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睢阳故事的两个续集(郝廷玉 · 陈利贞 · 刘昌)
晚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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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c2270 楼主
是我写的最努力的一个小作文了……
2020年10月22日 04点10分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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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c2270 楼主
睢阳故事的两个续集(郝廷玉·陈利贞·刘昌)
(参考李碧妍《危机与重构》)
新唐书李光弼传后附的这一段曾经困扰我很多年,最近终于破案了:是贵宋史官的锅~
(也就读了那么十来遍通鉴吧=.=
新唐书·陈利贞传:【陳利貞,幽州范陽人。初為平盧將,安祿山亂,從光弼軍河南。張巡被圍睢陽也,光弼遣郝廷玉及利貞救之,輕騎出入,廷玉稱為勝己,以子妻之。及歸,薦於光弼,自行間累遷檢校太子賓客,封靜戎郡王。】
第一次看到李光弼救援张巡,当场就哭了。但是等一下……时间轴对不上吧。睢阳被围的时候李光弼先是打河北,后来守太原,跟睢阳之间隔着半个河北+半个河南,全是叛军的地盘,这千里驰援的难度也太高了。
更何况李光弼自己都缺兵少将的,怎么可能还分得出兵力。
长久以来我一直以为这是大型谀墓翻车现场。直到最近才搞明白李光弼真的救过睢阳。
首先讲史源。陈利贞传仅见于新唐书,显系根据穆员集里的《陈利贞墓志》写成。墓志原文是这样的:
【公讳利贞,范阳人。禄山之乱,始自平卢越海归国,累建戎效。从太尉临淮王光弼军于河南。寇攻雎阳垂陷,太尉常遣心腹爪牙之师郝廷玉合诸侯之众趋之。公辄以轻骑赴如林之旅,入其腹,出其背,如飙如星。庭玉奇公之才,谓已不逮,拔于行间,以其子妻之,绳于临淮,列为重将。】
看上去差不多是吧。都是“李光弼遣郝廷玉和陈利贞救睢阳”。但是!墓志只说睢阳,可没说是张巡的睢阳。新传作者看见睢阳就条件反射地加了个张巡,就翻车了。(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明显的错误,《新唐书纠谬》都没有纠出来。)
是的睢阳这个地方就是……它又双叕被围困了。
看一下陈利贞的背景。
“公讳利贞,范阳人。禄山之乱,始自平卢越海归国”。他是跟着侯希逸的平卢军渡过渤海湾到河南(当时称河南的地方,相当于现在的河南省东部+山东省中南部+江苏省北部)归附唐廷的。761年平卢军南渡是安史之乱后期的一个大事件,后来围攻史朝义、终结安史之乱的那一系列战役中,这部分平卢军(由李光弼统帅)起了很关键的作用。当然我们知道张巡(709-757)这时候已经死了很久了。那么郝廷玉陈利贞所救的睢阳是哪个睢阳呢?
是这个:
通鉴 ·宝应元年(762):【史朝義自圍宋州數月,城中食盡,將陷,剌史李岑不知所為。遂城果毅開封劉昌曰:「倉中猶有麴數千斤,請屑食之;不過二十日,李太尉必救我。城東南隅最危,昌請守之。」】
旧唐书·刘昌传:【昌遂被鎧持盾登城,陳逆順以告諭賊,賊眾畏服。後十五日,副元帥李光弼救軍至,賊乃宵潰。】
宋州就是睢阳。跟刘昌相关的史料里都只说是李光弼的救军,只有和郝、陈的资料对读才知道去救他们的是李光弼的“帐中爱将”郝廷玉,以及郝的东床快婿陈利贞。(根据颜真卿《宋州八闗斋防报徳碑记》,田神功也参与了此次救援。)
