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牖外老槐上隐伏的蝉，将第三拨声浪倒海似的推搡入室内。满鬓银霜的陈傅——上书房眼下最严苛、又最渊博的老头儿肃然入内前的那刹，我方抢先一步、哈欠连天地踱步进来。我并不介怀能否得到这汉人敏悟拔群的夸赞。事实上，上书房讲学，慑于皇嗣矜贵，以侍臣进读、铺陈文章来敷衍的占泰半。因数方的“乐见其成”，渐为被默许的秘而不宣】
【眼风巡了周遭，找角落避阳的位置撩袍坐下，懒洋洋掀眼皮向隔壁睇去目光，咧嘴似笑非笑】巧了，三十一，又是你啊。
【我自然不耐于蒙师诵说。抄手等太监伺候好笔墨后，不安分地看了眼律晋跟前的兰纸，指着一行满语，旁若无人地询问他道】
这是你满名啊？

【存机赠我扳指一枚，素面象牙，外雕半首《南陵别儿童入京》。“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确是他的风格。然旷达不羁之辈，于细微中总有纰漏，扳指于我略宽松些。不可视为戴在拇指上的贴身物件，更需收藏供起的样子。我自然是不肯的，于是舍本逐末为它制了个紫檀木的内胆，才拿到手，便嘚瑟地显摆开来。】
【可不，我也是有扳指的人了。不比挽弓所佩的水牛角，拘弦而已不成气候。我戴着它，坐拥庞然异象最锋利的武器——哪怕只是其中的小小一块，猎取、精磨，着实值得显摆。走到哪儿我都戴着它，目前为止尚是如此。】
【他打断我遐思之际，手捧《大学衍义》读至卷八，“以爱兄之道来……”仰颈之际，抄录毫笔亦顿，手交叠以拇指肚打磨着扳指，赤辉笼处，隐隐发亮。】
对，更甘图吉。你觉得这名字如何？
【问了一个对绝大多数人而言近乎于废话的问题，二十哥则未必。】

【目光先顿在律晋手中那枚兀自稀罕着的宝贝扳指，绘事后素的质地——自负于从不敢隐瞒或敷衍我的记忆，晓得那日请他往尾宿吃葡萄时，那被汁水溅到掌背的、麟子一双避遁劳役的手上，确实没有这枚被撒金日辉照得熠熠生辉的玩意。实际上，他多不多一枚扳指，与我是绝然无关的闲事。但是明黄琉璃瓦、朱红外城墙，被拘的日子里我的刺激、新鲜一贫如洗，几轮照面，眼前的律晋脑筋转得动，不缺鬼点子，便被我当作偶尔关怀的理想对象】
【照例是温吞而匀缓的笑，在眼底浅薄的，摊开一层】这是哪来的宝贝，文娘娘给你的？
【之后才将他的满名在嘴里反复一遍】更甘图吉，这是汗父瞩望你的鲲鹏志。你若叫我说……
【故作深沉地将尾音拖着。臂仍收在胸前，靴底却不肯安分、蹬上前头的软凳腿】叫我说，这名儿念起来琅琅上口，比律晋更能扬声叫着使唤，还不赖。

是好话？竟是好话啊！
【不曾掩藏浮于浅表的种种讶异，究其善因，或是月前吃葡萄时，我恭谦又圆滑地将碟中最后三颗悉数留给了他。并假借口味甜腻、汁水极粘的由头，规避了为兄长者对我此举应当有的褒奖——为此，我亦隐隐后怕。尚记四岁某日，诵《三字经》至融让梨，兄友弟恭羡煞旁人，遂至储秀立志:为人当效孔融。世人皆知，储秀宫的小文娘娘戏文故事最是一流。额涅大笑之余，后话娓娓道来——融四岁能让梨，褒十六还其命。孝悌捉弄害人匪浅，好在二十哥与我皆有欣然往来、缄口不言浮名的觉悟。起码，我是这么觉得。】
是佛尔果充……皇后娘娘的外甥赠与我的。
【并未提及伴读二字，免将二人绑在一起少不了事事比较。可虽说隐怀芥蒂，我仍喜欢这个扳指。岂料指腹篇幅太小，诗文一句劈成数列，恰呈于我二人眼前的正是三字“蓬蒿人”。嗯？笑容一僵，暗骂傻子百遍。】
我打算往后把它送给我的儿子，他的名字我也想好了，叫阿布凯和尔吉库乌。
【趁陈傅并未觉察，缩脖探身，颇为得意地说与他听。】

