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 园
by pearlpear
一
我经常去一个墓园。
那里散落了很多人的灵魂。走一走甚至会害怕踩到他们沉睡的呼吸。
这里的墓碑都指向苍凉的天空，没有比它们更加荒芜的姿势。我喜欢一一走过这些曾经跳动燃烧的人们，想象着他们的身体在地下一寸一寸干枯，一点一点腐烂，然后他们的白骨一节一节显露出来。白得眩目，白得耀眼。
墓园里除了苍白的石碑，和棕红的泥土，没有其它喧闹的东西，像花朵和树木。不需要那些，本来，这里长眠的人们就看不到。能看到的人，都还没有资格与他们分享。
我静悄悄地在这里散步，怀着宛如和我心爱的人在一起时的心情。我偶尔停下来，看旁边的碑文，上面隽刻着主人的两个时间，以及他或她在这两个时间内留在尘世的痕迹。深刻的，匆忙的，让我看到如水的生命一滴一滴敲在石头上，在石头上面留下了那样的痕迹，水滴渐渐停下来，终于不再流淌，而那痕迹却是永远不再改变的。
每一次来这里，都像是看着故乡一样地惆怅地望着，总是没有厌倦。有风吹过，寂静的气氛里有青草的味道。
有一天终于忍不住坐到了黄昏时分，四周的阴影慢慢围了上来。自己像是睡着了一样，没有知觉。后来想到，只是感到有一片幽暗的深海缓缓地覆盖了周身的忧郁。温暖得像儿时那一床软软的被子，而黑暗就是把脸埋在被窝里时那一片会有热气蒸发出来的安全。
因为没有树木和花草，所以一切都是干干净净的。因为所有的身体都被深埋入地下，所以放眼望去只是整齐的石碑，平静的肃穆。
从来没有想过这里到底有多少个灵魂，多少颗曾经热烈跳动的心脏。我盼望着，在这里能够遇到一个灵魂和我擦肩而过，哪怕他根本看不到我。我只是想跟着他走，走到天堂或是地狱，看看那里到底是什么样子，有没有英俊的魔鬼和纯洁的天使。否则，活着与死，没有区别。
二
真的就让我碰到了。
秋天，午后的阳光，干净的蓝天，没有云朵。我在长到脚面的棕色风衣里，穿一条黑色的短裙，一双及膝的长筒靴。
他走过来的时候我震惊得停下了脚步。我怀疑那是个梦境，只有梦里才有一双忧郁的绿眼睛，有意无意地掠过我的视线。然后从我的旁边以从容的速度，走过去。
我转过身，望着他的背影。他的风衣是白色的，一尘不染的洁白。在他走出七步之后，我开始跟着他。他走得不快，但我仍要不时地小跑一两步才能保持和他之间的距离。
他一直走，路仿佛没有尽头。而我，似乎也要永远跟着他走下去。我相信我遇到了真正的灵魂，这样我可以看到玻璃做的天堂和钻石做的地狱，看到英俊的魔鬼和清澈的天使。
一块块苍凉的石碑在我们两旁向后退去，有一瞬间我有点怀疑是不是我们的目的地根本没有，而远方等待着的只是虚无。我没有感到疲惫，只是有少许不解。从一开始，他就没有回过头来过，没有戒备和不耐烦，他不紧不慢地走着，像是故意要我跟上的样子。
于是我就跟着。
寂静的墓园里，只有我们两个人的脚步。摩擦着地面，轻微的沙沙声，像久违了的树叶掉落地上时的叹息。
我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自己心爱的那个人。他的背影也是这样的美好，挺拔得像一棵树，有点瘦，不过刚刚好，正好是可以让人信赖的身型。我望着他悄悄地笑了。仿佛真的是他似的，更加放心地走下去。在心底里，盼着他带上我回家去。
泪水就那么不知不觉地流下来了，凉凉地洒满一脸。能哭，说明我还不是一具没有感情的行尸走肉，我还可以哭泣。
我低头擦眼时停止了脚步。但是我看到一双脚在我面前站定。我泪汪汪地抬起眼看他，然后就坠落在他的眼睛里，落水一样地无力与窒息，却不想挣扎。
三
我终于还是没有跟他走。但是他说，还会来看我，如果我还想跟他走，他就会带我离开。他的外表很冷漠，和我爱的人一样。但是他的内心里还是有柔软的部分，在铠甲般的冰冷下是绸缎般的温柔，也和我爱的人一样。


如果允许我定义爱的话，我想那就是当他为我围好那条毯子时，我胸膛里面的心脏那让我几乎窒息的跳动。我深信那个夜晚他园子里那伴着流星飘落的细碎樱花拥有可以让人坠入深渊的万劫不复的美丽。
