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残歌
丽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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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樱之影y 楼主
引子 --------------------------------------------------------------------------------  韩让记忆的尽头是火。  那火,从天而降,仿佛无数流星点燃禹州军民无法言表的恐惧和混乱。纷繁杂沓的人群呼号着,拥挤着,在被重兵包围的城墙内疯狂地奔逃。然而如同一壶煮开的水,无望地沸腾,却终于倾泻不出。偶有几滴水珠迸落在外,也在一瞬间被烈火炙干,连一丝白汽也看不出来。  韩让直愣愣地站在院中,仿佛一株等待收割的荞麦。那个身穿红袍,满眼血丝的人影,挥动着利刃,如同疯子一般冷静地砍斫身边奔逃求饶的人。越来越近了,死亡的味道。然而韩让还是站在那里,梦魇一般,动不了,只是眼睁睁地看着那白光从天而降。  “大人不可!”一个侍卫模样的人冲过来,一把把韩让护在身后,“大人,小公子才十一岁,您真的忍心让韩门绝后吗?”  红袍人恍若未闻,如同梦游一般,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韩让苍白的小脸,架在侍卫胳膊上的长剑又加了力,却是清清楚楚地笑道:“禹州瞬息破城,我韩氏一门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丁兄弟,我今日杀了他,也强似他被敌人所掳,辱没我韩门的名声。你闪开吧。”  “大人!”侍卫不动,手臂仍是僵直地举着,顾不得鲜血顺着剑刃淋漓而下,眼中红袍人的身影渐渐模糊成一片剪影,“丁某感大人忠义,今愿舍命护送小公子突围,以存大人血脉!”  “血脉,血脉!”韩晷如遭当头一棒,似乎从方才的疯癫状态中清醒过来,看着呆若木鸡的儿子,不由有些庆幸。“丁兄弟,那就拜托你将他送到洛阳高丞相府中。我韩晷虽死无憾了!”  “大人放心!”侍卫拜了一拜,将韩让负在背上,几个起落便冲出了火海血海一般的刺史府,从恐惧得几近疯狂的人潮中撕开了一个口子,渐行渐远。  一阵狂风卷来,挟带着燃烧城市的火星和浓烟,顷刻模糊了所有人远望的视线,也模糊了人海中如同水滴一般脆弱的身影。  史载:北魏永熙元年,南朝军队趁北魏宗室内乱,大举兴兵攻打禹州。南朝军队使用弩机发射大量火箭射入城中,城破之时,禹州已成一片焦土。禹州刺史韩晷自戮全家,力战而死。   ※版本出处:网络收集※ 
2008年01月25日 12点01分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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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樱之影y 楼主
  正在大做白日梦,忽然一阵喧哗,恰似在油锅里炸开几滴水。韩让一惊,随众人齐往校场外看去。却见几个军士扭住一人,往校场正中而来,那被抓之人挣扎得极是猛烈,踢腾起的沙尘将几个人隐约遮得如同扭动的怪兽。  高欢不动声色,淡淡问道:“什么事?”  “禀丞相,此人是刚抓到的一个奸细。”为首军士跪禀。  “大人我冤枉啊……”被抓之人不再挣扎,却一头伏在地下,“小人只是从长安过来投亲的,不知道大人的规矩啊……”  高欢低头品了口茶,连眼也没有抬一下,仍是淡定地道:“既然是从宇文泰那边来的,就给他个机会。”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那人不住磕头,却被军士一把揪起,反扭过双臂绑了起来。那人惊恐之极,声嘶力竭地叫道:“你们干什么?大人已经答应放过我了……”军士冷笑一声,一把把他推搡到高台之前:“看见了吗,你若能跑出这个圈子,就放了你的活路。也是你前生的造化,能在今儿的春猎里给诸位公子练手。”  原来是这样!韩让此刻才反应过来此番校场春猎的内容,竟然是以缚住双臂的活人为猎物!他只觉得脑子里似乎有个磬被人猛砸了一下,嘤嘤嗡嗡响个不住,茫然地去看军士驱赶过来的百余个犯人,却正迎上了二公子高洋的目光——那样雪亮,直冷到人的心里去。  校场正中已用白线画了十丈见方的圈子,一众猎物被逼到了圈子正中,而各位猎人则分别在线外站定。韩让浑浑噩噩地随众站好,拔出了腰畔长剑,却抑制不住手指的颤抖。恍惚中听见高洋轻蔑地冷笑一声:“懦夫!”韩让顿了一下,没往高洋那边看,只是低头用剑尖一下一下地划着地,直把那沙地又搅起尘土来。此刻才仿佛记起方才舅父高欢所说的话,此番春猎不在于考校武艺,却是因战事新起,需要激发杀敌的勇气。杀敌……原来这也算杀敌。  “春猎开始!”裸衣红巾的军士开始击响校场四角的鼍鼓,咚、咚咚……铿锵的鼓声整齐地压过来,仿佛惊涛拍岸,一阵猛似一阵。几个性急的猎手争功心切,不等那些猎物奔逃,趁着鼓声一响便开弓射了过去。惨呼声中,百余个猎物发一声喊,四散奔逃。他们跌跌撞撞地迎着弓箭利刃朝圈外跑去,然而生路越近,死路便是越近,一时间,呼喝声、惨叫声、怒骂声、呻吟声交汇在一起,震天价响了起来。  这就是春猎!韩让抬头看了一眼,依旧低下头来用剑尖划着地。血水象蛇一般蜿蜒游了过来,他闭上眼,装作没有看到那血,装作没有听见刀刃砍进骨头里的钝响,然而手却抖得更厉害。全身所有的感觉都似被抽空了,只有深深的无奈,被一阵猛似一阵的鼓声搅动得翻涌不已。  “表哥,这个猎物交给你了。”一声清朗欢快的笑,韩让瞥见六公子高演转身重入圈内。  韩让苦笑了一下,六表弟是怕自己一无所获吧。若是此次春猎果然空手而回,自己怎么可能向舅父申请外放的事,又怎么对得起许清扬的一片苦心?不要让我失望,她望着他,殷殷地说。  “公子,求求您,放过我吧……”那个猎物浑身是血,匍匐在韩让脚下,一寸一寸地挪动着。  韩让没有动,挡着他的路。他想举起手中的剑,然而仿佛梦魇一般,动不了,只这么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血红的人——爬过来。  “公子,我不是奸细……”那人死命地抬起头,脸上已是血肉模糊,然而那哀求之意仍是昭然,惊惧的目光死死地迎着韩让的眼神。  不要让我失望。许清扬说。韩让想举剑,仍然动不了。深吸一口气,他听见自己的汗水滴滴答答地打在沙地上,而那震耳欲聋的鼓声,似乎敲得更急了。  眼前的脸幻化为多年前那个孩子,那种几近疯狂的恐惧至今仍在半夜里不时将他惊醒。放他走,放他走!一个声音从心底冒出来,像陷入沼泽的人,拼命地挥动着手臂。终于,他蓦地退开了一步。  “对不起,弄脏公子的衣服……”地上的人惊恐地瑟缩了一下。韩让茫然地低头去看自己的靴子,那上面沾上了那人的血迹。忽然,地上匍匐之人用尽最后的力气跃起,向圈外扑了出去。
2008年01月25日 12点01分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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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樱之影y 楼主
