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池爬06

【啓曙熹微，清磬音和。始初是殿前渟泓的碧虚被度化，酝酿柔漾的波光，映照明窗上的花棱，愈发醇和，再与清透的纱幔私语求得通关文牒，最终拂上眼睑，温软如柔荑。光济叟极默契地燃尽最后一滴清油，完成阒夜里的值守之责，潇洒归家，静待五个时辰后，旋与娥影诉衷情。】
【我便是在这样的暖日醒来。记忆里昨夜饮了一满盏酒，酲酲入榻，一梦十年。记不太清近事，但久远纪丽的岁华却分外清晰。】
小绥。
【下意识呢喃，却不见她身影。后知后觉的恍然，她似乎在不久前已同我告别，去向杳冥的天际了。怔忡瞧着一旁矮几上的空碗，里头留了药的残渣，我却一丁点儿也闻不见，反倒看准了兰橑下一副不甚清晰的舆图，寥廓山海在漾晃的清光下明暗相间，我却立刻认出那是二十二年亲除逆瑾的台湾道，连绵向帝廷，有腾踔之势。】
【如今，又是几时了？】九真、曹严？
【举目四望，二人并未侍奉在旁，甚至整个阁间未见一人。一面轻叹自个骄纵她二人太过，一面扶在床檐上支起身子——方离开床榻，又失了力气跌坐回去。着实令人惊讶，也足已使人神志顿豁。今日离宣正二十二年已有近三十载了。三十载的韶光，鳞崒在咸庆二十四年的小阳春，驾鹤上云衢。】
额尔赫。
【我想起潜寐之前在身侧的，是近日形影未离的淑令公主。】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我如泅进九旋渊的溺客，四面八方涌入的暗流将我吞噬，连翫岁愒月也不能，瞬息就把翻浪般哀恸灌入肺腑，无法释怀，无法挣脱。如骤然从峭巘坠入山坳，双眼睁开一瞬，灵台已然清明，只觉背后涔涔汗在初冬愈发冷得刺入骨髓。）
（窗棂袭来微弱光辉，那投下的光被切割媻姗，一道道痕就这么洒在地砖上，在云旍围堵下并不明显，甚至于烛火也可与之争辉。侧间主殿的声响顿时让人回神，我罩了外褂在身上，一壁匆匆步履，一边抚过并不被衾枕弄散的发髻。）皇阿玛。
额尔赫在，您怎么起来了，现在才卯半过去一刻。（我的步子也不稳，短暂浅眠早已弥补不了数日紧绷的弦，何况也不算年轻了。）
（又看见陷在御榻锦褥中佝偻身躯，天子龙威犹存，只是两鬓也斑白，病症交困下眼窝深陷，而那些个栎樗鸡鹜般的庸医，就只能开据滋补温养的方子，只在腠理进不去症结。我眼眶漉漉酸涩覆上眼睑，凑上前，把软往枕螭龙纹围子上垫了垫，扶着他靠着更舒坦。向隔壁又唤了一声。）
九真、曹严，端些热茶进来。
（数月前坤宁挂着的白幡尚在脑中无法抹去，守灵第一日起便腾腾兀兀，白漫漫人来人往，僧禅道士，念解冤洗业醮，至于引幡举伞卤薄仪仗，在我眼中早已化成一片昏暝。紧闭的坤宁宫阍，斩断了一应诸因业果，二十多年来星霜朝暮，就这么寥寥匆忙的走过，我尚来不及欷歔伤气，阿玛病倒的消息接踵而至……）
（阁子里的地龙依旧散着热，我将宫人递来的热茶试了口温度，不烫不凉，才重新倒了一杯递给阿玛。）您睡了很久，喝一杯水润润喉。

