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族济世，是一生仕途的写照，鬓角的白发，显露无遗，倒还有一些年轻时候的风骨意气，只是久了，生发在眉端、骨头里，成了长久的难言之痛。妩生好黏人，直隶府邸热闹，倒也是欢喜，可这陈年旧事之躯，当也不能自私地留住还这大好前途的儿孙。】
有时这公事忙碌，就顾不得你了，从两广到直隶，你随我奔波辛苦，府邸上又多是男子，若是留在京城，也好有人细心照料你衣食住行。
【年华易逝，总是叫人暗生感慨，细想这岁暮，好似响起了大漠胡笳声的悲凉。妩生小性，喜欢热闹——】
这话让你阿玛听了，得吃上几缸酸醋。【恰好地，插完了梅】早上吃过了没有？

只要不是阿爷嫌我聒噪了，我才不管这些身外之事呢。（直隶虽临近京城，论起气候宜人、繁华热闹，却不如广州。昔年祖父在广府任职时，身侧有儿孙，有故地亲友，有岳察家的老宅子，而今来此做总督，到底孤廖。思及此处，愈发坚定。）阿爷，其实我悄悄告诉你，阿玛催我回京，是为了让我早日回京，去这个王府里喝茶，陪那家的福晋赴宴，要京城的大姑奶奶、小格格别忘了我这么号人，好给我找个好婆家。但我觉得，陪阿爷游历大江南北，比这些事更有意义。
（十四五的姑娘，跟长辈谈起婚嫁的事，也不害臊。）我在广东、在直隶，兴许就遇到全家都满意、自个儿也满意的意中人了呢？有阿爷在，他也不敢瞧我不起！兴许比京城里的福晋、王妃们相看的更好。若是没这么个人，我就安安心心跟着阿爷学书画、阿爷忙了我便自个儿练练字、背背诗，可有意思啦！

【世家女子，终要成全这俗世羁绊的婚事，在楼阁紧锁里，成为人人褒扬的贤妻，偶有忆念起少年的庆恩，像霏霏的自由燕雀，如今只剩得两重心事罗衣，万分地悼念。寒梅香馥，笼罩着和庆恩相似的眉眼，有些恍惚。】
数数日子，也有一年半载，故而广东、直隶，有没有找到这玄乎的“意中人”？前些日子宣王领差来广东，祖父记得，你去见了几面。
【扬了盏茶，不明意味。】

（屋里的火龙烧得正旺，这么会子功夫，已将周身的雪气烘得干干燥燥。阿爷的话，又无可避免地将人回忆牵引到那个飘着细碎小雪的上元夜，与船上倾盖如故的行舟人。此后若无变故，那也终不过只是一个少女飞花般轻盈的梦。痛也是微不可查的。牵起唇角，只是娇憨的一笑。）是结识过一些年岁相当的朋友，可是他们啊跟阿爷比起来都差许多，怎么办呢，怪只怪阿爷太完美了，像高山一样矗在这，其他人太难超越啦。
（支起下颔，推敲起广州时相看的人，要说那时见过的人不少，可除了乌拉托家的青阳，旁人都乏善可陈。至于有没有宣王这么号人？想来一个王爷，应当是等帝后赐婚，便是看着祖父面子，应也不会太过上心。摇了摇头，只道。）那时觉得有趣，便去相看过许多人，现在想来倒是有些不妥。相看的饭局，相的是相貌、家世，我这寻心意的人去赴宴，总是南辕北辙。
（叹了口气，又道。）总会，兴许还是我年纪还小，又或是还没找到自个儿的正事，成日里才会正想歪想的。阿爷，你说若我总是找不到这个意中人，哪日再心血来潮想去辟谷修仙了，您会给我修一座道观么？

年纪大了，这各色夸赞虽然听得多，但总不如你口中说出的悦耳。
【隔着岁龄的鸿沟，和子孙自然没有多少新鲜的话语可以赔说，无非操着婚嫁的心，叫她停了这闹哄哄的性子，安稳地寻一户人家，好生地过了下半辈子，这会方能絮絮念念，再过上几年，又身在何处？随手拂拭去书卷一页的灰，这宣王话题走得快，倒也因此猜出了半分。】
不会，这要真做了姑子，你阿爷可将会沦为满朝的笑柄。
【斩钉截铁，因这修道观的事觉得心烦，故而没说上几句话，又赶了她去温书。】