  一声沉闷的惨叫。韩让回头,那人已经倒在圈外,背心插上了一枝羽箭,直没至羽,显见在半空中就已气绝。二公子高洋持弓站在丈外,冷笑向韩让道:“这个就算你的吧,免得韩姑父会在坟墓里羞死。”  ※※※  门窗已经关严了,没有人知道他待在房中只是为了躲避那片兴高采烈的喧哗,象久远的回忆,拂开去,又飘回来。  “我有话问你。”细致的女声在窗外响起,如同一线幽香,宛宛转转地从窗缝中钻进来。  韩让蓦地抬了头,隔着窗纸看见她绰约的影子。“我对不起你。”好半天,只能说这一句。  “你让我进来。”她沉静地说。  开了门,韩让的心便是一沉。原本春意融融的空气里,蓦然象罩了一层霜,让人从心底里感到萧瑟。  “知道我最大的心愿是什么吗?”许清扬推开了窗,霎时柳絮被风卷了进来,呼入口鼻,叫人咳呛下泪。  韩让自然知道她的心愿。许清扬的父亲许鉴原是北魏尚书令,因为得罪了权臣宇文泰,被他设计陷害,满门抄斩。高欢素与许鉴交好,当时却只来得及救下许鉴一双儿女,养在府中。哪知道许鉴的小儿受了惊吓,没多久就一病死了,只剩下许清扬一人。从小靠咀嚼仇恨长大的孩子,她的心愿,他怎会不明白?  “我要杀了宇文泰!”许清扬见他不语,忽然冷笑道:“我倒是不明白,你居然从来没有想过为父母家人报仇。”  报仇?韩让苦笑一下,避开了许清扬怨愤的目光。“难道要我跑到南朝去烧杀抢掠,才算是报仇么?”  “果然是个没有血性的……”许清扬蓦地住了口,那“懦夫”两个字终于没有说出来。“你能忘记仇恨,可我永远不能!现在宇文泰那奸贼处处与我们为敌,你再不堪,也不能放跑他们的奸细啊。你怎么这么糊涂?”  无力的感觉慢慢淹没过来,韩让低低地道:“记得我刚到渤海王府的时候,只有你不用看乞丐的眼光来看我,因为你和我一样都是寄居在这棵树上的蚂蚁,一阵风就能把我们吹得尸骨无存。可是,你还是无法了解我的恐惧和困惑。我总是一遍又一遍地想,父亲为什么一定要杀了全家呢?好多人根本就不该死,根本就不该死……”  “你父亲这样做是为了鼓舞士气啊,要不朝廷怎么会追赠他‘忠烈’的谥号?”许清扬带着一种崇敬而神往的表情,“你知道吗,在我心目中,你父亲就是一个慷慨激昂的大英雄。英雄总要割舍很多宝贵的东西,不是吗?”  韩让看着她,默默地垂下了眼。他和她终于还是隔膜的,打开了一扇门,里面却又是一扇。“我只是不愿意看到杀人如屠戮猪狗。”  “可那些人都是监狱里的死囚啊,本就死有余辜。”许清扬急道。  韩让看了她一眼,那样爱憎分明的神情,刺得他有些痛:“我们怎么知道谁死有余辜呢?大忠可能是大奸,勇烈可能是暴虐,我有时候,连忠孝节义到底对不对也想不清楚。”  “所以你对宇文泰的奸细都会心慈手软?”许清扬霍地站了起来,“是非公道,天理昭彰。你居然连这个都敢怀疑!”说完,转身就走。  “清扬……”情急之下,他叫了她的名字。“你别走好吗?”  许清扬转头过来,仔细地看着他。他的眼睛大而深,俊秀而温柔,此刻却由于疲惫笼上了一层黑晕——让她微微地心痛。她伸出手指,轻轻拈开他头发上的一羽柳絮,忽然轻松地笑道:“傻子,我们说点高兴的事吧。对了——”她取下墙上悬挂的长剑,笑着比划,“今天二公子指点了一下我的剑法,他说出剑时手要稳,发力要匀,否则很容易被肋骨卡住。最关键的是刺进去一定要翻腕……就像这样,你说对么?”  韩让见她笑靥如花,手上剑招却狠厉泼辣,不由生出一股寒意:“剑刃如果刺入心口,加上手腕翻刃,被刺中之人必死无疑。二公子何必要教你这么毒辣的剑招?”  许清扬蓦地收了招,笑着吐吐舌头:“我不过是练来玩嘛。除了对付十恶不赦的坏人,我才不会这么狠呢。”
2008年01月25日 12点01分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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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樱之影y 楼主
  ※※※  黑暗中的渤海王府,一草一木都透着影影绰绰的阴郁,远不似白日的辉煌。幸而在墨汁一般的夜色中,还有一弯新月,清清淡淡地照在他脸上,就像她含笑的眼角。  韩让重新关上了窗,躺回床上去。翻了几次身,又不由伸手到枕下,握住一个冰冷的物事,慢慢地用体温捂得暖了。十年来,他终于明白了她的心意,真是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终于还是很土气地偷偷给她买了一枚珠花。金丝缠绕,中有一粒青玉,到时候送给她,就说:“情似金丝韧,心比青玉坚。”哎呀,自己什么时候也想得出这么肉麻的话?韩让噗哧一声,轻轻笑了出来。  忽然,房门处响起轻微的剥啄之声,一个纤细的声音怯怯地叫:“表少爷,表少爷!”  韩让心中蓦地一惊。深更半夜,是谁来敲门?而且听声音,是个陌生的女子。  “谁?”披衣下床,韩让走到门前,却没有开门。  “表少爷,王爷传你去书房。”那个女子低声应道,看来是高欢身边的侍女。  韩让有些疑惑,舅父深夜传唤,莫非出了什么大事?当下随口问道:“你是谁?”  那女子犹豫一会,又怯生生地说:“我是王爷的侍妾如烟,王爷说他有秘事与表少爷商议,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  韩让心中觉得不对,仍然隔着门道:“你先回去,我自己随后就来。”  如烟道:“如此也好,那我先告退了。”脚步声响,果然去得远了。  韩让舒了一口气,开始穿衣服。高欢姬妾众多,后宅中偶尔也会传出些龌龊流言,使他行事更为谨慎,尽量避开瓜田李下的嫌疑。  穿戴整齐,韩让开门走了出来,外面确实已经没有了那个叫做如烟的女子。他虽有些顾虑,不知是不是二公子高洋他们的恶作剧,却还是一路往舅父高欢的书房而去。  书房外面,静谧无人,只有一盏若有若无的灯笼在深夜的屋檐下摇晃。  韩让轻轻敲了敲门。  “进来。”高欢的声音,一如往常。  推门进去,韩让看见舅父的背影立在书桌后,一手持灯正在查看墙上的地图。“舅父有何吩咐?”面对将自己视若己出的舅父,韩让恭敬地问道。  “让儿,你过来。”高欢招招手,慈祥地笑笑。此时这个东魏的权臣穿着家常便服,略有些稀疏的花白头发却一丝不苟地梳成发髻,脸上的笑容被手中的烛光映得一明一暗。然而一面对地图,他的神色顿时严肃起来:“宇文泰进攻洛阳的野心已经暴露无遗。如今西魏军队占据邙城,正扼住了洛阳的咽喉,令我朝上下寝食难安。你可曾想过如何应付?”  “舅父,”韩让低下头,“邙城守将宇文珲乃宇文泰胞弟,手握重兵,似乎颇有谋略。邙城恐怕不那么容易攻破。”  高欢不以为然地笑了笑,狭长的双眼现出一种聛睨天下的豪气,只有这时,才能让人意识到这个和蔼儒雅的老者正是一代枭雄,东魏的真正主人。他用手指轻轻点着地图道:“你看,黄河距离邙城不远,而沥水贯穿邙城。洋儿建议我引黄河水入沥水,用水淹之计攻克邙城。你看此计如何?”  “不可!”韩让急道,“邙城里有数万百姓,水淹邙城,必定生灵涂炭!”  “我也认为此计造孽太过。”高欢意味深长地看着韩让,“可是你有什么办法攻克邙城,解除我朝的心腹大患呢?”  韩让低头不语。此番西魏表明了攻占洛阳,一统北朝的意图,势必引来连年战祸。也许只有攻下邙城这个西魏的前哨据点,才能阻止宇文泰的野心,还整个北朝一个太平。可是——猛抬头看见高欢盯着自己若有所思的目光,韩让忽然明白了:“舅父心中是否已有了计较?”  “办法确实有,不过,”高欢叹了口气,“就是太委屈你了。”  “只要能少造杀戮,让儿听凭舅父差遣。”韩让心头一热,恳切地道。  高欢看着面前意态真挚的年轻人,缓缓说道:“我在邙城也安插有眼线,却无法探知宇文泰宇文珲的战略意图。你想,如此机密的事情,一般的探子又怎会得知?除非——”他顿了顿,盯着韩让,洞明世事的眼中似乎有些不忍,“除非我们的内应能成为宇文珲的心腹。”
2008年01月25日 12点01分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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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樱之影y 楼主
