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行

夜是吞星异兽，使月牙蒙上绒绒的遮羞布。
司珍还是那个巧手司珍，她朝我眨一眨眼，问我今朝想要一个什么花样。
“莲。我仍渴望一支莲。”
然而我缀着红莲作耳饰，也没有寻到那一盏灯。
上一个七夕显然是上天垂爱，使我遇上心中所想，而这一载的好运则尚未应验。
乞巧那一日没有，隔日也没有，再后一日...也没有。
望月人等不来所求，才将月儿赋予那样多平添的意义。

我许久未能见到崔氏的女儿了，上回见小明他膝下还无女，如今未能听见他凯旋的声音，却听闻他的幺女，已晋升掌籍。
良久未言，我对着月亮，思念起圣人，我想念他来时的蟋蟀声，想要看他的蝈蝈，想他是否会骗其他娘子。
他是长安来的怪，藏在蓬莱山里，哄骗我倒山中去，让我远赴一场人间惊鸿。
然而人生辽阔 眼里不应该都是爱与被爱。
“我有一朵莲，鹤眠想要吗？”

昭昭月下，人影成双。
太阴将人世间的和美都添入自己的笔墨，所有形单影只的故事都无家可归。
珍昭仪的步伐很轻，细巧的、一步一个脚印，走到了今天的位置。而声仍曼妙，即使曾被明宫蹉跎。
“鹤眠无功，又岂能受禄呢？”
我这样问，眉间是解不开的疑惑，同美满的月华并不相称。

“你怎么无功呢？”
我扶着昆仑的小臂，踩着汉白玉的阶，在月色下观美人，灯笼发出昏黄暖橘的光，与大明宫相比细微的好似一只小小的萤火虫。
“我贺你如今荣升尚宫。”

我同珍昭仪是有些许不同的，她如临江仙，轻手轻脚的，我则需重重踏实脚下的土地，借此提醒，亲近之人得以庇佑，藏在未来的威吓亦有顾忌。
“尚宫之位已然是嘉赏了，”我原来要讲，不敢去奢望一些原本求不得的事。然而明宫之中的情状或有相同之处，钳制了我的口舌。
昔年陆后放权，至如今再进一步，嘱公主习宫务、为祁妃、端修仪分忧——听听，是为她二人。
那么珍昭仪呢？她的寄望能否被称作奢望？
借着霜色，我轻轻打量她的神色。
“若能同内廷、同主子们分忧，才算全了职责。”

“那是圣人予你的嘉赏，是他跟你的恩赐，与我没什么干系。”
我令昆仑从食盒子里端出几碟精致无比的小点心，这才缓缓的展颜，看似轻松的一笑。
“不过，我舍不得给予你的我的莲。我有一朵青莲，他跟随我许多年了，如今长得极好，却不是采摘的时候。鹤眠，你见过广平王吗？他就是我的莲。”
月下她独身，而我身后却是昆仑、是别的女史，几乎满是禁锢。
“皇后娘娘允诸公主学习宫务，我还想请你来教闻韫。”

她的青莲。
给这朵莲打上任何人的标记都是僭越的，偏偏珍昭仪这样讲，我无法提出任何辩驳。
“我见过的。”甚至方才奢望的莲正是这一朵。“殿下为人中龙凤。”
借月色中和去脸热，却无法磨灭与生俱来的温和。我已然竭尽全力，不肯露出半分妄念了，余下的交给明宫、交给太阴。
上位者的青睐，这即是珍昭仪要给的嘉赏了。
“您待鹤眠历来看重，如若可以，我必倾所有以助之。然一枚宫婢，只有短浅的目光，怎配这样僭越，作公主的学官呢？”
这并非因为她舍不得将莲赠我得来的报复，亦非妄自菲薄。只是我相信，皇后娘娘的意思必然不是要公主成为另一代女官，而是主理明宫的眼界同手段。

