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猩红·孟德》
天降瑞雪,鸿絮遍地,匿身宫城红垣外的造物主挦绵扯絮,霏霏碎琼由朔风一吹,便从枝桠上、屋檐上、悬铃上飘弥,寻根似的落我一头。被红绢系着的乌发,沾满白色星子般的雪籽,如点点白芝麻凝集,但它们只须臾功夫,天光回转,便在我的鬓丝间消融,霎时未戴帽冠、未披绒衣的头顶与肩胛被雪水漫解。
怀福殿屏帷内的主人推开朱鸟牖,棂边积厚的雪被扑簌簌地抖落一地,轩户里探出半张少女的皙颊。她的玉腮红扑扑地,是仲秋时农畯收获的熟果子色泽,与在冰天雪地里受猎风凌践的我截然。我试探地向前行两步,冷僵的玉膝低趄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鬆厚雪壤上,在吱呀声里启开缄默已久的唇。
横涉在我与孟德间的所有事、物,甚至是人,都该亡息于我的掌下。
皇后薨了。
哀弦与旌帷布构成的葬虞过后,远自蒙草原聘入大清门的巴林皇后,终化诸史毫尖下的一管墨,永生永世被镌录皇史宬的孝烈皇后。
掀过白地似雪的揄绞,在国丧最谧寥的角隅,几只过路的不知名的漂鹰落羽在孟德螓首。她憔悴极了,神魂皆碎般悲怆,也从不启开缄默的唇与人对谈,如异国他乡远游来的蹇客。
丧母失恃,亘古是被描叙在文篇大作里的栾棘。造物主在两世阴阳的化命实在公平极了,无论微如黔首农黎,贵同国朝嫡主,也尽不能掌御血亲命轮。
是时钟的摆轴,机械地循迹走完它命定的一生,旁者插不得半分手。
爱新觉罗孟德消瘦地似柄竹苇,两颊深陷如沉涡,昔时的她是被皇后娘娘娇鞠膝下的千金,十足的倾依母亲,如今额涅暴病而丧的摧折宛类山崩,她小小一杆轻苗儿怎能经受?
“姐姐的眉没画好——”我不喜欢这般颓弃的元华公主。
“我来帮你描。”
今朝好日应烂漫,双柑斗酒听黄鹂。
喜鹊从璧檐瓦角托来芳信,绿春提着少娥茜裙款款而至,在遐照的明阳与疏软的云绵互映下,万物可爱。舆车盖上的銮铃声响了,元慧公主携宫人们浩荡地落辇,宣昭此番京畿之旅收尾。京郊西山褪赤的半青叶子色如绮锦,什刹海自南湖飞归的白鹄宏如飞雪,嬉游的喜劲儿还未散,慈宁宫里一片恣肆的欢笑,我提着在福隆寺置得的鹂黄鸟,叮当碰响着烁金笼掀帘进了内室。
“姐姐想要什么,我帮你拿。”
信口接过孟德的话茬,目光尚凝在这只华美的小雀上,它尖尖的喙正探出笼格,轻啄在我的手掌虎口侧。晃一晃小笼,它便收回毛茸茸地脑袋,瑙石般的灵窍里闪着伶慧的光。
“你看,这是我从鸟市买来的小黄鹂,名字我都取好了,就叫魏珠,以后可比寻常鸟儿宝贵呢。瞧它满目黠色,咱们慈宁宫的,不管是人还是宠物,都极是聪明……”
金乌悄悄地落山了,不知觉间,居殿内荧烛已比牖外朝霞亮。
与孟德怒不可遏的怫然截歧,我将挽起的云袖挪回肘旁,去扣落半启开的绮窗。春风乍时间滞止,长箔窸动樘格的细碎声响也泯失,我从仙案下抽出一把竹椅端坐,灵台忖虑该如何劝服惩忿的元华公主。
一如我方才才说过的,慈宁宫没有拙笨的人,孟德也终会明白的。
“爱新觉罗孟德。”我也连名带姓的称呼她,不同她愤懑的口吻,则是很郑重地,以奉劝的语气。抬起久观珠履的眼,从小都是我仰起腮上视她,今天却是我直起后脊,平视她、凝观她。
“你不再是昔日中宫皇后膝下受尽荣宠的固伦公主了,如今在黼座上的是我的亲兄,奉尊慈壶的是我的额娘。别忘了,是我挂心你的病骨,才央额娘将你接入慈宁养病,不然此时的爱新觉罗孟德,应该在寿安宫偏院的某棵云松下独自捱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