  韩让心里豁然明了:“舅父的意思,是让我做这个内应?”  高欢苦笑了一下:“我思来想去,也只有你能担此大任。一则你性情隐忍,武艺超群,行动比别人都方便些;二则你父亲原与宇文珲同殿称臣,私交甚好,看在故人的情分上,宇文珲自然不会亏待于你。让儿,这样做是为了以最小的代价解决这个心腹大患。否则,迫不得已,也只有用洋儿建议的水淹之计了。纵然大造杀孽,也强似天下大乱啊——你可愿意去?”  “我……愿意。”韩让终于道。似乎有一片光华从眼前闪过,瞬息退隐到无边的黑暗中去了。他想回头看,最终却没有。  高欢满意地笑了。对这个从小养大的外甥,他甚至比自己的儿子还要了解。  “可宇文珲未必会相信我。”韩让迟疑道。  “你放心,我自然会放话出去,说你叛国投敌。何况你现在连夜就走,没有人知道我们今天的谈话,除了我也没人能揭穿你的底细。等到邙城攻破之日,我自然会还你一个清白,向朝廷表明你的功绩。”  “连夜就走?”韩让吃惊非小。那清扬呢?  “事情机密,自然越快越好。”高欢见韩让霎时神色有些犹豫,沉吟道,“我也跟你说实话吧,你现在非走不可。明天我就打算召澄儿回来立为世子,可你也知道老大老二一向势同水火。为免萧墙之祸,我必须把与澄儿交好之人迁一些出京城,以免大公子一派气势太盛,这对洋儿也是种安抚。”说着一指书案边的包袱,“盘缠我已经为你准备好了,你连夜就动身到邙城去吧。记住——无论对任何人,都不能泄露你的身份。”  终于还是无法避开这场争斗的漩涡,韩让无奈地笑笑,权术制衡的精妙,恐怕自己永远无法领悟。  走出渤海王府时,韩让向着夜色深沉的内宅望去,心头萦绕不去许清扬的眼眸,那样黑白分明,疾恶如仇,让韩让不自禁有些发冷。可是,此时此刻,他只是从山顶流离下来的水,想回头已是不能。  ※※※  许清扬僵硬地立在池塘边,只觉得自己的心如同柳絮,碎成了千千万万。  “其实,我有时候,连忠孝节义到底对不对也想不清楚。”他是这样说的吧。许清扬冷笑了一下,自己怎么会迷了心窍,从这般无耻悖逆的言语也没有看穿他的假面。否则,他怎么会和高欢的侍妾私通,卷带财物偷逃?  “许姑娘……”一个温文熨贴的声音轻轻传过来。  许清扬转过头,迎面是二公子高洋关切的目光。“二公子有事吗?”  “哦,我想告诉你,”高洋望着许清扬魂不守舍的样儿,心中颇不受用,却强装出笑道,“我的手下打听到了韩让逃跑的行踪。”  “我不想再听到他的消息了。”许清扬转回头,无意识地抠着桥栏杆的缝隙,仿佛跟自己的手指甲过不去。  “可他是往邙城而去,分明要去投靠宇文泰啊。”高洋口气故作焦急,盯着许清扬的背影——那背影果然不再僵直,仿佛有什么芽一瞬间长出来,又生生压回去了。  “我不信。”许清扬说。  “我现在正要去抓他回来,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高洋叹了口气,“我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叛国投敌。唉,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头顶的天空蓦地砸下来,撞得粉碎,也撞得许清扬陡然间一片豁亮。她黑白分明的眼睛恨恨地向那个幻觉中的影子剜了一眼,声音清朗地道:“好,我与二公子同去。”  高洋见她意态渐渐决绝起来,心中不由有些得意。若不是那个收买了的侍妾如烟,他也不可能偷听到父亲高欢和韩让的密谈。他虽然不满于父亲最终将世子之位传给大公子高澄,但由此能赶走韩让夺得许清扬的芳心,也算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可以聊以自慰了。对韩让,高洋始终有一种说不清的憎恨,这种憎恨也许在十年前他们初次相见的时候就种下了。高洋清楚地记得,韩让那个时候的样子活脱脱就是一个惊惶的小乞丐,偏偏八岁的许清扬从自己身边走过去,拉起韩让的手说:“和尚哥哥,和我们一块儿玩吧。”所有的人都哄笑起来,只有高洋在人群中带着警惕地盯着韩让那茫然无措的脸和牵住高澄衣角的手。那个时候高洋就清楚地意识到,韩让不是自己的人。
2008年01月25日 12点01分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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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想着,已到了王府角门,早有几个侍卫备了马匹伺候着。高洋一边走,一边问道:“王爷怎么说?”侍卫恭敬答道:“王爷说了,表少爷是至亲,公子要以大局为重。”  “大局为重?”高洋沉吟一下,忽然笑了。以父亲高欢的筹谋,怎会不知道自己得知了这个计划,否则既然早知如烟是他的人,就不会巴巴地让她去传唤韩让了。可见,父亲并不点破,是希望自己帮衬着演一场逼真的戏给西魏那边看,自己岂能领会不到?高洋本是个机心深沉之人,一瞬间,脑中也不知翻了多少个念头。  忽听侍卫惊呼一声,正见许清扬摔在地上,显是上马时一脚踩空了。高洋知她此时方寸大乱,忙不迭跑过去献殷勤,许清扬却咬着嘴唇一言不发,不待他扶,爬起来重新上马,一挥鞭子已是去得远了。等高洋匆忙上了马背,那领藕合色的春衫早已没入满天白絮之中。  ※※※  韩让勒住马,往远处的地平线看去。暮色苍茫之中,一座孤城隐约伫立,灰色的城楼被夕阳镀上一层金粉,似乎一个遥不可及的幻影。  “跑得很快啊,害我们直追了两天两夜。”高洋策马缓缓走到韩让身边,随着他的目光往远处看去,笑道:“那就是邙城了吧,幸亏你现在还在我们东魏的地界上。”  “二公子有何指教?”韩让毕竟有些出乎意料。  “韩让,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高洋笑容一敛,义正辞严地道,“还居然问我来干什么?看不出你平时一副假仁假义的模样,背地里却做出这等卑鄙龌龊的事情!来人啊,把他拿下,带回去让父王发落!”  “且慢!”韩让环视了一下包围自己的侍卫,“是王爷让你们来抓我的?”  “王爷仁义,想就此放过你。”一直沉默的许清扬终于开口了,“你跟我们回去吧,有什么事都可以跟王爷解释。”那清清冷冷的声音带着些微的颤抖,仿佛高楼中玉人冰冷纤细的手指,触在韩让滞涩的心弦,沉郁而凄凉。  韩让没有看她,生怕自己一见她的面,就再也忍不住那骨鲠在喉的痛苦。“你们让我走吧。”  “让你去叛国投敌么?”高洋一声断喝,真不愧是上阵厮杀过的年少将军,这一声倒是韵味十足,正气凛然,连林间暮归的雀鸟都惊动得一起聒噪起来。  “我……”韩让无言可对,不得已催马硬闯,“日后定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我要你现在就有个交代!上!”高洋一声号令,手下侍卫各举兵刃,向韩让冲来。  韩让无心伤人,只求脱身。他武功自幼得名师传授,加上天资聪颖,修为本比众人高出甚多。一挟一带,早冲开众侍卫,朝前方而去。  高洋见状,催马上前,抽出腰间佩刀,朝韩让砍了过去。  韩让更不欲与他为敌,当下闪身避开。高洋弓马娴熟,只攻不守,一口气砍出十余刀,却都被韩让躲过,然而也把他缠斗得脱身不得。韩让心中着急,说声“得罪”,手臂一长,便来抓高洋的脉门。他这一招本是为了逼高洋撤刀,然而高洋似乎不肯当众示怯,死抓住刀柄将脉门送到韩让指间,霎时半身酸麻,在马上摇晃两下,竟被生生扯下马来。  高洋一松手扔掉佩刀,只看着韩让冷笑。韩让心知不妥,又不知高洋的功夫为何陡然间稀松起来,此番只怕更加剧了彼此的宿怨,当下跳下马,亲自搀扶。高洋推开他的手,默不作声地抽出马鞍下挂着的双锏,沉吟一下,忽然转头道:“许姑娘,你还不过来帮忙?”  许清扬眼见高洋不敌,虽然心中仍有些惶惑,却不假思索翻身下马,抖腕便是一剑朝韩让刺来。而此时高洋的双锏也将韩让笼入战圈。  韩让见他二人并肩作战,心头发苦,心想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向许清扬动手。当下只是刻意招架高洋的双锏,却对许清扬的长剑恍若未见。  许清扬一剑刺出,眼见就要穿透韩让的背心,心中凄苦:“我怎能对他下手?”终是不忍,猛地一个翻身,生生收住了剑招。  高洋见状,一股酸意直从心底泛上来,口中叫道:“小心!”佯装收势不住,左手铜锏朝许清扬头顶落下。许清扬方才仓促收招,心神未宁,想要避开这泰山压顶一般的铜锏已是不及。
