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vel 8
七年·暮春
要把金光瑶带回云深不知处并不容易。
观音庙大雨滂沱夜,蓝曦臣亲口向聂怀桑许诺,会助他尽快重振家业。
换得了一句,“金光瑶当场身死魂消,不入轮回,不得超生,已不存于天地。”
第一年,春
金光瑶安安分分睡在云深不知处的小别院里,苏涉陪护在侧。
他伤得太重了,已损了身体根元,长达数月的时间里,都是睡得多,醒时少,且添了些顽疾。
蓝曦臣几乎每次来此,都能在屋外听到金光瑶的咳嗽,一下接着一下,嗓子里划拉着嘶哑的声音,让人听着都觉得艰难。
就偏生金光瑶本人没觉得有多难似的,他说:“能活着,就很好。”
说这话的时候,他正就着苏涉手里的勺子咽苦汤药,整个人斜斜靠在床上,长长的头发用一根发带松垮地缚了理在身后,有几缕碎发搭在消瘦颊边,从前乌墨一般的颜色,如今呈现出一点点颓然的黄。
蓝曦臣坐在不远处,没有接话,也没看他。
事实上,自从金光瑶住进别院起,他们就再也没有过对视。
蓝曦臣只会在金光瑶昏睡时凝视他,看他苍白的脸色,听他虚弱的呼吸,想着他被子覆盖之下,空荡荡的袖口。
这一年金光瑶死里逃生,却病重难愈,睡多醒少。蓝曦臣来的很勤,不怎么同金光瑶讲话,渡了灵力后,多半就沉默地坐着,不言也不走。
苏涉照顾起人来越发娴熟,聂家重新回到了玄门百家的视线中。
第二年,春
金光瑶终于恢复了些力气,就没有那么安分了。
蓝曦臣处理过宗务来看他时,他披着一件披风在案前临字帖。
左手落笔,笔画僵硬又怪异。
苏涉在一旁研磨,抬眼见蓝曦臣进来,行了礼,称一声泽芜君,然后低低对金光瑶说:“宗主,我先出去了。”
金光瑶点头说:“好,但悯善别再叫我宗主了。”
苏涉说:“公子,我一时忘记了。”
他是真的有一瞬间忘记了,他给金光瑶研磨时看到蓝曦臣的那一刻,不知为何,精神恍惚了一下,以为是在金鳞台的绽园,张口就叫了宗主。
蓝曦臣和苏涉错身而过,在案前站定,说:“你何必这样费神。”
金光瑶搁了笔,笑说:“泽芜君以为我想做什么呢?”
蓝曦臣说:“我已不想再猜测你了。”
金光瑶依旧笑,说:“我只是想活下去罢了。”
蓝曦臣看着他用一只手拉住披风,看着他眉梢眼角淡淡的笑,看着他全无血色的唇,说:“那就好好将养吧,才恢复了些精神,别为了徒劳的事情消磨。”
金光瑶说:“好。”
他低下头去,不再笑了。
这一年是金光瑶所有余下年岁中,精气神最好的时光。但蓝曦臣渐渐地,来的少了。
第三年,春
一场大雨之后,金光瑶病了整个春天。
接连几次高烧,迅速地抽掉了好不容易养起来的一点精神。
金光瑶夜里咳嗽着醒过来,感觉一只温暖的手贴在自己的额头。
他病得没有力气,闭着眼睛,胡乱地想起来,上一次见到蓝曦臣,还是半月之前了。
事实上,还要更久,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整整三天,以为不过一夜的功夫。
苏涉几乎是跪在床畔,紧张地盯着他的动静,却始终没有看到他睁开眼。
蓝曦臣说:“去年不是已经好了很多,怎么如今又病的重了?”
