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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旨这个女儿,以前曾经在桐壶上皇御前伺候,源氏公子见过几次。但此次重见,觉得她消瘦得多了。那住宅也荒芜不堪,只是广大还似旧时。庭中古木参天,阴气逼人,不知她在这里如何过日子的。然而这个人的模样很可爱,花信年华,桃李芳姿,使源氏公子看了难于舍弃。便同她说笑:“我舍不得你远行,很想接你到我那里去,不知你意下如何?”这女子想道:“若得在这个人身边侍候,我这不幸之身也有福了。”她默默地仰望源氏公子。公子便赠诗道:
“往日交情虽泛泛,
今朝惜别亦依依。
我很想跟你同行呢。”那女的嫣然一笑,答道:
“惜别何妨当口实,
同车共访意中人。”
吟得很流畅,但觉锋芒太露了。
乳母出发了,在京都市内是乘车的。陪行的只有她所亲信的一个侍女。公子叮嘱乳母千万不可泄露此事,然后打发她上道。托乳母带去守护婴儿的佩刀,以及其他应有之物,不计其数,考虑无微不至。赠送乳母的物品,也很讲究而周到。源氏公子想象明石道人对这婴儿的重视与疼爱之状,脸上时时露出笑容。同时想起了生在偏僻地方的婴儿,又觉得很可怜,因此对她念念不忘,可知前生宿缘不浅!在书函中,也再三叮嘱他们悉心照料婴儿。附诗一首:
“朝朝祝福长生女,
早早相逢入我怀。”
乳母乘车出京城之后,改乘船舶,来到摄津国的难波,再改乘马匹,迅速到达了明石浦。明石道人欢迎乳母,如获至宝。承蒙源氏公子美意,感谢不尽。他向着公子所在的京都方面、合掌礼拜。看见公子如此关怀这婴儿,便觉更加可爱,更加委屈她了。这女婴生得异常美丽,真是世无其匹。乳母看了想道:公子如此重视她,再三叮嘱悉心抚育,确有道理。这么一想,刚才一路上荒山野水所引起的恶梦一般的哀愁,便消失了。她觉得这婴儿的确美丽可爱,便用心抚育她。
做了母亲的明石姬,自与公子别后,数月来悲伤愁叹,身心日渐衰弱,几乎不想活下去了。现在看到公子如此关心爱护,心情略感欣慰,便在病床上抬起头来,殷勤犒赏京中来使。使者想早日返京,急欲告辞。明石姬便托他转呈诗一首,借以略表心事:
“单身抚幼女,袖狭不周身。
欲蒙朝衣荫,朝朝待使君。”
源氏公子得了回音,异常想念这个婴儿,但望早日见面。
明石姬怀孕之事,源氏公子向未对紫姬明言。但恐她将来会从别处听到,反而不好,因此争先向她告白了:“不瞒你说,确有此事,天公真作怪:巴望生育的,偏偏不生,而无心于此的,反而生了,真乃一大遗憾啊!加之是个女孩,更不足道。即使放弃不管,亦无不可。然而这毕竟不是办法。不久我想接她到这里来,给你看看。但愿你不要嫉妒!”紫姬听了,涨红了脸,答道: “怪哉!你常常说我嫉妒。我若是个嫉妒女子,自己想想也觉得讨厌。我是什么时候学会嫉妒的呢?正是你教我的呀!”她说时满腹怨恨。源氏公子莞尔而笑,说道:“喏喏,你又嫉妒了!是谁教你的,不得而知。我只觉得你这态度完全出我意外。你胡乱猜测我所意想不到的事,因而怨恨我,教我想起了好不悲伤呵!” 说着流下泪来。紫姬回想年来日夜恋慕的这丈夫的关怀怜爱之心,以及屡次收到的情书,疑窦渐释,觉得他那种种行为的确都是逢场作戏,心中的怨恨也就消失了。
源氏公子又说:“我之所以挂念那个人,又和她通问,其中自有缘故;但现在对你说了,怕又引起误会。所以暂且不说。” 便把话题转向别处:“此人之所以可爱,全是环境所使然。在那偏僻地方,这样的人便觉难得了。”接着便告诉她那天共对海边暮烟而唱和的诗句、那天晚上约略看到的那人的容貌,以及她弹琴的高明手法。语气之中,表示恋恋不忘。紫姬听了想道:“那时候我空房独守,无限凄凉。他虽说逢场作戏,却在别处寻欢作乐!”心中非常不快,便把身子转向一旁,茫然地望着别处,表示我自为我。后来自言自语地叹道:“为人在世,真好苦啊!” 接着口占一绝:
“爱侣如烟缕,方向尽相同。
我独先消散,似梦一场空。”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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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此诗根据上回《明石》中源氏与明石姬唱和之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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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02月22日 10点02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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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姬的父亲兵部卿亲王过去几年来并不同情于源氏公子流放之苦,而一味趋炎附势,因此现在源氏内大臣对他不快,依旧交情不睦。他对世间一般人普施恩惠,无求不应。只有对于兵部卿亲王一家漠不关情。藤壶皇后可怜这哥哥,认为此乃一大憾事。此时天下大权,平分为二,由太政大臣与内大臣翁婿二人协力同心,随意管领。