2008年01月25日 12点01分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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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让见事情紧急,不顾自己空门大露,猱身而上,全力推开吓呆了的许清扬。不料高洋左手乃是诱敌的虚招,右手铜锏早已蓄势待发,当下趁韩让不备,无声无息地击在韩让胸口。同时左手铜锏划了一个弧线,砰地砸在韩让小腹,直把他撞得飞了开去。  韩让背心重重撞在一棵树干上,只觉得一股又一股气血随着呼吸在胸中翻江倒海,偏又冲不出来,憋得脑中一片眩晕。心知高洋膂力过人,此番中了他一柔一刚两下重击,似乎连最后一点站立的力气都随着呼吸丝丝泄漏出去。  “表弟,还是跟我们回去吧。”高洋的声音,和蔼地传过来,听在韩让耳中,忽远忽近。韩让动了动嘴唇,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眼前一黑,一头栽在地上。  “韩让,你怎么了?”许清扬惊惶失措,跑上去想查看韩让的伤势。  “许姑娘,你到现在还相信他么?”高洋冷笑了一声,“你看见他武功比我高出许多,我那两下子还没有把他怎么样。”  许清扬犹如遭了当头棒喝,果然停住了脚步。“韩让,别再装了。”  韩让定定地看着她,那白玉一般的脸在眼中晃来晃去,渐渐模糊成一片空白。原来连她也不相信自己……韩让只觉得五内俱焚,忽然无声地笑了。  “二公子,我们带他回去吧。”许清扬黯然回转身,忍住了满眼的泪。  “奔驰了两日两夜,我们还是先歇息一晚。”高洋殷切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难以觉察地露出了得意之色。此番的布置,不但要助父亲完成计划,也要让许清扬彻底死心,这样七窍玲珑的心计,有谁能比得上?  ※※※  边城的号角声从窗外传过,那样凄寒悲苦,直要把铁打的人也熔出几滴铁泪来。韩让躺在床上,一遍一遍听着那单调的旋律,却是连感动的力气也没有。  “来,喝口汤。”许清扬推开门,亲自端了一只碗进来。声音里虽然没有预想的失望愤怒,却平板得没有丝毫起伏。  韩让默默地看着她,试图从她脸上看到一丝暖色,却徒劳无功。张口喝了一勺汤,霎时只觉得一股铁水从咽喉一路烧灼到腹中,直把五脏六腑都化成冷汗涌出来,死命咬住嘴唇,低哼了一声。  许清扬本是憋了一肚子火气来发作的,连怎么摔碗的动作都在脑中演练了无数次,然而此刻见他神色痛苦,满头冷汗,不由又是心痛又是着急,那碗却再也摔不下去。只是木偶一般立在床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两个人就这么僵持着,韩让的脸上微微露出了笑容,许清扬的眼睛却慢慢地湿了。  春蚕正开始吐丝作茧,一个侍卫忽然插了进来,生生把情丝吓得缩了回去。侍卫向许清扬躬身施礼:“二公子让我告诉小姐,我们在表少爷的行装里发现了一些王府内宅的首饰,还有,还有——”眼角瞟了一眼韩让,没有接着说下去。  “还有什么?”许清扬终于意识到汤碗烫手,重重往桌上一顿。  那卫士吓了一跳,赶紧道:“还有一封邙城宇文珲给表少爷的信。”  “信里说什么?”许清扬的手指牢牢抓住桌角,声音异常平静。  “信里说,请表少爷作为他们攻打洛阳的内应……小姐还是自己去看吧。”卫士说完,战战兢兢地看了一眼许清扬,赶紧出去了。  许清扬立在床边,半晌没有动一动。等到她终于回过身来的时候,眼中的泪水早已被怒火烤干了。冷笑两声,看着闭目不语的韩让道:“原来你逃走不是因为私通侍妾,而是私通敌国。现在我明白你为什么会在春猎的时候对那个奸细手下留情了,你分明是与他串通的!二公子说得对,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怎么就老忘了你不是汉人呢?虽然高王爷是你舅父,可你心中念念不忘的,还是你们鲜卑人的天下吧。在你眼中,我……”再也说不下去,许清扬猛地拉开房门,冲了出去。  “清扬……”韩让撑起身子,只一开口,一股鲜血便喷了出来。他颓然地倒在床上,半晌不动,泪水从大睁着的眼中滚滚而落。  她没有回来。只剩下两扇房门,一摇一晃,不肯停止。  ※※※  “什么?……他走了?”许清扬身子一晃,撑住了桌子。  “他逃走了。”高洋懊恼地说,“早知道应该派人夜里看住他的!”  “可是他明明受了伤……”  “我说过,我那两下根本没把他怎么样。”高洋有些惋惜地望着许清扬,“他不过是假装出来骗你的善心罢了。”  许清扬没说话,站直了,开始往门外走。  高洋讪讪地跟着她,故意提醒道:“他应该已经进了邙城吧,我们现在怎么办?”  “回邺城。”许清扬一边说,一边走出了客栈大门,“来人,备马!”  “就这样回去么?”高洋追出来,为许清扬亲自牵着马笼头,似乎心有不甘。  “回邺城,请王爷发兵攻打邙城!”许清扬一抖马缰绳,头也不回地去了。  高洋这回没有立即追上去。许清扬这次一反常态,竟然对自己这个平日尊崇的二公子也动了脾气,还是不要逼得太紧。反正,一切已经不用着急了。此时此刻,无论韩让生死,对自己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想到这里,高洋不禁又有些得意,转头对自己的心腹道:“你说,我办成了这事,父王会怎么打赏我?”
2008年01月25日 12点01分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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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在大做白日梦,忽然一阵喧哗,恰似在油锅里炸开几滴水。韩让一惊,随众人齐往校场外看去。却见几个军士扭住一人,往校场正中而来,那被抓之人挣扎得极是猛烈,踢腾起的沙尘将几个人隐约遮得如同扭动的怪兽。  高欢不动声色,淡淡问道:“什么事?”  “禀丞相,此人是刚抓到的一个奸细。”为首军士跪禀。  “大人我冤枉啊……”被抓之人不再挣扎,却一头伏在地下,“小人只是从长安过来投亲的,不知道大人的规矩啊……”  高欢低头品了口茶,连眼也没有抬一下,仍是淡定地道:“既然是从宇文泰那边来的,就给他个机会。”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那人不住磕头,却被军士一把揪起,反扭过双臂绑了起来。那人惊恐之极,声嘶力竭地叫道:“你们干什么?大人已经答应放过我了……”军士冷笑一声,一把把他推搡到高台之前:“看见了吗,你若能跑出这个圈子,就放了你的活路。也是你前生的造化,能在今儿的春猎里给诸位公子练手。”  原来是这样!韩让此刻才反应过来此番校场春猎的内容,竟然是以缚住双臂的活人为猎物!他只觉得脑子里似乎有个磬被人猛砸了一下,嘤嘤嗡嗡响个不住,茫然地去看军士驱赶过来的百余个犯人,却正迎上了二公子高洋的目光——那样雪亮,直冷到人的心里去。  校场正中已用白线画了十丈见方的圈子,一众猎物被逼到了圈子正中,而各位猎人则分别在线外站定。韩让浑浑噩噩地随众站好,拔出了腰畔长剑,却抑制不住手指的颤抖。恍惚中听见高洋轻蔑地冷笑一声:“懦夫!”韩让顿了一下,没往高洋那边看,只是低头用剑尖一下一下地划着地,直把那沙地又搅起尘土来。此刻才仿佛记起方才舅父高欢所说的话,此番春猎不在于考校武艺,却是因战事新起,需要激发杀敌的勇气。杀敌……原来这也算杀敌。  “春猎开始!”裸衣红巾的军士开始击响校场四角的鼍鼓,咚、咚咚……铿锵的鼓声整齐地压过来,仿佛惊涛拍岸,一阵猛似一阵。几个性急的猎手争功心切,不等那些猎物奔逃,趁着鼓声一响便开弓射了过去。惨呼声中,百余个猎物发一声喊,四散奔逃。他们跌跌撞撞地迎着弓箭利刃朝圈外跑去,然而生路越近,死路便是越近,一时间,呼喝声、惨叫声、怒骂声、呻吟声交汇在一起,震天价响了起来。  这就是春猎!韩让抬头看了一眼,依旧低下头来用剑尖划着地。血水象蛇一般蜿蜒游了过来,他闭上眼,装作没有看到那血,装作没有听见刀刃砍进骨头里的钝响,然而手却抖得更厉害。全身所有的感觉都似被抽空了,只有深深的无奈,被一阵猛似一阵的鼓声搅动得翻涌不已。  “表哥,这个猎物交给你了。”一声清朗欢快的笑,韩让瞥见六公子高演转身重入圈内。  韩让苦笑了一下,六表弟是怕自己一无所获吧。若是此次春猎果然空手而回,自己怎么可能向舅父申请外放的事,又怎么对得起许清扬的一片苦心?不要让我失望,她望着他,殷殷地说。  “公子,求求您,放过我吧……”那个猎物浑身是血,匍匐在韩让脚下,一寸一寸地挪动着。  韩让没有动,挡着他的路。他想举起手中的剑,然而仿佛梦魇一般,动不了,只这么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血红的人——爬过来。  “公子,我不是奸细……”那人死命地抬起头,脸上已是血肉模糊,然而那哀求之意仍是昭然,惊惧的目光死死地迎着韩让的眼神。  不要让我失望。许清扬说。韩让想举剑,仍然动不了。深吸一口气,他听见自己的汗水滴滴答答地打在沙地上,而那震耳欲聋的鼓声,似乎敲得更急了。  眼前的脸幻化为多年前那个孩子,那种几近疯狂的恐惧至今仍在半夜里不时将他惊醒。放他走,放他走!一个声音从心底冒出来,像陷入沼泽的人,拼命地挥动着手臂。终于,他蓦地退开了一步。  “对不起,弄脏公子的衣服……”地上的人惊恐地瑟缩了一下。韩让茫然地低头去看自己的靴子,那上面沾上了那人的血迹。忽然,地上匍匐之人用尽最后的力气跃起,向圈外扑了出去。
