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小说向）最后的30分钟 - 三体吧

level 6

小屋住不下楼主

上周我跟妻子乘火车从老家返回北京。我们都在北京工作，压力很大。我的家乡原来是个农村，现在旧城改造，农民上了楼，但是习惯还是很传统，比如过年的时候老人希望看到儿孙在眼前。但是妻子家乡离我家很远，生活方式差距很大。在老人面前我们没有表现出什么。但是在老家的最后几天，我们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吵了一架。现在在火车上，我们又开始吵架了。我现在已经记不起原因是什么了，只记得我很大声很生气地跟她讲着些当时我认为很重要但现在回想起来没有什么所谓的道理，而她则在小声地抽泣。
这时过道对面一位戴眼镜的男人忽然转过来对我说：“你应该向你妻子道歉。”
我一时愣了，看着他。他的声音很好听，但语气坚定。他旁边坐着的一个女人，侧过身来，用一种温柔的目光看着我们。他微笑着重复了一遍：
“我和我的妻子都觉得，你应该向她道歉。你们之间互相理解彼此，你们之间契合的程度比大多数夫妻都高，你们不应该因为这种小事吵成这样子。”
我张了张嘴，没说话。本来我觉得这种事在大庭广众之下吵起来就很丢人了，想象你在车上说了什么很丢脸的事，所有人都装作镇定，但心里都在笑你的样子，那会让你觉得自己更丢人。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当别人告诉你这个事实的时候，你反而有一种解脱感，你承认了大家都已经知道的事实，你让步了。——我不知道你，反正我让步了。我有点僵硬地拍拍妻子的肩：
“对不起，我错了，我不该那么说你。”
她哭出声来，扑在我的怀里。我拍着她的背。这样感觉还是有点丢人，不过比刚才好多了。我们站起身来，去了餐车，我给她叫了一杯酒，让她平静一下。我们互相说了很多话，总之，我还爱着她，她也爱着我，争吵就这样过去了。不一会儿，我看到那个劝我的眼镜男人和她的妻子也到了餐车。我们俩向他们打了招呼，请他们过来喝一杯，感谢他当时劝我。那个男人微笑着对我说了下面这段话：
“再过几个月，你会从报纸上读到我，但那时候我已经死了。我知道你现在不会相信我的话，但是我会解释给你听，然后你自己选择是否相信。
“我生来就有某种异于常人的体质，这种体质让我在上学期间充满烦恼，所以我后来决定从事科学研究，来解决我自己的烦恼。最后我发现，我与别人的不同之处在于时间在我身上的运作规则不同。时间对你来说是什么？它是衡量你运动的一个客观标准。就在过去的一秒钟，你的手表秒针往下跳了一格，我们每个人的手表都往下跳了一格，而同时你也许呼吸了1/3次，你全身的血液循环了1/60，总之，你的活动有一个客观的衡量标准，这就是时间。
“但是对我来说，时间是我的一个属性，它与我的生命相伴一体。你也许不太懂这种感觉，举个例子吧，你会回忆过去的某一点，回忆你的校园生活，回忆你母亲把你抱在怀里，回忆你与你的爱人第一次牵手，对你来说那些是回忆，但对我来说这些是时间。我在回忆时，我的思维、判断力和记忆指标都会回到那个时代的我，比如30岁的我回忆起我16岁的中学生活，我就会变成16岁的我，无论是从身体素质上，还是从记忆上。不过这时间很短，大概24个小时之后，我就会重新变成30岁的我。这时我记得我在变成16岁的我时所做的一切，但是我在变成16岁时却记不起30岁的我做了什么。
“一开始我以为这是一种生理疾病，后来我才发现，只有当我按照普通人的时间观念来理解时，它才是一种生理疾病。对于我，时间只是一种属性，比如你晒太阳你会变黑，做运动你会变得有力，就好像这里有一个按钮，你能够通过这个按钮控制你的身体，只不过你要找到使用这个按钮——比如晒太阳或者体育锻炼——的办法。时间就是我的按钮，而我找到了这个办法。其结果是，借助我发明的某种设备，我获得了穿梭时间的能力。现在很火的‘穿越’。不过，我不能穿越到我没有出生的时代，我只能穿越到我出生后的年代。而且，我甚至不能穿越到我知道自己这个身体是怎么回事之前的时代。我是29岁明白这一切的。我今年43岁，如果我穿越到29岁之前，我会遇上这样的风险：我记不得我是怎么穿越回来的，所以无法穿越回去。