时隔五年,同一座城池里,李岑和刘昌的处境一如当年的许远和张巡。甚至李岑(宋州刺史)和许远(睢阳太守)的官职都完全相同。刘昌和张巡稍有不同。张巡还是个颇有官场经历的县令。而刘昌此时只有25岁,是一个出身底层小官吏家庭的普通士兵(果毅在府兵制时期是基层军官,但到了安史之乱后期估计就是士兵了)。他之前显然和李光弼没有任何交集,但在这种时候——而且还有张巡的悲剧在前——却能如此笃定“李太尉必救我”。我甚至很难讲出他的这种信心来自何处。当然这里的“我”不是他自己,是指宋州。尽管如此,这份对陌生人的信任在当时的背景下依然让人动容。
他确乎是幸运的。李光弼不但救了睢阳,甚至还比他的预期早了几天。
刘昌后面还有很多故事,暂时按下。这里先说郝廷玉和陈利贞。
2020年10月23日 03点10分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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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c2270 楼主
郝廷玉往往被认为是李光弼最亲信也最看重的部将。但可惜的是他的相关资料非常少。第一次在史料中露面就是河阳之战,之前的出身,履历,和李光弼是什么时候认识的,一概不清楚。
之前写论惟贞的时候引过新唐书中对河阳之战的精彩描写,这里不重复了。这一段给人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李光弼的狠劲。说了后退即斩,那就真的谁退都斩。就算是郝廷玉这样【驍勇善格鬥】的“帐中爱将”,到了阵前稍有退缩,李光弼的反应就是毫不手软的【促令左右取廷玉首來】。河阳之战这一段,因为“战小却”而差点被李光弼杀掉的将领,有明确记录的就有四人(仆固怀恩父子、荔非元礼,郝廷玉)。仆固怀恩不用说了,荔非元礼在李嗣业死后代掌安西北庭军,四舍五入就算节度使了。节度使算啥。李光弼说了,宰相来了该砍照砍。
要一般的人,经过这么一场“我在阵前给你卖命,而你只想要我脑袋”,估计是很难心无芥蒂。——我相当怀疑仆固怀恩和李光弼的嫌隙,if any,就是这样产生的。
但是郝廷玉对此完全,就完全,不觉得有任何问题。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他不但后来一直追随李光弼到徐州,而且还贡献了“玉凄然”的名场面。
旧唐书·郝廷玉传:【永泰初,仆固懷恩誘吐蕃、回紇入犯京畿,分命諸將屯於要害,廷玉與馬璘率五千人屯於渭橋西窯底。觀軍容使魚朝恩以廷玉善陣,欲觀其教閱。廷玉乃於營內列部伍,鳴鼓角而出,分而為陣,箕張翼舒,乍離乍合,坐作進退,其眾如一。朝恩嘆曰:「吾在兵間十余年,始見郝將軍之訓練耳。治戎若此,豈有前敵耶?」廷玉淒然謝曰:「此非末校所長,臨淮王之遺法也。太尉善禦軍,賞罰當功過。每校旗之日,軍士小不如令,必斬之以徇,由是人皆自效,而赴蹈馳突,有心破膽裂者。太尉薨變已來,無復校旗之事,此不足軍容見賞。」】
如果说李光弼这辈子ever有仇人的话那就是鱼朝恩了。鱼在相州之战和河阳之战中至少两次扰乱李光弼的战略,后来屡次迫害郭子仪,也是李光弼不肯入朝的一个重要因素。然而李光弼死后,唐廷解散他的部队,郝廷玉被收入神策军,鱼朝恩竟成了他的顶头上司。再将这一段放在吐蕃入寇、朔方军(部分)反水的大背景下看,这里的“凄然”绝不只是怀念故人,“谢”也绝不只是自谦。虽然我第一次看到这段的当天就下手写了文,但是这简单三个字中蕴含的极其复杂极其强烈的情感张力我连千分之一都写不出来。
郝廷玉在这之后的履历也相当模糊,只知道大历八年卒于秦州刺史任上。不知道他是不是从河陇时代认识李光弼的,如果是的话,也算落叶归根了。
如前所引,陈利贞本是安史系,随侯希逸归唐时可能是很基层的一个军官(甚至可能也是士兵),因为马战姿势够帅而被郝廷玉赏识,“拔于行间”,“绳于临淮,列为重将”。
