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白玉老虎》，这其实是一项没有竣工的半拉子工程。该书剧情大致如下：“大风堂”的死敌“霹雷堂”与蜀中唐门联盟后势力如日中天，为免遭灭顶之灾，“大风堂”欲仿效当年荆轲刺秦以樊於期首级为献礼之法，“大风堂”当家人之一赵简心甘情愿让另一位当家上官刃割下自己头颅，送往与赵简有仇的唐家以获取信任、打入对手内部，这个绝密计划甚至对赵简之子赵无忌也未曾透露，一心为父报仇的赵无忌经历重重险阻后，在最终面对杀父仇人上官刃时方才知道事情整个原委…… 这本书的不足，首先在于故事情节设计上的简单与粗糙，简单到不少地方一猜而知，粗糙到许多地方前后矛盾，这对于素以情节诡异见长的古龙来说实在不啻是一次巨大的失败。曲平一出场就是一副卧底的样子，毫无意外可言；上官刃要为何无故割下半辈子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的头颅又在那样一个微妙时期送到唐门？智商正常的人相信都会起疑，更何况按书中所描述，唐门又个个都是智商极高的人精，退一步说，就算不起疑，当时云飞扬闭关，赵简被杀赵无忌离家在外，上官刃投降，“大风堂”已然元气大伤，唐门为何不趁此良机联合“霹雷堂”将其一举消灭？这些显而易见的纰漏使得此书的精彩程度大打折扣。 此外，《白玉老虎》一书的结局也让人哭笑不得，因为从情节发展看这本不能算是结局，“白玉老虎”计划至此刚刚被点题，还没开始正式实施却就宣布煞尾了，这就好比一出名叫《霸王别姬》的戏刚演到霸王与虞姬相识就匆匆谢幕一样，大概古龙自己也觉得这样的结局太过潦草，有敷衍塞责之嫌，于是写了一个颇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意味的后记，兹全文抄录如下： “白玉老虎”这故事，写的是一个人内心的冲突，情感与理智的冲突，情感与责任的冲突，情感与仇恨的冲突。 我总认为，故事情节的变化有穷尽时，只有情感的冲突才永远能激动人心。 这故事中主要写的是赵无忌这个人。 现在赵无忌内心的冲突已经被打成了一个结，死结。 所以这故事也应该告一段落。 这段话写得很老实也很诚恳，但却不能算是一个很好的解释，这个故事也绝不应该在这里就“应该告一段落”。我没有刨根问底癖，武侠小说当然可以留下悬疑，把结局留待作者自己去想象。《飞刀，又见飞刀》的结尾，李坏和“月神”的决战胜负如何？《雪山飞狐》的结尾，胡斐对苗人凤的一刀到底有没有劈下？作者没有给出明确答案，因为结局如何并不会影响到故事的全局意义。 但《白玉老虎》则不同，如古龙自己所说的，这是一个关于内心冲突的故事，因此结局如何将直接影响到全书的成败以及故事本身的价值与意义。赵无忌的故事可以拿来和《笑傲江湖》里的林平之做一比较，同样是世家公子，然后同样因为父亲被杀而改变生活命运，从此为了复仇而活，卧薪尝胆、一心复仇，林平之的心理为复仇所扭曲最终酿成悲剧性结局，而《边城浪子》的戏剧性结局则构成了对仇恨的化解与无情嘲笑。 与前两者的一喜一悲相比，赵无忌的心头死结难以打开，因为他的复仇根本就不成其为仇恨，他的父亲是自愿向官刃奉上自己的头颅的，上官刃非但不是恶魔，反倒是为了顾全大局而忍辱负重的义士，因此如何面对上官刃父女这已不是一个简单的生死问题，不同的可能性将会直接动摇全书的基本命题与根基：试想一下，如果结局是赵无忌执意要为父报仇而杀上官刃，那赵简的死、上官刃的死、赵无忌的忍辱负重乃至整个故事的意义何在？如果不杀，即便这个“白玉老虎”的计划最终成功，“大风堂”最终灭“霹雷堂”唐门，对于赵无忌来说，这种以牺牲父亲生命、自己的青春与爱情为巨大代价的胜利意义又何在？ 这样的问题古龙已经无法回答了，古龙给自己留下了一个难以回答的悖论，这就象好莱坞电影里那些科学怪人发明了新式机器人最终却对它们失去控制一样，《白玉老虎》是一部因为失控而难以为继的作品。先天营养不足，匆匆煞尾势在必然，好在该书在描写赵无忌与卫凤娘、怜怜等人之间的感情上保持了作者一贯的高水准，描摹得细腻而逼真，让读者看到了一个天性尚未完全被仇恨吞噬的年轻人，这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一些不足。后来申碎梅曾以古龙名义为《白玉老虎》写过一个名为《白玉雕龙》的续集，书名固然毫无创意，情节亦是十分俗套，可谓胆大艺不高，画虎不成反类犬，雕龙不似成雕虫。 2003-04-12至04-16，宁海路

[十八]生死场 流星的光芒虽短促，但天上还有什么星能比它更灿烂，辉煌。 当流星出现的时候，就算是永恒不变的星座，也夺不去它的光芒。 蝴蝶的生命是脆弱的，甚至比鲜艳的花还脆弱。 可是它永远是活在春天里。 它美丽，它自由，它飞翔。 它的生命虽短促却芬芳。 只有剑，才比较接近永恒。 ——《流星。蝴蝶。剑》 ① 《流星。蝴蝶。剑》是一部风格极其沉郁的作品，所刻画的人物无一不有着复杂甚至是扭曲的性格，虽然所要表达的主题依然是对“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惆怅与无奈，但与《三少爷的剑》一书中的冲淡平和形成截然反差，《流星。蝴蝶。剑》里演绎的则是惨烈的杀戮与致命的背叛。 在《流星。蝴蝶。