【她不是记忆中粉嫩圆脸儿、奶音纯纯的女娃儿了，此刻耳边萦绕的却是荣邸元宵时小子们并几个小女争一碗汤圆的欢闹。肘撑在软榻上，俯身无意识地往枕下去掏，果然触手温凉。握住细细长长的玉簪悄收于袖中，才借她的力气支起身子，浅呷酽茶，顾她面容】
额尔赫，今日之后你回去好好歇歇罢，叫他们来服侍。
【起先只觉嘈杂，吩咐众人不准近身侍奉，如今心疼小女憔悴面庞，不想再拘着她，拖她和我一道坠入枯瘠深渊。眼光逡巡暖阁四壁半晌，才示意她扶自个起来，缓步往舆图之下的翘头案去。烛台香炉间静静驾着一支顽钝的箭，箭尾羽身早已陈旧褪色，当年的鲜妍已被这座龙楼凤池啄食尽了。掌间皱文漫生，撑住案桌一角，欲轻抚翎羽，思量再三，终只用余光至始而终仔细看过，默然告别。】
将这也带回去，送还承乾。
【牢掌天下二十余载的帝王如今自下而上无不透露着行将就木的腐朽之气。次间钟鸣漏尽，声儿呜呜咽咽的，低沉缓迷。唯有从窗下漏进的风不知事的抚上衣角，牵人回头，瞻见明窗外蕴着白白朱朱的生气。】
扶朕去外头看看。
【曹严率人远远跟着。半倚在淑令的肩上，从九州清晏过游廊，逐渐回力，脚步也愈发轻快，想是今朝乾坤紫气所致。远远望见几馀游息之所，花枝蟠屈缭纠。也不觉得累，还要往后湖边上站一站。近湖后反倒轻拍淑令的小臂，重拾丰神欨怿的气概，一览风光】
十三年那会儿，朕就是在这儿等你额娘，一齐乘船去上下天光赏月的。
【我曾同小绥失和过，又在悠长的岁月里收拾起那些寒膺的缺望置诸高阁，再将温存一一铺展于上，这或许就是人间冷暖，连帝王也无法幸免。】
朕记得，你和小舟她们那时候就在上下天光等着。朕在船上还同你额娘远远猜着，哪个是小舟、哪个是苏苏。
【从今日观畴昔的团圆，火树灭尽，香屑随风，无船、无月、无人伴。】

（鵾鸡晨鸣，霜轻未杀，今岁寒气并不比往年来得晚，缕缕曦光钻进九洲清晏，将暖意又拔升三分。我搀扶着皇阿玛起身都仿若延迟了节拍，百代过客者，并未在九五之尊身上停留，敻古今夕未有改之。当年我尚不足六龄，伏在阿玛的膝上背千字文，一字一句张扬着自己的“才识”，转眼便是三十馀载，从未想过，当初我眼中立地擎天的英雄，也会有雪鬓霜鬟，步履蹒跚的一日。）
女儿不累，能陪着皇阿玛就不觉得辛苦。
（千里江山，九州八紘皆在绢帛上，这幅舆图曾在荣府的书房见过——实际并非一模一样，也曾在乾清宫见过，其上曲折墨笔，无不精妙，或有清釐象数，究极精微者，或有涉足山川，遍历幅陨者，方成就一卷。）
（我亦踱步至舆图前，二十多年前，曾亲见山河易主，龙驭上宾，阿玛受命于天，登庸金阙，而此刻，这片山河的下一位圣主是谁，或许正大光明殿藏着的匣子内已有了答案。）
这支箭，是……（捧手接过这支箭矢，旋踵刹那便猜到它的旧主，咽回余下半句，缄默后方回答。）淑令遵命，会亲手送还到敏妃娘娘手中。
（这支褪色泛黄的白羽似有千斤，即便被年岁侵蚀了颜色，润而光滑的黝黑箭身，便知这支箭常被新主盘玩摩挲。曩昔荣府的几位福晋，我无一喜欢，诸如林佳福晋馈而操羹，萨克察福晋庭除矻矻，以及沈福晋闺训慎敏，至多礼还三分，言敬三分。）

