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dream

【祖父院子里的更漏没能告诉我，辰光它为何总是跑得忽快忽慢。从采选到入宫前的一夕，几月里时光飞逝；待入得内闱，在老成的太监嬷嬷们手下学习礼仪规矩，又觉角院里的日子漫长煎熬。至若搬入永寿宫内的下处，虽是如期而至，也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终于之感。深宫内的片瓦之地绝称不上宽敞自在，却因安知天命，忍痛与小钟轩阔别，全心把它当成了要用心收拾打理的归处】
【是日并未至娘娘跟前侍奉，偷闲般昏昏沉沉睡了大半日，至晚膳前后与两个宫女一道匆匆吃了些粥食，便踩着夕阳下灿金的花砖一路往承恩宫去。宫里静得早，如今苑中是四下无声的，除却把门的太监数人外，还有几个二十来岁的宫女立在阶下小声交谈。见有新鲜面孔前来，她们立刻换上满面肃容，只因桃装扮上显露的一点体面，上前问候来意的态度还算客气。两厢里谨慎地相互打量过，斟酌着和声道】
我是群玉殿的叶赫，寻扬佳姑娘有点事情请教，不知她现在何处？

【碧纱橱里嵌着半透明色的琉璃，是以叫天光落在鬓间衔珠小钗闪动，这厢正数着昨儿新学的长穗缨络编至第几节，相熟的嬷嬷在宫中伺候业近二十余年，识事伶俐，玩笑话也多，近日瞧我这等小辈时常露面，也十分欢喜地分付她的手艺与我。俟听微微的脚步声抬头一瞧，只见藕荷色衣裙的小宫娥进来道是外头有人寻，乌眸流转想着何日有位姓叶赫的旧交，莫不是…】
【提着绣裙越过朱红月门，恰好遇见往返的宫人，彼此间偶有两三句闲话玩笑，与她们擦肩而别，极认真地循往雕栏玉砌的廊檐下，那道清丽又俏秀的容廓，即便是侧影，也一眼瞧出了来人，深藏许久的玲珑心瞬间怦怦跳，与她相隔未遥几尺，眼角余光低徊瞧着雪腻鼻尖，又自顾自抬指
捏
着梨腮，寻思道】我不会是在做梦吧，这梦也太真实了……
【等她似乎听见了这边儿响动转过身来，恰好自己绞着罗袖犹疑着该不该上前，视线微垂低问道】你、你来寻谁？

【几个宫女皆面露恍悟之色，却是还未及引我前去，便纷纷将目光投向身侧月洞门后的来处，含笑致意。我亦是为来者跫音所吸引的众人中的一位，移目望去，不是祝宜又是何人？心知宫内人际错综盘复，二人虽是总角之交，却有心呵护这份情谊远离闲言碎语，是故方才抬出“请教”二字。可现下里一见她，欢喜间竟将种种思量全盘忘却，兀自撇下旁人，上前去携起她的手来，一字一句相告】来寻你的
【两人数载间的鱼雁传书，不过是不能相伴的权宜下策，怎及如今拉在掌间的温热真实可触。祝宜的双手尚不曾生茧，娇养的依旧白嫩细滑，只是不似往日间总不肯安静地拨弄，而是那样柔和地轻轻拢起。深看她的几眼间，自有万千思绪流转而过。却见她仍是从前一般懵懂，一双鹿眸闪烁有光，想来是为桃突然的现身吓住，忙又轻声解释】
今年三月我有幸被采选入宫，如今在永寿宫丽妃娘娘处侍奉。并非有意不先告诉你的，只是你也知道，入宫前后要周全的事情实在很多，禁内约束又森严，这几日才安顿好，我就来了

【原想故作阵仗地卖关子，却在柔荑相挽的片刻，心中没由来地熨帖起来，想着没白枉我天长地久地隔着红墙再盼重逢，府上长辈曾打趣我与桃是合过八字的金兰契，譬如往日书院中被先生难为，纵我文辞拙愚，桃总有法子将那些场面圆回来，往事匆匆一过未曾多思，可回头想来却仿佛越发迷茫重叠，缘何去岁与她写的信都不见回音呢。虽机伶地明白了她的来意，面儿上仍一幅似羞似恼地说】
可是去岁秋夕、年关，我都给你寄了许多封信了，你可曾收到…我想桃真是个“喜新厌旧”的姑娘，是不是又结识了哪家格格，早早儿将我忘在脑后了【闻她后语，便是自己也忍不住感慨】那你是从永寿宫过来么？宫里的长街弯弯绕绕，你不是连南池子大街也会转迷糊，这一路是怎么寻过来的？
假装你的回信送到了翊坤宫，然鹅我换到了承恩宫所以没收到？？

【寒暑不改的鱼雁传书是早在祝宜入宫前，含泪惜别时拉着勾勾定下的约誓，是远去的纸鸢唯留于掌心的线绳，岂有失信于人的道理。她的埋怨软乎乎地打在心头，力道虽并不重，不白的委屈仍带来痛感，急忙申辩道】可不正是秋夕与年关，你的信送到叶府来。秋夕是说去岁最喜欢的那条裙子竟有些宽绰，怀疑自己是不是纤细袅娜了一些；年关上又话宫中的节日无聊，问我玉渊潭边上的烟花会是不是仍在办着。是不是这样？
【昔年祝宜的来信几乎与那只最爱的玉笔山一般，成了小钟轩书案上常在的陈设，提笔辗转不知怎样简洁又从容地答复她时，也将那若带紫薇花香气的字笺捧起看了又看。如今为求自证，将珠玑字句如家珍般细细数来，无意间却将两个女孩的诚心表露，不禁后知后觉地脸红起来，又落一语】我都有回好信给你的
【两人自然而然将步子折向更安静些的回廊间，宫室中没有供内人们藏匿心事的角落，却不妨慷慨地让少女们的情谊暂且亲昵体己】从永寿过来确实好远。不过…大约我看起来模样便十分懵懂，每到一座门前便有侍卫询问“要往何处去”，竟也这样一路迷迷糊糊地过来了

