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见喜 】
若我得以拥揽一十五座城池,想来,在此时她神情微恻时,也要以城易玉,不吝拱手罢?只可惜,我实在太是身无长物了。这让我一时间有些懊恼。
但仍承下了这枚佩玉。只是我却觉着,我所应下的事物,远比这样一块摊呈在手的金玉要沉重多了——那是一个人待这森罗世间的不尽希冀,于我而言,这样的希冀,远比生命要贵重得太多,太多了。
“您的一生还长呢,懊悔与否——实在不应这样落下定论”我也曾切切的思虑过如斯一问,心中却总有隐隐微微的一道回音,它说:“走下去罢。”于是我舒眉解颐,竟这样对她说:
“下次再见娘娘,除却万福、金安这些缛节以外,我再祝您春祺、夏祺、秋祺、冬祺……”


【 月中生 】
我将她递来的绢灯持起,略向上抬了抬,映亮眼前至角楼巅顶的一段途程,只步履还未迈展,便听得她善意犹存的后话:“高楼常在,月落万户的景致也总会有。”是啊,江山百代,国朝数百年更迭,唯未随之替易的,恐怕是这一轮月,这一高楼。
想到此处,我倏然展目。
直至后来辞离开来这座雕丽无方的椒庭紫闱,每在我一人孤守的寂冷长夜里,都会不由自身的思及起,那年昏暗角楼下,霍然亮起的一盏灯。
于我而言,那实在不仅仅应被算作一盏灯——一盏指引眼前明途的灯。该是我永不肯忘,身在无边晦聩下,分明已经毫无企望时,只因她不经意间的善意而至,才使我再度,与分别已久的希望重逢。


【 横塘路 】
号钟……我伸出手,就此拂过“号钟”的岳山弦眼,继而至为它所缠相缚,铿铿切切的声色七弦——这实则原不过是我在赋闲之期,欲聊以排遣清暇时令的解意之物,偏在她一朝定名后,忽而要我觉识出了微毫珍视之意。
所以说,人与人之间的相与,往往最是神妙了。
指下闲闲调出几道散音,原是无意,但想是这七弦古桐颇怀灵韵,竟听在耳中,徒有了几分松旷徊响。我感念尤存的向她一揖,亦萦了一面笑貌。
“号钟尤待衮雪,而我…我待您。”


【 昨日影 】
畏我——?
我将她的尾声稍加“临摹”,竟浑不自觉地笑了。曾几何时,我也如她口中的惊竭女史一般无二,畏于惩责、惧于训诫。人前业业矜矜,如履冰谷,生恐一着不慎,舛误人前。佛偈所云是世有八苦,何况人生来凡骨,岂无怨憎,岂无畏忌?
我也曾有过,甚是直至眼下,也依然有着属于我自身万念的怨憎、畏忌,只是,我一概将它们隐匿下来——是长久的隐匿住了。
“因为你不畏我,所以,你站出来了?”
这理应是裹挟着几分胁制意味的试问,但落下余音时,却将长眉一舒,又渐笑了:“真是勇敢的女孩子,可惜,我总是不能像你一样,这样勇敢。”


【 刺荆心 】
富诸隆阿究竟钟意她甚么呢?在未见到她之前,我常在阒寂时难以自遏的思量着这样一道置喙。待见过她后,我却霎然明白了。
他若是钟意她的容貌,我大可去毁躏她的容貌,她若是钟意她的性情,我自也可替作她这样的性情。只有一样,我实在不能,便是她系出股肱的世荫——人永远无法定夺自己的生身,一如我是小吏之女,纵算再扶摇青云,也脱不去这个“奴婢”的名号,不能如她一般,带给他攸于廊庙前程的助益。我不能走近他,因此,也唯有成全他人。
一时间,我竟不厌恶她,而是同情起了她。我也憎恨起了这所谓的不能定夺的天命,但我偏要去搏一搏,偏要去定夺它。


【 光逐影 】
“你即在此,却不正正经经的现身人前,偏在暗处拿呛怪调的吓唬人,不是装神弄鬼是甚么?”
自恃拿
捏
着振振道义,便也未将他身份为何探问明白。只横着两眉,欲与他就此分说。可惜——我将目光倏然坠下,凝在了早已为雨水所浸湿的尽身衣着上,两两默然间,我只差大叫出声,却仍忍住,只将两臂骤然环抱于襟前,指令着他。
“你,你快转过去,不许看我了!”
我的祟心诞自于一季雨后,那日宫苑巍弘的不殊例往,却是雨色连绵,细密未绝。我孤停在长似无际的朱垣碧甍下,一声,两声。和着毫无依凭的风,啐着神祠外的莫测与无常。
一切都没什么特别之处,直至贸然的声响盖过雨水,越入耳廓。直至我回过首,遇上他。


【 玉为戈 】
芙蓉覆水,秋兰被涯。
我无缘在览识过的卷牍经卷中得见此句,却于神思徘徊间,已能知悉是何所谓的芙苓二字——这果然合该是好颜色,有资养的世胄贵女应有的名讳,而况她的闺字当前,还系着簪鼎金门、故后母氏的岳佳二字呢?
在这座金鏣玉络,显宦云集的京畿之内,遇见门第再是振望的公侯梓族也不过是等闲之事,但若要去遇上似我一般囹圄于生身,而不得不曲居人下的小吏之女,才实是“奇货可居”罢。
“真歆慕姐姐,有公族之荫得以倚傍。不似我,要领着主子们的冷眼也罢,还要卑躬于奴颜,听受着姑嬷们的凌侮。”


【 重山隐 】
她说:“如今盛世太平,我便祝你闻达于诸侯罢!”
“我也愿你能岁岁平安,万事遂意。”之于她的善意,我如此答道:“借你吉言。”
我知这盛世太平,仅尽是四九辖内的盛世太平,这闻达诸侯,便也只是存于她口中的闻达诸侯。却也聊表敬谢,不曾推诿、拂逆。一如这蕃昌天下,具是显达贵胄们的蕃昌天下,这芸芸子黎,也皆是金尊玉贵们的芸芸子黎。想来有朝一日,国朝必会举科试,开国学。但他日的魁元鼎甲,纵算会是一位进取不识的寒蓬子弟,也定非是个经明行修的女庶几。
这即有如我势必遵循的森严宫律。放眼世间的有常万法,总将女流低视不已,何况,尤是我这等门第寒微,为侍为婢的小小蝼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