【眼前律晋……不，是更甘图吉的诧异无有悬念，使我效仿阮籍以最恳切的白目奉还：事实上，我的刻毒也须修行铸就而成，眼下在倦意未消的上书房，哪有脑筋再思忖嘲落他的事。沉默没来得及在窗外高悬的金乌和我俯身压平兰纸而致的阴影中酝酿，十岁出头、尚显单薄的少年声音再度响起在我与更甘图吉之中。眼尾纳出很真诚的笑，似乎嘴上的煞有介事，正是事实】这下晓得了，你二十哥我一向臧否分明。等下次我要是说教你，那就说明，你确实值得说教。
【历来龙子凤孙读书，俱要广纳氏族子弟为臂膀，让四所生出沸反盈天的热闹】
【懒怠仔细将他嘴里的名姓与人对上号，只一点头】这扳指，若能留到那日，你更甘图吉就真是勤俭持家的典范。届时，我要是腹内尚积点文墨——
【掌中握着的笔朝砚台里，似饮溪的鹿犊伏首一点，随即在兰纸上铁钩铜折、铺排豪气。昨夜乌苏广敖又以下犯上、妄顾君臣计较拉着我棋盘上麓战，烛芯剪了又剪，哪里挪得出空做功课】非给你立一篇蓬蒿先生传不可。
【指了指他手握的《大学衍义》，没有任何羞惭意思地分派】至于你儿子、你儿子的儿子叫什么娶纳福晋后，早晚有空让你面壁沉思。这书读得如何，一会儿师傅若往我们这边寻人讲释，做哥哥还望你毛遂自荐。

怎么留不着？
【得寸进尺，人之常情。谁也不知几时他又变了脸，应惜当下。】
若是二十哥赠我一个好的，甭说老矣，便是孙辈、重孙辈一样也能传着。
【因避那束横投而入的金辉，微微倾起身来。久矣，又觉酸楚不堪，下意识仰后一抻腰，浑效个老头儿作态。却觑见陈傅旋身踱来，当即端正坐如铜钟。前日更济佟阿还曾怂恿，以主仆论之、诱我无需惧怕。尝以“学论”敬畏之心驳他，今想来，言正而身未端，本末倒置、着实不该。】
【缄声埋头佯做攻读模样，待陈傅布置功课转身渐离，又似蛰伏许久的蝉虫，俯趴虬枝高处，窸窣作响。】
扳指倒是不必，我近日正缺一方砚台……
【投机之事以无博有，从无亏本买卖。又闻他低声怂恿，幸灾乐祸似的指了指案前熟宣，馈以醍醐】
不可，陈傅昨日便已交待，今日品论策文，拿着哪篇便是哪篇，你且自求多福吧——记得把名字写上。

【陈傅规矩严，但满鬓的霜白早昭彰这位学识满腹的老臣，到了耳不清、目不明的昏聩年纪。我与更甘图吉只须在他踱步近身时，眼观鼻鼻观心的整肃片刻，到底搪塞糊弄下去——更准确的说，精通此道的我早在幼弟意识到前，将貌容上所有鲜活有余而失之泰然的神情束之高阁】
【履声又远，方继续露出真态】
一方砚台？【以食指节有声韵地敲着案牍，半晌之后，将满口吻的“慷慨”排出】
行啊，你今年的生辰过了没？哥哥一定命人淘来最好的给你，磨出的墨不光黑稠，还七日余香。【傻子才会将后半截的信口开河当真。顿了顿，又颇腼腆地续，声调里含着一种被仔细经营的怅惘】说来也巧，我下月便过生辰了……今年不挨着整数，收礼什么的多半冷清得很。
【听他后话，方恍然这抄摹地、煞有介事的颜公体，独漏了名讳】
【握笔的手一伸，懒懒将满汉名姓俱添上】
你听这么仔细，可曾福至心灵、渐悟心得？若那老头真叫着我，做哥哥的，一定记得提携你更甘图吉这个好弟弟。