剑》里，生与死、善与恶、信任与背叛、裁决与宽容……一切都被推到了毫无余地的极至，全书结尾孙玉伯对孟星魂的一番对白道尽了江湖的生存法则，那就是非此即彼、你死我活，“杀人者，人恒杀之”，所以末日审判终将到来，律香川被以其人之道还制其人之身地杀死，高老大则是在众叛亲离之下心灰意冷地饮下毒酒，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地作别世界，让人不禁想起鲁迅生前的那句“一个都不宽恕”。 这部以门派血拼为线索的小说很容易让人想起电影《教父》，众望所归、生杀予夺的孙玉伯被人敬称为“老伯”，正是一副武林教父的风范，绝对的服从、过命的交情与致命的背叛，这些情节也都是黑帮电影中常见的桥段，甚至就连孙棠等人的死亡也与电影中如出一辙，孙巨与马方中这样可遇不可求的死士更是只合出现在这样的世界里。 孙巨坐在小船上，终年守在阴暗的地下密道的河流边长达十三年之久，这是一条没有第三个人知道的密道，是老伯为了应对最危机关头时用以逃生之所，也许老伯这此生永远都不会用上这条秘道，但孙巨就象等待戈多一样无怨无悔，他从未怀疑过自己的等待，也从未想到过要离开，等待似乎就是他与生俱来的使命。这一天，律香川奸计得逞、老伯生命危在旦夕的时候，密道发挥了作用，老伯按动机关脱身来到密道，孙巨便用一只小船，载着老伯顺流驶到七八十里外的马家驿，这里的主人马方中同样也是老伯最忠实的部下，他把老伯安顿在自己院中的秘室里，在留足了清水与食物后举家离开。 孙巨在护送老伯安全抵达马家驿后自己驾着马车到了一个湖边，将马车沉于湖底，用尖刀刺入自己的胸口后跳入湖中，马方中则携妻带子乘坐马车离开了马家驿，在亲手杀死自己的妻子、毒死两个孩子后横刀自刎。孙巨与马方中的一生也许都在等待着这个时刻的到来，在完成各自的使命后功德圆满、求仁得仁，为了保护老伯的绝对安全，不让精明的律香川查到任何蛛丝马迹，他们不约而同地以大无畏的精神平静地选择了死亡，成就了自己“士为知己者死”的信念，留下了一段让人惊竦不已的清洁精神，他们的这种献身有别于易潜龙出于惺惺相惜的伟大友情而为老伯所做的忍辱负重的巨大牺牲，但都一样慷慨激昂、令人击节。

② 律香川与孟星魂是本书中着墨最多的两个人，这是两个同样是有着不堪回首的悲惨童年经历的年轻人，在走到人生的十字路口时做出了分别各自的抉择，一个倒戈一击、伺机而动，一个弃恶扬善、悬崖勒马，他们毋宁说是背叛了各自的主人孙玉伯与高老大，不如说是背叛了自己的生活轨道和生活信念，他们最终拥抱了各自不同的归宿，这是生活的赏罚分明。流星的生命是短暂的，但这并不妨碍它发出眩目的光芒，所以这个世界上永远有人选择流星般的生存方式，哪怕这将以燃烧自我为代价。 古龙笔下的枭雄总是往往比英雄更令人难忘，此书也不例外，狼子野心而算无遗策的律香川是这本书中最光芒四射的人物。律香川与孟星魂在庄园中初次见面的场景更是堪称经典，令人很是难忘，在这次见面中，律香川招待孟星魂的是一碗蛋炒饭和几根香肠（我有一个朋友告诉我，他每次吃蛋炒饭的时候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律香川，足见印象之深），律香川白手起家，他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凭着自己的努力奋斗、用汗水和鲜血换来的，所以他才更能体会这一切的来之不易，一方面他崇信“浪费就是失败”，另一方面他的心底对自己过去的潦倒生活耿耿于怀、念念不忘，这是一种对卑微生活的不健康的自卑心态，所以他每次吃到鸡腿时总会愤怒，因为这让他想起过去自己曾经对鸡腿无比渴望的情景。 这种对往事的病态心理造就了他的人生悲剧，贫穷的惨痛记忆使他对物质与权势的占有欲达到了不能自拔的程度，虽然老伯视他如亲生，老伯所拥有的一切有朝一日终将都是他的，但他已然迫不及待，于是在暗地里苦心经营，步步为营地实施着不可告人的阴险伎俩，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老伯逐步推向孤立无援的危险境地。律香川的整个计划不可谓不缜密，为了成功，他是如此的小心翼翼和滴水不漏，他不信任任何人，“有时甚至连他自己也不相信”，并且最终成功地暗算了孙玉伯，只可惜他太得意忘形，这才给了老伯脱逃的机会，以至最终功亏一篑、抱憾而终，死在一个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会出卖自己的人之手，他死得惊慌失措、永难瞑目，这委实是生活和他开的最大也是最后一个玩笑。 这种对于曾经卑微生活的耿耿于怀与自卑感也同样存在于高老大的脑海中，在律香川的记忆中，贫穷曾经让他失去了生活的尊严，而对于高老大，贫穷则让她失去了作为女人最为珍贵的贞操，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带着几个孤儿无家可归、四处流浪，为了生存而不得不出卖自己的身体，她闭上眼睛默默承受，然后在心里发誓长大后一定要出人头地。 所以我们看到后来的高老大冷静坚强而精明能干，孟星魂等几个孤儿也都成了江湖上身价最高的职业杀手，一次次用别人的大好头颅为她赚回大把大把的银子。现在她可以轻易地杀了那个当年趴在自己身上、令人作呕的屠夫，但无论如何也抹不去那些侵蚀进骨髓里的惨痛记忆，她不知如何忘却伤口、逃遁往事，只能用金钱来麻木自己不时痉挛的心灵。和律香川一样，她沉浸在了一种病态的生活里，希望以一种外在的成功来扫却心中的阴霾，重新找回生活的乐趣与尊严，但他们都错的太远，南辕北辙地走上了一条错误的不归路。高老大心头很清楚孟星魂对自己的爱慕，也许她自己也曾幻想过要过上普通人的正常生活，但此时她那已然千疮百孔的心灵却已经失去了爱一个人的能力，所以在目睹着身边的人一个个地离己而却后，绝望的她选择了美丽地死去，那一刻，她死得坦然而尊严。