【闻一知十，眸光在她脸上打了个转儿，便是整颗心都觉着满满的，那些未曾收到的信件、所有的孤寞失意似乎在这一刻都圆满】真有此事？
兴许是那些信件皆送往了翊坤宫？我也是去岁年尾迁至承恩宫，之后未再见你的回音，故而我也……【春纤捏着袖角，颇羞赧地继续说下去】所以上元节你可曾去玉渊潭边上看烟花了，还如往年那样热闹么？
【征选掖庭也不过三年时光，却忽有种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的感慨，以往在紫禁城外的牌坊栅栏，两人可以肆意地从街头逛至巷尾，便是在书院听学时，也常躲懒儿偷跑出来取乐。而今皆妆扮成内庭女官的模样，并不虚词推诿，彼此眼神一对便明白对方心中所想，与她所指乃是后苑所在，再走不远便是所居偏阁，乌浓睫羽在夕照的辉芒中染上一线微光】
你多过来走动几次，便识得路啦，况且承恩宫里只住了一位主子，贯素规矩也并不多，我们去那边儿说话好了，旁人皆说承恩宫梨花满院飘香雪，想必应与永寿的景致有些不同罢

【闻言一刻无话，转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哭笑不得地认同了她的猜测。不幸也幸，经年未见的旧友复归于身侧，那些阴差阳错失散在宫圜内的书信自不必再费心寻回，遂将昔年恐不能以拙笔描绘的元宵盛况一字一句亲口告诉她】去看了的。今年上元岸边支起许多茶摊来，入夜时便可隔水远看火树银花，更比咱们小时候要热闹许多……
【话音却又一滞，后言中本要次第登场的兔子灯、扁食汤皆被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轻轻掩去，在对琐碎小事的追忆中，俨然仍是一位还不曾学会掩饰离愁的少女，慌张地将不敢加以深思的话题撇开了】罢了，不说这个
【早闻六宫阆苑中各有花主，承恩是皇贵妃起居之所，原有奢丽高华的畅想，却不想院中所植竟多为如雪白梨，为红墙金砖的宫宇平添许多不染纤尘的宁静。两人一路向院深处步去，除去清风里枝桠摇曳轻响便无它声，逐渐也卸下背负的不安紧张】说起来，还有一件事情要劳烦你帮忙。我在永寿的住处已收拾出来了，却不知怎么布置才能既清雅又不逾越。何日祝宜得了空，一定要来替我参详参详
【此刻方将随身携来的一封花笺取出，因怕它在甬巷长街上为旁人所见，小心呵护在怀中时已落下几道压痕，更不必提几经周折才得来的笺纸，倒不如在小钟轩中无所不能得的精巧。唯有落笔纸上的相请依循着畴昔叶府与扬佳间频密往来的旧规矩，婉转地承诺金兰相契的情谊不改】按理说如今都在宫中，原不必再用帖子，可我还是写了这个给你

【似有若无的一声叹息，像畴昔元夜流光明灭的花灯，在不经意间转瞬黯淡。风廊下临风簌簌作响的梨枝，仿佛因远客的到来不再岑寂独立，一双乌沉的盈眸望向她递来的花笺，白皙指尖捏着封纸的时候显得尤为可爱，随意点就的朱唇含笑，念出她款题的小楷词句】
写向红窗夜月前，凭谁寄小莲……好啦，是我错怪你了
【边与她弯唇常暄，虽于禁宫领着慎容之衔行走，多少不比往日枢门兰闺里闲来掷玩金玉银器，斟酌半晌方应道】这好办，我既是过来人，明儿便往永寿宫走与你“指点”一番，不妨今日先移步我那厢小坐【提及永寿，一霎眸光闪动，支吾问向她道】不知你在永寿宫侍奉，可曾见过钦娘娘吗？

【及她将小笺接下，心内骤然升起一抹熨帖安稳，能与祝宜常相往来、彼此为伴，已是禁步于红墙内后，少有的几件可以聊以自宽之事。又想起起居的小屋内陈放的一对白瓷小猫，乃是从家中按例携来的念想之物。这一对生灵栖身在小钟轩的窗棂下已久，自然也为眼前的女孩把玩过几回，早已算得上熟人，不知她见到可会欢喜。听得她要来，业已将盈笑自唇畔浮上玉颊，只是咬紧下唇，未将这番惊喜吐露】既然你来，明日我必扫榻以待，今天就且先去你屋中，少不得要偏你几盏茶喝了
【两人携手过了梨庭，便见几座低檐小舍，门前悬着虾须帘与一只银风铃，不消多问，知是她的巧思】钦妃娘娘？自然见过，怎么啦
【永寿宫中共居有六位妃位上的主子，娘娘们品位愈尊隆，起居所用人事也更繁琐，同饮绿斋那畔常出来的几个宫人自然有些点头之交。饶是如此，答她一问时仍觉得有些古怪。再思及同宫的静妃娘娘乃是她族中长辈，若要探听平安，怎么也不需假我之口。正欲盘了她心内的小九九出来，却见个小宫人匆匆前来，传话说娘娘起身了，正在寻祝宜前去。这下便不好再耽搁，同她依依几句，请个小太监带路送到东长街上，便回了永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