我记得他第一次在我面前吸烟时就有熟练的姿势。他干净的脸上也能有让我疑惑的沧桑表情。光滑的烟盒反射着阳光在我面前一闪，那一瞬间我没有看懂他眼里的寂寞。或许那只是表面，他越来越让我感到不真实，我甚至预感到他会离开，远远地离开。他现在的面容会消失，然后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冰冷的，不在乎一切的脸，拥有沧桑的甜美。
我至今仍不知道他是否变得如我预感般的那样。我在和他交往过三年之后失去他的消息。这段时间里我目睹了他从一个清澈少年成长为一个看似清澈的青年的过程。
六
你永远看不到我最爱你的时候，因为我只有在看不到你的时候才最爱你。
我是如此地溺爱着这句话。
七
“你好象想起了很多事。”
“托你的福，的确如此。”
“该走了。”
“去哪？”
“……”
“我是那些墓碑的皮肤，已经僵硬了。无论地狱或是天堂都已经没有意义。第一次见到你时，之所以想要跟你走，是因为还想不起来那个爱过的人。但是现在不同，我还想再见他一面。”
“一旦见过他，你拥有的美好就会碎掉了。”
“那是最后的一把钥匙，能开启最朦胧的记忆。我一直没有回忆起来忘记他的原因。”
“这样做是不会有结果的。”
“在遇见你之前我也是这样想的。” 
“……”
“你认识那个人，对吗？”
八
当初，我选择留在那个人身边的时候，就知道我永远也不会了解他。但是我却是懂得他的。所以，即使明白最终的结局，我还是留在了他的身旁，直到离开的那一天。而今，面前又是一个我无法了解的人，但是我知道我懂得他，一如懂得那个人。
我看得见他们眼底深深的忧郁，有时候觉得他们就像是彼此的倒影，互相反射着各自的经历。有一段时间他们是彼此相连的，但是后来又分开，像两条铁轨，交错后仍是最初的平直，不同的是拥有的记忆已经变得不堪，难以回复过往。
那个人仍然在我心里最疼痛的位置上。不敢提及他的名字，一说起来就会有痛彻心扉的错觉。我有点后悔在那个美丽的季节去看他家里同时盛开的樱花和山茶。两种应该是不同季节开放的花朵，交杂着令人目眩的美丽。屏住了呼吸去看它们，粉红和雪白的花瓣纷纷飘飞。落了一地的竟是完整的纯白。 
记得那时他说，樱花是死得最早的花朵，没有什么会比它更加迅速地凋谢。
他的话让我感到了寒冷。
我喜欢埋葬它们，一次又一次。他说。然后他抚摸我的脸庞，我看见他眼里的夜空。
九
他又来了。
他深深地看着我，问：“你还是没有改变注意吗？”他指的是我想见那个人一面的事。我微笑着说：“是的，不要对我说，相见不如怀念这句话。”他没有笑，一脸的凝重和凄然。 
然后他把手伸给我，我莫名其妙地接住，看着他的眼睛。那里有清澈的湖水，粼粼的波光闪动着哀伤。
“看看我的手背。”
我低下头盯住他的手，又往眼前移近了些。阳光下的伤口有着极细极细的纹路，阴影里是说不清楚的故事。这双手上的伤雕刻着一个怎样的过往呢。有隐约的熟悉感觉。
“我从未对别人说起过自己的故事，很多事风一样地过去，只留下了已经愈合的伤口。”
“有时候还是会隐隐作痛的，对吗？”我小心地捧着那双手，冰凉干净的手上，那伤口像当初一样突兀得令人伤心。我忍不住用一根手指去沿着伤口的纹路抚摸，手指滑过的地方，都是可以细细体会的感觉。我好象知道了它的来源。 
“这是那个人留下的，只要这伤口在，他就知道他的猎物在哪里。”他很安静地说。而他说话的时候，我的手指正好又滑到开始的地方。然后有一枚水滴落在他的手上，化开一个小小的圆晕。什么时候泪水已经爬满一脸。


“那么他就能知道这里了，他来的话就能看到他了。”我抬起头，微笑着看着他。
他还是深深地看着我：“他永远也不会来这里。”
“为什么？”
他不说话了，扶住我的肩膀让我回过头去。刹那间，无数苍白的墓碑正在远去，慢慢地从僵硬变得柔软，最后竟然可以纷飞。映在眼底的原来不是墓碑，而是无数飘动的花瓣。那么从前的景象都是我的幻觉吗。从前目之所及的安静和肃穆，原来都是静止下来的花朵。然而为什么我可以漫步其间，看着每一个墓碑上面的名字。 