No.10 猎鹰。赌局 作为大侠完成于病榻之侧的天鹅绝唱，《猎鹰。赌局》一书对于感情以及生活等话题的反省意味都非常突出，一个最显著的例子就是卜鹰收敛其古龙笔下浪子惯有的风流，一变成为只对胡金袖一人呵护有加、言听计从的好好先生，据说古龙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句遗言是“为什么我的女友一个都不来看我？”，言语中满是悔恨与愧疚之意，真是“鸟之将死，其鸣也哀”，对卜鹰的这种安排显见与此有关。此外，和纵情享受奢靡生活但从未见他赚过钱的李寻欢、楚留香、陆小凤等人不同，本书把故事的焦点放在主角卜鹰如何在一个个的赌局中获胜、赚进大把银子上来，也许古龙想说的是江湖人不仅需要除恶扬善，也一样需要考虑十分现实的生计问题，这真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由于彼时身体健康状况的限制，这只一本篇幅短小的微型小说集，但此书在语言技巧上已臻于完美，故事情节短小紧凑、环环相扣，这表明如果天假以年的话，古龙完全有可能也有能力在小说的叙事技巧上达到新的高度。 No.9 楚留香传奇 楚留香绝对是古龙笔下知名度最高的人物之一，在影视作品的推波助澜下，上个世纪80年代在东南亚一带更是达到声望的顶峰，据说当时仅在台湾就一下子冒出了许多家“楚留香饭馆”，弄得古龙自己也哭笑不得，香帅的名头之响亦由此可见一斑。楚留香不是我喜欢的人物，他的作秀有时显得近伪，但若单以可读性而论，《楚留香传奇》系列的确算的上是古龙最好看的作品之一，从血海飘香到午夜兰花，从苍苍大海到茫茫戈壁，大开大阖，波澜壮阔，楚留香的足迹可谓是“上穷碧落下黄泉”，故事一个比一个离奇精彩，对手也是一个比一个狡诈难办。但也仅仅只是故事精彩而已，此外再也没有别的什么让人有所感动或感触的东西。读《楚留香传奇》就如同在读一本精彩的悬念推理小说，阅读的过程中你会被扣人心弦的故事紧紧吸引着迫不及待地要一口气读完它，但掩卷之余却是什么印象也难以留下，对于一个畅销书作家来说，这可以算是一个成功，但对于古龙来说，这应该算是一个不小的失败。 No.8 七种武器 “天上白玉京，五楼十二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长生剑》的故事以李太白雄奇豪放的诗句开篇，拉开了“七种武器”系列的序幕，出手已是不凡，再往下自然愈加精彩，碧玉刀、孔雀翎、多情环、霸王枪、离别钩轮番亮相，六种名动江湖的兵器，六个曲短意长的故事，有说法称《楚留香传奇》清楚地表明10万字左右是古龙写出出彩故事的最佳长度，超过此篇幅则往往有力所不逮之憾，“七种武器”系列的成功再度证明此说的精准。为兵器立言，非自古龙始，此前已有金庸先生的《碧血剑》、《倚天屠龙记》；非至古龙止，此后尚有温瑞安的《温柔一刀》、《惊艳一枪》，但“七种武器”系列的不俗就在于它跳出了“为兵器而写兵器”的狭隘视角：兵器必为人所役，描写那些在兵器背后的人和事才是正题。古龙说他要写的，不是武器，而是微笑、信心、友情、信任这样一些无形而无价的东西，它们才是我们应对人生种种凶险的强大武器，说教味浓了点，但毕竟是铮铮良言。信哉斯言。 No.7 三少爷的剑 《三少爷的剑》是一部长久以来被忽略与轻视了的作品，即便是在那些自称非常痴迷古龙的人眼里，它也一直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这本书情节平淡无奇，既无英雄与枭雄，也无美酒与佳人；既无星光灿烂的比拼，也无诡秘难测的阴谋，所有的一切都是你我似乎触手可及的日常画卷。如果以“文似看山喜不平”的标准来要求它，《三少爷的剑》的确缺少了能够吸引眼球与阅读欲望的古氏惯用元素，但是我愿意相信谢晓峰的故事是古龙进行的一次另类而成熟的叙事，作者用外在的风平浪静抑制了内心的汹涌澎湃，这样意味深长的安排，不是心不在焉与浅尝辄止的阅读者所能够体会得到的。阅读此书便如老饕品上等素馔、酒徒品陈年老酒，初入口似觉平和无异，越到后来越能感觉到它的妙处。这是一部描写自我挣扎与自我救赎的江湖人的心灵史，在很多方面它常常让我想起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一样的无奈，一般的悲凉，但终究还是让人见到了希望的亮色：时间将证明一切，这绝非空话。 No.6 天涯。明月。刀 古龙自称这是他创作过程中写得最艰难、最痛苦的一部作品，我不知道这种难产是缘自主题立意上的苦心斟酌，还是缘于语言文字上的推敲锤炼，不过无论怎么说，《天涯。明月。刀》的文字素来被广为称道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我至今依然难以忘怀最初读到扉页上的那句引子时自己当时内心所受到的震动，那是一个在呆板教育体制禁锢下的学生第一次真真正正感受到汉语写作的魅力：“天涯远不远？/不远。人就在天涯，天涯怎么会远。”一个落寞萧瑟的背影在寥寥数语间便活生生地呈现眼前，并让你隐隐可以感受到他内心的彷徨与痛苦，何谓文学？我以为这就是。当然，也不能就此而过于拔高《天涯。明月。刀》，我以为《边城浪子》中面对一场虚无复仇的傅红雪是刻画得比较成功的，可以很好地贴合人物性格，本书中傅红雪击败并感化公子羽，虽正气凛然但多少显得有些脸谱化，何况明月心凭易容术身兼数职而未被发觉也是很难自圆其说，这些不足是本书在我心中排不进前五的原因所在。