（鵾鸡晨鸣，霜轻未杀，今岁寒气并不比往年来得晚，缕缕曦光钻进九洲清晏，将暖意又拔升三分。我搀扶着皇阿玛起身都仿若延迟了节拍，百代过客者，并未在九五之尊身上停留，敻古今夕未有改之。当年我尚不足六龄，伏在阿玛的膝上背千字文，一字一句张扬着自己的“才识”，转眼便是三十馀载，从未想过，当初我眼中立地擎天的英雄，也会有雪鬓霜鬟，步履蹒跚的一日。）
女儿不累，能陪着皇阿玛就不觉得辛苦。
（千里江山，九州八紘皆在绢帛上，这幅舆图曾在荣府的书房见过——实际并非一模一样，也曾在乾清宫见过，其上曲折墨笔，无不精妙，或有清釐象数，究极精微者，或有涉足山川，遍历幅陨者，方成就一卷。）
（我亦踱步至舆图前，二十多年前，曾亲见山河易主，龙驭上宾，阿玛受命于天，登庸金阙，而此刻，这片山河的下一位圣主是谁，或许正大光明殿藏着的匣子内已有了答案。）
这支箭，是……（捧手接过这支箭矢，旋踵刹那便猜到它的旧主，咽回余下半句，缄默后方回答。）淑令遵命，会亲手送还到敏妃娘娘手中。
（这支褪色泛黄的白羽似有千斤，即便被年岁侵蚀了颜色，润而光滑的黝黑箭身，便知这支箭常被新主盘玩摩挲。曩昔荣府的几位福晋，我无一喜欢，诸如林佳福晋馈而操羹，萨克察福晋庭除矻矻，以及沈福晋闺训慎敏，至多礼还三分，言敬三分。）
（冷风徐徐袭来，铁马声声如故，足履踏出门槛一刹，恍若隔世之感，搀扶着皇阿玛走过抄手廊。十三年时的圆明园与今日并无天差地别，草木楼台犹如此，无情客从来不畏葸昼夜消逝春秋轮回，惟有时节相异。）
原来如此，我和妹妹都不知道，您和皇额娘……（一句话快要说不下去了，哽咽声吞吐入腹中，我仰头看向苍穹，鸦睫微颤，眼中酸楚才缓慢褪去，朦胧云翳并不藏初冬冷滞，也无倦鸟归雁瞧瞧划过痕迹，良久后再次开口。）
我想皇阿玛一定能分辨出我和妹妹。（勉强扯起唇边笑靥，可他记错了，就像他忘了九真早已不在——十三年的那天，只独我一人在上下天光相候，小舟因协理紫闼诸事被牵绊住了脚步。倘若有，也当是三十年前，一家贪恋维夏的爽籁在什刹海游船，原本那些记忆已经淡去，今日回想却依旧嘴里可以嚼出甘甜……）
（我并未开口敲碎这场梦，侧首觑见皇阿玛沉缅回忆，那些所有的美好、忭欣、夷愉、欢怡都在这个冷霜过后的昧爽天，一并揉碎在湖中泛起的粼光里。）
（冬日凛冽并未消散，我见曦光又掩藏在云间，开口劝道。）皇阿玛，外面风大，咱们还是进屋吧。

不急，今日冬至，再让朕看看，才好回去在九九图上写下第一笔。
【我甚是贪恋今日的风和日暄。可数月前不曾如我意的高天这会儿依然如旧，随手拨了片云，堂而皇之地将我奢望的阳景藏起来，就藏在吹弹可破的轻云薄雾后，而我，像望着马角乌头，无能为力。怅然摇首，晕晕沉沉】罢了。
【我早输无可输。圣心定在正大光明的匾后，一如皇父当年。自小绥登仙，我金篦刮目，终知皇权递嬗，不过如日月交替。霜凋夏绿，承昌明敦庞之治、继重熙累洽之运，这些年我无敢不尽心，咸平已固，祐洽无疆，年迈的帝王再无法嚼铁咀金，担起这样的重任。】
【且让我今日，做一回拳拳盛意的牧克登罢。】
【澹瀲寒姿不及玉质润霜，我并不觉得冷。玉的团栾不断之意，这会儿正自掌间徐徐渡入心内。我总想，待到再见小绥时，能亲手将这簪子给她戴上，昂首蕴藉风流，夸上一句“姿色天然，月貌花容”。或许那时候，博多衡奥与扎克丹会在一旁偷偷笑着，和春在后牵着乌驹跟来。还会有谁呢——是一向温穆的阿玛与额娘，还是酡红着玉颊，终于释然的藏仙？】
【我希望，他们都能在。身似翼翼飞鸾，跃过水榭山亭与雕阑玉砌，终于割舍下数十年无一日不朝乾夕惕的皇心，只做山中客，优游暇誉，看遍尘世景。再回首，他们果真都在上下天光等着】
苏苏、小舟…快些，你们额娘等很久了。【从未有一日，如现下般虚一而静。我抬步，跌进这一汪镜面里，搅碎了波光，曦光也尽。】
【桃溪春水外，明月逐人彩鸾归。我抬步，向着他们去，作个闲人。对一溪云，两张琴，几壶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