援睢阳这一年陈利贞31岁,于是郝廷玉顺手把女儿嫁给他了。可惜郝夫人英年早逝。陈利贞后娶的续弦夫人是辛云京的女儿。
我觉得陈应该是真的很帅。
陈利贞在安史之乱结束后一度追随郝廷玉:【其后庭玉入备宿卫,出镇河陇,公实从之。】从这里大胆猜测一下,郝廷玉可能确实是河陇系的,陈利贞正是通过他认识了同为河陇系的辛云京。——辛云京虽然是河陇系但后来一直在太原,陈利贞单凭个人履历是很难和他家有交集的。
郝廷玉死后,陈利贞应该是继续供职于西北边防,曾任陇右都知兵马使,顶头上司可能是朱泚(记住这件事,后面会出现)。
一个人的命运啊,……,也要考虑历史的进程。陈利贞一个东北人,跑到河南去建立新根据地,然后又跑到西北边陲娶了两个河陇系千金,本以为可能就从此上了河陇系的户口本了,谁知道后来还有回到河南的一天。
建中年间,李希烈叛乱。幽州出生的平卢系将领陈利贞跟随哥舒曜(河陇系老大哥舒翰的儿子)前往河南平叛,带着幽州的兵(朱泚从幽州带到西北的防秋兵),和他的平卢系老战友们(李希烈军)打起来了=.=
(写完这句话我自己都觉得缘妙不可言……
李光弼的幼子李彙这时候也跟着哥舒曜在河南平叛,陈利贞也许还能见到他。
李希烈叛乱及平叛的过程,在《危机与重构》中有细致的梳理。这里不赘。陈利贞的主要工作是随哥舒曜屯守襄城(汝州属县)。襄城是唐军与叛军对峙的重要据点,李希烈以三万兵围之,僵持数月。
新唐书·陈利贞传:【及希烈攻曜襄城,利貞登陴捍守,七十日未嘗櫛沐,非議事不下城。硃泚反,利貞及張廷芝所統士皆幽、薊、河、隴人,故與廷芝合謀應泚,而利貞麾下亦從為亂。夜半,難作,利貞拔劍當軍門,大呼曰:「欲過門者,先殺我!」眾畏其勇,乃止。】
虽然陈利贞没有见过李光弼守太原时候的样子,但还是学得很像了。
遗憾的是襄城最终没有守住。更糟的是,德宗为增援襄城而调动西北边防军,诱发泾师之变。朱泚于长安称帝,皇室仓促出逃,河朔三镇皆反。从关中到河南河北乱成了一锅粥。
李希烈的事后面再说。这里先交待完陈利贞。朱泚称帝,陈手下带着朱泚的兵,纷纷表示要去从龙。陈这里一夫当门表现得还是相当英雄。所以虽然襄城最终没有守住,他也算虽败犹荣,后来就地授汝州刺史,贞元五年卒于汝州。
陈利贞的墓志由曾任其幕僚的穆员撰写。穆员的父亲穆宁曾在徐州附近的埇桥管理盐运,认识李光弼本人(aka差点被临淮砍掉)。
新唐书·穆宁传:【上元初,(穆宁)为殿中侍御史,佐盐铁转运,住埇桥。李光弼屯徐州,饷不至,檄取资粮,宁不与。光弼怒,召宁欲杀之。或劝宁去,宁曰:"避之失守,乱自我始,何所逃罪乎?"即往见光弼。光弼曰:"吾师众数万,为天子讨贼,食乏则人散,君闭廪不救,欲溃吾兵耶?"答曰:"命宁主粮者,敕也,公可以檄取乎?今公求粮,而宁专馈;宁有求兵,而公亦专与乎?"光弼执其手谢曰:"吾固知不可,聊与君议耳。"时重其能守官。】
这个片段很能代表李光弼的性格。看上去阴森森的很吓人——新唐书非常精准地用了一个词“沉鸷”——但其实凡是跟他据理力争的最终都沟通良好,事后也没有任何怀恨报复。同样的情况亦见于他与王忠嗣、李抱玉、郝廷玉、论惟贞等人的互动。所以我觉得他其实是非常通情达理的人,和同事下属交流的时候也完全把他们放在平等的位置上,但他在人际交往方面确实没有郭子仪那样的情商,总是下意识地拒人千里。
2020年10月23日 03点10分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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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c2270 楼主
现在我们终于可以回到刘昌和他的睢阳故事了。在宝应元年李光弼解睢阳之围后,刘昌的去向是:【光弼聞其謀,召置軍中,超授試左金吾衛郎將。光弼卒,宰臣王縉令歸宋州,為牙門將。轉太仆卿,兼許州別駕。】