[十九]八卦古龙 这里的八篇随笔，都是兴之所至时的涂鸦之作，东拉西扯、一鳞半爪，可谓形神皆散，从人名、武功、决战、高手直到美女、枭雄、毒药、破绽，所涉话题亦是一些不入方家法眼的不登大雅之说，不过是一个古龙小说痴迷者的满纸荒唐弹罢了，姑且录之聊备一格，不敢枉称评论，故曰之“八卦”。是为记。 “人名” 之所以喜欢读古龙的小说，原因之一就是非常喜欢古龙笔下那些人物的名字，在我看来，古龙大约算得上是华语写作的人当中最精于给笔下的人物取名的作家之一了，对于我这个阅读上的绝对视觉享受主义者来说，这实在是很重要的一条：一本小说，哪怕名气再大、写得再好，如果里面的人物名字我看着别扭，那我多半会将它丢在一边束之高阁的，这可能就是自己这么多年以来一直没怎么读前苏联作家的作品的原因所在。 纵观古龙早期的诸多作品，人名无外乎是东方美玉、俞佩玉、方宝玉、林黛羽之类，大多中规中矩、乏善可陈，在我印象里还算过得去的也就只有《情人剑》一书里的展梦白了，不过这本书素来没有多少人关注，估计也没几个人认真读过吧。进入创作中后期以后，古龙小说的人名开始呈现出几个明显特点，诸如加入数字以及和色彩有关的字眼，注入古典文学尤其是唐诗宋词的元素，选用音节响亮而文气十足的复姓等等（我就发现古龙似乎对“司马”、“上官”、“南宫”、“慕容”这几个复姓特别情有独钟），例如俞五、马如龙、燕十三、柳余恨、秋凤梧、白玉京……以求达到在直观视觉上的文雅之效，这与古龙在文字与文体上的惟美追求是相一致的。 此外，古龙开始更多地赋予人物名字以更深的含义，那就是以人名彰显人物的气质性格，并进而收到描摹人物内心世界的效果。比如说到老实和尚时，古龙写道：“这样的和尚，你说老实不老实呢？”提到欧阳兄弟时，古龙则幽默地写道：“欧阳兄弟不是两个人，也不是三个人、四个人……欧阳兄弟就是一个人。”名字是人物的外衣，在文学作品里，人物的名字往往能透露出他的许多信息，甚至能直接反映出他的性格以及内心世界的一些东西。“我叫叶开。树叶的叶，开心的开”，那个小李飞刀绝技的惟一传人，那个永远带着友好与自信的微笑的江南叶家镖师的孩子，听起来简直就是生下来注定要叫这个名字的：“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那招惊艳绝世的“天外飞仙”或许正如飘荡在黄河之上的一朵白云般孤独而高傲，而白云城主的内心却有一个死结，叶孤城的名字正足以说明一切：他的内心和他的名字一样，是一座封闭而孤独的城池。 《英雄无泪》里小高的自我介绍言简意赅却让人一下子就牢牢记住：“我叫高渐飞，就是渐渐快要飞起来的意思。”一个出入江湖、尚未谙熟人心险恶而又一心渴望成名的年轻人的形象跃然纸上；《陆小凤传奇》里，那个一袭白衣胜雪、视剑为生命的万梅山庄的主人，那个永远对生活对他人面带微笑、七岁时便活在黑暗世界里的花家七童，也似乎只有西门吹雪、花满楼这样两个飘逸芳香而不失温暖的名字才能配得上吧；《欢乐英雄》里，四个各怀隐痛的年轻人住在一所家徒四壁的老宅里，这宅子却偏生叫做“富贵山庄”，你说好笑不好笑？“郭大路实在是一个很大路的人”，“王动其实一动也不动”，“林太平这人一点也不太平”，你还能想到比这更妙的名字吗？ 相形之下，古龙笔下的女性人物的名字则显得中规中矩了一些，无外乎是苏樱、朱泪儿、林诗音、田思思这样一些柔弱阴性的字眼，这可能与古龙意识里女性天生就应居于软弱、从属与被保护的地位有关，而象孙秀青、孙小红这样的名字也是显得过于普通，比起他们的老公西门吹雪、李寻欢来也是相去甚远，不可同日而语。 至于说到最妙的名字，我以为当推《陆小凤传奇》里的龟孙子大老爷和《绝代双骄》里的轩辕三光，前者说自己有钱就是大老爷没钱就是龟孙子，后者奉行“吃光喝光输光”的绝对及时行乐，何等的坦然与潇洒，他们都是生活的大智者，已然参透生活的奥秘，摆脱了对外物的诱惑与束缚，达到了“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大境界。而说到最沉重的名字，则非例无虚发的小李探花李寻欢莫属：从字面上看，“寻”就是寻觅与寻找的意思，既是在“寻欢”，那就是说欢乐与此人无缘或已被他丢失，呜呼，原来此人的悲剧在他的甫一出场就早已注定。

最沉闷乏味的决战也有两个，一个是《火并萧十一郎》的结尾，萧十一郎居然妇人之仁地放过了在我看来已经病入膏肓、不可理喻的大坏人连城壁，还答应帮他去找回沈壁君，胸襟之浩荡直追尧舜啊；还有一个就是叶开VS上官小仙，古龙在《九月鹰飞》的结尾偷懒，直接复制了当年李寻欢VS上官金虹的决战场面，来个经典重现，让他们的徒弟和后人同样关起门来打架，这本来也没什么，莫名其妙地是叶开后来为了显现从“李寻欢他老人家”（每回在书中读到这句话时我鸡皮疙瘩都洒落了一地）那学来的博爱宽容，把小仙弄哭了之后就戛然而止，拉着丁灵玲走人了，我不知道上官小仙是不是真的能够就此弃恶扬善、回头是岸，但我以为这和李寻欢当年把情人让给龙啸云的做法一样，属于好心办坏事，肯定不是一种很好的救赎与解决之道。 结局最出人意料的决战发生在《七种武器。