2008年01月25日 12点01分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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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声沉闷的惨叫。韩让回头,那人已经倒在圈外,背心插上了一枝羽箭,直没至羽,显见在半空中就已气绝。二公子高洋持弓站在丈外,冷笑向韩让道:“这个就算你的吧,免得韩姑父会在坟墓里羞死。”  ※※※  门窗已经关严了,没有人知道他待在房中只是为了躲避那片兴高采烈的喧哗,象久远的回忆,拂开去,又飘回来。  “我有话问你。”细致的女声在窗外响起,如同一线幽香,宛宛转转地从窗缝中钻进来。  韩让蓦地抬了头,隔着窗纸看见她绰约的影子。“我对不起你。”好半天,只能说这一句。  “你让我进来。”她沉静地说。  开了门,韩让的心便是一沉。原本春意融融的空气里,蓦然象罩了一层霜,让人从心底里感到萧瑟。  “知道我最大的心愿是什么吗?”许清扬推开了窗,霎时柳絮被风卷了进来,呼入口鼻,叫人咳呛下泪。  韩让自然知道她的心愿。许清扬的父亲许鉴原是北魏尚书令,因为得罪了权臣宇文泰,被他设计陷害,满门抄斩。高欢素与许鉴交好,当时却只来得及救下许鉴一双儿女,养在府中。哪知道许鉴的小儿受了惊吓,没多久就一病死了,只剩下许清扬一人。从小靠咀嚼仇恨长大的孩子,她的心愿,他怎会不明白?  “我要杀了宇文泰!”许清扬见他不语,忽然冷笑道:“我倒是不明白,你居然从来没有想过为父母家人报仇。”  报仇?韩让苦笑一下,避开了许清扬怨愤的目光。“难道要我跑到南朝去烧杀抢掠,才算是报仇么?”  “果然是个没有血性的……”许清扬蓦地住了口,那“懦夫”两个字终于没有说出来。“你能忘记仇恨,可我永远不能!现在宇文泰那奸贼处处与我们为敌,你再不堪,也不能放跑他们的奸细啊。你怎么这么糊涂?”  无力的感觉慢慢淹没过来,韩让低低地道:“记得我刚到渤海王府的时候,只有你不用看乞丐的眼光来看我,因为你和我一样都是寄居在这棵树上的蚂蚁,一阵风就能把我们吹得尸骨无存。可是,你还是无法了解我的恐惧和困惑。我总是一遍又一遍地想,父亲为什么一定要杀了全家呢?好多人根本就不该死,根本就不该死……”  “你父亲这样做是为了鼓舞士气啊,要不朝廷怎么会追赠他‘忠烈’的谥号?”许清扬带着一种崇敬而神往的表情,“你知道吗,在我心目中,你父亲就是一个慷慨激昂的大英雄。英雄总要割舍很多宝贵的东西,不是吗?”  韩让看着她,默默地垂下了眼。他和她终于还是隔膜的,打开了一扇门,里面却又是一扇。“我只是不愿意看到杀人如屠戮猪狗。”  “可那些人都是监狱里的死囚啊,本就死有余辜。”许清扬急道。  韩让看了她一眼,那样爱憎分明的神情,刺得他有些痛:“我们怎么知道谁死有余辜呢?大忠可能是大奸,勇烈可能是暴虐,我有时候,连忠孝节义到底对不对也想不清楚。”  “所以你对宇文泰的奸细都会心慈手软?”许清扬霍地站了起来,“是非公道,天理昭彰。你居然连这个都敢怀疑!”说完,转身就走。
2008年01月25日 12点01分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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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篇 --------------------------------------------------------------------------------  陇头流水,鸣声呜咽。遥望秦川,心肝断绝。  《乐府诗集;陇头歌辞》  ※※※  “报!高洋高演所带人马,已在城外十里安营!”  “报!东魏派军士民夫千余人,正在沥水上游筑土建坝!”  “报!军中粮仓起火,正在全力扑救!”  “报!……”  帅府正堂上,一身戎装的老将巍然安座,看着帐下诸将惶急的神情,微微冷笑:“高欢以为兵临城下,烧我粮草,就可以逼我弃城么?我军只要撑得数日,我侄儿宇文钦的援军就能从金墉赶到,东魏兵再强,能敌得过我宇文家的子弟?”  “大帅,若高欢那老贼逆天而行,果真决堤放水怎么办?”宇文珲的爱将,游击将军卫耀祖出列恭问。  宇文珲抚髥而笑,似乎一切成算在胸:“我早料到此招。若城中果然沥水暴涨,我军只要从城南高地撤走,会合援军,万无一失。”  “可是,城中百姓怎么办?”韩让急问。  宇文珲奇怪地看看韩让,忽然笑了:“贤侄果然是宅心仁厚。不过等我军撤走,这邙城自然归属高欢。他自淹他家百姓,与我们何干?夺得了洛阳,这小小邙城又算得了什么?”  “大帅!”韩让往前走了一步,见宇文珲神情不豫,赶紧说道,“大帅何不派人阻止东魏军队决堤放水,那样便不必有弃城之虞。”  “也罢。”宇文珲点点头,抽出一枝令箭:“卫耀祖,命你带五千兵马,至沥水上游阻止敌军筑坝截水。韩让,你为副将,辅助卫将军。记住,不可恋战!”  “得令!”二人接过令箭,点齐人马,开了北门出城。  韩让骑在马上,眼望四周麦苗青青,正是抽穗时节,若一旦被水冲毁,邙城百姓可真要断了活路。他心中仍是不太相信舅父真会采用水淹的战略,否则何必煞费苦心派了自己前来卧底?何况舅父给自己的密信中丝毫未提到水淹一事,莫非是高洋违背舅父的意思,在暗中捣鬼?  正百思不得其解,前锋小校过来禀告:前方有大队人马正面冲来。韩让身为副将,不便做主,听得卫耀祖发令全军戒备,准备与东魏军队做生死之搏。  率军占据了一处高地,韩让看见前面乌鸦鸦一片人头正慢慢涌将过来。旌旗展处,大书一个饱满的“高”字,也不知是何人带兵。东魏士兵皆是黑盔黑甲,远望之下,犹如一片密不透光的乌云,然而那乌云的前边,却是一片颜色斑驳的人群,少说也有一千多人。  “放箭!”卫耀祖传令。  “且慢!”韩让大声叫道,“卫将军,前面驱赶的都是普通百姓!”  “卑鄙小人!”卫耀祖狠狠地骂道,“不敢与我们正面交锋,居然驱赶百姓打头阵!我们不能上他的当!”拍拍韩让的肩,又待传令放箭。  “卫将军!”韩让一把握住了卫耀祖的手腕,任他无论如何也挣不出去,语气却是哀恳的,“百姓无辜,我们先放他们过去!”  “你……!”卫耀祖脉门被韩让制住,发力不得,捶胸骂道,“行军打仗,哪里管谁有辜无辜?”二人僵持之间,众百姓已扶老携幼,从西魏军侧绕行而过。韩让见百姓皆已通过,而东魏军队只是在山坡下结成大阵,方才放开了卫耀祖。  卫耀祖恨恨地转过头去,不再理睬韩让,掌中铁枪一挥:“冲!”西魏军队向来勇猛,得了主将号令,呐喊用命,齐往东魏军中杀去。  冲至半途,忽听背后风声凛冽。韩让回头一看,竟是方才那群百姓,占了高地,正往下放箭。箭头带着火球,风助火势,烧了西魏虎狼之师一个措手不及。而此刻,山坡下阵法也已发动,两面夹击,西魏军队阵脚大乱,却不忘对东魏的奸计破口大骂。  韩让挥剑拨去流矢,眼看周围兵士逐渐倒下,愤怒如同箭杆上的火焰熊熊燃起,原本颤抖的手臂竟渐渐平稳而坚定。原来他们竟是这般不择手段,将军士乔装混杂在百姓中,利用了西魏军队中残存的一点仁爱之心!若此番西魏军败,今后的征战还有什么卑鄙龌龊的手段使不出来?