权中纳言的女儿于本年八月入宫,为冷泉帝之女御。其祖父太政大臣躬亲照料一切,仪式十分隆重。兵部卿亲王家的二女公子①亦有入宫之志,父母悉心教养,美名盛传于世。但源氏内大臣不相信这二女公子胜于别人。亲王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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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紫姬的异母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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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02月23日 10点02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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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年秋,源氏内大臣参拜住吉明神神社。此行为了还愿,仪仗非常壮丽,举世盛传,轰动一时。满朝公卿及殿上人争来参加。正在此时,明石姬也赴神社参拜。她向来每年去参拜一次。去年为了怀孕,今年为了生育,都不曾去,现在便将两次并作一次。她是乘船去的。船靠岸时,但见岸上异常热闹,挤满了参拜的人,珍贵的供品络绎不绝地运来。乐人和十个舞手的装束非常华丽,而且一概选用相貌漂亮的人。 明石姬船上的人向岸上人问讯: “请问,是谁来参拜?”岸上人答道:“源氏内大臣来还愿!世间竟还有不知道的人呢。”说罢,连那些身分极低的仆从也都得意扬扬地笑起来。明石姬想道:“真不凑巧,偏偏拣这个时候来!教我遥望他的风姿,愈加显得我身世不幸了。我和他毕竟己结不解之缘。连那些下
2010年02月23日 10点02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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贱之人都得兴高采烈地追随左右,得意扬扬。只有我这个人,不知前世作了多少孽,一向关心他的行动,而偏偏不知道今天这件大事,贸然地来到此地。”想到这里,十分悲伤,偷偷地流下泪来。
源氏内大臣的行列走进深绿色的松林中,穿着浓浓淡淡的艳丽的官袍的人不计其数,好比撒了满地樱花与红叶。六位的官员中,藏人的青袍特别显著。前年流放时在途中赋诗怨恨贺茂社神的那个右近将监,现已升任卫门佐,俨然是个前拥后随的藏人大员①了。良清也升任了卫门佐,此人比别人更加神气,身穿红袍,风姿十分俊俏。凡在明石浦见过的人,样子都全然改变,大家穿着红红绿绿的官袍,喜气洋洋地散布在这行列中。其中年轻的公卿和殿上人,尤其争俏竞艳,连马鞍也装饰得绚焕灿烂。明石浦来的乡下人看了,真是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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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卫门佐、藏人,都是在天皇御前供职的,爵位是六位或五位。六位者穿青袍,五位者穿红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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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02月23日 11点02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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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石姬等候源氏公子走后,次日适逢吉日,便赴住吉神社奉献供品。这才完成了与她身分相称的祈愿。然而此行反而增加了她的哀思,此后朝朝暮暮愁叹自身的不幸。有一天,算来是公子抵京后不多天,就有一个使者来到明石浦,带来公子的信,言最近即将迎接明石姬入京。明石姬想道:“这确是一片诚意,他对我也很重视了。然而使不得吧,我离去此浦,到了京中,如果环境不佳,弄得进退两难,这便怎么办呢?”她颇有顾虑。明石道人也觉得把女儿和外孙女放走很可担心。但倘让她们埋没在这乡间,又觉得比未识源氏公子以前更加辛酸了。父女二人顾虑重重,结果托使者上复公子:入京之事一时未能决定。