多情环》一书的结尾，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人心难测、人心惟危，情节的诡异以此为最，双环门后人萧少英付出了爱情、兄弟的性命以及自断一腕的巨大代价杀了葛停香，换来他自己都分不清对错的成功，还没来得及品位复仇成功的滋味，却被自己决然没有想到的人所出卖，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计谋原来只是在被幕后的青衣楼所利用，自己的全部牺牲换来的是他人的坐享其成，这才真叫是死不瞑目；最耐人寻味的决战则发生在快刀浪子傅红雪的身上，他从小被阴白凤灌输了仇恨的思想，每天被关在黑暗的屋子里千万次地练习拔刀，目的是为受了长大后杀了在他心目中已是毋庸置疑的大恶人的马空群，等待了二十年的日子终于到来，就在傅红雪满以为可以手刃仇人、为母雪耻的时候，叶开却道出了残酷的事实真相，傅红雪无奈地发现自己根本连复仇的资格也没有，这就好比从高空的云端重重地摔落下来，面对在他心中早已被妖魔化的往事与“仇人”，他的心打了个死结，此事彻底改变了他对人生的看法，而仇恨的虚无与消解亦以此为最；最悬乎的决斗自然要数谢晓峰与燕十三之战，谢晓峰游戏人间了一圈回来之后就毫不费力地破了对手的“夺命十五剑”，在因渴望自由与平静的谢晓峰，这是无心插柳的必然意外，而燕十三则一定觉得自己输得不明不白、死得不尴不尬，这是因为他还不懂“无剑胜有剑”的高深道理，这道理三少爷懂，当代人自从看了张艺谋大师的电影《英雄》之后也都懂了，张先生怕还有人不懂，最近又在张罗着要拍《英雄Ⅱ》了。 古龙把最有人情味的决战给了龙啸云，虽然只是死在了金钱帮总舵几个不知名的部属之下，但于他毕竟是血洗了一身孽，卖友求荣也好，道貌岸然也罢，所有的非议都随着他的血溅五步而烟消云散，这个为一场错误的爱情而改变了一生的男人最终总算用奋起一死换来了安宁与尊严；而最让我感动的决战是发生在少年剑客阿飞与上官金虹的影子荆无命之间，上官金虹的死如同是剥去了荆无命的灵魂，空留躯壳的荆无命萎靡而消沉，失去了活着的勇气与动力，阿飞与对手惺惺相惜，以仇恨唤起他继续生存下去的勇气，“我不杀你，只因为你是荆无命。”好一个阿飞，好一句不杀，当浮三大白。

“毒药” 下毒与偷袭这类旁门左道都属于见不得人的下三滥手段，有违侠义精神与费厄泼赖之道，正人君子与寂寞高手们是不屑也无需用得着施展这样的伎俩的，因此毒药通常都是坏蛋们拿来对付好人用的。坏人往往都是结果至上主义者，为达目的可以不计手段，再说大侠们一般都是武功高手，坏人们不使点毒药帮忙根本就是蚍蜉撼大树，小说情节没法往下发展。这就象小时侯看《西游记》，妖魔鬼怪们打不过神通广大的齐天大圣的时候，往往总会从怀里拿出从天宫偷来的法宝助威把孙悟空制住再说，只不过结局则是千篇一律地天上某神仙前来搭救唐僧师徒，收回宝物，降伏妖魔——总不能让小人得志、邪竟压正吧？ 毒药在古龙的早期作品里出现得较多，这与他早期作品更接近传统武侠小说的写法有关，到了成熟期之后，古龙的笔下尽是些智商高、武功强、出手狠的人物，下毒这类办法已经没有多少用武之地了。我记得在《名剑风流》里，银花娘曾用“牵机”之药将曹子英毒死，之所以对这个细节记忆犹新，是因为后来看唐圭章先生的《唐宋词鉴赏辞典》，上面提到那个写得一手绝妙好词的南唐后主李煜亡国后就是被宋太宗赐此药而死的。我所居住的这座城市历史上正是南唐“三千里地山河”的国都，李煜如果不是阴差阳错、风云际会地做了皇帝，也许倒能当个不错的词人安了一生，古龙在书中提到此药因服用后身体抽搐、酷似牵机而得名，极为痛苦，想不到这位文弱的亡国之君后来却死得如此凄惨可怖。 还是在《名剑风流》里，姬灵风用产自天竺的罂粟花之果实配制出“极乐丸”，人服用后飘飘欲仙、精神百倍，药性一过则涕泪横流、生不如死，只能乞求再赐药丸、连续服用，姬灵风便以此来控制那些上瘾者为自己效力。这已不是毒药，倒成了毒品了，无怪乎那些人会不能自拔，一来怪他们意志不够坚强，二来也因为那时还没出现象强制戒毒所之类的机构。 《绝代双骄》中也提到了不少毒药，“恶人谷”、“白水宫”、“移花宫”都不乏下毒的好手。小鱼儿两次都是差点着了江玉郎毒药的道，只不过凭着他的大智大慧与极佳运气才逢凶化吉：一次是为了救花无缺而服下“女儿红”，另一次是在那个藏着珠宝的洞穴里差点被灌下“五毒天水”，不过恶有恶报，江玉郎后来也自食其果了一回，被苏樱骗着服下了一颗“百病百疼催生丸”，着实吃足了苦头。 最精于用毒之道的还得算妙僧无花，在《血海飘香》里他利用从“神水宫”设法盗出的“天一神水”杀众多高手于无形。该水又被称之为“重水”，一滴就相当于几百桶水的重量，因为无色无味，根本无可防范，只需在茶水中加入一滴，饮下后即刻身体膨胀而死，可谓古龙江湖中之第一毒药，从我所学不多的化学知识看，它应该是由氢的同位素组成的水的同素异形体一类的东西，现代人造核武器也拿它来做核反应堆的冷却剂，看来天生是杀人用的玩意。此外，无花的老妈、大魔头石观音曾精心炼成一种名为“眼儿媚”的毒药，同样是无色无味，撒出后若是被人吸进肺里则即刻功力全失，无花被楚留香追杀时，为求脱身曾对香帅用过此药，但活该他倒霉，偏偏遇上的是鼻子早已失灵、改用毛孔呼吸的楚留香，毒药一点用不管，无花无奈只好乖乖缴械投降、自裁谢罪。 也不是每个大侠都有楚留香这样的好运气，再说不用鼻子而用毛孔呼吸也不是人人都能办得到的事，所以就连萧十一郎与李寻欢这样的绝顶高手也都有过栽在毒药下的记录。萧十一郎中的是小公子所下的“七巧化骨散”，顾名思义，功能是腐烂人的皮肤骨骼化而为水，治疗起来难度不大，萧十一郎跳到小时侯生活过的淤泥沼泽泡了泡，做了个药物泥浴也就好了，据说这招是跟狼学来的；五毒童子一路上阴魂不散，把少林的高僧心眉大师都放倒了，偏生对李寻欢毫无办法，蓝蝎子和青魔手伊哭也都是江湖上人人闻风丧胆的大毒物，但不能动弹的李寻欢照旧能用三尺七寸长的飞刀把他们打跑，这么看起来李寻欢本该是个毒物克星，但他一出场时却着了“妙郎君”花蜂的道，饮下搀有巨毒“寒鸡散”的酒，虽然后来得名医梅二先生解救，但当时也把义仆铁传甲吓得够呛，看来这酒鬼还是不当的为好，真要当，至少也得象傅红雪那样，有个使毒专家的母亲指点、自己能分辨出天下几乎所有毒药这才安全。 毒药和暗器、易容术一样，都是传统武侠小说里的基本桥段，使用得当的话的确可以收到推动情节发展、渲染玄妙气氛之效，但如果用得过多过滥的话则会适得其反，让小说的观赏性大打折扣不说，也会让读者置疑起作者是不是山穷水尽、江郎才尽了。古龙的作品中，《名剑风流》、《白玉雕龙》（由申碎梅代笔）两本书一直饱受批评、评价甚低，这与它们以易容术撑起全书整个故事发展、情节显得过于简单弱智是不无关系的。

