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vel 13
第一章 求医
“啪啪!啪!啪啪啪!!”
八月末的北京,秋凉渐长。
狗楞儿窝在暖被里正“呼哧呼哧”的打着鼻鼾,忽听打远处传来一阵轰隆隆的马蹄声。声音愈近愈响,一时间尘烟瘴天,不知从哪里漫来千军万马,向他迎面扑来。乱马飞蹄,眼前尽是明晃晃的马蹄铁照着脑门踏下……
“妈呀!”狗楞儿使出吃奶的劲儿大叫一声,周身抖起一个激灵——
醒了。
原来是有人叫门。
“啪啪!”“大夫!”“啪啪啪!”“救命啊!大夫!”一阵紧似一阵的拍门声中,夹杂着女人声嘶力竭的呼喊。
“哈欠!来了,来啦!”
狗楞儿伸起个大大的懒腰,一边抠眼屎,一边拿眼角耷了耷略略透白的窗纸。
天刚蒙蒙亮,下了一宿的暴雨还未停透,屋顶的积水顺着瓦隙滴落,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狗楞儿抹了一把嘴角的哈喇子,搭上小坎儿爬将起来。
狗楞儿是大栅栏同济堂医馆的学徒。昨个午后的炸雷一响,店里坐堂的老先生就捋着白胡子感叹,“啧啧,今年这天景太邪行,才八月底就冷成这个样子。这场雨一下,指不定要激出什么疫症。狗楞儿,今儿晚上守夜多打些精神,保不准要看急诊。”
“师父就是师父,这大清老早的,就有人上门了。”狗愣儿心里嘀咕了一句,拉开门拴。
门外立着的是个面色惨白的妇人,怀里横抱着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小丫头模样儿倒是生得齐整,只是双眸紧闭,右边半侧脸肿起老高,印着几个清晰的指印。
看眉眼儿,狗楞儿想,这该是一对母女。
“进来吧。”狗楞儿一边让人进门,一边斜眼儿打量这对母女。
可见俩人是淋了一夜冷雨,女人烫了卷的长发湿嗒嗒的滚在胸前,滴滴答答的淌着水;一身上好的浅藕色绣金线锦罗绸裤褂吸饱了雨水呈出深赫色,重重的粘在身上,隐约现出胸脯丰腴的曲线;脚上一双绣鞋尽湿,大大小小的泥印溅满鞋面、裤脚;尽管女人把小丫头紧紧的裹在油毡里,孩子还是被打湿了,小嘴冻得紫黑,细细的软发打着绺粘在额前;
冷,女人止不住地抖,很快,脚下站的地方就汪上一小滩水。
‘有钱人家破落的小姐?’狗愣儿暗自嘀咕,‘瞧脖子上悬着的那块小玉片,中间有个洞的。这是啥?玉钱?看着像是好东西,按师父的话怎么形容来着?温润!
这还是翠的吧?有那个什么什么……噢,对,‘水肿’!师父说过,凡是长了‘肿’的玉,就叫翡翠,值钱!’
狗楞儿刚要下结论,可再往深里一寻思,不对。
‘不对,不是小姐,小姐不能有孩子。小妾!生了私生女,被大婆打跑的?再不?就是走了男人,被房东撵出来的。
一准是!’
狗愣儿撇撇嘴,这样的事情见得多了……
这年头军阀混战,今天这个“大帅”登了城,明天那个“都统”主了事,西直门外整日屯着大兵,前三门大街上半卷着裤脚子打家劫舍的散兵游勇更是随处可见。
市道不好,天桥上隔不上百十步就能撞见鬻男卖女等米下锅的穷汉。那些穿着绿呢军衣踩着大头军靴有些头脸儿的官儿阿长的,若是起了那个兴头,花不上几吊钱就能买个盘儿靓条儿顺的黄花闺女,再随便租个小宅,置上一床两椅,妥妥的弄个二室,尽想齐人之福。
日子过得逍遥了,出点小钱给屋里的女人做个头发,办身行头,换个两下里相欢,也不在话下。左不过三五年的事儿,哪天得令拔营,或是家里的婆娘闻着风声跑来捉奸,拍拍屁股走人就是。算算也无非是赔上几副桌凳,权当发付了房租。比起逛窑子,划算不说,还干净。
至于那些个女人,呵呵,兵连祸结的年月,女人只是供男人玩乐的物件儿罢了……
行伍中总有些喝过墨水的所谓“秀才兵”,于是这上不了台面的种勾当也得了个雅名儿,叫啥?——“金屋藏娇”。
现下的北京,“金屋藏娇”是个热词儿……
“小郎中?”狗楞儿寻思女人的时候,女人也在寻思狗楞儿,这个嘴头子上只稍微髭出些小软毛、粘着两眼赤模糊的小瘦猴子,怎么看怎么不像是悬壶济世的救命华佗。
“咳、咳!”狗楞儿看出女人灵秀的丹凤眼里流露出一百二十分的不信任,赶紧清清喉咙,炸着膀子端出老先生日里坐堂的派头。
学了三年徒,狗楞儿觉得自己足该出师了。
“大嫂问什么症候?”狗楞儿努力仰着脖儿,尽量耷拉着眼皮往下看。
“这……”女人不安的朝四下看看,百年同济堂,满室的药典书香,竟然只有一个半大小子坐堂。
“凤儿”,女人下意识的托了托怀里的孩子,小丫头已经烧得人事不省,小脑袋软软的垂在女人胸前,额上的热度透过薄衫传到女人身上,女人心头一急,眼中便滚出泪来。
“哟!大嫂,别、别……师父,师父!有人问症!”
秀气的女人配上晶莹的泪,慌得狗楞儿连咽了好几口吐沫。他赶忙接过孩子放在自己用两张木凳搭成的“床板”上,抻长脖子朝里间喊……
“遇事莫慌,方为尊重。”应声而来的,是个道骨仙风的老人。
“先生,凤儿她,要紧么?”
老先生捻着胡须给小丫头把脉总有半柱香的时辰了,时而眉头紧锁,时而颔首微微,却始终一言未发。女人在一旁看得揪心,忍不住惴惴的问。
“看着不好,怕是烂喉痧。小嫂子,你来看。”老先生一边说,一边叫狗楞儿收了脉枕,一边起身解开孩子颈下的纽襻,把绸衫往下拉了拉。
“啊?!”女人一看惊了,孩子白净的皮肤上不知何时漫起一层密密的红疹,来的时候还不见。
“这是怎么了?!”女人立刻慌了神,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在老先生面前,眼泪滚线珠子一样落下来。
“先生,救救这孩子,先生。”女人一边说,一边“咚咚”磕头。
“唉……”老先生叹着摇了摇头,“这个病是急症,办法倒也不是没有,只是孩子小,受不得猛药,总得慢慢料理,这诊金……”
“有啊,诊金我们有。”女人听一说,赶紧从怀里摸出几枚袁大头,双手奉给老先生说:“还劳先生费心。”
“唔。狗楞儿,带小姐去里间……”老先生微微点了点头,捋着白胡子,示意狗愣儿收诊。
“噢。”狗愣儿赶忙上来抱起小丫头。
“咳咳。”一声咳嗽。
“噢。”狗楞儿本已将小丫头抱进了二门,又退回来收去了女人手上的钱币。
2017年02月27日 11点02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