毬场，在东内苑，场边有亭子，乃帝后观打球之地。蔡孚《打球篇》曰：红鬣锦鬃风騄骥，黄络青丝电紫骝。奔星乱下花场里，初月飞来画杖头。自有长鸣须决胜，能驰迅走满先筹。薄暮汉宫愉乐罢，还归尧室晓垂旒。

常奉！给朕换匹马！
【我不怕输球，但连输两场，还是觉得脸上挂不住，纵然是我一开始叫杨厂别让，但他怎么，怎么当真一个球都不让？气喘吁吁地从马上翻下来，话里带冲】
杨左卫马球打得这么好，倒真是出乎朕的意料啊。
【坐下来抹了两把脸，还觉得胸膛里咚咚震得响，顺着额往上摸一把，发都湿了。拍一拍座下垫子喋喋不休】下回朕还是坐那，再不下来了。叫金吾卫的来打，千牛卫的也来，哎，我听说御史台也有几个马球打得好的，今年几月办马球会啊……【话没说完，常奉领着人牵马来了，定睛一看，竟是狄疆，又……正该是狄疆。同他已有几面之旧，此时只是笑道】朕眼前最近姓狄的人不少啊。

（春风骀荡，吹过驰骋在毬场上的众人，并未带来一丝清凉，反而连风都染上了几分热气。这股热气又顺着毛孔钻入躯体中，驱使着人们的胜负欲）
（陛下上场前说了，不许让。我想身为一国之主，那必定是金口玉言，一言九鼎。我若是让了，岂不是既欺君又显得瞧不起人。于是我忠诚履行了君主的命令，一球不让）
（并未看出队友逐渐铁青的脸色与愈发慢下来的放水行为。再次意气风发呼啸着自陛下面前驾马而过，挥杆抢走其面前马球，紧接着一挥球杖，马球飒沓如流星，在半空中划出一个弧度后准确落入网门）
（只是这次球入网后周围队友都未发出欢呼。只见陛下气喘吁吁翻下马去，抹了把汗，我似乎瞧见了他借着抹汗的动作翻了个白眼，应当是我的错觉吧，陛下何等尊贵人物，怎会做出这等不雅观的举动呢。我默默在心里想着。但这下纵是再迟钝，也看出来陛下面有不豫）
（他这话更是教我不知怎么接，因为否认吧，我确实又打得还不错，应承下来吧，恐怕他脸色会更难看，犹豫之间太仆寺的人与马一同来了，便随着陛下后话，一同向狄疆看去）

我这一生最好的光景是在陇右马场做副监的时候，每日傍晚叼半截黄瓜坐在坡头和两个主簿吹牛逼，骂骂上司骂骂冬夏齐放的鬼天气，没人敢在钟牧监手底下偷着喝酒，晚风一吹也不比酒差，大家都醉熏熏的，骂得更起劲了。那会真是痛快啊，谁也不说，谁都清楚嘴上骂着钟屏骂着天气，心里骂的却是那狗皇帝，如今我在狗皇帝眼皮子底下办事了，总还想起往昔的时光。狄疆，脏了。
快速瞥一眼旁头旗数，心道这老杨也真敢，难怪方才常奉点名要飒露紫，原是人不行须得借马长长脸。恭恭敬敬行过礼，捧着缰绳。
“二位不喝口茶再打？瞧左郎将衣裳都湿透了，被陛下折腾坏了吧。”
天子近前，忍啊。全身的力量都在遏制想要抖动的右腿，幸好我在太仆寺，倘是个起居郎，日日在狗皇帝跟前不得憋坏了。

（这位狄少卿不知为何一到圣驾前便浑身紧绷，这说出来的话也怪腔怪调的，怎么听怎么不得劲，什么叫左郎将被陛下折腾坏了，分明是陛下被我折腾才对。我忿忿想着，蓦地福至心灵明白过来，他这显然是在拍陛下龙腚！）
（阿姐时常说我性子太直，平常倒也罢了，入了官场若仍是如此，怕是要得罪于人。我并不甚在意，不论是年龄资历、才学武艺，这职位本就不该我来担当，本不过就是靠父辈荫庇讨来的官职。长安城中如我这般的膏粱子弟也不算少，谁又会真正同我们计较呢）
（然而这一刻，在这个春昼的午后，我从狄少卿身上窥见了几分为官之道。为人臣子，应当时刻揣摩圣意，颠倒黑白、混淆视听。事情的真相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的想法，要以使陛下称心快意为宗旨，一切以陛下为重，这才是为人臣子的本分）
（赞许地向狄少卿点了点头，现学现用）狄少卿说得是，陛下实在龙精虎猛，臣已有些跟不上了。
（亏得狄少卿的言传身教，我也算掌握了识龟成鳖的本领）