话分两头,且说朱雀院让位之后,朝代改变,派赴伊势修行的斋宫照例必须易人,故六条妃子和女儿斋宫都回京了。此后源氏公子对这母女二人依旧万事照顾,情谊深厚无比。但六条妃子想:“从前他对我爱情早已冷淡,现在我决不再讨没趣。”她对公子已经断念。公子也不特地去访。他想:“我倘强要与她重圆旧梦,则能否持久,自己亦不得而知。况且东奔西走、怜香惜玉之事,我现在的身分亦颇多不便。”因此他并不勉强亲近六条妃子。只是想起她那女儿前斋宫,不知现在长得何等美丽了,倒很想看一看。
六条妃子回京之后,依旧住在六条的旧宫邸中。屋宇大加修饰,崭然一新,生活十分悠闲风雅。她那温柔雅致之态依旧不变,邸内用了许多美貌侍女,自然变成了风流男子麕集之所。她自身虽然孤寂,但有种种趣事可以慰情。岂料在这期间,忽然身患重病,心情异常忧惧。她推想此乃近几年来因在伊势神宫不得勤修佛法,以至罪孽深重之故,悔恨之余,竟然落发做了尼姑。源氏内大臣闻此消息,心念我对此人情缘虽已断绝,但每逢兴会,她总是一个谈话良伴。如今她决然遁入空门,实甚可惜。吃惊之余,便赴六条宫邸拜访,殷勤慰问,情深无限。
六条妃子在枕畔设置源氏公子的座位,自己坐起身来靠在矮几上,隔着帷屏与公子谈话。源氏公子推察她身体已经十分衰弱,想道:“自昔至今,我始终怜爱她。此心尚未向她表白,难道就此诀别了么?”痛惜之下,伤心地哭泣起来。六条妃子看见公子对她如此多情,心中万分感动,便把女儿前斋宫向他托付:“我死之后,此女定然孤苦。务请将她放在心上,凡遇事故,勿忘照拂。因为她别无保护者,身世异常不幸也,我身虽一女流,但教一息尚存,总想悉心抚育,直到她知情达理之年,……”说到这里,泣不成声,仿佛命在须臾了。源氏公子答道:“即使你不叮嘱,我也决无遗忘之理。今既承嘱,自当尽心竭力,多方照顾。务请勿以后事为念。”六条妃子说:“如此说来,多多有劳了!但她即使有个确实可靠的父亲悉心照顾,无母之女,总是最可怜的。不过,你倘过分爱怜,将她列入恋侣,则深恐引人妒忌,反遭意外之殃。此虽我之过虑,但请决勿妄动此念。我有亲身经历,痛感女子身罹情网,必多意外之苦。故我决心要她屏绝情思,以处女终其身。”源氏公子听了,觉得这话说得好直率!便答道: “年来我已倍尝酸楚,深通世故。你还以为我象昔年一样易动好色之情么?此真乃出我意外!罢了罢了,我今不必多说,日久自见人心。”
此时外面天色已黑,里面点着幽暗的灯火。隔着帷屏,隐约可见里面情状。源氏公子心念或可略见姿色,便从帷屏的隙缝间向内窥探。但见六条妃子坐在半明半暗的灯火旁边,一手靠在矮几上,那剪短了的头发非常雅致。这光景竟象一幅图画,实在美丽可爱!并卧在寝台东边的,想必是她的女儿前斋宫了。源氏公子在帷屏上拣个隙缝较大的地方,用心仔细张望,但见前斋宫手托香腮,容颜十分悲戚。虽然约略窥见,亦觉异常美丽。那光泽的鬓发、端正的头面、以及全身姿态,都很高尚雅致。娇小玲珑、天真烂漫之趣,历历可观。源氏公子不禁看得神往,颇想接近她。但想起了妃子刚才的话,也就回心转意,不再妄想。六条妃子说: “哎呀,我好难过呵!恕我失礼了,请大驾早归吧。”众侍女便扶她躺下了。源氏公子说:“我今特地前来慰问。贵恙若得好转,我心无限欢喜。如今见此模样,教我好生担心!你现在好过些么?” 他想探进头来看看,六条妃子便对他说:“我已衰弱得可怕了。在此病势垂危之际,得蒙大驾枉顾,真乃宿缘不浅。我平生操心之事,今已约略奉告,若蒙鼎力照拂,我便死也瞑目了。”源氏公子答道:“我虽无状,亦得亲聆遗言,心中实甚感激!已故父皇所生皇子皇女甚多,但与我亲睦者,实无一人。父皇视斋宫为皇女,我亦当视斋宫为妹,尽力抚养。况我已届为父之年龄,眼前尚无可抚养之子女,生涯亦不免枯寂也。”说罢,告辞退出。
2010年02月23日 11点02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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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以后,源氏公子不断派人前来殷勤慰问。不料别后七八日,六条妃子就逝世了。源氏公子遭此意外之变,痛感人世无常,顿觉心灰意懒。他也不去上朝,专心安排葬仪与佛事。六条宫邸方面并无特别可信赖之人。只有前斋宫的几个年老的旧宫官,勉勉强强地料理着事务。源氏公子亲自来到六条宫邸,向前斋宫吊慰。前斋宫命侍女长代致答辞:“惨遭大故,方寸迷乱,不知所答了!”源氏公子说:“我对太夫人曾有诺言,太夫人对我亦有遗命。今后倘蒙开诚相待,委以万事,则幸甚矣。”他就召集邸内所有人员,吩咐一切应有事宜。用心之忠诚周到,足以抵偿近年来疏阔之罪了。六条妃子的葬仪备极隆重,二条院内所有人员,悉数前来服役。
此后源氏公子郁郁寡欢。戒荤茹素,笼闭一室,终日不卷珠帘,一心诵经念佛。他常常派人去慰问前斋宫。前斋宫心情渐渐安静,也常亲自作复。她起初怕羞,但乳母等劝导她,说央人代复是失礼的,她只得自己动笔了。
冬季有一天,雨雪纷飞,朔风凛冽。源氏公子想象前斋宫模样,不知她此时何等悲伤,便遣使慰问。送去的信中说:“对此天色,不知卿心作何感想?
