沿着台阶往上爬,刚走到他家门口冷不丁从里面蹿出一人从身边匆匆跑过,跑去了禾场边缘的树林。
耳边传来了呲呲的水声,小君是被憋醒的啊!
大洪家后门没打开,堂屋里的光线昏暗。里面摆着一张饭桌,蓝色纱布做成的罩子罩住了几盘菜。
比我还能睡,太阳要晒屁股了!我推开虚掩的房门,看到大洪的一条腿压在被子上,他趴在床上一动不动。这时小君跑来了,他推开我,绕到床边躺下重续旧梦。
“太阳晒屁股了。”
我指着墙上那扇淡绿色的木框窗户,那里有一道淡黄的阳光穿过玻璃射了进来,印在床边的灰墙上。
大洪醒了。
他挣扎着抬起头看窗户,嘴角挂出惊讶的线条。
大洪清醒了一会,开始迷迷糊糊推小君。小君一动不动,大洪加大力气推搡,推得小君的身体一晃一晃。见实在摇不醒,大洪索性不管了,靠近床柱坐好,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他扭扭脖子,开始穿裤子,上衣是睡觉时穿的背心,倒省了事。
穿衣时大洪断断续续地说没睡好。是啊,晚上热得睡不着,早上又睡不醒,谁不想在清凉的早上睡个懒觉?都怪双抢,抢掉了我的好梦。
“大洪,你们怎么不挂蚊帐?”
“小君睡觉喜欢乱踢,会把蚊帐踢开,还是点蚊香靠得住,”大洪来到堂屋门口,半闭着眼看了看屋外的阳光,“小话,好天气啊。”
2025年05月16日 12点05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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