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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走了。他终于摆脱尘世间那些纠缠不休的烦恼与痛苦,带着满腔的坦然,释然,从容,悠然而去,像一朵美丽的云彩,悠然飘向天国。我相信,巴金是会直接进入天堂的,不再需要经过地狱,炼狱和净界山的洗礼。但丁说,好人死后都可进入天堂。巴金一生高擎真诚与良知的旗帜,腿酸了,手麻了,也从未曾有闪失。天堂不吸收巴金这样的人,那一定是天堂腐败了,后门之风盛行。 什么是天堂,一万个人,就有一万个哈姆雷特。了解巴金的人都知道,他对精神的天堂是那样的向往。天堂里不仅有牵挂了他一生,他牵挂了一生的萧珊,有他久违的好伙计“鲁,郭,茅,老,曹”;还有,天堂里的人,那种脱离原罪的纯净。他们没有偷食伊甸园中智慧之树的果子,没有智慧,也不需要智慧,没有欲望,痛苦和烦恼。这正是巴金崇尚的境界。自从人类割断与自然母体连接的脐带,拥有了一双理性的智慧眼睛,便不再单纯,不再是完全依赖自然的本能行走。必须时时做出选择,在数不清的未知与可能中穿行,每个人都在计算着人生的机会成本。于是,我们人类的一些智者,便不停地在寻找。他们高举智慧的明灯,寻找着一种叫着价值(value)的东西。人们最早寻找到的是掩盖,保护或加固,并用梵文wer和wal来表达。那时,人类还生活在混沌蛮荒里,生存下去,是急需解决的问题。后来,战争,瘟疫,灾害,成为威胁人类生存的敌人。人们发现,力量,健康和坚固,是寻找中最可贵的东西,便从拉丁文中创造了一个词,veleo,表达自己的追求。价值,则是人类在解决了生存之虞后的精神向往,人们总希望在价值的体系内,为自己立功,立言,或立德。 人们没有预想到的是,在寻找中,智慧一方面给自己带来了许多满足与愉悦,却同时也带来了许多痛苦。人们希望展开智慧的翅膀,邀游于精神自在蓝天,到达天堂,那个身心愉悦的精神家园。然而,怎料到,高处不胜寒。沿途的风雨雷电,让多少飞鸟折翅,灵魂碰壁;痛苦与智慧,总是如影相随,几乎是智慧有多高,痛苦就有多大。在尘世的喧嚣中,智慧的巴金思考了一生,便痛苦了一生。他的思考和痛苦,紧系于人间的悲欢离合,良知浮动,世事冷暖。在创作的冲动中,巴金说,“我的生活是痛苦的挣扎,我的作品也是的,我的每篇小说都是我的追求光明的呼号。”在耆耆晚年,他又陷入另一种痛苦,业绩与名望带来的痛苦。他说,人老了,时间可贵,偏偏有人在这个时候来麻烦你,干扰你,让你做买空卖空的“名人”,我实在痛苦。我理解巴金,他迈向天堂的脚步,为什么那么从容,安祥,平和。那是一种迈向归宿的轻松与解脱。 在智慧的领空,哲学家们似乎充满了自豪,自信,甚至自负。他们一副世界在握的样子,往往以聪明天使的身份示人,自以为寻找到了一把开启智慧的钥匙。像阿里巴巴的密诀,只须轻轻一念,智慧之门就会悠然洞开。面对真实的世界,他们才发现,自己那些形而上的概念,什么物质,精神,思维,自在之物,不过是一根根华丽的绞索,牢牢地套在自己的脖子。而自己,却把它当成了绅士的领带,舍不得放弃;甚至噎得喘不过气来,也不愿松一松那紧紧的结。于是,他们整天被一些所谓智慧的选题纠缠,原因和结果,偶然和必然,相对与绝对,有限与无限,此岸与彼岸。它们之间似乎紧密相连,又好像永远横亘着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弄得哲学家们苦不堪言。 我想起了对巴金影响很大的卢梭,这位“十八世纪世界的良心”。在没有到达天堂,去见上帝之前,他就像巴金,一直被智慧的痛苦折磨着。他沉重地拖带着一副瘦小,多病,瀛弱的身体,承载着一个时代的思想重负。科学,艺术,道德,文化,哲学,一长串理性的问题,在他的心里搅来搅去,让他的灵魂没有些微的安宁。他希望用这些概念廓清世界,结果却适得其反。他发现,文化的害处要远大于好处;哪里崇尚哲学,哪里的道德就会败坏;“自从有了学者,老实人就绝迹了。”作为一名思想家和哲学家,他感到羞愧,灵魂时时在被良知拷打。于是,他写了《忏悔录》,坦露自己真实而痛苦的内心,希望以惊世骇俗的真诚,获得一张通往天堂的通行证。我想,有了它,卢梭在敲击天堂之门时,至少会有许多坦然。还有培根,斯宾诺莎,伏尔泰,康德,叔本华,尼采,弗洛伊德,等等。我仿佛看见他们摆脱尘世纠缠后,在天堂里那坦然平和的神情。 米兰.昆德拉曾说,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思考,是人类智慧的光华。然而,伊甸园的故事却告诉我们,智慧与原罪是孪生兄妹;或者说,智慧就是人的原罪。天堂之所以美丽,就在于天堂里没有智慧,也就没有了因智慧而催生的种种欲望,以及由欲望引发的烦恼,迷惘,痛苦。于是,我在想,上帝为什么要笑,笑什么呢?笑人类竟然还有那玩意儿,思想和智慧吗;笑人类为何总是喜欢去想那些自找烦恼的问题,让自己钻进一些充满悖论的理性主义王国,使一些自己制造的欲望,常常折磨着自己,陷入一种难以自拔的痛苦渊薮。还是在微笑中传达一种信任,期待,赞许,那意思是说,好样的,就这样,好好去思考吧,还有多少未知世界等待你们去破解;只是,要做好痛苦的准备。或者,笑人类的憨态可掬。傻乎乎的亚当和夏娃,为什么那么听信上帝的忠告和撒旦的蛊惑,首先去偷食智慧之树的果子,而不是先食生命树上的果子,再食智慧树上的果子呢。那样,人类既可生命之树常青,又无烦恼痛苦,该是多么完美。 卢梭走了,巴金走了,许多智者走了。他们带着无数的痛苦,在这纷繁的世界来走了一遭,然后,去天堂寻找安祥平静去了。但是,宇宙仍在运转,仍有许多智者,在向这个世界走来。人类仍在思考,上帝仍在笑。这似乎是一条互为因果的逻辑链。也许,对人类的一切,上帝是心中有数的,笑,只是一优雅的种表达。人类却永远也弄不明白,上帝的笑脸里,究竟隐藏着什么。就像那么多人研究蒙娜莉莎,也终究没有弄清她的微笑。不过,还是请相信米兰.昆德拉的忠告,“不必担心上帝的笑声,他的笑中饱含着理解与信任。”
2005年10月22日 15点10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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