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vel 8
【Chapter.1】
当北半球还在遭受着太阳的炙烤时,冬季的阿根廷正被一层松软的素白包裹着,寂静又深远。
薄雪下是细瘦的草尖,悄悄地从缝隙中探出头来,似是适应了这样的寒冷,以多年居于此地的老主人姿态,打量着眼前正在雪地里艰难行走的生人。
权志龙拉了拉遮住大半张脸的黑色口罩,耳朵早已在寒风的侵蚀下被冻成了绯紫色。
忍不住低声咒骂一句,他大抵是这世界上最倒霉的旅客了。
于是他抖着手,想要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看看现在所处的方位,毕竟这场大雪来得太过突然,像是预示着什么,整个世界在顷刻之间就变成了一片茫白。
然后在前方不远处,一幢不算很大,被白雪覆盖住屋顶的二层小屋,门开了。
光线昏暗的屋子里走出了一个人,他手中握着一把长长的铁锹,有些艰难地铲去门前逐渐堆积起来的积雪。
那人穿着一件再简单不过的格子长睡袍,戴着一顶看上去很暖和却有些傻气的毛线帽子,身形颀长。
只一眼,就能确定。
权志龙没有想到,再见到崔胜铉,会是这样的场景。
五年了。
他呆滞地站立在那里,雪粒随着风拍打在他的身上,深色的羽绒服很快就浸湿了一大片。
那些雪花飞扑到他的眼睑上,沾染了他的体温,融化下来濡湿了双眼,他无法看清了。
地上很冻,也可能是新买的这双鞋太单薄,他觉得自己的脚趾可能是僵住了,无法继续前行。
他像一根旗杆似的杵在这空旷无人的雪地中,滑稽又狼狈。
在低矮的围墙中认真铲雪的男人,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勾着腰微微抬头,眸光穿过这满目的风雪,朦胧中看到了这一幕,连贯的动作也停止了。
这寂寥的雪地忽然有些喧闹。
两个人一起尴尬的话,倒也不算尴尬了吧。
权志龙莫名松了口气。
然而事情却不像他所想的那样发展。
崔胜铉直起身,不急不忙地将铁锹立在一旁的墙边,然后朝权志龙走了过来。
在他的面前站定,没有客套寒暄,也不问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只是很平常,很熟稔地接过他背上厚重的旅行包,挎在了自己的肩上。
然后依然是那副波澜不起的低沉烟嗓:“很冷吧。”
很久以后,权志龙回想起来今天,还是无法用一个确切的词语来形容那时的心情。
愤怒,震惊,甚至是悲伤。
都不足以概括那一时的慌乱。
只能依稀记得,在他跟随着崔胜铉的背影向前走时,低头望见,雪地上留下的那些一个个深深浅浅的脚印。
像是通往他国的路引。
崔胜铉在进门前掸了掸身上细碎的落雪,然后从玄关处的鞋柜里找出一双拖鞋来,摆在权志龙的面前,再转身找地方放置那个硕大的旅行包。
而权志龙站在门口,死死地盯着那双拖鞋,像是要硬生生地看出一个洞来。
那是一双看上去柔软温暖的羊毛拖鞋,崭新的,好像从没被人穿过,但就那样直接地从柜子里拿出来,似是先前就为了什么人而备好了一般。
也许他有了新的同居者,在这异国他乡里。
混着雪花的寒风,呼啸着从门边穿过,贴着他冰冷的身躯窜进了屋子,脚下的四方地毯被覆上了几粒雪白。
崔胜铉从厨房里端了一杯热茶出来,抬头却见权志龙还站在原地,皱着眉,咬着指甲,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将茶杯轻轻放在壁炉边的小桌上,道:“风大,进来。”
权志龙看了他一眼,伸手将门带上,依然没有说话,开始环视四周。
这栋房子从地板到墙壁都是由原木组成,在这人烟稀少的旷野里,显得别有意趣,摆设倒是和崔胜铉以前在首尔的那个家差不多,墙上依旧是那些随便一幅就是天价的挂画,就连名和晃平的那只棱镜鹿也如复制般地被安放在了空旷的角落里。
权志龙在小桌旁的布艺沙发上坐了下来,壁炉散发出来的暖热使那些被风吹得僵硬的肌肉逐渐放松,脸颊也慢慢恢复了一丝血色。
他捧着热茶,一点一点地抿着,十分专心品茗的模样。
可惜崔胜铉知道,他从来都不喜欢喝茶。
他在他的对面坐下,手中握着一只除了颜色其余设计完全一样的杯子,喝了一口,沉默了半晌,道:“你打算一直都不跟我说话么?”
权志龙低头看看自己手中的杯子,又看看崔胜铉手中的那只,将茶杯放回小桌上,直视着对面的人。
从刚才开始,直到现在,他才终于真正地看清楚了崔胜铉,一别五年后的崔胜铉,不隔着岁月,不隔着风雪。
他似乎没有什么变化,鼻梁依然高挺,轮廓依然明朗瘦削,刚摘了帽子的缘故,头发还是那样的蓬松凌乱,茶水的热气向上蒸腾,洒在他密而长的睫毛和深邃的眼眸上,凝成了水雾,氤氲一片。
权志龙没由来的感觉到焦躁。
他故作镇定,冷笑一声:“你要我说什么?”
然后站起身来,向周围望了望,仿佛是在找寻什么。
他开口:“酒窖呢?”
崔胜铉挑了挑眉:“现在?”
见权志龙不语,他只好也跟着站起身来,领着他去。
权志龙倒不是真的想喝酒。
他看着走在身前的崔胜铉的背影,和当年无数次在机场时,他走在前面,而自己透过帽子和口罩之间的缝隙偷偷看到的一样。
他只是需要酒精。
需要借助醉意,来替代那股曾几何时崔胜铉一直给予他的稍纵即逝感。
他很不喜欢,甚至是憎恨这种感觉。
而时隔多年,才刚刚见面的崔胜铉居然又让他回忆起了这样的不堪。
“你喜欢什么,随便挑吧。”
崔胜铉推开暗门,退到了一边,给权志龙让出一条路来。
这个酒窖很大,比首尔那个还要大得多,储酒也丰富得多,完全符合崔胜铉的喜好。
权志龙想到这里,心下嗤笑一声,走到架子前仔细挑选起来。
但是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
这个酒窖,有三面墙都是储酒架,左边那面全是1987年份,中间的是一些年份不一,但是很难收藏到的藏酒。
而剩下的右面墙上,权志龙从最上层看到了最下层,仔细到连一个字母也不愿放过。
无一例外全是1988年份。
它们被整整齐齐地摆放在一排排的高架上,瓶身被擦得锃亮,不落一丝灰尘,仿佛正是在等待着某人来将它们开启,沉默地跃跃欲试。
他有些愕然,下意识地转头看向站在门边等着自己的那人,而那人也正倚着墙,静静地看着他。
酒窖里弥漫着酒精苦涩香醇的气息,还有一丝似有若无的红葡萄经过深沉发酵后的味道,也许是因为主人经常出入这里的关系,比起别的酒窖来说,没有那种尘封憋闷的感觉。
暖黄色的灯光和这满屋萦绕的酒香重叠,让人有些恍惚。
你要我说什么,或是你又有什么要说。
只是时隔经年,却都不知该从何说起。
过了半晌,权志龙终于踮起脚尖从高处取了一瓶下来。
经过门边的时候,崔胜铉特意看了一眼,是他整个酒窖里最贵的一瓶红酒,产地法国。
他苦笑着,轻轻地摇了摇头。
是最贵的,但既不是1987,也不是19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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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09月15日 14点09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