[二十]一剑倾心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题记 ① 在某一方面来说，刀是比不上剑的，它没有剑那种高雅、神秘、浪漫的气质，也没有剑的尊贵。 剑有时候是一种华丽的装饰，有时候是一种身份和地位的象征。 刀不是。 剑是优雅的，是属于贵族的，刀却是普遍化的，平民化的。 有关剑的联想，往往是在宫廷里，在深山里，在白云间。 上面这段话摘自《飞刀，又见飞刀》一书的序言，大略可以看出古龙本人对于刀与剑这两种兵器的理解，在古龙眼中，剑是优雅而神秘的，它属于宫廷、深山与白云，而刀则缺乏这种浪漫与高贵的气质，这也许可以用来解释古龙笔下的刀客与剑客之间泾渭分明的分别。 作为古龙江湖里使用刀、剑这两种兵器当仁不让的代表人物，傅红雪与西门吹雪则是诠释这种刀客与剑客之间性格、身份、处世态度等方面截然反差的最好个案：虽然两人的名字都和充满了诗意遐想的“雪”字相联，但一个是充满了仇恨与愤世嫉俗的“你一出生，雪就是红的，被鲜血染红的”，一个则是透着优雅而从容不迫的“西门吹雪吹的不是雪，是血”，真是不可同日而语的此“雪”非彼“雪”也。 不过这种刀剑之分不是本文将要讨论的主旨，那些被古龙赋予了优雅、高贵气质的剑客才是本文的正题。说到剑，在古龙的江湖世界里有着不胜枚举的一流使剑高手，但是如果提到“剑神”二字，人们毋庸置疑地一定都会想到同一个人，那就是一袭白衣胜雪、终年不苟言笑的西门吹雪，这就好象在现代文学的语境下说到“先生”人们首先就会想到鲁迅而不是别人一样自然。 西门吹雪是古龙笔下为数不多被刻意神化了的人物之一，所以他的剑术、外形以及私人生活都是飘逸潇洒、高高在上的，这和傅红雪终年为跛足、癫痫所折磨的卑微底层生活有着天壤之别，放眼当时的江湖，能够和西门吹雪相提并论、入其法眼的，大约也就只有那个隐居海外的白云城主了。 西门吹雪与叶孤城都是以杀人为艺术、视剑术为生命的绝顶剑客，堪称江湖一时之瑜亮，一样地孤傲自负，一般地终年白衣。西门吹雪住在万梅山庄，与笑傲寒冬、象征操守的梅花清香为伴，很有点梅妻鹤子的意味；叶孤城隐居海外白云之城，与飘逸高拔的青山白云为伍，亦然一副孤芳自赏、众醉我醒的派头。生而为剑，亦死于剑，生活着，同时保持一种优雅骄傲、不可侵犯的姿势，这就是典型的古氏剑客的形象，和一开头引文中那段古龙对于剑的理念一脉相承。

② 不过古龙本人也很清楚一个道理，再高明的剑客终究也是人不是神，所以无论他看上去多么高高在上、高不可攀，也终究有回归为普通人的一天，因为他无法抗拒红尘的法则，这是命运的必然，所以西门吹雪和叶孤城的剑神形象都只维持到决战前夕就轰然坍塌。 这也正是古龙所说的“在宫廷里”的深意，这种剑神形象的坍塌，外力来自剑客对人生与世界的体察与理解。一柄剑，无论它有多沉重多高贵，也终究不能撑起整个生命的重量，因此，再虔诚向剑的剑客，也终有对过往生活作重新审视与重新选择对时候——除非他已完全彻底地放弃了个人生活和生命本身，比如荆无命——到那时，他会发现原来生活的意义绝不应该仅仅拘囿于区区的一柄剑，剑是工具，不是目的，正如每一柄剑都有正、反双刃，这个道理很简单，但往往为许多人所忽略。 西门吹雪和叶孤城分别选择了拥抱爱情与投身权势，这样的结果应该说在意料之中。叶孤城看重的是生活的外表，浮华鲜亮的生活是他所中意的，孤身隐居白云城的他没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离群索居的出世状态排斥了他进入现实生活的可能性，对于他这样一个自视极高的人来说，高高在上的姿态是惟一可以接受的生活，所以他顺理成章地弃江湖而登庙堂。 西门吹雪追求的则是生命的质量，他看似外表冷漠孤傲，实则内心热情如火。和陆小凤、花满楼这样一群热爱生活并享受生活的人为友，他的内心又怎么会冷漠呢？西门吹雪渴望公正与正义，而在一个以武力为通行证、法律概念被完全消解了的江湖世界里，追逐正义则常常只能用暴力的手段来达到，因此他吹的不是雪，是血，恶人的血。这样一个入世的人，完全没有理由终生禁锢自己的感情、封闭自己的内心，碰上勇于表达自己感情的孙秀青，剑神莞尔一笑，回归人间，这时的西门吹雪一定能够理解眼盲心亮的花满楼在听到上官飞燕声音时脸上露出的那种动人微笑，理解平日里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陆小凤在挂念沙曼安慰时的那份焦急与手足无措，因为他们都是生活的品尝者而非旁观者。 所以我要再一次地提到发生在八月十五、紫禁之巅的那场决战，并要为西门吹雪正名。这场本应流光四溢的决战因为叶孤城不光彩的诡计而蒙羞，后来又因为他的一意求死而变得无足轻重，于是在很多人眼里，这成了一场两位当世绝顶剑客之间纯为争名的比剑。 事实绝非如此。 叶孤城在阴谋败露后决意求死在情理之中，于他而言，能死于西门吹雪的剑下，这是一种体面而尊严的死法，剑客死于名剑客的剑下也许是最好的归宿（这种兵解在古龙的小说里屡见不鲜，《猎鹰。