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楼留空，二楼写起

i镇的音像店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柜里面预备着组合音响，可以随时试机。做工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十几块钱，买一盘磁带。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磁带已成历史，店里售卖的CD盘每张要五十几。靠柜外站着，美美的听着流行音乐；倘肯多花十块钱，便可以买一张正版CD，或者做工更精良的磁带了，如果出到四五十，那就能买一张港版CD，但这些顾客，多是打工仔，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穿西装革履的，才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买一张首版CD专辑。

我从十六岁起，便在镇口的阿良音像店里当伙计，老板说，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白领一族，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打工仔，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磁带从柜子里取出，看过磁带是不是正规出版社发行的，又亲自试机听听音质，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卖给人家盗版的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老板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老板娘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试机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老板是一副凶脸孔，经理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刘幺鸡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刘幺鸡是唯一的穿西装的打工仔。他身材很矮小；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穿的虽然是西装，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之乎者也，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刘，别人便从描红纸上的“上大人刘幺鸡”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刘幺鸡。刘幺鸡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刘幺鸡，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买一张卓依婷的CD专辑。”便排出20块钱。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偷了人家的东西了！”刘幺鸡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偷了张杰的书，吊着打。”刘幺鸡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窃书不能算偷……窃书！……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君子固穷”，什么“者乎”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刘幺鸡原来并不喜欢卓依婷，小学都没毕业，又不会营生；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长得诱人的下体，便在酒吧当当公关，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喝懒做。坐不到几天，便连人带钱，一齐失踪。如是几次，叫他陪睡的人也没有了。刘幺鸡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偷窃的事。但他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粉板上拭去了孔乙己的名字。
　　刘幺鸡入手一张卓依婷的专辑以后，心里乐开了花，旁人便又问道，“刘幺鸡，你当真是婷迷吗？”刘幺鸡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总是公然诽谤一些婷迷呢？”刘幺鸡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之乎者也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老板是决不责备的。而且老板见了刘幺鸡，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刘幺鸡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喜欢卓依婷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喜欢，……我便考你一考。卓依婷的专辑，有哪些版本？”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刘幺鸡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知道罢？……我告诉你，记着！这些版本应该记着。将来当老板的时候，要根据不同版本定不同的价。”我暗想我和老板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老板也从不挣一些高利润；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说，不是金碟豹发行的吗？”刘幺鸡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卓依婷的专辑少说有五种版本，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刘幺鸡刚想意义列举出来，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邻居孩子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刘幺鸡。他便给他们糖吃，一人一颗。孩子吃完糖，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口袋。刘幺鸡着了慌，伸开五指将口袋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豆，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⒀。”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刘幺鸡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老板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刘幺鸡长久没有来了。还欠68块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买唱片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打折了腿了。”老板说，“哦！”“他总仍旧是偷。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偷到盛玖强家里去了。他家的东西，偷得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写和解书，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后来呢？”“后来打折了腿了。”“打折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老板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中秋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火，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买一张CD。”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刘幺鸡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买一张CD。”老板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孔乙己么？你还欠68块钱呢！”刘幺鸡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CD要卓依婷的《蜕变》。”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刘幺鸡，你又偷了东西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偷，怎么会打断腿？”孔乙己低声说道，“跌断，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恳求老板，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老板都笑了。我挑了张《蜕变》，放在门槛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20块钱，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他买完CD，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刘幺鸡。到了小年，老板取下粉板说，“刘幺鸡还欠68块钱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刘幺鸡还欠68块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小年也没有看见他。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刘幺鸡的确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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