【朝天翻了个老大的白眼，所幸是一侧摇扇的人卖力，兴许扇得快了就看不到我变脸。】
狄疆啊狄疆，真不知道是你跟常奉待久了，还是常奉把你带坏了，拍起马屁来说的话，就像同一个鼻孔里出的气。听听，杨左卫也要被你带坏了。朕说杨左卫打得好，那就是打得好嘛，非说朕折腾他，还说什么跟不上了，你们的意思是，朕刚才在瞎说？
【常奉指挥人一一分了茶，嫌烫，搁在一边，先去看狄疆牵来的马。适逢好马一抬膝，打个响鼻，嘶鸣一声，再低头，只悠悠一转，又昂起来。双眼熠熠，颇通人性，一身皮毛油光水滑，养得极好。我从小天资平庸，不喜动也不掌兵，幼年学的武随着入蜀早就扔了，年岁渐长，更是怠于骑射。打小就轮不着骑什么好马，也无心追求好马，却也不曾想，这禁内良驹与普通的马区别这么大。为了佐证前面说的，硬要在话语上争个上风，当即挥手】
良将配良驹，杨左卫今日要是大获全胜，朕就把这马赐给你！
【一扭头，大大咧咧道】狄疆，你给杨左卫介绍介绍这匹马的来历！

（这位太仆寺少卿，我虽是首次与其打交道，却曾听人提起。他回到长安只有短短数月，但长安城中的勋贵世家近来时常流传关于他的传闻。概因他的外貌。）
（他生得实在不错，只是听闻他今年不过二十上下，分明只长我几岁，却不知何故，毫无少年行状，而是一副苍老容颜，那肿胀而又惺忪的一双大眼，稀疏沧桑的胡茬，飘散着几缕怎么也拢不齐整的发丝，使他看起来总是有些不修边幅。人们皆在议论着陇右道的朔风实在太过摧残人了）
（他方才一上来，我光顾着看这位令人啧啧叹息的少卿，忽略了他身旁的马，闻得陛下话语，方才回转目光，向马望去，这一看便对上了小马儿的灵动双眼，不由见猎心喜。方要应承下来，便聆得狄少卿的言语，这话在嘴里打了几个转却是不好说出口了，这马既与太宗皇帝的马同名，若赏给我了那算怎么回事儿。还重振贞观盛景，难不成要我一个姓杨的去重振。这老狄还给我挖坑。实在坏得很哪。）
（一口气将已有些冷了的茶饮尽）陛下每日操心家国大事已是劳累，不如今日暂且休息。狄少卿想必御马之术极佳，不若令他下场为陛下表演一番。
（冲陛下一抱拳）臣委实还算不得良将，但可为陛下一战。

朕说你是良将，你就是，容不得你说个不字。
【嘿嘿一笑，顺着接上一句，很能显示为人君主的威风，仿佛刚才的败北也没那么糟心了，小风一吹，比刚才多了一百倍的凉爽。杨厂自告奋勇，我自是乐享其成，一拍大腿，算了一笔快账：他替我打，输赢都算我的，那他的大获全胜，不也就是我的大获全胜？妙啊！】
好哇好哇，狄疆即刻去换装，杨左卫正好歇息片刻，一会叫朕看场好戏！杨左卫啊，你可不能叫朕白器重你一场啊！

将这一席话阐明，当不当得起他杨厂自己斟酌，悠哉悠哉提盏要饮，还没到嘴边，又叫那狗皇帝心血来潮的想法顿了手。诚然这并非李普的主意，但历朝平庸的帝王身侧总有些佞臣，这憨左卫兴许算不上佞，我却是实打实被迫害的忠臣良将了。
“臣只粗晓些马术，与左郎将竞技那是要吃大亏的！”
话未毕，便叫几个内侍押下去换了戎装，与飒露紫一道成了圣人奖赏杨厂的彩头。昏主啊，昏主。
手提月杖，促着身下的良驹绕场疾驰两圈热身，渐至杨厂身前，英挺的眉拧成一团，往背阴处避了避，振声道：
“老杨啊，你可是胜券在握了？”
胯下骏马以为背上的大汉是在高声叫阵，也嘶鸣助威起来。
“你胯下的马儿，也是我狄疆训大的！”

【模糊了喜悦的界限，管他杨厂是为了我还是为了马，如今赫然在目的，就是毬场上才俊汇聚，赏心悦目，不由得又牛饮一杯，对常奉自夸：这叫啥，这叫啥，这不叫盛世吗！】
【方才我那秋开得不好，也是惊觉手臂何时无力了？我自己还没来得及说上两句，常奉已在旁边为我找好了借口，什么早上写字太多了，又是拉弓错力了，他说的人不脸红，我听的人倒害臊上了，忙摆手道】不谈了不谈了，专心看——哎！这狄疆还真有点本事啊，朕以往只听说他会算账，连户部都来问我要人，今日看他身法，倒也不比兵部那几个小将差，常奉，你眼光好得很啊！杨左使——你用点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