赌局》里，自知已患上不治肝病的薛涤便是以主动决绝地姿态死在了柳轻侯的剑下）。叶孤城曾经问过惟一成功接过自己“天外飞仙”的陆小凤，自己的剑比之西门吹雪如何，这个问题陆小凤当然无法回答，因为他不是西门吹雪，也不可能与西门吹雪动手，因为西门吹雪的剑是杀人的剑，出鞘必见血。 这个细节一直为许多人所忽略，但我以为这是古龙意味深长的安排：西门吹雪与自己究竟谁的剑更快？这个问题一直萦绕在叶孤城的脑海中，也许比如何帮助南王世子篡位更深地折磨着他，因为他本就是一个太过骄傲和不能允许失败的人。但这个问题对彼时的西门吹雪也许已经不能算是一个问题，因为他根本不曾考虑过这种比较，在决战之前，他心中一直挂念不下的是家中已经怀有自己骨肉的妻子，这时的西门吹雪已经不再是往日那个没有任何感情的剑神，而是一个会喜怒哀乐、有七情六欲也有责任感的男人。 所以那场紫禁决战根本就不是名利之争，它同时也不是一场同一高度上的对话，这个高度当然不是指决战双方在剑术上的水准与造诣，而是表现在双方对剑道以及人生概念的理解上，西门吹雪斥责叶孤城不诚于剑，这是一个心坦荡、思无邪的剑客对一个行事不端的同行做出的掷地有声的道德拷问。在决战之前，作为当事双方朋友的陆小凤曾经对赌局设下盘口的作法大为光火，“他们究竟将西门吹雪和叶孤城看成了什么东西？看成了两只变把戏的猴子？看成了两条在路上拾肉骨头的野狗？”比起那些只关注剑术技巧与胜败输赢的看客，真正看懂了这场决战的人也只有一个陆小凤了。

③ 提到剑客，我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郭嵩阳，单以剑术造诣论，他也许还比不上西门吹雪或叶孤城，但他的出现乃至最终的惨烈一死无疑为《多情剑客无情剑》全书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古龙崇尚男人之间轻生死、重情义的友情，也写过不少对手之间互相敬重、惺惺相惜的故事，但它们和郭嵩阳与李寻欢之间的友情相比，全都显得黯然失色。 之所以把郭嵩阳的名字写在李寻欢之前，是因为这是一次单方面、不求回报而且以生命为代价铸就的伟大友情，李寻欢自诩以德服人、胸襟博大，但一部《多情剑客无情剑》读下来，我发现，如果没有郭嵩阳的出场与以死相报，李探花根本就是一个没有真正朋友的孤独者：他和上官金虹算不算朋友？不算，他对上官金虹只有憎恨与畏惧；他和龙啸云算不算朋友？不算，他对龙啸云有的只是感激与为求良心安宁的报恩；他和铁传甲算不算朋友？不算，他对铁传甲只有发号施令，视之为仆役；他和阿飞算不算朋友？还是不算，他对阿飞只有一种按照自己价值观进行的灌输与所谓的拯救，要是真把阿飞当朋友，他哪有不闻不问、躲在小酒馆喝了三年酒的道理？ 所以结论简单而出人意料：只有这个郭嵩阳，竟然才是号称朋友满天下的李寻欢惟一的朋友。郭嵩阳献身武道，与李寻欢在决战中，李寻欢放弃了三次出手致他于死地的机会，而最后郭嵩阳有机会胜名满天下的李寻欢时，却心甘情愿地说出“我承认败了”。行于所当行，止于所当止，这同样不是一场为了分清谁高谁谁下的无聊比拼，而是一次英雄与英雄之间互相致敬的对话，两人在决战中互生敬意，自此结成肝胆相照的对手。 后来为了成全李寻欢，郭嵩阳以身试剑，死于荆无命的剑下，他深恐李寻欢不是上官金虹与荆无命联手的对手，在和荆无命的决战中故意多次露出破绽，要李寻欢通过查看自己死后尸体上的伤口看出荆无命的武功路数，如此的苦心安排听来真是令人惊心动魄而肃然起敬。我以为这段描写才是全书最光芒四射的一章，风头远远盖过了李寻欢莫名其妙地击败上官金虹的结尾，每读书至此，我总是不由地想起司马迁的《史记。刺客列传》，士为知己者死，从聂让到郭嵩阳，从鱼肠剑到嵩阳铁剑，一种阳刚而清洁的精神绵延不绝、薪火相承，以激烈的姿态照亮着生死、信任、友谊这样一些亘古的字眼，让我们看到一个又一个活出生命精彩、直立而大写的人。

④ 话题回到文章开头，说起剑客的优雅，我以为这是一种作者的“观心”，众所周知，古龙是一个写作风格非常自我化的作者，他的小说对于自己私生活有着极强的暗示与卷入，比如他常常把自己现实生活中嗜酒好色的作风毫不避讳地安在笔下那些浪子的头上，而《大人物》中的杨凡那矮胖的大头形象则更是他本人形象的真实写照，因此古龙对于剑客的这种刻意优雅化的塑造也就不难理解了，这种优雅其实是古龙自己的人生哲学，即对所热爱事物的虔诚与敬畏，或者说是心怀对美好生活的追求与感激。 在这一点上，古龙常常让人想起同样已经离世的张国荣，后者被世人称为“人戏不分”，而古龙则是“人文不分”，也许古龙那短暂而绚烂的一生本身就是一个充满着诗意、酒色的江湖。在网上读到过一篇追忆古龙生平琐事的《古龙传奇》（非常抱歉我尚无法得悉这篇文章的作者是谁，看内容应该是古龙生前关系很要好的朋友所作），其中有这样一段话： 古龙写稿前，常常像参加隆重的仪式一样，甚至有点像参加祭礼。他会仔细地洗干净双手，换上最轻便、舒适的衣服。然后从容不迫地坐在书桌前，凝神片刻，伸手打开抽屉，拿出来的并不是笔，而是一副精美的修甲工具，把十只指甲修得干净整齐，最后才真正动笔写稿。 在小说里，古龙把自己创作之前的这种虔诚与优雅带给了西门吹雪，为了伸张正义，西门吹雪不远千里要去一个陌生的地方杀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只因为这个叫洪涛的人杀了一位江湖上人人敬重的好人： 他也已斋戒了三天。 因为他正准备去做一件他自己认为是世上最神圣的事。 他要去杀一个人，这个人叫洪涛。 多么惊人的相似，多么一致的巧合，一样地优雅与从容不迫，一样地虔诚而心怀敬畏，古龙看似在西门吹雪，其实未尝不是在写自己，这话适用于《陆小凤传奇》，我以为同时也适用于古龙创作的每一部小说、每一个人物。

