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吃饭了

【承乾宫中一丛梨花开而又落，洁白如雪的花苞纷纷扬扬，滋养得绿树茵浓，葱茏可爱。节气虽已近小满，但京城不比桂海湿闷，殿前树影婆娑，烈阳掩映，却鲜少心浮气躁。这日邀浅浅与夏姐姐来打络子，起初尚是各司其职，不知何时便成了浅浅埋头工作，夏姐姐一面吃冰，一面同我说起津门故里，最好玩的不是拉洋片、赶庙会，而是插科打诨的人，饼中也绝不准见菜，见了即是无人问津。一时听得起兴，难免厚此薄彼，连给浅浅的西瓜酪也迟了半刻，见她委屈巴巴望来，这才连忙低头认错，承诺下次定听她讲夺夺粉的传说】
【待太阳西斜，各回各宫，自鸣钟再敲过一下，丫鬟们便进进出出，预备起晚膳来。忽想起夏姐姐说的饼与菜，又想起小光近日行止，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只唤小铃儿到身边】
去瞧瞧公主下学了不曾？与小光说，今日有糖醋小排，还有肃娘娘打的络子，配在那把她新得的绢扇上，再是好看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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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要吃

晨起、洗漱、上学、散学。似乎日日都是如此，生活总这般一成不变，荡不出一丝波澜。可我却并不因之介怀，日复一日的功课不过是为日后拔得头筹而来的小小考验罢了，我可是聪明又勤勉的行光公主！女傅讲学的间隙里，我如是想道。
今日仍旧没有例外。我稍稍偏首，便能瞧见同行而来、恹恹欲睡的小执和小至，再往窗边看去，还有看着也不甚清醒的小止和小之。怎么今日都这般懈怠？我瞥一眼女傅，又看看手中的书本……怪不得她们，今日学的东西实在令人乏困。残阳西斜，一天的功课便在这样的日光里落下帷幕。
才怪呢！我甫一迈入逐火小阁，便重新翻开了书。只念了两句——是什么东西响了？我四下环视，找不到一点源头，才知是自己腹中空空的缘故。
恰在此时，母妃身旁的丫鬟入了殿门，将今日晚膳一一道来。糖醋小排——谁能拒绝一碟热腾腾的糖醋小排呢！功课难得的不那样重要了些，我从书中摸出一张习字纸，还不忘一并捎着绢扇，就这般急匆匆、又兴冲冲地往云梦殿锦去了。
“这个，要予额涅瞧的，先生夸我字写得好呢——还有这绢扇，恰好缺些什么，肃娘娘的络子打得真是时候…” 我一面念叨着，一面迈过门槛，向母妃招招手，“额涅，我回来啦——我闻到了，是糖醋小排的香气！”

【夏日里菜色总不易凉，因将窗扇开了小半，殿外白茉莉的簌簌香气，便若有若无地骀荡开来。幼时学过的绝句，正是如许闲宵似广寒，翠丛倒影浸冰团，而今妙处已不仅是远望，却将五感皆笼罩在清凉之间。握着浅浅打成的络子，只在窗前站了片刻，俨见小光蹦蹦跳跳地过了仪门，不禁微微笑起。我作母亲未久，但望着桃花次第、春柳拔节，原是这样令人欢喜的事体——打好下一封家书的腹稿，再耐不得性子，匆匆迎了上去】
【公主与我其实相像，却又不甚相同。在这样的年岁里，她已对女傅留堂、课业繁重，乃至宫中无所不在的规矩，有了任劳任怨的姿态。望着那张梅花小楷，可谓心正笔正，笑将她拢入怀中】
何止是写得好，再练个把月，便能指教你肃娘娘抄书了。额娘做主，这只络子便是她拜师的束脩。
【话音未落，正见小女儿笑眼弯弯，与那碟糖醋排骨可谓亲密无间，倒悄悄松了口气，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那是我们才需明白的道理，她仍是个小孩子呢。但想起不久前，公主掷地有声的宣言，目光仍在它一旁的翠绿上打了个转，有些迟疑地】
这个，你不是与额娘说，在书里面瞧见“五谷为养，五果为助，五畜为益，五菜为充”，任是哪种也不能少吗？今日正巧，听你裕娘娘讲了一位天津名厨，叫奴才们学了他的做法，将莲藕、青菜与萝卜拌个什锦，说是夏天吃来真真爽口，要不要尝尝？