“你以为重活一遍会给你的人生带来很多机遇吗？我以亲身体验告诉你，它的负担也许更大。在生命中的某个时机，你会后悔你当时做了什么，你希望重来一次，这一次你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但是我要告诉你，更多的情况是，你不知道某一秒种你的偶然做法，就会对你的人生产生深远的美妙影响，而再来一次的话，你也许就再也遇不到这种美感了。我很幸运，我在22岁的时候认识了我的妻子，而她最初对我有好感，仅仅是因为我那时候挠头的动作特别像他哥哥，这让她觉得特别有安全感。谢天谢地，我30岁之后就没有这个习惯了，而她这些年来带给我多少美好！如果我再来一遍，我回到了22岁追求她的那个状态，打算再追求她一遍，但是一个43岁的老男人不记得这些细节，不记得一个21岁的女孩子想要的是什么，他从43岁的人生经历出发觉得那是可笑的，但21岁的女孩子觉得她那时候要的东西就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天哪，我会错过她，我一想到这一点我就不寒而栗。而事实也是这样，我穿越到30岁时希望用一种‘过来人’的经验引导我周围的人向某个方向去转变，但是我总是失败。我想避免的不幸，往往只是换了一种形式爆发了。而我想通了原因：我们活到现在，遇上的事总是有无数的原因，无数的因果链条把我们引向了我们现在所在的这个时间点，但我们只看到了这个因果链条中极细微的一部分，所以重新再来一次的话，我们也不过是纠正了一个角度上的错误，但却看不到另一个角度也许更致命更可怕的错误。
“好的，让我们回到时间旅行更细节的一些问题上吧。我制造了这个设备，它允许我穿越回过去，而且这个穿越回来的‘我’占据了原先那个‘我’的身体，时限就是24小时。说得直白些，我穿越回30岁，那么我30岁的身体就有一个43岁的灵魂，但只能维持24小时。有些科幻小说说穿越回去的我会发现那个时代的我，然后我们可能认识彼此，至少这种情况在我身上没有出现。我猜测这是能量守恒定律的限制，不过它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设备的使用是有限制的：我不能用它回到过去，阻止一个可能会引发我使用这个设备的行为。比如，我在我的房间里，我按下了按钮，我穿越回了1天前。而1天前的我可能会选择出门，不会回到房间，这样我就没法按下按钮。其结果是，我会在作出不会房间的那个决定时穿越回来，而那个1天前的我会忘记穿越回来的我，并继续作出回到房间的决定。
“问题就在这里。1个月后，我会乘飞机飞往马来西亚参加一次学术交流，然后我会回国。但是，我回国的那架飞机注定会因为一次故障在空中解体，机上的所有人员都会遇难。当时的机务人员告诉我们所有人的生命只有30分钟了，然后我决定使用我随身携带的设备。
“那时候我的第一个念头是：天哪，我要阻止那个上飞机的我。所以我回到了登机前。但是就像你知道的，当我这么想的时候，我就会回到我在飞机上的那个状态。于是我回到10天前，告诉我的爱人阻止我上飞机，把我锁起来。但结果是她在做出这个决定的那一刹那也遗忘了一切。我改变了历史中的她，但是当我因为改变历史而被传送回来的时候，被改变的我不存在了，被改变的她也不存在了。我反复试验了很多次才确认了这一点。
“于是，我做出了另一个选择。我选择穿越到我去马来西亚前的一个月，把这件事告诉我的爱人，我的父母，我最亲密的朋友，我告诉他们我的生命会在一个月后终止。那些我欠了他们的，我试图还上，他们欠我的，我放弃追索。我无法补偿我的父母们，我只能选择告诉他们真相，并尽可能地多陪陪他们，让他们不要伤心。我劝说他们不要采取任何阻止我的行动，因为后果就是他们会马上忘记这一切，就好像我从来没有穿越回来一样。我每一次穿越回过去，都只能停留24小时，所以我花了很长时间来做这些事。你知道，我每一次结束穿越，回去之后再按下按钮，时间总要流逝的。我做完这些，飞机上的时间已经过去了10分钟。