后记 “古龙英雄谱”系列至此告一段落，无论如何，完成这样一个“预谋已久”的向自己所喜爱与尊敬的作家、作品致敬的系列写作是件很让人愉快的事情，这个系列的帖子写得很随意，也很个人化，大多是一些无关宏旨的个人读书感受而已，不求有惊人之语，只希望能博得一些同好者的共鸣与讨论，如此足以。 这些文字前后断断续续写了两个多月，30篇文章，10万余字，大致相当于一部《英雄无泪》或《碧血洗银枪》的长度，不由得再一次佩服起古龙，在那个电脑写作尚未盛行的年代，他居然在前后24年的时间里完成了60余部、两千多万字的作品，这是在是个比较罕见地高产。而更重要的是，其间古龙非但没把自己弄得象个苦行僧或写作机器，反而是纵情享受生活，喝酒、写剧本、开公司、旅行、交女朋友……一个都不能少，实在是个天才。也许有些人生下来就注定适合干码字这活的吧，反正我不是这类人。 在电脑上整理了一下这30篇文字，自己比较满意的是《八卦古龙》、《江湖病人》、《寒冬夜行人》、《三少爷的剑》、《多情自古伤离别》这几篇，而《喧哗与骚动》、《相战于江湖》等几篇则有些差强人意，大约都与当时的心境以及自己对古龙小说过于分明的爱憎不无关系吧。不过我对自己的文字素来有敝帚自珍的坏毛病，写完了的东西很少有再回头去修改的，那么不管是好是歹都由它去吧。 重要的是，我写过了，这就已经是最重要的了。

写在《古龙英雄谱》的边上 对于我这样一个有着浓厚古龙情结的人而言，以文字的方式对古龙作品进行自己的解读与梳理是我所能想到最好的纪念与致敬方式，这同时也一直是藏在自己心头的一个小小野心。大学四年曾经有过近于奢侈的大把闲暇光阴，都被不知珍惜地挥霍一空了，毕业后则一直为生计奔波忙碌，生活近于麻木，连坚持多年的日记都中断了，遑论一本正经的写作。年初的时候一狠心，以辞职的方式为自己换回久违了的自由支配时间的权利，也就是在这段时间，一边给几家报纸写点小文章，一边给自己定下了“古龙读书札记”系列的写作计划。 在接下来的几个月时间里，我把时间交给古龙，开始重新温习那些曾经温暖并感动过自己的作品，并尽可能真实地记下自己的点滴阅读感受。如此郑重其事地集中阅读一个作家的作品于我是生平头一遭，重新阅读那些曾经陪伴自己一起成长、带给自己无数快乐与梦想的文字，心头的感受是复杂而难以言表的，那些被时间的刀锋磨灭了的往事在阅读过程中被一一重新打捞上来，并不断地与现实生活交织纠缠在一起，这也许就是时间的重量。就如我在后记里所提到的，当我开始这段对自己往日阅读古龙小说经历的回头一望时，赫然吃惊地发现时间已经过去了十二年，这对刚刚迈入自己生命中第二个本命年的我来说，实在是一个既令人吃惊又叫人感慨的发现。 温习的起点是那本曾被自己无数次提及的《欢乐英雄》，在我的阅读乃至成长经历里，这是一本无可替代、独一无二的作品，这本书对我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它是我的圣经。2003年3月15号晚上，窗外的宁海路上车流喧嚣，我在罗大佑的歌声里开始写下“古龙读书札记”系列的第一篇文字，它是献给《欢乐英雄》的，也是献给所有所有象郭大路与王动一样心中有梦、热爱生活的人们的，所以我在键盘上不假思索地敲下了《追梦人》这样一个标题，“让青春吹动你的长发/让它牵引你的梦”，罗大佑的歌词顺理成章地被我拿来做了题记。 不到4000字的篇幅却花了我整整两天时间，这样的速度估计会让一些出活快的文字工作者嗤之以鼻，其实没什么好奇怪的，只缘身在此山中罢了：越是熟悉的东西，写起来就越是觉得难以下笔、屡屡失语，《追梦人》既是一篇向古龙梦想中的江湖致敬的文字，更是一封写给自己忧伤青春的情书。 这种写作过程中的失语感受后来当我在面对李寻欢、阿飞、傅红雪、谢晓峰、萧十一郎、卜鹰等自己至爱的人物时曾多次遭遇，终于有一天，当我在电脑上敲完《江湖夜雨十年灯》的最后一个字的时候，我对着面无表情的显示器长舒了一口气，我知道自己多年的一个心愿就此了解了，无论这些文字将来会有多少人去阅读又会有多少人会喜爱，但至少于我自己而言，我写过了，这已足够，功德圆满。 在这些阅读札记的写作过程中，我曾无数次地提醒与告诫自己：不要矫情，不要煽情，不要人云亦云，不求一语惊人，因为这些文字不是文学评论，更不是对古龙作品的盖棺论定，它们只属于你自己。这30余篇、近10万字的阅读札记的写作过程是一次愉快而美好的经验，它们是一个生者对逝者的祭奠与怀念，是一个古龙铁杆拥趸对自己偶像的致敬与膜拜，同时也是一个内心敏感的年轻人对自己过往青春岁月的追忆与抚摩。 最初开始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仅仅只是为了了却自己的一个夙愿，希望以文字的方式总结点什么，或是去告别点什么，没有指望会有多少人会注意到它们，更没想过变成铅字、结集出书的事情，后来在六哥热情与无私襄助下终于促成了此书的出版，这些自己“蓄谋已久”的文字能结集出书于我是一个莫大安慰，这至少表明自己这些文字不是完全毫无价值的，因此，我要向六哥以及所有关注与谬爱着这些文字的朋友真诚地表示自己的谢意，谢谢你们。 2003年10月18日，夜于宁海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