“学堂里，先生曾言，为人之师万不可行误人子弟之事。额娘既这样说，那我合该勤勉练字，写得更漂亮些——不然，教坏了肃娘娘，可如何是好？”
我说得振振有词、有理有据，连方才因糖醋小排而欣然的面庞也变得一本正经起来。
“而且，络子我都已经收下啦！”
伴学的几位小伴读同我讲，天家贵女也好，寻常女儿也罢，在母亲面前大约都是最本真的模样。我当然是十分赞同的，不然，在额娘眼前也总是作出一副沉稳持重、不似常人的模样，可要压得人喘不过气啦。
……话又说回来，我缘何要如此？那日小执同我讲道，这或许便是奇怪的好胜心吧！
可这样的好胜心在一碟绿油油的青菜面前蓦然大打折扣。目光在那盘凉菜上转了一圈儿，我似乎就肉眼可见的瘪了下去。
“这样是不假，但……”
没有但是！这可是额娘特地留心、精心准备的，怎能让额娘失望呢。我又望向那盘看上去人畜无害的青菜，偷偷将那些小小的不情不愿收起来，重新下了一回决心，这才开口。
“额娘说得是，我这便尝尝。”
我刚要拿起竹箸，忽地想起一件至关重要的事——于是，果断地放下了手，又郑重其事地道。
“先生讲，百善孝为先，与额娘一同入座，该是额娘先吃！”

【小光袖口常带着清香，但并非兰麝充盈，而是淡淡的紫石翰墨之气，俨见于书画何等醉心，又何等用心。可望着她粉团一般的小脸，寻常阿妹儿的宜喜宜嗔，只在这殿阁间偶尔得见，更多时候，却是沈静的、矜高的，不乏韧性的。虽这正是觉罗氏百年相承的血脉，但过浓过淡，于总角小儿皆是失衡。不由轻摇了摇头，将公主握着络子的手牵在掌中】
落笔至清风出袖，明月入怀，乃是世间墨客毕生所求，小光有这样的心愿，额娘很高兴。只是你瞧，这茉莉花冬月时生根发芽，春天里潜滋暗长，待到夏日方能尽态极妍，无论学得是什么，总要给自己些时间与耐心。
【一时若有所思，小巧的眉心轻轻含拢，片刻方道】
往后练字若是乏了，便来寻额娘，我也很想向小光讨教些笔法呀。再者，哪怕不写字，只歇一歇，尝尝新做的桃花酪，总是很快活的。
【宫人为小光捧来花水净手，趁空瞧过余下菜色，除却眼前两道喜恶分明，另有黄葵伴雪梅、荷包里脊、金鱼戏莲，俱是模样好看，滋味过人的佳肴，很难不得小女儿青睐。白苹向来体贴公主爱甜，因又添了时令百合、绿豆蒸成的方糕，一面引她去瞧，一面身先士卒般，含笑拾起箸来】
小光猜猜，额娘小时候与你一样，还是不一样？

四季更迭有序，自然之律轮回不休，一切自有其安排。可年幼的小光公主向来不信命运——我只觉得，
天道酬勤
。于是，便有了日复一日在学堂伏案温习、直至太阳西斜的身影。
可额娘说的，却仿佛也很有道理。谁人不想歇在软榻上，一面拿小扇扇风乘凉，一面吃一杯方从冰鉴中取出的凉饮呢？尤其是在这般炎热的夏天！
“嗯嗯，”我点点头，又附和道，“额娘说得是！再说了，与额娘在一起的时候，便是我最自在、最快乐的时候啦！”
可我总怕，一时的懈怠便要招徕后续无穷的祸患。人言学如逆水行舟，若教人迎头赶上，可要太丧气啦——虽说小执与小止她们总说这是杞人忧天。她们说，担心小子们作甚么呢？他们也不见得有多勤勉。而我却很难这般乐观。若是使得汗阿玛与额娘失望了，那该如何才好？
想到这里，我忽然又垂下头去。
净手的间隙里，我眼光瞧瞧扫向额娘含笑的面庞。而后，又强使自己将视线转向小桌。一桌佳肴均是色香味俱全，除却肉稍少了些外，并没有半分瑕疵。
“喔……”我若有所思地说着，“我猜额娘是同我一样呢。小光可是额娘的亲女儿呀，或许是一脉相承呢。”
话讲得轻快，可若要听着，却无端多了几分低沉。如此这般藏着小小的心绪，大约很快便要被额娘瞧出端倪。但于她面前，我向来最坦率、最诚恳，不作半分虚假。于是，便极为认真地发问。
“额娘，若是我功课起起伏伏，”我略有些心急，“我是说如果喔…如果我课业不再那般名列前茅，额娘——还有汗阿玛，还会一直、一直爱我吗？”