雨雪纷飞荒邸上,
亡灵萦绕我心悲。”
写在象阴天一般灰色的纸上,为欲牵引这少年女子的注目,字迹写得特别秀美,教人看了赏心悦目。前斋宫得了信不敢作复,十分狼狈。旁人都督促她,说代笔是不成体统的。便用一张灰色纸,浓重地熏透了香,又把墨色调得浓淡恰好,然后写上一首答诗:
“泪如雨雪身如梦,
饮恨偷生自可悲。”
笔迹虽然拘谨,却稳静而大方。算不得优越之作,倒也高雅可爱。
这位前斋宫昔年初赴伊势修行之时,源氏公子早已留情,认为这如花如玉之人,长年修行岂不可惜!现在她已返京,而且失却了慈母,正可设法向她求爱了。然而此念一萌,照例立刻回心转意,觉得这是对人不起的,他想:“六条妃子临终前担心我与前斋宫今后的关系而谆谆告诫,确是有道理的。世人一定猜量我爱上了这女孩,我倒偏偏相反,要清清白白地照顾她。且待今上年事稍长,略解人事之时,我便送她进后宫去当女御。我膝下子女不多,生涯常感寂寥,就把她当作养女抚育,岂不甚好!”如此决心之后,他便真心诚意地照顾这前斋宫。有机会就亲赴六条宫邸省视。并且常对她说:“恕我老实不客气了:你应该把我当作父母看待,万事毫无顾忌地同我商量,这才符合我的本意。” 然而这前斋宫生性异常腼腆,万事退缩不前,因此不敢回答。自己的声音略微被源氏公子听到一点,便认为稀世怪事。众侍女多方劝她作答,总归无效,大家为她这习性十分担心。
前斋宫身边的人,是侍女长、斋宫寮的女官之类的人,或者关系较深的亲王家的女儿等,都是富有教养的人。因此源氏公子想:“她有这优良环境,那么照我心中的打算,将来进入后宫,一定不会比别的妃嫔逊色。但她的容貌如何,我总想看个清楚才好。”然而这恐怕不见得纯粹是清清白白的父母爱子之心吧?源氏公子自己也知道自己的心变化不定,所以送她入后宫当女御的打算,对人秘而不宣。他现在只管用尽心计为六条妃子营奠营斋,因此伺候前斋宫的人对他这种深情厚谊都很赞善。
光阴迅逝,岁月空度,六条宫邸内日渐冷落萧条,众侍女也逐渐散去了。加之这地方是偏近东郊的京极一带,各处山寺的晚钟都可听见。前斋宫住在这里,每闻钟声,时常嘤嘤啜泣。同样是母女关系,而这前斋宫对母亲特别亲热:母亲在世之日,她几乎片刻不离膝下,两人相依为命。斋宫带母亲同行,是史无前例的,但她不顾破例,与母亲同赴伊势,惟有此次母亲独赴冥途,她终于不能追随!因此日夜悲伤,泪眼始终不干。假手侍女而向前斋宫求爱的人,或贵或贱,不计其数。源氏内大臣告诫乳母等人:“你等切不可自作主张,做出有失体统的事情来!”竟是为父母的口吻。乳母等都畏敬派氏内大臣的尊严,互相警戒:不可教内大臣听到不快之事。她们便绝不染指牵丝引线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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