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骏！你看，今天的月亮多大多亮啊！我们出去看月亮好不好？”女孩用手拽了拽身边的男孩，“不要，慧儿。外面那么冷，我才不去呢。”说话之中，男孩不禁打了个寒颤。但女孩似乎并没有听到男孩方才的话，拉着他的衣袖就往外走。男孩本能地抽了抽手，但见怎么都拗不过这女娃，最终还是顺从地跟了出去。
　　屋外冷风阵阵，把文骏的鼻涕都吹了出来。
　　“你看你，真是弱不经风，我可一点也不觉得冷呢。”慧儿回过头，窃笑道。
　　文骏却无言以对，只好悻悻地看着她，看着她春风得意。不过，冷是冷点，但这月亮是真亮真大！文骏可以担保，打他出生以来，这样的月亮可是头一次见到！文骏正陶醉着呢，却忽地撞在了慧儿身上。
　　“你干嘛停下来啊！”
　　“你看，爷爷，是爷爷！”
　　只见不远的青石上坐着一个老人，他正出神的望着月亮，满头白发在月光中闪烁。“爷爷，爷爷！爷爷！”慧儿和文骏连喊了三声，老人才会过神来。
　　“啊，骏儿、慧儿，是你们啊。”
　　“我们来赏月的。”慧儿笑道。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今天的月亮确实美丽啊。”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文骏默念着。
　　“对了，对了，爷爷，您方才在想什么呢？”慧儿问道。
　　“啊...爷爷...爷爷方才在想...在想一位...故人啊。”
　　“故人？”
　　“是啊...一位故人。说来，我与他相识之时，还是五十多年前。那时...那时还是汉室的天下啊。”
　　“汉室？”文骏确实听说过，晋之前是魏，魏之前才是汉。
　　“啊，对了，那时也是个月圆之夜，而且，那月亮比今天这一轮更大更亮。”
　　“啊？还有比今天更大的月亮啊？”文骏慧儿异口同声。

　　青子衿觉得今天真是倒霉透顶了，要不是丞相的命令，他现在大概在六十里开外的军营中对着月亮和兄弟们喝着好酒呢，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个人在冷风中守着那个病怏怏的男人。子衿抬头望着寂静的夜空，那玉盘已挂在那多时，圆润光亮，柔柔的月光如流水一般倾泻在他身上。唉，他一个人能掀起什么浪来，随便在街上买个仆人就是，为何要我留下来，我可是要冲锋杀敌的，切，真是屈才。青子衿牢骚满腹，将手里的树枝折成了两半。
　　“咳，咳...”屋里走出一个男人，他披着棉袍，手里拿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包裹；伴随而来的，还有一阵淡淡的清香。光禄大夫荀彧，人们多称他为“荀令君”，当然，这已成为过去式了。青子衿对这位“荀令君”是有所耳闻的，知道他是一个潇洒儒雅的翩翩君子；他不仅方正持重，而且足智多谋，是丞相最为重要的谋士、亲信。不过，现如今，无论这个男人有多大的才能与功绩，在青子衿眼里，只是一个妨碍自己取得丰功伟绩的“麻烦”罢
　　“荀先生，屋外寒冷，您又生着病，如此恐对身体不好啊。”尽管青子衿怨气冲天，但是既然领了丞相的令，便要尽责才是，况且，他也不希望眼前这个人有什么“三长两短”。
　　“无碍。”男人挥了挥手。
　　“可是，丞相叮嘱过...”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荀先生...”青子衿抱拳道。