“然后我做了一个决定，我告诉飞机上的全部人，我有这样一个设备，但是我只能做到什么，不能做到什么。我可以为每个人花24小时，但是这不能改变他会遇难的现实。我只希望为他们实现那些他们之前未能实现的愿望，而且24小时之外的愿望，我无能为力。我希望他们用尽可能短的时间决定希望我替他们能做什么。一些人情绪很激动，提出各种不合理的希望，但是我的邻座向我提了一个很简单的愿望：回到1天前，给他高中时的同桌打一个电话，跟她说说这一切，告诉她这些年他一直想着他。
“我照办了。我穿越回来，打了这个电话。穿越回来解释这一切大概用了5个小时。最后他的同桌想让我给他带很多话，但是我不可能把这些话记录下来并带着它们一起穿越，所以我只能尽可能让她说得简短些，并且能够一下子就让他知道我没有骗他。她照办了。我穿越回飞机上，这一切对飞机上的人来说只过了1秒钟。那个小伙子听完我的话后流下了眼泪，然后对所有人说我说的话是真的。我忘不了那一刻他的眼神里的那种坦然，坦然到即使下一秒就是死亡，他也能微笑着去面对。
“然后，所有人都纷纷向我提出各种诉求。我只能按座位顺序来完成。乘务人员们主动承担起协调责任，在我穿越回来的过程中组织乘客想好自己想完成的事，确保它们是能在24小时之内完成的，然后用详尽的指导方案告诉我该怎么做。我看他们的请求是要消耗时间的，但是穿越回来再穿越回去，也只不过有零点几秒而已。人们的愿望五花八门，但是总的来说，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们想到的都跟‘爱’有关。我想，对于有信仰的人来说，这是爱、善良和美好存在的最好证明，可惜这样的证明对我们来说来得太晚了。
“总之，我把这一切都完成，我的时间只剩下5分钟了，我向机上的所有人员请求把这5分钟的时间由我自由支配。我回到我的家人身边，陪他们度过了一个24小时，又一个24小时，又一个24小时……然后我的妻子对我说，我应该再做些别的。我应该出去旅行，告诉所有人我的故事，告诉他们我现在还有不到5分钟的生命，但是我在这5分钟的生命里有怎样的思考，能做什么事。我应该告诉他们珍惜每一个独一无二的现在，不要去做那些会让自己后悔的事。我从生命的最后阶段过来，与爱、善良和美好相悖的，就是会让你后悔的事。我不是说教者，我只对他们讲我自己的故事。
“现在你们碰到的就是43岁的身体，43岁的我。对于飞机上的我来说，一个月前我跟我的妻子一道旅行，现在我重复了一遍这道旅行。许多经历第一次发生的时候，你不知道它为什么美好，美好在哪里。但是我很幸运，上帝给我这样一种特殊的体质，让我真正有机会体验这些独一无二，失去不再来的美好。在重复着这些体验的时候，我要不遗余力地告诉每一个人，他们的生命多么独特，爱、善良和美好对他们的生活多么重要。
“陌生人，你已经是我的朋友，请记住我。我上次穿越回来之前，飞机正在解体，我已被抛到空中。也许我穿越回去之后还有机会按一次按钮，也许没有这样的机会了。我感谢上帝、命运和我自己，我们一道将我最后的30分钟延长到每一个每一个24小时，它把本来只属于这30分钟的意义散播给我生活的每一天。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后悔过去我没有这样生活过，但是我现在感谢我有机会这样生活。朋友，生活对我们是平等的，我还有不到10个小时，或者不到3秒钟来结束我的生命，而显而易见，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和很多很多机会。感谢生活给你分配的一切，并好好享受它吧！如果你在以后的日子里对这个简单的道理有疑问，请记住我，请记住我来自3月8日马来西亚航空公司凌晨飞往北京的MH370航班，如果你以后在报纸或电视上读到我们，请记住我，请记住我的这番话！”

2014年03月09日 20点03分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