2008年01月25日 12点01分 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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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兄弟,快走!”一声关切的呼喝,血流披面的将军率领残存的士兵,冲回高地,夺路退回。士兵们都已被火箭烧红了眼睛,哪管面前是真百姓假百姓,一律砍瓜切菜一般拼杀过去,一时间号哭喝骂之声直上云霄。  韩让率了手下军士,尾随卫耀祖杀回邙城。身后东魏军队奋勇追杀,早有人为了争功齐往韩让身边杀到。韩让心恨他们卑鄙,出手便不似先前容让,看着东魏兵士在自己剑下溅血倒下,一股无由的愤懑逐渐充塞了胸臆。  待到冲回邙城,五千兵士已然折损两千余人。卫耀祖抹了一把脸上的鲜血,也不再往韩让看一下,独自策马奔向元帅府。韩让心中有愧,无奈赶紧尾随而去,心中不知如何向宇文珲解释。  到了元帅府前下马,韩让紧跑几步追上卫耀祖:“卫将军,元帅要怪,我来领罪!”  卫耀祖停了脚步,坚决地摇摇头:“我是主将,自然我来领罪。”他拍拍韩让身上的飞灰,忽然黯然一笑:“我心中若不默许,你焉能得逞?”顿了一顿,又道,“我刚上战场时,想法也跟你一样。”  有什么东西冲上来哽住了韩让的咽喉,眼前因为血流满面而显得狰狞的脸,突然变得无比的温和慈爱。然而不等他开口,卫耀祖已开怀笑道:“输一场怕什么,下次真刀实干,我让他们见识我铁枪卫将军的利害!”一边说,一边拉了韩让走入正厅。  一进正厅,二人都不再出声,肃立在门口,等待宇文珲传唤。然而宇文珲此刻,正抚髥沉思,锐利的眼光紧盯着堂下。  韩让偷眼一看,心中不由一紧。地上倒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形,已看不出原来模样,然而喉间却仍然滚动着嘶哑的笑声,活脱脱是地狱中逃出来的厉鬼。  “赵复,你一个粮库小吏,居然敢放火烧我军粮,胆子倒不小!”宇文珲终于开口。  凉气悠悠从脊梁骨升上来,韩让的心慢慢冷下去:知会自己联络眼线的赵长史,居然已经被发现了。那自己的卧底身份,是不是很快也会被戳穿?  “我的胆子,比起窃国的宇文泰,还是差远了。”喘息声中,赵复嘿嘿地笑道。  宇文珲不屑于与他做口舌之争,只是接着道:“我且问你,你可有同党?你放火烧我军粮,你的同党却要做什么?”  “我的同党,自然是要杀你!”赵复忽然撑起身子,惋惜地道,“可惜他现在还没有下手。”他受伤颇重,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低。  “你同党是谁?”宇文珲从案前慢慢踱了下来。  “天下人!”赵复忽然一跃而起,挥动手中的铁链向宇文珲砸去。宇文珲大将出身,虽然上了年纪,身手却依然矫健,一侧身,早躲了开去。哪知赵复本意不在于此,趁众人注意力都集中在宇文珲身上,一头撞向厅柱。他身体慢慢软倒,散乱的目光扫过众人,吐出了最后一口气:“为——我——报——仇……”  韩让知道,这句话是对自己说的。
2008年01月25日 12点01分 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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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没能阻止他们筑坝截水?”换去韩让身上沾满血迹飞灰的外袍,伶俐的丫头忍不住问。  韩让无奈地摇摇头。用西魏兵士的性命去换得邙城平安,在宇文珲心中不是个合算的交易。这个连卫耀祖也是明白的,所以并不死拼,只图保存实力。  “那公子打算怎么办?”无邪抬眼盯着他,那样无所顾忌的眼神,仿佛有什么微弱的愿望,一闪一亮。  “我……我去说服他们!”韩让暗自下定了决心,却并没有对无邪点破“他们”是谁。  “已经太晚了。”无邪幽幽地吐出这几个字,一丝笑容刚化开来,又马上凝结成冰。  韩让奇怪地看着她:“你说什么?”
2008年01月25日 12点01分 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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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救不了邙城了。”单薄的女孩子扬起脸来,平素苍白的脸颊上闪动着奇异的红晕。“高欢限你在昨天以前刺杀宇文珲,如果不能成功,他们今天就决堤放水。现在沥水上游已筑造了三重水坝,一个时辰决堤一次,逼宇文珲投降。现在已近午时,第一道水坝马上就要决堤了。”  “你怎么知道!”韩让蓦地一把抓住了她,那样纤细瘦弱的手腕,怎么能够掌握这些绝密的情况?  无邪挣扎着碰翻了桌上精巧的食盒,里面几块千层酥散了一地。“自从知道了你的秘密,我事先都会看一看那些密信!”  “可舅父只告诉我派兵之事,没有提到刺杀计划!”韩让放开了她,手指几乎要插到桌面中去,赵长史临死的惨状清清楚楚地浮现在面前。为了这个计划,已经死了如烟,赵复,下一个又会是谁?  “我把那一部分撕掉了。”无邪有些得意,却仍是那种清清淡淡的笑,绝不张扬。“我不能让你去刺杀宇文珲。”  韩让慢慢冷静下来。舅父到现在才终于向他揭示了卧底的最终目的,也是怕他若预先知道,行动便容易引起宇文珲的疑心吧。“你一直在监视我,是么?”
2008年01月25日 12点01分 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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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没能阻止他们筑坝截水?”换去韩让身上沾满血迹飞灰的外袍,伶俐的丫头忍不住问。  韩让无奈地摇摇头。用西魏兵士的性命去换得邙城平安,在宇文珲心中不是个合算的交易。这个连卫耀祖也是明白的,所以并不死拼,只图保存实力。  “那公子打算怎么办?”无邪抬眼盯着他,那样无所顾忌的眼神,仿佛有什么微弱的愿望,一闪一亮。  “我……我去说服他们!”韩让暗自下定了决心,却并没有对无邪点破“他们”是谁。  “已经太晚了。”无邪幽幽地吐出这几个字,一丝笑容刚化开来,又马上凝结成冰。  韩让奇怪地看着她:“你说什么?”  “你救不了邙城了。”单薄的女孩子扬起脸来,平素苍白的脸颊上闪动着奇异的红晕。“高欢限你在昨天以前刺杀宇文珲,如果不能成功,他们今天就决堤放水。现在沥水上游已筑造了三重水坝,一个时辰决堤一次,逼宇文珲投降。现在已近午时,第一道水坝马上就要决堤了。”  “你怎么知道!”韩让蓦地一把抓住了她,那样纤细瘦弱的手腕,怎么能够掌握这些绝密的情况?  无邪挣扎着碰翻了桌上精巧的食盒,里面几块千层酥散了一地。“自从知道了你的秘密,我事先都会看一看那些密信!”  “可舅父只告诉我派兵之事,没有提到刺杀计划!”韩让放开了她,手指几乎要插到桌面中去,赵长史临死的惨状清清楚楚地浮现在面前。为了这个计划,已经死了如烟,赵复,下一个又会是谁?  “我把那一部分撕掉了。”无邪有些得意,却仍是那种清清淡淡的笑,绝不张扬。“我不能让你去刺杀宇文珲。”  韩让慢慢冷静下来。舅父到现在才终于向他揭示了卧底的最终目的,也是怕他若预先知道,行动便容易引起宇文珲的疑心吧。“你一直在监视我,是么?”  “真正监视你的人,我已经把他杀了。”无邪抬起袖子,细细地看着上面的血点,“你的心太乱,连小雷不在都没发现。我今天跟你说的话,可不能让他去告诉大小姐。”  “无邪,你究竟在做什么?”韩让惊异地看着她,这个从绳套上救下来的女子,心里的念头他一直不曾明白,但是也从未试图去明白。可如今,全城的命运,竟然已经被她所操纵。  “没什么,我只是想要邙城毁灭罢了。”无邪如释重负地笑道,“我不能让你去冒险,你死了,谁还会来救我?”  “你疯了!”韩让终于忍不住喊出来,“你要害死全城的人!你知不知道,我来这里,就是为了保全他们的生命!”  “他们都该死!”无邪浑身颤抖,语调却仍是那样压抑的平静,“罗大官人调戏了我,他们不去责怪他,反而眼睁睁地看我去死,逼我去死!你救我的时候,他们都说了什么肮脏下流的话!这样的世道人心,留着干什么?偏偏你为了这些下作愚昧的人,欺骗自己的爱人,蒙蔽自己的良心,牺牲自己的性命,你才是疯了!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韩让愣愣地看着她,是什么时候,她已经看穿了他的惶恐和尴尬?  “别发呆了,快带我逃走吧!”无邪使劲地摇晃着韩让,“他们马上就要放水!”  “不能放水!”这个念头如同一枚钻天猴,嗖地从心底升起,顷刻炸散了韩让纷繁芜杂的思绪。不能放水!什么都顾不得了,他跳起身便往门外跑。  “不要去!”无邪一把抱住他的腰,“你没有办法的!让那些该死的人都去死吧!”  韩让慢慢回过身看着她,眼中又看到了那种熟悉的目光,高洋的,许清扬的,宇文歆的,甚至谢子陵的。当清晰的仇恨被水一般的时间扩散,弥漫在人们心头的,是更为可怕的模糊的杀机。因为天经地义,甚至没有人会思考其中的原因,所以更加强大而邪恶。  “你自己逃生去吧。”韩让轻轻地说着,掰开无邪紧扣的手指,转身离去。  “你可别后悔!”无邪从怀里掏出那半截密信,紧紧地攥在手里。然而眼中那个青衫磊落的背影,已经越走越远。  ※※※