　　“我这病不过是风寒而已，无碍的。况且，咳，咳”荀彧嘴前握拳，轻咳了几声，“况且，今夜这玉蟾如此皎洁明亮，令人神往啊，我又如何能卧病床中呢？”
　　那人语气看似委婉，却叫人无法回绝；而且行为举止中又有些不怒自威，让人敬畏三分。青子衿听到了这番话，也不好再说什么。“那...那请允许属下留于此地。”子衿抱拳。荀彧则闻之颔首。
　　皎皎明月，仙仙白云。流水的月光淌过夜空，却洗净了人心。青子衿突然觉得这远离烟尘的片刻安宁是如此的珍贵，心里倒是有些感谢眼前这男人了。月光之下，或许是因为那身白袍，荀彧竟闪闪发光！说真的，在子衿已有的十九年光阴中，还从未见过这般清秀通雅的男子。但细细看来，那人的两鬓已结微霜，眼角也被时间刻上了细纹，然而那双眸子却依然明亮温婉，想来他内心也应是一片澄澈。
　　荀彧抬头望向天际，眼里却流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哀伤，良久才道：“青子衿，令尊真是给你取了个好名字啊。”青子衿一愣，不知这位荀先生怎就突然说起自己的名字来了，“啊，荀先生过奖了，不过这名字并非家父所取。”子衿顿了顿，怅然道：“属下自幼父母双亡，是曹丞相的大恩大德，才使属下有今日这番光景，这名字自然也是丞相所取。”荀彧听闻，温柔的目光中流过了一丝凄凉，“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呵，确实是像他的风格啊。”说罢，又惆怅地望向了远方，子衿知道，那正是丞相去往的地方。
　　“子衿，你去生把火来...”
　　“先生，您嫌冷了？”
　　荀彧没有回答，只说道：“你且去生把火来。”
　　青子衿被这突如其来的命令吓了一跳，尽管心中充满了疑惑，却也不好说什么，终究还是照做了。
　　青子衿自幼便跟随着丞相南征北战，风餐露宿；所以生火对于他而言，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不一会，那炽热的红色布条便在空中抖动了起来，大股的黄褐色烟柱不断地盘旋上升。荀彧跪坐在火堆前，白皙的脸庞在火光的映衬下，显出了古铜色。子衿耳畔忽然响起丞相临走时的那句叮嘱“你可要把他给我看好了”，不禁警觉了起来。只见荀彧缓缓打开手里那不大不小的包裹，包裹里露出成沓的竹简和书信；荀彧随手拿起了一捆，毫不犹豫地扔入了火中。火蛇一跃而起，吞噬了猎物，胀鼓了身躯。
　　“这些，于我、于丞相、于圣上，已皆是一文不值的废物了。”荀彧望着一脸狐疑的子衿解释道。良久，荀彧看那小伙子仍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笑到：“子衿，你有什么话大可说出无妨，不必如此扭扭
捏
捏。”青子衿面露难堪，用手挠了挠头。
　　“属下就是觉得，那些公文就算了，但连奇策密谋也一并烧了，实在是可惜。要是能保留下来，编写成册，我们这些后辈也能借您一点智慧啊。而且，后世定会赞美仰望您那过人才智的。真是太可惜了，太可惜了。”子衿打小就是在战火里度过的，深知这计谋对战场局势的重要性。然而，令他没想到的是，荀彧听了尽哑然失笑。“子衿，你可考虑过这以外事情？”以外的事？这奇策密谋不就是用于战场的吗，哪里还有“以外”的事？
　　“属下不材。”
“... ...风起兮... ...”