“还不明白吗？”他在我身后幽幽地说道。
“什么？”我转过头去看着他。
他用那双碧绿色的充满慈悲和忧伤的眼睛默默地凝视着我：
“你已经死去很久了。”
十
还是要继续下去。我这么对自己说。
现在我身边什么也没有了，那片安静的墓园化做纷飞的花朵之后，就此消失。我一个人孤零零地踏着脚下的棕红色泥土，向着没有方向的远处走去。要走多久，要走多远，没人告诉我，我也没有必要知道。我要做的就是继续，凭着仅存的感觉向前，一直。 
原来这是个被人遗忘的空间。四周是没有目标和希望的旷野，没有其他人，没有道路。我一直在我的幻觉里，好象我还活着似的。想起来，都是因为我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我不愿意承认是我爱的人送给我死亡作为礼物。他一直都是温柔的，和蔼可亲。我不明白为什么他的右手会穿透了我的胸膛，而他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残存的温情和怜悯。血液的清甜扑面而来。最后的眼里是他冰冷的微笑，他满手的鲜血，还有漫天的花瓣。
我想起一个星空下，他细心地给我盖好毯子；挽着他的手臂时，他会放慢了脚步让我好好跟着；风里他点起一只香烟，用力地吸着，火光像星光一样明亮。 
闭起眼睛我就来到了那个墓园。太多的意念让我保持着最美的姿势。我最后的要求让他小小地意外了一下。我要他给我一个拥抱。
他没有犹豫地张开双臂把我揽进怀里，温暖瞬间裹住了我的全身。我在他洁净的衣领上闻到熟悉的气味。我的头顶住他的下巴，他更紧地抱住我。
是我消失的时候了。我知道。我已经在这个世上停留太久。当我的胸口流淌的血淹没了夕阳，就已经是一个预兆。但是我却太过固执，妄想着忘记一切就可以重新开始，行走在冥冥之中，最初的开始已经烟消云散，带着被抛弃的过往是无法继续的。 
我仰起头，在他耳边悄声说：“谢谢你，再见了。”
我听见自己愉快的声音，然后我把脸埋在他的的肩上。
四周万籁俱寂。我合上双眼，面带微笑。我忽然想起，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可是我已经看不见他了。
十一
一个人的名字是刻骨的痛，永远不会再被提及。而另一个人没有名字，我只记住了他的眼睛是幽深的湖水。我带着记忆离开，忍不住又流下了泪水。
心里是空空的感觉，就好象我永远也无法再见到宛如故乡般的墓园一样。
而事实确是如此。
十二
清晨醒来的时候，听见窗外花瓣在风中凋落的声音。那么细致柔软的东西跌落在地上竟然也是清脆的。 
我拉开窗帘，外面那棵我出生时种下的樱花树已经开了一树纯白的花朵。花儿凋谢得迅速而坚决，所以总让人舍不得错过能观赏它的时光。
我出神地注视着，却忽然发现树的两边似乎有人在静静伫立着。影子虽然模糊不清，但总看得到他们的衣袂飘飘，都是洒脱和修长的。他们在互相对望着，看不清楚表情，但是就像在素描画上那样寥寥几笔勾勒出来的一样，全凭感觉已经可以想象。
我吃惊得推开窗子，扑面而来的风灌满了我的白色睡裙。外面静静的，只有花朵的坠落。
那么刚才是幻觉了。我继续看着一地寂静无声的花瓣。看了很久，寒冷的感觉又袭上来了，一瓣瓣已经死去的花儿好象失去了柔软，变得僵硬而苍白。就像，就像……我努力搜索着头脑里的词汇。 
终于还是没有想出来。我轻轻摇头，笑了笑。我望着地上散落的花瓣，觉得它们是死去的花的灵魂，不再有呼吸。可是，为什么望着它们就像望着故乡那样平静而怅然，莫非曾经以和它们同样苍凉的姿势在一起过么。我不得而知。
耳边传来妈妈的声音。我用力伸个懒腰，然后快乐地跑出去。
窗外的樱花还是一瓣一瓣地落着，用最轻灵的姿势在风里舞出最沉重的舞蹈。两个人的影子仍旧若隐若现，没有人知道他们刚刚在此相遇，而相遇时的时光已经穿越了往日的忧伤，如同落在他们肩头的花瓣，抖落下去，就是一地的阳光。
End
于2002年9月7日在〖樱之清思〗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