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月三日那晚，因吃了太多梅干菜，翌日捧着一罐冰糖山楂，桌上的山楂核堆成了小山，也没有太多食欲。午后偶然听檐下女孩儿们碎语，说是护国寺外今日有灯市，脑中浮现很多年前，在朱雀大街从一边捧到另一边的小兔灯，心思早就活络起来。听佣人的墙角是不体面的习惯。不便再问得详细，两指拢着一颗山楂，默不作声咬尽了，拿帕子拭手的时刻，便只吩咐小燕去请马车。）
（等从小惠园里走出，袁小芙又是沉静的大人了。先礼貌又不多管闲事地确定，今晚二爷会在哪位贝勒处赴宴，才笑眯眯地开口：去护国寺附近的胡同街衢……看一看；将差点说出口的“散散心”收回。毕竟，廉王脾气温和，小惠园的奴才听话，不应当有散心的必要。袁小芙心底门儿清，与父亲的赌气，不必、也不敢在此迁怒。可真去了护国寺外，看见街衢上如常走动的人群，自己咂摸出来所为“今日”大抵是“近日”。）
（嘴上仍缄默，一双眉眼如常，看不出失落的意思。也不急回去，在长街上，逆着夕辉慢慢走。墙檐绿苔丛生的拐角处，蹲着一位衔草揽客的算命老头儿，此刻正抬头，向一位眉眼清丽、衣饰体面的女孩儿不停口若悬河。左右打量出女孩儿神情上隐晦的不耐，先听片刻，尔后适时接话。）先生此处算命，是拆字还是易挂？

【当履覆过青石板桥一截又一截的同时，我耳在听象王行，这是民间万态的描摹。北京城为生计一次次收起理想，我原以为它隶属宫闱，如今也染得一襟风尘，原来我出生的那一座城也会妥协。灯市是我爱去的，皇胄与百姓都有起起落落，而这正是少有的悠游岁月】
【和尚与头陀敲着木牌子，沿绕着人家与小巷一路念着佛号来报时，这让我庆幸是赶在观者如潮、山呼海啸彻耳之前，于一位与我曾多次眼神碰杯的老人前站定，他的阴阳卦图不知来自哪处南层峰驿，所以我将相貌扳得颇平，手拳在霜白色的缃裙边，挑玩着腰间红艳艳的丝绦，面上却在严慎地讲出昨夜的梦，盯着他疑窦与错愕重重的神情——他瞧任他瞧】
【澄澄的日头已经向上偏移，远处的天类极了早已斑驳的铜。老人开始只道半句，后见我缄默，就滔滔不绝起来难以招架，以至于女子来问，我比他还有工夫思考一通。因为梦是我编的，解梦是他编的，费力全在他，我二人相骗来去，也难论个孰是孰非。单论拆字，我名一字了，无甚可摘破。周易八卦，我从来不信，所以我于老人之前发声，莫要误人矣】
莫忧世事兼身事，须著人间比梦间。【我以韩昌黎为口中造化，望着面前眉眼盈润的人，为自己开脱】我想，他还是占梦比较靠谱。

好内疚，忙晕了

（这是一处安静的胡同口。）
（在她讲话前，有槐树沙沙，乌鸦喳喳，护国寺翘起的檐角垂着的铜铃，也要掺和进热闹里。噢，铜铃离得太远，但耳朵虽听不着，但心却可以听见。但这些都没有她气定神闲，诵来那句出自韩愈之笔的诗句来得有意思。昌黎先生的这首诗题是《遣兴》，但简短的七言绝句，讲来的道理却似是而非：在慨叹人间的不真实，又或者是世事的蹊跷难定，竟不胜人间一场醉……正有几分痴意地想着（很像是返回昔日在书塾的学究气），但下一秒，即因为那双看来的眼光，有了几分惊醒的意味，虽然不动声色。）
（同时悟及的是，眼前的女孩蕙质兰心，并不是身在浙江、常被算命先生虎视眈眈的小妹。在被一位声称可以预言婚事的李道士、一位听闻能够传授人过目不忘之技的癞头和尚骗取两笔巨款后，袁府的幺小姐的“实在”心眼，便成了杭州城的风闻）
（热心肠用不上，便转为面颊上一份暖洋洋、却又例行公事般友善的笑意。）原来这位是解梦的先生。
（稍颔首、全做致意后，踌躇片刻，口吻并未陷在寒暄的窠臼里。）
做梦本很有意思，但可惜，多半时刻，人们总抓不住它们，像是春日山野中撒开腿的鹿犊，总能躲过男孩儿们的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