“他不是。”
青莲青雀一同降世，按理说他们都是我的长子，而……我难免有失偏颇，世人都知晓我最宠爱小女儿，却不知我对青雀亦然。
“青莲的性格……太像我。他是一把软刀，或许会伤了自己，他需要有一位好老师去引导他，鹤眠有所推荐吗？”
我诚心发问。
“你不必妄自菲薄，闻韫性子已经是锋芒毕露，我需要她向你学习。用一句老套的，孩子都不喜欢听的话来说——我是为她好。”

倘若我是一只兽，大概此时会被抖动的耳朵与不自觉间竖起的尾巴出卖。幸亏我是一位受过迟先生教导的小娘子，懂得羞愧、知晓自知之明。
是吗？我在心间问。
同殿下可称为会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他沐浴在桂花香气中、涂影于太阴神君下，以极尽温和的姿态同我拆解“值得”、与我讲“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说要贺我下一回的升迁，于是才有了崔尚宫。
他对我太过仁慈，以致于我的自知之明也大打折扣，竟于此时开小差，妄想去反驳他母亲的评断。
“如何将百炼钢化作绕指柔呢？”我下意识地回答，又因为心中的答案，变得沉默寡言。
他日殿下软香在怀，或许就是所盼模样了。
“我是讲，殿下有自己的因缘际会，或许不必去苛求的。”
至于竟陵殿下，
“娘娘，”我偶然地露出小女儿态，“你让我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此时思念才算排山倒海，
“我懂得娘娘想要什么了，却不得不尽职尽责地提醒一句，如若旁人所谓的师长是祁妃、是端修仪，而公主身边只有我，是要吃亏的。”

“他不同。”
我似乎能听见我藏在喉咙里，埋在心间的一声虚无缥缈的叹息，弱的像一阵从未来过的清风。
“他先是广平王，后是我与圣人的青莲，然后才是他弟弟妹妹们的长兄，他所肩负的太多。我并不是试图苛求他，而是时局和境遇要求我，我的长子，我的青莲，需要肩负这些。”
我大概是少有的很喜欢这位侄女。
“不论是荣妃，还是端妃，她们所拥有的各不同，闻韫亦然。端荣分权，却不及我久伴陛下，端荣出身高贵，也不及我膝下三个儿子的足够出色。闻韫永远不欠缺什么——我只是希望她能够快乐，永远快乐。”

时也，命也。
父母给予我足够的自由，因而在我自请入宫侍奉后，纵然他们并不愿意，亦未多加拦阻。这是我选的路，好在，我并没有选错。
然青莲殿下或许是很难有选择的。最多的抉择，不外乎是勇往直前，还是龟缩于后。
夜风知心，呼啸着
捏
出一段叹息。
“快乐。”我重复着她的诉求。
这是明宫之中最最罕有的东西，比权利、比宠渥更难得来。
我忽然想，倘若他的小妹妹有获得快乐的机会，那么他是否也能收获一份舒心呢？
“我也希望您、希望公主、希望殿下...们，永葆安康，顺心如意。”
这似乎成了我彻底应下来的缘由。
“您放心罢。”

“快乐是很难的。”
我又几分不耐，正觉十分哀愁。自罗娘子与复娘子相继去后，我便觉得——
圣人的心思十分难测，更加难以揣度，恩宠恰如那东流水，浪淘沙过后留下的又能有几分呢？
“我希望我能承你吉言。我的快乐便是希望孩子们能快乐了——鹤眠，你的快乐当如何？”

我曾经以为，我的快乐该是宏大的、为旁人牺牲的，才是众人的快乐；入明宫几载，偶见殿下以后，我的快乐又成了私心，某日树后的一瞥便可成全；然而如今，它又走向正轨。
“我啊...”
“父母康健，日头平顺。娘娘，知足常乐嘛。”
然我索求的早已超出此言，不过是掩耳盗铃。
（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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