2008年01月25日 12点01分 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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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让与宇文歆赶到的时候,那十来个军校已经接好绳桥,系在岸边一处残存的石基上。然而沥水中黄水滔滔,北方人大多不识水性,绳桥虽然造好,却无法投向对岸固定。  “去借一辆投石车来!”韩让凝思片刻,对身旁小校吩咐。  “没有军令,恐怕……”小校犹豫,不敢答应。  “就说是我要用!”宇文歆突然厉声命令。韩让见她神情焦躁,不住望向对岸人群,不禁有些奇怪,方才还勉为其难的宇文大小姐为何转瞬变化如斯?  片刻之后,一队小校果然推了一辆投石车快步跑来。韩让吩咐众人在绳桥一端系上大石,用投石车远远向那片孤岛掷出。只见一条长链飞腾而起,划过一道长长的弧线,落在待救的人群中,顷刻之间,在河面上架起一座绳桥。  等到对岸之人想方法固定了绳桥一端,就有几个胆大的人摇摇晃晃地从绳桥上慢慢爬了过来,虽然飘摇不定,险象环生,却终于平安地到达了彼岸。韩让心头一喜,禁不住笑着去看宇文歆,不料她竟痴痴地望着对岸,手指紧紧掐住自己的衣带,似乎对周围一切都浑不在意。  韩让顺着她的眼光望过去,隐约见到那孤岛上正有一人,袍袖飘扬,指挥大家逃生。那身影似乎有些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是谁。  正在猜测,忽听一阵惊呼,韩让回头望时,也不由大惊失色。绷紧的绳桥居然从中断裂,桥上数人掉入水中,浊浪一卷,瞬间不见踪影。原来河面上涨,已逐渐淹没绳面,加上水流加速,那绳桥禁不住河水的冲力,从最薄弱的中段断为两截。  再造一条同样长度的绳桥已经来不及了,何况沥水又不断上涨,对面残留的高地顷刻就会没入浪中,时间实已万分紧迫!“让对面扔绳子!”韩让不及多想,朝众人大喊一声,一把拉住刚拖上来的半截绳桥,纵身跃入了沥水中央!  身后的惊呼瞬息被四面八方的浪头打散了,韩让凝炼心神屏住呼吸,奋力朝对岸游去。他水性不佳,偏偏强大的水流如同一只只巨手,努力想把他往下游推开。韩让死命地睁着眼睛,挥动胳膊拨开劈头盖脑的浪头,尽量保持着方向拖动绳桥朝对岸冲去。此刻他悬浮水中,除了手中绳索无从借力,这一番拼搏,实已将他的武学修为发挥到极致。然而孤身一人的力量比起自然的伟力却是无比渺小,呛了几口水,韩让感觉自己正被身下的漩涡努力地扯下去。  “接着!”一条救命的长龙伴随着一声声嘶力竭的呼喊,从对岸人群中飞了出来,正是另外半截绳桥!韩让提一口气,拼尽全身力气跃出水面,一手抓住原先的绳桥,一手去接刚甩过来的绳桥。正在半个身子腾离水面,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当口,韩让忽然脑子里一阵晕眩——完了!方才绳桥绷得笔直,此番却被自己拉成斜线,那另外半截的长度怎么可能够自己接住?一番挣扎,终是功亏一篑!  心中虽乱,那腾空一势却已发出,顺手一抄,居然堪堪抓牢!原来先前投掷的绳长本已有余,此时对岸竟也有人料到此处,放长了另外半截绳桥。韩让心中暗叹侥幸,手腕翻绕落回水中,双臂一展,用自己的身体将断裂的绳桥硬生生地重新连起!  他此时悬荡水中,全靠手臂力量凭空撑住,只盼对岸灾民识得自己的苦心,赶快过河。浪头接二连三地扑过来,溅起的水花让他无法出声,只得勉力转了头,向人群示意。  “快走,不想死的快走啊!”一个声音从人群里焦急地传出,驱赶着众人战战兢兢地踏上了绳桥。韩让放心地回转头,望着眼前的滚滚浊水,忽然有些宽慰地笑了——想不到那个数次配合他的人,正是清高傲慢的谢子陵。  人们陆陆续续地过去了,踩着他的肩,攀着他的臂,终于一个接一个地过去了。韩让将全身的内力都运在双臂上,只觉得一分一秒都是体力的极限,已经无暇去计算究竟还有多少人等待援救。脑子里空荡荡的,胸中却似乎憋着一口气无法吐出,撑得呼吸也困难起来。远处奔腾而下的流水仿佛幻化为一个个铁拳,重重地击打在他的身上,无法闪避,只能咬牙硬撑,直到冰冷的刺痛渐渐变成麻木,整个人如同浸透了水的木头,僵直地在水中一沉一浮。  再撑一会,就结束了。他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然而手臂终于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连带着整个绳桥都在颤抖。缠绕在手腕上的绳索像利刃一样切割进皮肉,似乎有血正汩汩地从疮口处涌出,却瞬息被急速的流水冲走。眼前的黄水也不断上涨,逐渐充满了他的视线,憋得他的心脏沉重地无法搏动,逐渐腾起一种撕裂般的疼痛。  第二次洪水要来了吗,这一个时辰怎么会这样长?韩让的思维再度麻木起来,虽然已经没有人再踩着他的身体过桥,但他仍是那么僵直地拉着绳桥,仿佛已被冰冻,连改变一下姿势都不可能了。  钻心的痛。有人在解缠绕在他左手腕上的绳索,而那绳索,本已深深地勒进腕骨。韩让一惊,手指一紧,转头看见谢子陵正趴在绳桥上,全身都被浪花打湿了,水淋淋的头发散在脸上,比当日酒醉之时还要狼狈。见韩让望向自己,谢子陵冷冷地道:“我可不要你救。”  韩让知道自己若不拽住那半截绳桥,谢子陵立时就会葬身水府,正想劝说,左臂已是一空。他来不及吃惊,本能地伸手一捞,已抓住了谢子陵砰然摔落的身子,同时右臂运劲攥住绳桥,吸一口气,两个人同时沉入了溷浊的河水中。  天地霎时之间幽暗了,似乎有死神驾驭的苍龙曳着长风呼啸而过。韩让已经分辨不出眼前的幻觉,整理不清耳边的声响,只是死命地握紧手指,在沉重的无能为力的空明中,听天由命。——原来,到最后,他还是只能听天由命的,尽管这天命,是忍受的借口也是作恶的理由。
2008年01月25日 12点01分 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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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樱之影y 楼主
有点乱了~有些验证了~很烦~
2008年01月25日 12点01分 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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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樱之影y 楼主
  “你早认得我,可惜我现在才认得你!”谢子陵忽然把杯中酒水往韩让脸上一泼,戟指大骂:“我谢子凌平生,最恨不忠不孝之徒!若早知你淫人姬妾,偷盗财物,叛国投敌,我宁死也不会救治于你!”一边骂,一边把桌案上的酒菜掀了一地。  韩让头颈一侧避开了扑面而来的酒水,看着面前状如疯虎的愤怒面孔,不知如何开口才好。幸亏早有人扑过来拉开谢子陵,一边劝慰一边把他往门外推去。  谢子陵一把推开众人,挣扎着往韩让身边冲来,口中赫赫叫道:“悔之晚矣,悔之晚矣。早知如此,让你死了岂不干净!”竟有两行眼泪从醉得通红的眼睛中潸然而下。  “谢子陵,你闹够了没有?”宇文歆忍无可忍,从珠帘后迈步走出。“我早告诉过你,步汗哥哥是被冤枉的!”  “冤枉?哈,如果真是冤枉,他为何不加分辩就逃到这里?就算沉冤难辩,大丈夫也应该一死以示清白!”谢子陵指着韩让,眼睛却瞪着宇文歆,鼻孔一张一翕,喷着酒气。  一死以示清白?韩让心中苦笑,难道就该像无邪那样,吊死在情人门前?这是什么世道!  “你,滚出去!”宇文歆禁不住那火一般燃烧的目光,又羞又怒。她隐隐感到,谢子陵这番大闹,不单是为了韩让,仿佛还冲着她自己。  谢子陵安静了一会,慢慢点头冷笑:“好,我这就滚!”一甩手挣脱众人的搀扶,摔门而出。凄厉的大笑声中,歌声如黄蜂尾刺,尖细而锐利地刺进每个人的耳膜:“自古圣贤皆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  宇文歆木雕一般立着,眼光直直地落在花厅正中的地上——那是一只被踩坏了的高齿木屐。一种隐约的喜悦在无端的愤怒里慢慢清晰起来:原来那疯子,对自己也并不是无情的。  ※※※  无邪小心翼翼地端了食盒放在桌上。韩让到校场参加操演去了,整个屋子里就只有她一个人,然而她还是谨慎地四处张望了一下。  崇胜坊王记卖的糕饼,果然花样翻新,口味独到,但也不至于要掌管府库的赵长史亲自来推荐吧。偏偏韩让还一吃就对了口味,吩咐王记的伙计每天都送来一份,有时候吃一点,有时候却动也不动。无邪仔细地摩挲着竹编的食盒,两根截断的细竹竿交叉衬底,青青黄黄的竹篾子编得很是精致,托着两个雪白的芋儿糕,光看看就让人赏心悦目。怪不得那伙计每次送了糕饼来,总不忘了把旧食盒收回去。  “哟,偷东西呢。”宇文歆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一边,把无邪吓得手一抖,食盒盖子滚落在地上。  “大小姐。”无邪行礼下去,顺便把盖子捡起来。  “看你这毛手毛脚的,怎么伺候步汗哥哥?”宇文歆往窗外溜了一眼,没有旁人,只有那架蔷薇在阳光下晒得有些蔫了。“我吩咐你的事,你可上心了?”  “是。”无邪死死地攥着手中的竹编盖子,“公子他没有什么异动。”  宇文歆冷笑了一下,望着眼前丫头瘦削的脸颊:“我猜他也不会有什么异动,不过万事都要小心,对不对?”停顿了一下,见无邪没有开口的意思,又接下去说,“所以留了你我还是不放心。今天我带了个小厮过来换你,你就过去伺候我吧。”  “我不能去。”无邪仿佛没有看见宇文歆遽然恼怒的神情,依旧不紧不慢地说。  “你不去不行。”宇文歆的手指压着桌面,“你的命是他救的,我才不放心你会安心替我做事。”  “我弟妹的命都在你手上,我会帮你做事的。”无邪抬眼看着宇文歆,似乎看透了宇文歆的心事,“你换了我公子反而会生疑心,你不想让他知道你一直派人在监视他罢?他最不会怀疑的,就是我。”  “可如果他真有异心,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告诉我?”宇文歆的气势低下来,不知为什么,她压不住这个瘦弱的丫头。  “我为什么不告诉你?”无邪清冷冷地笑道,“不错,他救了我,可我现在明白他救我不是因为我,即使是只猫儿狗儿他也会救罢——他既不把这事放在心上,我又何必总是念念不忘?”