【握箸的手顿了顿，将一筷油润的小排夹进公主盘中，这才收回腕来。手又软又暖，正落在她鬓边，别过女儿不知何时垂落的碎发，引得小蝶钗轻灵作响，与仲夏夜一般宜人】
其实并不太一样。比起在课业上拔尖，额娘更喜欢随祖母莳花、下棋，哪怕是养鸟。倘使女先生要留堂，而渔火节的船灯已渐渐亮起，也一定会找到最没破绽的理由，赶忙向白沙河湾去，瞧竹筏追着鱼鹰走。还有龙抬头的抢花炮，京城这样安静，竟都要忘了有多热闹……
【可这样说，却也不尽然。公主的眼睛在烛光下亮晶晶的，真像从前的陈昭愿。她伏在祖母膝上，乌发散如一团柔软的青云，神色认真地把玩着一枚金钗，好似能窥探这天下最高贵、最神秘的命运。即使在这样深奥的命运里，她仍不愿作庸常的躬行者，却始终向往着自洽内求的朝夕，似新叶舒卷，各得其宜。至于皇上，她已过早地明白，在碧瓦朱檐之间，除却多情的风、明媚的日光，再没有什么能平等赐予众人，哪怕血亲与姻亲，原该是这世上最固若金汤的纽带。弯眉笑了笑，只道】
小光也听到了，额娘幼时无拘无束，并不比你认真要强，祖母却从未因此懊恼。她说人生在世，所求不外太平称意，二者得一已然有幸，俱全便是美满。如今虽在宫中，太平称意或许更难些，但你比额娘厉害，一定能做到的。

察觉到鬓边的暖意时，我便略略抬起头。目光由上而下，先瞧见的竟是白瓷小盘之中一块油亮红润、尚还略略冒着热气的小排。再往上瞧瞧，便是额娘含笑的面庞。她讲的故事总是很动人的。无论是亮起晚灯的船港、浪花层叠的海湾，还是身居宫闱之中的纯昭公主未曾得见的节庆…那些我所未曾见过的，在此时引去了我的精神。方才幼稚的懊恼因母亲的抚慰也去的空空荡荡。
“额娘从前的生活竟那样有趣呀！单说渔火节，听着便觉得很有意思啦。”
那么——我忽然意识到，紫禁城没有海湾与渔火，于我的母亲，是不是十分无趣呢。
我曾从书中读到世间百态。有安居乐业、朴实却敦厚的百姓，出口成章、下笔如有神的诗人，还有逍遥快意的侠者，一朝成名的书生……亦曾无数次发问：这些都是真的吗？
我终于知晓了答案。人各有独属于自己的一条长路——便如额娘说的一般，顺遂自得便是最美满的。
“额娘放心，女儿不会让你失望的，就像…”我十分快活地说着，又极其奋力地从脑海之中搜刮出一句“恰当”的比喻来。
“——就像糖醋小排也从来不会使我失望！”
饭桌间的闲谈已然回到满桌的美食上。我重新下定决心，将一片青菜夹到小碟中，和着小排一同咬了一大口。
“这青菜的味道似乎也还可以嘛……不过果然还是小排好吃一些，”竹箸落在盘中，我挑了其中长得最齐整、色泽最好看的一块小排，又夹至额娘面前，“额娘也尝尝！”

