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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长长的写作生涯,流水无痕”
何平———迟子建读记
在今天这个俨然“不信”当道的时代,谈论信仰好像悖时得很。但即便如此,一个能够在写作中建立并守护自己信仰的作家应该是值得我们尊重的。迟子建有她的信仰。我曾经在一篇谈论迟子建中篇小说的书评里说,迟子建是一个为我们今天文学时代持一盏简朴的灯的女人。(1)就像她的《逝川》里写到的“泪鱼”,我相信迟子建念念在心的痛惜与爱怜、温暖与爱意也是能够给我们带来“福音”的“泪鱼”。迟子建总爱写到月光与灯盏,总喜欢让她的小说闪烁着亮光。迟子建卫护着生命的美丽与庄严。《岸上的美奴》题记说,“给温暖和爱意”。需要指出的,迟子建小说写到的我们世界和心灵的“温暖和爱意”并不是一种轻盈、浅淡的虚饰,而是那些曾经隐失和蒙垢的爱、美和善良,在她的耐心的找寻,细致的擦拭下重新放出光芒来。我理解的迟子建的写作就是这样的找寻和擦拭的过程, 也正是在这样的过程中, 迟子建近乎固执地建立并守护着自己的写作信仰。
2010年06月23日 21点06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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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总想鲁迅在骨子里其实是一个浪漫主义者。只不过我们把他定位在‘民族魂’这个高度后, 更多地注意了他作品的现实和批判的精神, 而忽略了任何一个伟大的作家内心深处都具有的浪漫主义情怀。从他的故居直至老街,我感受的是栩栩如生的鲁镇,它闲适、恬静、慵懒、舒缓,这种环境是能让人的想象力急遽飞翔的地方。”(4)我们相互敌意、伤害,但我们又相濡以沫。这是一个苦难的世界,我们却支撑活着。像《亲亲土豆》、《五丈寺庙会》、《布基兰小站的腊八夜》,予爱亲人,予爱萍水相逢者。作为一个作家,迟子建似乎证明这样一个事实,一个清醒的现实主义者同样可以是一个彻底的理想主义者。就像她说的:“我觉得生活肯定是寒冷的,从人的整个生命历程来讲,从宗教的意义来讲,人就是偶然抛到大地的一粒尘埃,他注定要消失。人在宇宙是个瞬间,而宇宙却是永恒的。所以人肯定会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苍凉感, 那么我们所能做的, 就是在这个苍凉的世界上多给自己和他人一点温暖。在离去的时候,心里不至于后悔来到这个苍凉的世事一回, 我相信这种力量是更强大的。我从小在北极村长大,十月份至次年的五月,都是风雪弥漫的时候,在那个环境中,如果有一个火炉,大家就很自然地朝它靠近。”(5)正因为如此,迟子建喜欢雨果和托尔斯泰。因为雨果也很少把一个恶人逼到绝境,像冉阿让这种人都会让他心灵发现。托尔斯泰写的《复活》,也是这样。迟子建的小说很少写
大奸大恶
,所以像《雾月牛栏》、《夜行船》、《西街魂儿》、《百雀灵》、《鬼魅丹青》……迟子建都给迷失者自我觉悟、返回本性的路途。“芳草在沼泽中”,“飘飞的剪影在暗夜中有一种惊世骇俗的美”,(《五丈寺庙会》)迟子建的小说写光之于暗,善之于恶,梦想之于绝望。如《热鸟》所写正是大鸟的逍遥梦才能让赵雷见到父母亲生活的虚伪和假面。“我一直以为这样尽218评论善尽美的环境没有给想象力以飞翔的动力,而荒凉、偏僻的不毛之地却给想象力提供了更广阔的空间。可惜这样的地方又缺少足够的精神给养。没有了满足感、自适感,憧憬便在缺憾、失落、屈辱中脱颖而出,憧憬因而得以比现实本身更为光彩夺目。”(6)迟子建坚持认为,一个作家要自觉地去寻找并保有大风雪中这个小火炉。所以,她对俄罗斯作家拉斯普京的《伊万的女儿伊万的母亲》的序言一句话有着深刻的会意。这句话说,“这个世界上的恶是强大的, 但比起恶来,爱与美更强大”。当我们读迟子建的小说,从她的悲悯和宽宥之心看去, 我们每个人原来都揣着良善之心,或者只要我们愿意把那些自私、猜疑、嫉妒、贪婪、残忍从我们的心底赶走,世界将会重新接纳我们。我不知道什么原因,迟子建特别喜欢写旅行,《热鸟》、《向着白夜旅行》、《踏着月光的行板》、《世界上所有的夜晚》、《观彗记》、《逆行精灵》、《第三地晚餐》、《草原》……是不是她私心总愿意把人生看做向善的行旅? 《岸上的美奴》中的美奴、《鸭如花》中的逃犯、《青草如歌的午后》的父亲母亲,还有许多在尘泥中颠簸的“罪人”,迟子建对他们同样也充满痛惜与爱怜。而且就像迟子建在《蒲草灯》和《第三地晚餐》中所直面的,许多时候罪人获罪常常因为他们就预先生活在一个有罪的世界里。犯罪者同样是我们世界的被侮辱被损害者。沉入到世道人心的最幽深细弱之处,痛惜与爱怜、温暖与爱意在迟子建那里差不多长成一种“信仰”了。哪怕这样的“信仰”像《观彗记》中的彗星那样难以遭逢,哪怕“信仰”之后得到的只是《日落碗窑》中唯一的金色泥碗。迟子建终究是一个现实主义作家。作为一个现实主义作家, 迟子建能够体会到巴尔扎克深切地体会到的:“历史的规律, 同小说的规律不一样,不是以一个美好的理想作为目标。历史所记载的,或应该是,过去发生的事实,而小说却应该描写一个更美满的世界……可是, 如果在这样庄严的谎话里, 小说在细节上不是真实的话,它就毫不足取了。”(7)因此,有一点必须得到澄清, 迟子建并不像有的研究者所认为的就是一个温情主义者。事实上,单一的温情主义是虚弱的、避世的。迟子建给人“憧憬”,但她自己清醒“庄严的谎话”和“真实的细节”的尺度和界限,甚至要不顾惜将“憧憬”的幻影戳破。从这个角度看,迟子建《秧歌》的意义就不只在呈现了一个丰盈的民间和底层世界。小说最为惊心动魄的是会会为了一睹小梳妆这个传奇式的“标致得不同寻常”的女子掘了小梳妆的坟。迟子建是“醒”着的。迟子建的长篇小说《树下》和《越过云层的晴朗》写一人一狗在苦难的大地上行走。《树下》的最后却写:“他们重温了那种无法言说的美丽的温情,他们似乎有些疲倦了。天大概要亮了, 黑夜带着全农场人的沉甸甸的温情满意地离去了。单薄苍白的白天即将到来。必须睡上一觉了,他们这样说着,彼此沉入了梦乡。七斗在那个沉沉的梦乡中见到了那匹久违于她的白马,白马暴露在月光下,醒来后,她有一种说不出的忧伤。”而《越过云层的晴朗》中的狗在弥留之际所感受的是:“我很快越过云层, 被无边无际的光明笼罩着, 再也看不到身下这个在眼里只有黑白两色的人间了。”所以, 我坚持认为迟子建小说的底子终是苍凉。迟子建曾在渤海大学的讲演中说,写《额尔古纳河右岸》“这是一个我满意的苍凉自述的开头”。看到这句话,我忽然感到迟子建从一九八〇年代的《那丢失的……》、《沉睡的大固其固》、《北极村童话》开始就是一个“苍凉自述的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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