苏涉说:“一直不算大好,是公子在强撑。他日里坚持读书,写字,还说等再好一点,就能练剑了……公子常说,人总是要做些什么,才能活得下去,醒时闲的太多,反而伤神。”
蓝曦臣想说,他就是想得太多,可没说出口。
诚如金光瑶所言,有念想的人才活得下去,如果真的有一天什么都不想了,那人的生气,也就散了。
他不再言语,苏涉便起身出门寻柴,要再向炉子里填些。
金光瑶听着他出门去,终于轻轻抬起左手,握住了贴在他额头上的那只手。
他的手冷极了,一接触到温暖,就忍不住贪恋地想要摩挲。
但蓝曦臣是不肯的,一怔之后,就僵着手指想要收回去,金光瑶抵不过他的力气,感觉到他的手在一点点抽离,突然心念一动,梦呓般呢喃说:“悯善。”
蓝曦臣不动了。
这一年金光瑶身体始终不大舒坦,剑终究是没练成。蓝曦臣搬了许多书册来别院,填满了整一面墙的书架。
苏涉一直觉得金光瑶还有后招,但等来等去,都没有等到,反而是聂家,再一次崛起了。
第四年,春
金光瑶的身体每况愈下,别院里陆陆续续来了几位医师。
金光瑶笑说:“泽芜君弄这么大的阵仗,不怕走漏了风声?”
蓝曦臣摇头说:“这些不需你来操心。”
金光瑶又说:“那我可不可以操心一下,我还有没有得救?”
蓝曦臣皱紧了眉,说:“你别胡乱玩笑,怎么会没得救。他们……只是来帮你调理身体罢了。”
金光瑶心里说,二哥你演技真差,说谎一点也不适合你,嘴上却说:“泽芜君费心了。”
送走最后那位医师那天,蓝曦臣折回别院,留到很晚。
第二日再来时,金光瑶吓了一跳。
他说:“啊呀,泽芜君,你生出白发了!”
蓝曦臣看着窗棂说:“我毕竟已不年轻了。”
金光瑶盯着蓝曦臣的鬓发仔细看了看,说:“幸亏只是几根而已,很容易掩住,我来帮你理一下?”
蓝曦臣沉默了片刻,说,“好,有劳了。”
然后在椅子上坐下来,金光瑶的左手抚过他鬓发,细细地将三根发丝掖进黑发中,嘴角始终噙着笑,轻轻地说:“可别这么快变老,年华还好呢。”
从头到尾,都没有问蓝曦臣,为什么一夜之间,就突然生了白发。
这一年春季少雨,天气晴好居多,窗外有疏竹三四棵,春寒料峭中仍青翠欲滴。
第五年,春
金光瑶拥着被子欣赏他提前收到的,来别院后的第五份生辰礼物。
蓝曦臣为他画了一幅百花图,姹紫嫣红,粉蝶纷飞,满目生机盎然。
金光瑶看的高兴,用巾帕抹了唇上咳出来的血渍,让苏涉扶着他在房间里走了一圈,要找个最好的地方来挂画。
苏涉提议了几次,金光瑶都觉不够好,最后竟然选在了床内侧。
他说:“悯善,这幅画,我要挂在最方便看见的地方。”
苏涉说:“好,我帮公子挂上,等以后,公子身体好了,不用总躺在床上,我们再给它换地方。”
苏涉去挂画,金光瑶就坐在椅子上满心欢喜地看,看着看着,又咳出一口血。
苏涉咬紧了牙关,头也没回,比量着问:“公子,这样可以吗?”