【我当然知道，公主的兴高采烈若似上元夜升至半空的焰火，她低垂眼帘，眉目微蹙的停顿，便似焰火背后的月亮，任形状如何圆满，总也难免寂寥。而这一息寂寥究竟为谁，大约只能是她的母亲。我为小光铺陈出桂府山水、月夕花朝共同绘就的长卷，它虽在跳丸日月间、在故人的脑海里依旧鲜妍，但既是画卷，便再难留存于真实之中。望着她清亮亮的眼睛，静静地出了一会儿神，才慢慢讲】
额娘从前的生活很有趣，是因为家中重慈开明，父母宽爱。而今的生活一般如意，也是因为在宫中有了，【而方才的扪心自问中，或有失落、怀念，但从未有过遗憾】额娘与小光的家。
虽然这里的渔船只能在如意馆见到，年节时花炮声很响，环顾左右，却再没有那些热闹的同伴。但额娘与小光坐在一处，吃一餐饭、听一曲琴，甚至只是琢磨些给小姑娘梳辫子的样式，心中也总是满盈盈的。
【月痕渐上帘栊，轻弱的烛火不胜布施，殿前两盏明瓦灯因次第亮起，云母片在夜色中分外朦胧，是夏日里难得的幽静。挟起一筷公主布来的菜，心中同样温存】
往后时日这样长，额娘的故事虽多，却都可以慢慢讲给你听。不过在此之前，小光，【偏颊与她一笑，是镇日最爱讲的、轻松的调子】你能不能告诉额娘，床前那只小匣子里，都藏了什么宝贝呀？

偷偷加几个字
【承乾宫中一丛梨花开而又落，洁白如雪的花苞纷纷扬扬，滋养得绿树茵浓，葱茏可爱。节气虽已近小满，但京城不比桂海湿闷，殿前树影婆娑，烈阳掩映，却鲜少心浮气躁。这日邀浅浅与夏姐姐来打络子，起初尚是各司其职，不知何时便成了浅浅埋头工作，夏姐姐一面吃冰，一面同我说起津门故里，最好玩的不是拉洋片、赶庙会，而是插科打诨的人，饼中也绝不准见菜，见了即是无人问津。一时听得起兴，难免厚此薄彼，连给浅浅的西瓜酪也迟了半刻，见她委屈巴巴望来，这才连忙低头认错，承诺下次定听她讲夺夺粉的传说】
【自元年奉选入京，不过俯仰之间，这已是彼此共度的第二个夏。女孩们成为深宫奉养的富贵闲人，又毫无知觉地成为母亲。但说来有幸，何浅浅仍是一双时常懵懂，似睡未醒的眼，夏姐姐仍是满头珠翠，光彩夺目，浑如公主最喜欢的西洋玩偶，我们似乎都不曾变。待太阳西斜，姐姐们各回各宫，自鸣钟再敲过一下，丫鬟们便进进出出，预备起晚膳来。忽想起夏姐姐说的饼与菜，又想起小光近日行止，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只唤小铃儿到身边】
去瞧瞧公主下学了不曾？与小光说，今日有糖醋小排，还有肃娘娘打的络子，配在那把她新得的绢扇上，再是好看不过。

书中有“一朝辞此地，四海遂为家”之句，学堂之上，便有无知且无畏发问：到底何处为家？女先生便笑答，诸位公主们，紫禁城便是你们的家。此时我心想，这并不全对。家当是额娘与小光共同的家。譬如现在，这一方小殿是我能卸下纯昭之衔、返璞归真的乐园，便是额娘与我于后廷中相互依靠的小家。
念及此处，忽然觉得豁然开朗起来。小执总言，小光看似绝顶聪明，其实却是个笨小孩。我从前总有着十足的不服气，总要于诗文或算术上胜她一筹才解气。可或许她是对的。我才明白，笨拙也好、聪颖也罢，陪伴在某些时候要胜过虚浮的功名，毕竟，额娘爱的一直都是小光呀。
“喔，还有很多很多的故事呀……”我满是希冀地望过去，“小光很期待！”
于是，一个宁静却快活的夜晚便这般开始了。我已然作好了一个聆听者的姿态，预备听额娘讲起水乡的云起云落。我在脑海中描摹着那里的傍晚。有着渔火与灯塔、海湾与沙滩的地方，与京畿定然是大不相同的。
——原本该是如此的！谁知额娘话锋一转，偏偏指向我最怕她提及的地方。
“哎呀！”不需瞧便可知，昭公主的面庞上此时正泛起一阵一阵绯红的云，我匆匆忙忙地掩饰着——可不能教额娘知道，几枚珠花、几块饴糖便也罢了，那里可还藏着我的几篇“大作”呢！
“也、也没什么呀。不过就是姊妹们予我的几支小钗罢了…”看似是说得十分笃定，我的目光却依旧躲躲闪闪，忙不迭地打岔，“额娘便用膳罢，过会儿菜要凉啦！”
后话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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