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vel 13
今夜,这个世界上唯一与我血脉相连的人,离开了。
他在时,人生尚有来路。
他走后,人生只剩归途。
宝石蓝色的天幕之上,璀璨的繁星明明灭灭,我凝望着它们,等待了许久,却不见一颗坠落下来,成为一枚转瞬即逝的流星。
他教给我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对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出现的流星许愿。
他说,流星从不辜负他的心愿。
他告诉我,多亏流星的帮助,他一直与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好朋友保持着儿时亲密无间的关系,他们之间的友谊始终不曾褪色,不仅如此,他还成功地得到了自己最爱的人,一位非常优秀的、叫做熏的男子。
熏和他的故事,我都知道。
我和熏素未谋面,也已经无缘相识,然而,拜他,这个世界上唯一与我血肉相连的人所赐,熏的一生,我皆了如指掌、如数家珍。
小学。
中学。
大学。
不计其数的照片、视频、文字之类的记录新鲜得发亮,犹如两个人所佩戴的结婚戒指上那一对熠熠生辉的、恒久远的钻石,恰似一尘不染的玻璃罩之内那一束被真空保存的、永不凋谢的、水灵灵的红玫瑰。
童年。
少年。
青年。
壮年。
中年。
老年。
近乎于完美的容貌。
温柔得能够将人融化的笑容。
含情脉脉的、眼波流转的、宛若一泓浅而清澈的湖水一般动人的双眸。
举手投足之间不经意散发出来的高贵、优雅、从容的气质。
金相玉质。
白璧无瑕。
真的想要和这样的人见上一面。
真的想要这样的人一直陪伴在他的身边,如同那一段不存在我的岁月,即使因此失去出生的机会,我也愿意。
遗憾的是,我办不到。
他不止一次地表示过,他的熏,是这个世界的珍宝。
是的,我相信。
讲这些话的时候,他的唇角总是情不自禁地浮现出一缕暖洋洋的、难得一见的笑意,化作一圈涟漪,荡漾开来,令那一张一贯严肃、古板、僵硬、正言厉色得仿佛戴着一张假面具的脸庞一瞬间变得柔软、生动。
他一定不知道,那一刻,他竟然那么美,那么惹人怜爱,引得我的心不受控制呯呯直跳,一个劲地颤抖着,整个胸腔热乎乎的,仿佛下一秒钟就要燃烧起来。
当然了,这样的感受,我从来也没有向他透露,我只是伸出手,不断地替他擦拭湿润的眼角,拭去一颗又一颗滚烫的泪珠,然后继续安静地聆听他的叙述,直到他停下来为止。
生命的到来是偶然,也是必然,对我而言,倘若他和熏可以犹如他所期望的一样,始终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应该有我的存在。
可惜,没有倘若。
一百年前,熏开始陆陆续续地出现一系列使人担忧的症状,尽管他聘请了自己所能够找到的、最优秀的、技术最顶级的医生们不惜一切代价治疗,熏的身体还是每况愈下。
五十年前,熏最终去世了。
染色体的缺陷所导致的疾病,不要说地球,哪怕是科技更为发达的外星球,一样束手无策。
震惊。
恐惧。
怀疑。
混乱。
迷惘。
歇斯底里。
悲伤。
熏走后,反反复复地经历过各种大起大落的情绪之后,他终于镇定下来,做出了一个即便在今天看来也一样可以被称之为骇人听闻的决定。
人类的克隆,地球人目前仍然做不到的事情,外星人却易如反掌,熏的细胞内部有问题的基因被剔除,接着,按照他的意愿,空出来的部分被嵌入了他自己的基因。
他教给我说的第一个单词,就是他的名字,锦史郎。
父亲、哥哥、叔叔,都不可以叫。
除了锦史郎。
只是锦史郎。
惟有锦史郎。
因为,熏活着的时候,就是一直这样称呼他的,虽然他并没有刻意告诉我,不过,我也知道。
另一方面,他给我取的名字,也是熏。
毕竟,站在生物学的角度,熏是我的双胞胎兄弟,我的体内绝大多数的基因均来源于熏的染色体,而且也拥有着几乎与熏分毫不差的面孔、体型、身高,以及头发和眼睛的颜色。
自从我来到这个世界上的那一天,他就一直无微不至地关怀着我,小心翼翼地呵护着我,如同对待一件脆而易碎的珍宝,甚至煞费苦心地将我安置在一处四季如春的、人间仙境一样美丽的、风景如画的岛屿,把我和人类的社会彻彻底底地隔绝开,使得我不会被任何的人打扰,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能够随心所欲地做一切自己喜欢的事情,宛若一株大自然里的小树苗,沐浴在阳光的照耀、风的吹拂和雨露的滋润之下,一年又一年茁壮地成长着。
我想要什么,都会得到,而他给予我的,都是最好的。
无论何时何地,我的周围始终环绕着一大群佣人、保镖,尽心竭力地保障我的安全,任劳任怨地满足我的需求。
至于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多则三百多天,少则两百多天,大部分的时间都寸步不离地守候在我的身旁,与我一块玩耍、学习。
多亏了他的照料,曾经不谙世事的我一度有过一段傻瓜一般非常快乐的童年,逍遥、惬意、无忧无虑,每个小时、每一分钟、每一秒钟,无一不充满着喜悦,没有烦恼,没有任何值得担心的事情。
然而,人是要长大的,迟早有一天。
我不可能拒绝这一过程,我终究不是彼得·潘,实际上当我后知后觉地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就已经不可挽回地从小孩子变成了大人。
他是坦诚的,基本上从来不对我隐瞒任何的真相,无论我的事情、熏的事情,或者他自己的事情,只要我问起来,他一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所以,伴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一点一点地理解了许许多多的事情。
生。
老。
病。
死。
生命的绚烂和哀愁。
草地之上消逝的晨露,层层叠叠的灰烬之下那些晦暗不明的、微弱的、行将熄灭的火星,雨过天晴之后的彩虹,被一阵大风吹落一地的一树繁花。
过去。
现在。
我逐渐地明白,为什么他偶尔会在万籁俱寂的子夜故意避开我,一个人长久地伫立于黑暗的、伸手不见五指的走廊之中,静默无言。
我逐渐地明白,为什么那一副淡淡的笑容永远透着几分牵强。
我逐渐地明白,为什么那一对深不见底的、漆黑的瞳孔里面一直隐隐约约地埋藏着一缕挥之不去的苦涩。
我逐渐地明白,为什么他注视着我的眼神时而炽热,时而冰冷,时而伤感,变化不定。
我逐渐地明白,为什么他时不时会在天气晴朗的下午刻意支开我,一个人长久地端坐于姹紫嫣红、芬芳馥郁的花丛之中,黯然神伤。
熏。
锦史郎。
我。
我也明白了,我之所以存在的意义、价值,以及他怀着一线希望不顾一切地、固执地试图寄托于我的,希望通过我所寻求的,究竟是怎么样的一副难以负担的、沉甸甸的重担。
一个人默默地思考了很久之后,我成功地克服了一开始的不知所措,摈除一切不合时宜的杂念,接受了所有的事实,随即做出了一生之中或许是最为重要的一项选择。
背起那样的一副重担,努力地成为真正的、活生生的熏。
绝对不可以辜负他,辜负这个世界上唯一与我血脉相连的人对我唯一的期许,虽然他一次也没有在我的面前流露出一丝一毫类似的意愿,我还是读懂了他内心深处真实的、一直被极力地压抑着的渴望。
(待续)
2017年12月07日 09点12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