　　只见四周树影斑驳，月光浮动，流过树梢，泠泠作响。慧儿撩起耳边的几缕青丝，捧着脸，直勾勾地看着自己的爷爷。“这就是那人当时的答复，”青子衿看着那两对紧蹙的小眉头，捋须怅然到：“风，起兮。”
　　其实子衿起初也是不明白的。只不过汉室政权逐渐衰微，朝中本就分为两派，而在曹营之中，曹丕曹植二人夺嫡之争又愈演愈烈；这一切都让子衿觉得，风云正起；但直到后来，崔琰因一封书信含冤而死，子衿才彻底明白荀彧当年的良苦用心。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那些信函，无论对于荀氏还是曹氏又或是刘氏，都是隐患；而能消除这隐患的，除了那条火蛇，又还有什么呢？
　　风起兮，带来的必将是一场腥风血雨。
　　“属下不明白。”子衿抱拳道。荀彧看着眼前这毛头小子，摇了摇头，从包裹中拿起一捆竹简，扔入火中，不再言语。子衿也觉得自讨没趣，随手捡起了一根树枝，摆弄了起来。四周一片寂静，只有火堆还发出“噼啪”的声音。夜已深，氤氲的月光抚摸着大地，子衿不禁打了个哈气。
　　“嘎——嘎——”
　　忽然间，一声悲鸣划过天际，将月亮吓了个惨白。“真是奇了怪了，这都十月了，竟还有雁未南归，唉，大概也是只孤雁吧。”子衿玩着手里的树枝，嘟囔道。“啪”火堆突然爆发出了异样的声音，子衿慌忙抬头，只见荀彧已然将包裹全部扔入火中；那大大小小的竹简，那一沓沓的书信，在烈火中若隐若现。
子衿望着荀彧，却只看见那人满面惊恐，茫然若失，眼里倾泻出无尽的悲伤与绝望。“荀，荀先生？”子衿不安的喊到。然而男人并未回答，只是呆呆地望着天空。漫长的夜，漫长的寂静，令子衿心慌。“咳咳，咳咳咳咳...”良久，男人突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子衿慌忙站起身子，前去搀扶荀彧。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一切都要结束了。”
　　“一切都要结束了——这是他那天对我所说的最后一句话。”子衿看着文骏慧儿，怅惘道。
　　“后来，后来那人怎么样了？”文骏抢着问道。
　　“后来，”子衿闭上双眼，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后来那人就一病不起，不满旬日，便...便溘然长逝了。”
　　“......”文骏慧儿悄然。
　　子衿说完了故事，有些如释重负。五十五年啦，青子衿不再是当年那个毛头小子，他已成为一位古稀老人；五十五年间，他历经了三朝的变换，有太多人来，又有太多人去；可唯有这明月，是一直都在的。
　　“人生居天壤间，忽如飞栖枯枝。”如果子衿早点读到文帝的《大墙上蒿行》，或许也能早点明白文若当时的心情吧。
　　“飞鸟？枯枝？”慧儿挠头。
　　“爷爷，您方才所说的是什么意思啊？”文骏抱拳请教。
　　慧儿被文骏这副架势吓了一跳，顿时蹙起了眉头。子衿看了，觉得这俩小娃娃可爱无比，但是，这诗句确实对七八岁的娃娃来说难了些，不过，到也可以说道说道。刚想开口，只听见一位妇人沙哑的叫喊声。
　　“是梁婆婆，定是来催我们睡觉了。”慧儿叉腰，一脸不高兴。
子衿看看了天，道：“天色也不早了，慧儿，骏儿，还是早些休息吧。莫要让梁婆担心才是。”
　　“那爷爷，明天，明天骏儿再向您请教。骏儿就先告退了。”
　　“爷爷，那我们约好啦，明天见。”慧儿挥手告别，拉着文骏就往回跑。
　　青子衿看着自己可爱孙儿渐远的身影，却忽然觉得，如今这般太平日子不过是一种虚伪的幻象，昙花一现，转瞬即逝。子衿望着天空，只见那月儿高挂，发出银白色的光芒。人生居天壤间，忽然飞鸟栖枯枝。令君，你是否感到自己如那孤鸿一般，漂泊无依？
　　“唉......”子衿长长叹息。
　　“令君，你用命坚守的到底是什么呢？无论是献帝还是太祖，他们都没能给你那个太平的天下啊。可太平了，又能如何呢？这日子又能维持多久啊。我青子衿虽时日不多啦，但我担心我的儿孙们，担心这天下的百姓啊。”子衿眼眶渐渐湿润，“我到底也是一样的，是栖于这世间的孤鸟，不知何时便要离开啊。”青子衿望向月亮，一颗清泪滚落脸庞。
今夜，风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