李光弼死后,王缙继任河南都统。他的一个重要任务就是拆掉李光弼的部队,分散他的部将,从河南这块战略要地上彻底抹去李光弼的痕迹。——这当然不是王缙要和李光弼作对,他只是执行代宗的旨意罢了。
总之,刘昌就被送回睢阳老家了。在其后的十几年中他参与过平定李灵耀的战役,追随过李勉和刘玄佐,都是比较基层的僚属,直到建中年间河南开始新一轮的削藩战争,他的仕途才有了点起色。
李希烈叛乱,在前面提到的襄城之战中击败官军,乘胜占领汴州,进逼漕运要道上的宁陵,这是李希烈起兵之后势力最强盛的时候。然而他的好运也就到这里了。在宁陵他遇到了守城的宣武军都虞候刘昌。
宁陵是宋州的属县,离州府约百里。安史之乱后改郡为州,睢阳复名宋州。四舍五入就是,睢阳又双叕被围困了。。刘昌守宁陵的这场战役,从杜牧到李碧妍都将其比作张巡守睢阳的重现。而他们for some reason都没有提的是,这已经是刘昌第二次守危城了。
宁陵之役的情节并不复杂。
旧唐书·刘昌传:【李希烈既陷汴州,……自宋及江、淮,人心震恐。時昌以三千人守寧陵,希烈率五萬眾陣於城下;昌深塹以遏地道,凡四十五日,不解甲胄,躬勵士卒。】
杜牧的《宋州宁陵县记》提供了更多细节:【後司徒劉公玄佐見昌,問曰:「爾以孤城,用一當十,凡百日間,何以能守?」昌泣曰:「以負心能守之耳。昌令陴者曰:『內顧者斬!』昌孤甥張俊守西北隅,未嘗內顧,捽下斬之,軍士有死志,故能堅守。」因伏地流涕。司徒劉公亦泣,撫昌背曰:「國家必以富貴爾。」】
应该说很多地方,“深堑以遏”;“内顾者斩”,都能看到李光弼的影子。说实在的李光弼也没他这么狠。负心杀外甥这个连张巡都望尘莫及=.=
“四十五日不解甲”不但仿若陈利贞守襄城“七十日未嘗櫛沐”,甚至与李光弼守太原遥相呼应:【賊始至及遁,五十余日,光弼設小幕,宿於城東南隅,有急即應,行過府門,未嘗回顧。】
这两个人认识李光弼的时间都不到两年,交集很有限,也没有机会见证李光弼军事生涯里最精彩的段落。但还是(和很多临淮故将一样)从此打上了“临淮遗法”的烙印。
这一年是兴元元年(784),距离上一次刘昌守睢阳22年,距离李光弼去世整整20年。宝应元年刘昌和陈利贞一守城,一驰援,两个底层军校在睢阳城下偶然际会,人生轨迹从此改变。到兴元元年,同样是分崩离析的帝国,同样是兵连祸结的河南,两人分驻宁陵和襄城,已经是守护这片土地的中流砥柱。
刘昌确乎是幸运的。他第二次困守睢阳同样及时等到了援军。
通鉴·兴元元年:【韓滉遣其將王棲曜將兵助劉洽(刘玄佐)拒希烈,棲曜以強弩數千游汴水,夜入寧陵城。明日,從城上射希烈,及其坐幄。希烈驚曰:「宣、潤弩手至矣!」遂解圍去。】
杜牧对这段“三千吴弩救宁陵”有更生动的描写:【建中初年,李希烈自蔡陷汴,驅兵東下,將收江淮,寧陵守將劉昌以兵二千拒之。希烈眾且十倍,攻之三月,韓晉公以三千強弩,涉水夜入寧陵,弩矢至希烈帳前。希烈曰:「復益吳弩,寧陵不可取也。」解圍歸汴。】
说实在的几千人武装洑渡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可行……但这段确乎非常有画面感(参考央视水浒传里的水军镜头)。然后高潮来了:领军驰援的王棲曜是什么人呢,他是濮阳义军尚衡的牙将,投唐后由李光弼统领,曾随李光弼的行军司马袁傪平定袁晁起义。
(对他还是李商隐老丈人王茂元的父亲。)
除了王棲曜,援军中的将领李长荣和柏良器也都曾是李光弼都统河南时的部下。
刘昌第一次守睢阳时的那句“李太尉必救我”,居然在李光弼死去二十年后,再次应验了。
2020年10月23日 15点10分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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