金光瑶缓了一口气说:“可以,就这样。”
晚间,蓝曦臣踏着月光而来,金光瑶已睡了。
苏涉说:“公子今日高兴,把泽芜君送的礼物挂到床内侧去,拉着我看了许久,方才累了,才睡下。”
蓝曦臣在床边坐下来,曲起手指轻轻蹭了蹭金光瑶的额角,淡淡应了一声:“喜欢就好。”
那一年金光瑶病里偷“闲”,终于写出了一手像样的左手字,偷偷向苏涉“炫耀”了一番,又嘱咐说,别让泽芜君知道了,要被念。
2018年12月16日 03点12分
4
感觉曦瑶都是刀
2019年12月01日 07点12分
level 8
第六年,春
时隔多年,玄门百家终于又将拥立仙督一事搬上台面。
一连许多天,蓝曦臣都没在别院露面。
苏涉觉得,金光瑶大概是知道自己好不了了。
他没什么反常的表现,甚至比从前更加从容,但苏涉就是觉得,他整个人变得不太一样。
那天苏涉端了粥从外面进来,看到金光瑶笑盈盈地倚在窗边,手指斜向上点了点,说:“悯善,你看。”
苏涉走过去,见是檐下不知何时多了个燕巢,“我说怎么这几日晨间总听到鸟叫,原来是它们在这里落户了。”
苏涉说着,去帮金光瑶拉披在身上的衣服,拢了又拢,觉得金光瑶也不能更单薄了,他说:“我小时候,听长辈说,燕来是喜,说不定要有好事情发生了。”
他虽然这么说,但其实自己是不信的,只是变着法子安慰金光瑶,他突然有点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去相信。
金光瑶却听得很认真,他仔仔细细地说:“哦?是吗?悯善的长辈说的,一定不会错。”
当晚天气颇凉,金光瑶和苏涉关起门来,在屋子里就着小火炉煮汤圆。
金光瑶兴致很高,让苏涉端着盘子,他自己亲用左手将圆滚滚的汤圆一只一只下到沸水里。
看它们沉下去,又慢慢浮起来。
他们一起用盛了汤圆的碗暖手,小声地聊天,金光瑶说,“等过几天暖和些,我就想办法去训练那几只燕子,让它们当小门童,往后泽芜君一来,它们就叫,看到我们两个,就不叫,这样门外有动静,我就知道是泽芜君来了。”
苏涉搓着瓷碗的手不动了,他闷闷地说:“公子,我听说近来凶兽出没频繁,泽芜君很忙,应该过几天就又能常来了。”
金光瑶笑着摇摇头,看着小火炉里暖融融的火光,突然说,“悯善,往后你有什么打算?”
他问的那么突然,苏涉一丝防备也无,张着嘴还没反应过来说话,眼角就先溢出了泪来。
他近乎慌乱地埋下头去,忍不住流泪,但声音还是稳的,说:“还是想继续服侍公子。”
金光瑶脸上还是挂着笑,说:“都这么多年了,我只是记住你的名字而已,要说恩情,早就还完了。”
苏涉说:“还不完了,有些恩情是还不完的。”
金光瑶垂着眼眸,思索了好一阵,说:“嗯,还真是。”
那一年,金光瑶带着苏涉在院子里种了许多竹子。蓝曦臣不那么忙了,就又像第一年一般,时常到别院来,他突然觉得,有很多话想和金光瑶聊一聊,可金光瑶撑不住精神陪他说话了。
第七年,春
春寒雨夜,蓝曦臣在寒室入眠,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金光瑶在写字。
笔尖儿沾了丁点的墨,用极细的线条勾出一个蓝字。
然后就放下笔,说;“我本来想写你的名字,但怕写了,你不高兴。”
蓝曦臣说,“我并不会不高兴的。”
他说着伸手环住金光瑶,用自己的左手握住他的左手,在大大的宣纸上写了一个“曦”字,又写了一个“瑶”字。
蓝曦臣说,“如此,满意了么?”
金光瑶就笑,笑得格外好,就如从前十数年。
这个梦很怪,蓝曦臣想。
他并不会左手字,梦里那一对左手字,却写的端正、饱满,十分漂亮。
蓝曦臣也不知道,他明明已经意识到这是一个梦,自己为什么还要执着地翻来覆地去纠结一个不合理细节。
又或许,他只是想借此,来忽略掉梦中,他从背后拥抱了金光瑶。
忽然一阵细弱的敲门声,蓝曦臣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门外苏涉连伞也未打,满身湿透,立在雨幕里,神情呆滞又麻木,他一字一句慢慢地说:“泽芜君,你去看看公子吧……”
蓝曦臣赶到别院的时候,屋里灯火明亮,金光瑶真的坐在案前写字。
蓝曦臣踏进屋中去,湿淋淋的鞋底和衣摆在地上印出一行水迹。
空气中有淡淡的血腥气,金光瑶这次没披衣,端正地坐在那,朝蓝曦臣笑:“泽芜君,你来啦,怎么伞也不打,都淋湿了。”
蓝曦臣的目光从床头地上那一大滩血迹上一扫而过,呆了一下,才缓缓说,“你怎么夜里起来了,也不披衣服就坐在窗边?”