酉月初八，尚早、尚早。
【一问一答，顺利得超乎想象，一二而三，便自然地将至之视为了理所应当。见其曲指轻敲桌案，唯恐微声惊扰了陈傅。忙翻笔杆朝他腕上敲去，五十步笑百步——却自视为严正提醒】
下月？
【唇语微动之际，《大学衍义》又过一章，恍觉前页漏做批注，遂提彤管舔沾稠墨，于那“爱兄之道”旁留下一行欧楷小字:如吾与秦疾兄也。正目一看，颇为满意，甚至有些沾沾自喜】
【投桃报李，理所应当。我诧异于他的慷慨，又积极反省着自己。甚至怀疑先前陋见种种，皆是少不经事识人片面，远远低估了他于兄弟情义的看重。感动、愧怍汹涌而来，至于玉浮铜臭，又如何能与之匹配？若说何物衬他洒脱，乌目一转，恍然应道】
不瞒二十哥，更甘图吉近日勤习丹青技法，人物小像颇有心得。不如……择日得空往我知行轩小坐，定为你画一幅满意的。
【折中而不将就，字字情真、笔笔恳切。】

【若他日更甘图吉在上书房酣睡，我必在他面额上慨书“得陇望蜀”四字】
【我见他分厘不见外地伸来笔杆。幸亏那羊毫须尚未蘸墨，然而这没大没小的动作已让自恃为长的我，痛觉被冒犯。然而貌上不动声色，颇沈静地点头，附声】嗯，正是如此。
【实际上眼下榴花正明，我则诞于四九隆冬、有大雪压断梅枝的寂夜。身边伺候的小太监闻言，肩膀捺不住抖动两下，因被我余光尽收眼底、换做桌下踢他的两脚——可见，数月前箭亭我授学与更甘图吉的并非假话。主子撒谎时，奴才不能伪作风平浪静，实在是他们的罪愆。“惩治”太监的辰时，便顾不得端详更甘图吉的神情，更无从晓得他内心遐思，等我再扭头，便观得他满脸恍然的领会】
【哦，他感念于我的慷慨解囊，是最好不过的。然而这回答，到底与我所期大相径庭】哎……
【我将笔搁于玉托上，一副敬谢不敏的神情】不必、不必，有如意馆画师不用，何须你操劳？
【我自晓得，这样的推诿并不够】再说，你看哥哥眼下正是长身量的时候，说稚气不稚气、沉稳又绝不沉稳，这副形容入画，真真是罪过。【漆眼略瞟、有意指着他腰间虾子青的玉佩】我看，此物甚好。
【因还惦记着方才他伸来的笔杆。我在微笑下，气定神闲地忖量，如若他此刻开窍，一会儿我失手泼墨、牵连于他的力道可轻点】

【借口。眉骨微挑，下意识敛了笑面。区区掌大玉佩一块，怎可与我画作相比？至于而后托词种种，一概没往耳朵里去。好不容易攀上的亲热，须臾间又因意见相左疏离开来。道不同不相为谋，他这人——慷慨是慷慨，又未免太俗气了些！】
【毫锥一搁，换手扯了扯上身湖蓝翻毛皮马褂。正好将那虾青玉佩掩下泰半，徒留一挂麦青穗穗，羞怯地张望。】
原来你喜欢玉佩？君子如珩，果不其然。
【漫不经意地吹捧了一句，回溯方才玉石轻浮的见论，仍觉我这兄长——着实没什么眼光。却又不好当面驳斥，惯例堆起笑面，极为顺手地客套了起来。】
哥哥且等着吧！
【仍不甘心，却又不肯明说。心想着来日方长，待画技再进三分，情态眉眼出神入化，世人焉有不动心之理？无妨，情分于此，自然允他变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