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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圆五十英里，高于地面一百三十英尺的沙漠城镇，如同赤浪中涌起的灯塔，孤独地兀立在凹凸有致的苍茫大地上。
奥普旺斯蕴蓄了人类文明几千年的涵养。排列错落的黄土屋、身形高大健硕的沙丘，和那盘亘于云际的蔚蓝屏障，给这个古老的小镇镀上大漠里充溢的阳光气息，更重要的是，它远离战火，聊聊的炊烟让荒漠边缘的生活显得更加平静、安详。
这是一座属于宁静与平和的城市。和平的重镇势必催化生命的繁衍，奥普旺斯的医道与它闻名遐迩的温和同样难分伯仲。
大漠里，两个人跌跌撞撞地滑下沙堆。后面的那个一个趔趄，宽大的额头兀的撞在前人的脊背上，晃了一晃，两个人一道歪歪扭扭地滚过斜坡。他们的布满灰尘的面颊扭曲成一幅无可忍受的表情。撞了人的那个顺势翻身躺在地上，仰着面，胸口剧烈地起伏，不语。半晌，他那深陷的、灰红色的眼眶渗出几道湿润的痕迹。
“我能见到明天的太阳吗？”那个人面色呈现出病态的苍白，声音因为虚弱的缘故，显得尖细、麻木。
前面的那个人听到断断续续的声音飘入耳际，于是蜷起身子，缓慢、艰难地爬起来，捡回失落在一边的散乱的包袱，重新在肩上系紧，扶起躺在地上的男子，用磨砂一般的嗓音低声说道：“只要你相信……就没有不可能。”他的声音沉闷喑哑，只有一块看不出本色的布巾胡乱裹在他的额头上，下面是一张饱经风霜的瘦削的脸，使这名足有一米八的男子显得矮小、羸弱，疲惫不堪——这把他实际活过的年月与外貌的维系毫不留情的打破，使他看上去更显老成。那人叹了口气，用力掂了掂肩头的包袱，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开口道：“上路吧，皮耶多。”
两个人继续一瘸一拐的行进。
四只僵硬的腿踏入一个个炙热的沙坑，在孤无人迹的大漠里，遗留下一串串悠长的艰涩的印记，绵延数里。沙漠里没有河流，只有几条历史遗留的干涸的渠道，于腹地纵横交错。运气好时，会碰上半干的内流湖泊。这时他们便稍作歇息，解下包裹，捧水啜饮，吞咽几口随身携带的干粮。或是将身体覆没在沙丘里，睡个好觉。
继续走了半里的沙路，极目远眺，瀚海一般的荒漠汹涌澎湃，低矮的植物被浪头铺盖着，一波接连着一波，松软的沙子稀释了一切可闻、可感的音响。两个人探着头，面朝着曛黄色的热土，火辣辣地站不住脚。他们的喘息声、闷哼声冗杂在一起，成为沙漠上寂寥的鲜活鼓点，一步一顿，搏击着两个联系微弱的魂灵。
“雷欧力，还有多久……”后面的人用极细微的语调哼道。
“不远了，就要到了。”阳光刺目。“放心，到了奥普旺斯，你的病肯定能治好。”他扯出一个微笑道。
“……病”
说起来，皮耶多的神志不清已经两天了。自从那日突发高烧，温度便居高不下未曾间断。时而暂时地清醒过来，由雷欧力搀扶着，饱足他饥渴的胃。但更多的时候，他的记忆是昏沉而模糊的，不记得自己是谁，身处的地点，又将往何处去。所以有时候，就连雷欧力也迷惑了，只感到他的意识化作丝网，牵动他的四肢麻木横行，在巨浪里翻涌，去搀着皮耶多，去与疲倦战斗。更有时，他们不知道为何而前进，但往往一阵窸窸窣窣的细微的声响便能将他

猛然间记起他们的故乡，他们一贫如洗的生活；记起奥普旺斯那位乐善好施的医者——因为除此之外，皮耶多毫无生路。
雷欧力低头缓慢走着，时不时停下来，像是等待什么似的。当皮耶多喘息均匀下来的时候，便继续前进。他兀自想到距离上一次二人滚下沙坡已经过了大概３４个小时，之后便是皮耶多单方面地摔倒。尽管有他的扶持，此情形却愈演愈烈。他料定下一次，皮耶多的身体就到极限了。
“皮耶多？”
“恩？”看来他保持着清醒。
雷欧力像是进退两难一般杵在地上，动惮不得。过了一会，他终于下定决心喊出了声。
“那个……我说，我背你。”
他说着，取下自己的头巾，将它围了三圈，套在那个虚弱的人的脖子上，遮住了嘴巴，只露出黝黑发亮的眼睛，以防他受凉。
皮耶多看着他蹲下，哑着嗓子开口。“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咳……（他停顿了大概一分钟）反正，我就要死了。……如果保存体力，你，还能出去……”渐渐地，他的眼光暗淡下来。
“你这家伙！说什么傻话……难道你不知道咱们来这为了什么？恩？只要能治好你，无论发生什么……花再大的代价也值得。所以，治好你之前，我不会死，我们都不会死。”他半笑着，半带着急躁的恼怒叫道。
“上来吧。伙计，黑发就是为了太阳而存在。我会让它吸干该死的阳光的。”
过了一天，他们的干粮和水已经不多了——尽管有雷欧力绞尽脑汁地节省，那块半大的方巾包裹仍旧是一天天干瘪下去。他们不得不开始在无人的荒漠里另觅食物。干燥的浮沙吹过，为数不多的丛簇零散地落在视野的一角，这时他们便拖着疲倦的身体，啃食刺状的叶和它粗壮的根系，以汲取生命的养料。日里需解决的，是沙漠严酷的高温环境。到了夜晚，世界便从巨大的蒸笼变作了冰库。于是他们不得不选择一块背风的岩石，伏在沙里稍作休憩，接着继续马不停蹄地赶路。
到了这时候，皮耶多的气息已经十分微弱。沙漠中的环境已经恶劣到无法花样翻新的程度。这些所谓的赶路、避暑、掩土，都已成为机械化的程序，而这些程序，使本已经病入膏肓的他倍受摧残。
“雷欧，还有多远？”
“不远，就快到了。”他叹了口气。沙路茫茫，杳无尽头。抬头望去，夜空如漆罐，被打翻了似的铺将下来，墨色洒遍天际，只见的少许星斗闪烁。好像那流火似的星光，终将熄灭在黎明前的深渊里。
“我快死了，雷欧。”
他停住了脚步。
“你，怎么想？”
“不知道，可能……我不想死。”
他拔出脚，继续一深一浅，晃悠悠地走在棉踏一般柔软的沙上。
雷欧力大概只觉得周身曝着刺目的高光，耳边尽是振聋发聩的声响，胃如刀绞。破得裂口的皮鞋漏进少许温润的沙粒，水蒙蒙的，是逼近绿洲的征兆。他知道，在奥普旺斯的西面，有一片沙漠草原。但……可能我也要死了。他自嘲的想。却忍不住地牵动着铅铸的双脚，径直向东行去。
“皮耶多，你又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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