金光瑶说,“我在写字,泽芜君你来看看。”
蓝曦臣走过去,站到他身边,看到宣纸上,端端正正“泽芜”二字。
金光瑶说,“我没听你的话,还是练好了左手字,你别气,我再也不骗你了。”
蓝曦臣觉得自己指尖有点发抖,他说,“你想练,就练吧。我那里还有几幅字帖,等天亮了,就拿给你。”
金光瑶笑笑,说:“好。”
夜已过了大半,金光瑶说,他累了。
蓝曦臣说:“那你回床上去休息吧。”
金光瑶说:“我没力气了,回不去,泽芜君帮帮我吗?”
蓝曦臣说:“怎么帮?”
金光瑶笑了一声,说:“开玩笑的,我就坐一会儿吧。”
他说着,人轻轻向后,靠在了椅背上,抬起头来望着蓝曦臣,说:“泽芜君,我们相识,有二十个年头了。”
蓝曦臣也低头看他,说:“是。”
金光瑶眨着眼睛看了又看,说:“你都没怎么变。”
蓝曦臣突然转了下头,等那滴眼泪飞快地滚落下去,才再回过头来,他说:“怎么可能没变呢?”
金光瑶靠住宽大的椅背,几乎就要躺倒,呼吸变得有些急,有些散,他仍然抬着头,说:“变了吗?灯光有些暗了,看不清了,泽芜君你能靠近一点,让我好好看看吗?”
蓝曦臣微微俯下身去,这个动作使得眼眶里蓄满的液体成双成对地砸下去,但这次,他没有再转开了。
金光瑶说:“不行,再近一点。”
蓝曦臣说:“好。”然后依言再低一些,他看到有泪从金光瑶眼尾沁出,一路淌进鬓发里。
他们在极近的距离中对视,目光几近虔诚,却其实谁也看不清。
金光瑶说,“你看看我眼里的你,真的没变。”
蓝曦臣不出声。七年春雨,在他的心上滴穿了一个洞,没觉得疼,但有什么一直往外流,在眼角心头,一直流,一直流。
金光瑶张口吸了一口气,觉得气息渐渐连不上,他说:“你看见了吗?”
他眼里只有泪光朦胧。
蓝曦臣说:“嗯,看见了。”
金光瑶闭上了眼睛,蓝曦臣喊他:“金公子。”
金光瑶开口应他,声音已低弱不可闻,他说:“泽芜君。”
蓝曦臣附耳过来,声音发着颤,问:“你说什么?”
金光瑶悄悄睁开眼,弯着嘴角,在他耳边轻轻唤:“二哥。”
窗外,天亮了。
这一年,春雨霏霏,缠绵数日。
泽芜君闭关了。
别院里栽满了细细的新竹,屋檐下的那窝燕子,叽叽喳喳。
苏涉离开之后,那扇门再也没有人推开过。
尾声
当年小炉暖春夜,苏涉曾问金光瑶:“公子,你当真就没有任何后路了吗?”
金光瑶反问:“你觉得聂家东山再起后,会不会放过蓝家?”
如今新坟埋故人,聂怀桑说:“想不到泽芜君留了这么一手。”
蓝曦臣无话,孤坟亦无话。
只是玄门再翻覆一轮过后,蓝家,依旧是那个蓝家。
——END——
解释一下结局,阿瑶有后手,但是他自己没有用,偷偷留给了蓝大
2018年12月16日 03点12分
5
level 1
楼楼写的很好哦,很长时间没看见这种题材的了,很新颖
2018年12月24日 22点12分
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