2008年01月25日 12点01分 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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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樱之影y 楼主
  “他们都不该死。”韩让宽慰地笑道,“我的命还在。”  “可你让人担心死了,死和尚!”她又叫起了他原来的绰号,尽管他并不喜欢这样的称呼,“看到你在街头那样疯狂地厮杀,我还以为你真的要背叛我们呢。”她的眉蓦地微微一蹙,似乎有隐约的担忧——他为什么不去刺杀宇文珲,为什么?  “我要去见主帅。”韩让忽然想起了什么,挣扎着站起,急切地在许清扬眼中寻找支持,“你理解我的,是不是?”  许清扬点点头,虽然并不能肯定自己真的理解他,还是陪着他走出帐外。“主帅是二公子。”她切切地叮嘱,一路引他走向帅帐。  走在东魏军队连绵的营寨中,韩让猛地看见了辕门上悬挂的头颅,似乎还有粘稠的血从断裂的脖颈处滴落下来。那是卫耀祖!韩让闭目转过身去,不忍看,却又无话可说。  刚走进中军大帐,一个军士飞一般冲了进来,跪地禀告:“报!城南一战,俘获敌人降军一万余人!我军大将高淳、封易海战死!”  “什么,三弟死了!”主帅高洋一拍桌子站起身来,目眦欲裂,“传令下去,所有俘虏一律斩首,为三弟报仇!”  “二公子!”韩让赶紧叫道,“擅杀降军,恐渤海王也不会同意!”  高洋冷冷地望了一眼韩让,虽然没有人比他更了解父亲高欢,但为了维持父亲平素力保的仁义形象,终于挥挥手,让小校下去了。一时之间,大帐中无人言语,然而一种无端的紧张气氛却慢慢弥散开来。  “二哥,看我们抓住了谁?”随着欢快清朗的声音,一个小将兴高采烈地闯了进来。然而,一看见韩让,六公子高演立刻忘形地笑着抱住了韩让的双臂:“表哥,你回来太好了。我早知道,你是不会背叛我们的!”  韩让笑着与他见礼,然而他的目光忽然凝滞了——高演身后那两个捆绑着的满身泥水血迹的人,正是宇文歆与谢子陵!  “看到了吧,你居然不肯相信他是东魏的奸细!”宇文歆悲哀地笑着,对一旁面色惨白的谢子陵道。  “原来我以前骂你不忠不孝,是错怪了你;”谢子陵甩开面前散乱的头发,好让满腔怒火直接射到韩让脸上,“我应该骂你不仁不义,不——是假仁假义才对!”  “放肆!”高洋威严地喝道,“谢子陵,听说你医术高超,如果你肯归顺,我便放你一条生路。”  “我从不治该死之人!”谢子陵恢复了一贯的名士作风,虽然被缚,神情依然傲岸。  “你并不是西魏人,何苦为他们卖命?”高洋强压怒火,耐心规劝。  “难道要我为你们这些丧心病狂的屠夫卖命?!”谢子陵挺直了身体,“我宁死不降!”  “好,我成全你就是。”高洋不再看他,却审视着一旁沉默不语的宇文歆,“宇文大小姐,我该怎样处置你呢?”  “只求速死。”宇文歆淡淡地道。  “大帅,我有一事相求!”许清扬忽然走了出来,眼中沉积多年的仇恨刺得高洋也不由一凛,“请大帅下令,将她凌迟处死!”  “清扬,你怎么能……”韩让大惊失色,脱口叫道。  “我曾经对天盟誓,与宇文氏不共戴天!”许清扬根本没有理会韩让的劝阻,镇定地向高洋重复着,“请大帅成全我报仇之意!”  “好。”高洋抽出一根金批大令,掷了下去,“把这二人推出去行刑!”  “慢!”韩让忽然一步跃出,身形流转,在那令箭未曾落地之时一把抄在手中。“二公子,韩让斗胆,请你放他们一条生路!”  “别以为你有微末之功就可以得寸进尺!”高洋怒道,“你抗命不去刺杀宇文珲,又大肆杀戮我军将士,这些帐我还没找你算呢。闪开!”说着一把抓起七八根令箭洒了出去——“来人,把这二人都拖出去凌迟处死!把所有的俘虏也一并杀了为三弟报仇!”  “谁敢!”韩让心中焦急,一声清啸,飞身而起。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仿佛有无数个韩让在腾挪翻转,将高洋洒出的令箭全都抄在掌中。“放他们走!”韩让甩手将一枚令箭掷出,正插在高洋身后屏风上所绘的虎目中。  “你想威胁我?”高洋努力地保持着镇静,喝道,“韩让,你这次难道是真的要背叛我高家?”  “以你们的所作所为,我就是真的叛了又如何?”韩让厉声的回答中,居然有了些疯狂的意味,“你若不收回成命,我担保你死在其中一枝令箭下!”  “好,我饶了他们,也不杀降军!”高洋瞥了一眼许清扬羞愤欲狂的神情,故意加了一句,“我只是想不通,你居然认为宇文家的贱命比许姑娘的家仇重要。为了他们,你宁可做一个真正的叛徒。”  韩让来不及辩解这种无聊的揣测,他只是割断了宇文歆与谢子陵身上的绳索,递过一枝令箭让他们逃生。看着二人眼中仍然犹疑的目光,韩让心中一阵苦涩——他竭尽全力,不过是让所有的人都恨他罢了。  攥着满手的令箭,韩让守在大帐门口,那山岳般的气势慑得帐内诸人竟不敢稍动。估计二人已经平安脱险,韩让方才走上来跪倒:“请大帅降罪!”  “你既然已承认背叛高家,我又怎么治你的罪?”高洋冷冷笑道,“如果你认为还要与我们为敌,你就走吧。”  韩让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究竟在与谁为敌?南朝、西魏、东魏,天下之大,却没有他可以站立的地方。还是无邪说得对,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到头来,他只是孤军奋战,徒劳地与世间的规则对抗。然而,他也未曾感到懊悔。沉吟良久,韩让终于慢慢地站起身,往帐外走去。  “韩让,你疯了!”许清扬的声音,锐利地响起。  韩让慢慢地转回了头:“清扬,和我一起走吧。”  “不!”她的语气,冷洌如刀。  韩让略一停顿,继续走出去。他没有办法化解许清扬心中足以移山填海的仇恨,就像他无法改变这个世界运行的规则。  一股冷意尖锐地穿透了他的心脏,韩让低下头,看见露出前胸的半截剑尖,带着决绝的速度和气势。他的脸抽搐了一下,漾起一个浅淡的苦笑,随即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眼中原本垂直的剑尖蓦地翻刃成水平,鲜血顺着剑刃上的凹槽淋漓而下——那是她在邺城给他演示的必杀一击!口中猛然涌满了苦涩的血,让他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有很久以前柳絮纷飞中的那个声音,清楚地在脑海中闪过——“除了对付十恶不赦的坏人,我才不会这么狠呢。”  ——原来,此时在你心中,我就是十恶不赦的坏人。  ——原来,你从来没有真正理解过我,真正信任过我。我可以想象,你黑白分明的眼眸。  韩让疲倦地闭上了眼睛。在这个世间,他原本对一切都无能为力。
2008年01月25日 12点01分 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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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  “高欢费尽心机,不择手段,最终还是守不住洛阳。”骑马的男子放缓了步子,望着浅草疏离的荒原,悠悠叹道,“比起后来的河桥、南城之战,邙城的战斗并不是最惨烈的。只是可惜韩让,为了一个模糊的愿望,白白牺牲。”  “他的愿望,恐怕是永远无法实现的。”少女策马跟上,夕阳将她的发辫映成一片金黄,“挑战人们心中想当然的法则,让不该死的人不死,这不是真正的奢望吗?你说,他是不是幻想成为一个英雄呢?”  “他只是地底的鼹鼠,在牢不可破的冻土中徒劳地挖掘罢了。”男子萧瑟地笑道,“你见过这样狼狈的英雄么?”  “那什么样的人才配称得上英雄呢?”  “我也不知道。”男子指着远处城墙的废墟,轻轻握住了身旁少女的手,“可是你看,昔日泛滥的沥水河床上又长出草来,那牢不可破的冻土,也终于会有消融的一天罢。”  2003-5-23完成于北京
2008年01月25日 12点01分 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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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樱之影y 楼主
end终于~~~~~~~~
2008年01月25日 12点01分 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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