【双字公剧本第十八幕】
【春鸟秋虫，奔忙了一载的事，倒终也盖棺定论。京师虽未同意裁撤盐政，归总督衙门所有，但也算是“成就斐然”，取信于民，在此处站稳脚跟，人心一旦存了热望，便不易再淡泊，何况已是高龄，更是惧怕这从仕堂而下，年老而孤的惨凄，是这老龄寻常的妄想执念。】
这安徽水师经你肃整，虽是清明，但也不可一日离了提督，有什么话，还劳你亲自跑上一趟？
【人情浅薄如尘，他朝会上的一番话，可是高山江河，毫不顾忌这一家的情谊，将亲侄亲力教养而大，可惜，这世事人情，他竟没学到一分。】

【各地动荡，小地暴乱频仍，自教人心不安，无力深生，更易发言愤懑。我鲜至直隶，今再旧游，倒视风起雨萧，春寒折侵，时已轮替，人亦轮替。喟感旧于京师，叔父寿筵，杯酒频传，丝竹奏齐之景】
侄儿若是不来，伯父明朝可会向御门再谏一言？
【朝会已过数月，彼时于堂上争执激烈，公然反之，御门七省督监，已致民声磬水难覆，今弗仅江南之处，朱轮钿车过处，皇命所达之处，此番逆诗之案，已涌至天下角隅】
适才侄儿入府时，放眼而望，街井皆是车水马龙，熙来攘往，此地经伯父一治，倒是“别有盛象”，只是若如今民心有怨，恐无一人敢发罢？【面上无波无澜，却行一言以贺】侄儿此番而来，自是恭贺伯父，昌达圣命，高枕无忧——

【人人都在糊涂地度着这光阴时令，偏就他例外，安定不惊，最后誓要成就个干净豁然。】
朝堂上争得不够，还要专程来伯父这儿，论个高低对错？【现世本就清静安稳，总督异人，素无一点影响，不过借陛下清查逆诗的旨意，轮替了一遭自己的人，过去的旧文辞章，倒也无需再提。“昌达圣命，高枕无忧”，他话里真意，岂能不懂？】
你自幼虽不随伯父而居，但你这一路的官累升爵，读书习武，当也有伯父的一番苦劳，伯父尚还记得，我与你阿玛，可也教过你“亲其亲，长其长”、何为“重道”，何为“孝悌”。
【我无谓政/见不同，朝堂争执，但他今日所行，风浪不平。】

伯父与父亲自幼教诲寅生，安敢忘？【叔侄间，自当未有藻绘凝重的说辞，尤肖掩面牵衣，拉扯出最后半分情理来】然何为重道，何为孝悌，伯父曾言，家国己任为道，为官重民为孝，枪戟兵戈，清夜书卷，皆为护民之弱者，听其所求，上达天听，致世道清欲，无罪无冤，大道之同。
【情绪稍振起，叔父迟暮之悲，仍躬身守于庙堂，昔因战伤转墨的少将军，终成无知襟袖的利己者，旧日朝会言辞，仍在耳目，世人皆道当今御君不明】
寅生从未敢忘却，是伯父摒仁义道德，弃家国故念，请御陛下扩大督察之言，造逆诗，除反//势，与昔永瑞亲王一党，又有何分别？！而今父亲致仕，人人提及伯父，皆言谗佞二字，伯父此举，又将朝堂族中嗣辈子弟，置于何地？！

【谗佞俩字，从至亲中听说，又该作何感想？无非是一针一线扎入，痛而久持。】
读书明理，习武强健，一个人的本事，譬如顽石打磨，日积月累，成为锋利的剑，可这柄剑，应该对准外人，而不是自己的至亲、家人。【他凭借一身将才，和善论的好本事，总会博得满堂彩，可封官得禄的才干，也仅限于此】你深得民生不易，可曾体察过伯父的苦心？
【已经年逾古稀，官场的久压，案牍的劳神，抽去鬓间一根又一根的黑发，年轻战场落下的病痛，在老来更是拼命地折磨，如今只是凭吊着一口气抗争、纠结。】
我本并非贪权之人，再过几年，这朝堂，本就是年轻人的天下，奈何陛下不肯予我一门出路，南书房面圣时，圣言规劝我“卿为国勤苦，日后直隶诸事当付岳察子弟，以养天年，”明里令我退休。可如今你阿玛卸了任，我再走，这一大家子，便如这掌中之沙…【喉腔本就不适，说到动情时，咳得越来越厉害。】

关乎天下民生者，寅生当只言对错，不论亲疏。
【他言至激切处时，尚已不肖神应朝，能肃板下面孔，冷言训诫数句，波落寒汀，顿来催老，伯父为族鞠躬一世，我本应暂作将歇，无该在此关头，寻他难堪之处，然回回思之法刀下无辜亡灵，逆诗迫害者，遂觉个人小家微乎】
昔侄儿调任长江水师，入京面圣，彼时陛下可信权于人，孝齐玄皇后此层亲眷尚余，何为“不予出路”？想必陛下此言，系心牵于伯父年迈，久居朝堂，故善者规劝，望伯父如父亲致仕，颐养天年，侄儿听来，却是圣意可贵。【雁群飞，教风惊散，当寻之行头，伯父凛秋当晚，却待手中权柄，看得愈发重，万事羁愁压身，遂失为官本心】侄儿不解，且——【峻眉仍川，无法排遣，忧于伯父之身，此番真言，却不吐不快】
寅生早年成家立业，今于朝堂，虽毋是千古疆臣，却业是小有建树，当可继任伯父其后，领携族中子弟。

陛下心思，轮得到你妄加揣测？
【鸿生殉后，帝辈官/员凋存，也就剩了寅生一脉，英宗等人倒是懂事，可究竟尚小，关山倒是各面适合，可到底表姓，总归外人，至于他，好将才、好忠臣，可未必适合做这一家之主。】
好个不论亲疏，凭你？你叫伯父如何放心？【我也期许那归隐西山，菊采东篱的悠闲自在，如今却不得以这可笑的病残之躯死守在官岗上，以在陛下面前纳谏一句“扩大督察”，推翻了过去所有。谁人不愿做清正松风？】如何放心？！是凭你在旧朝哈萨克之战的朝会，扬言捐尽家中产业，还是凭你在本朝的殿堂上，不问始末，公然触逆陛下？依我看，家国天下，你倒分得清明！若存了为民之心，你定然抛家弃子，替国捐了躯，或紧盯着家里的那点“罪过”，揪了出来，大义灭亲，将自己人，一个接着一个，送上断头台，送上你的正义，送上你的忠国、忠民之道！
【话里持了锋芒利剑，冷冷地觑他一眼。】
我和你阿玛以为，教孩子，先教之善，才懂人心，却没想到，你“资质钝后”，只学了所谓的大善，一心向外，伯父是再教诲不得你了，说够了，就速速地回去罢。

【哀柳啼鸦，世道艰难】
【伯父字句萧索显言，无不痛击于我，伤触于我，我自幼信崇尊崇者，至此时此刻，陡然轰塌，却仍坚持己见，我信我，其念无误】
解囊奉捐不为错，为大义！忠臣纳谏，业不为触逆龙颜，为人臣本份，忠者本份，此天下尊卑主道，不公占据为上，为君者、官者，再不存善心，不聆民心，便有末终一日！再行一回，朝堂之上，寅生仍旧勇于同伯父辩驳，谏言扩大督察，是为增扩文字//狱，亡者百姓，苦者百姓，伯父有违祖训，侄儿便说得道得!
【言辞寓意，至此已全然无顾叔侄之情，此番如父亲身在，又当何顾？】
伯父莫要一错再错，我岳察一门，实担不起千古骂名！

朽木！事到如今，你竟还不知悔改？！
【可惜、可惜，品格端正，胸有丘壑，又能领千兵，才干强盛，却心性不练，成了这个彻头彻尾的愣头青，这样的人，乱世、太平盛世，没有明君赏识，莫说是仕途，性命也能转头即空。亡者百姓，苦者百姓，这尺寸之间，他可有半点顾及到至亲之人？千古骂名、这茫茫史册，不载我过去点滴功勋，载我一言纳谏的千古骂名？何其不公！】
滚出去！
【气得剧烈，我本要起身，却倏然无力顿措，只觉得天旋地转，支了手在梨木椅子上，一口腥火凝聚在喉咙里，淹吐在地上。】

【几句争执将下突现，已教伯父怒不自持，他不肖从前，能听进他人所言。既是此番争夺再无以益，遂肃整衣袖，一点即止】
侄儿先行离——【然沉目再视之时，已见他面容铁青，躯首欲坠，扶椅怒视，想是怒火攻心，再难克制，从未见过伯父如此异常之状，故无半分滞顿，阔步上前搀扶，然臂手一接，四目相视，显又教他怒火更添数分，他本康健，从未如此衰飒之态。眉紧锁，急促呼喝令下】
寻大夫！
【室中小厮，遂鱼贯而出，此番自有万分懊恼歉意，不当与他争执孰对孰错，尤是尾字一言，恐伤人心】
是侄儿的错……【其言铮铮，然祸已酿成，再滞留此处，待伯父好醒，当又加剧病痛，只待嘱咐英宗、成宗数句，匆促归途安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