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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月先生的本名,叫做苏杳,不过后者除了我这样的考据狂人,几乎无人知道。至连我这个立传者也觉得,“苏杳”这两个字太清浅太文雅太拗口,远远比不上“风月先生”这四个字琅琅上口而又——引人无限遐思。
风月先生出生在康平郡的小城眉山,至于具体出生年月,早已无据可考,我只能说大约在梦华朝天狩年间,也就是空桑历6650年左右。他出生那一天对他的父亲来说,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那个风流侯爷一生中跟不同的女人享受了不下二十次得子之乐,久而久之这“乐”也就乐得麻木了。当这个儿子的出生消息传来时,那个父亲正和他的一帮狐朋狗友喝得迷迷糊糊,开口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哪个夫人生的?”
尽管没有得到父亲的重视,那个后来取名叫做苏杳的孩子还是度过了一个衣食无忧的童年。当他迷上画画的时候,他甚至可以把康平郡最出名的画师请到家里做老师。不过那个画师很快就离开了他家,有人传言是因为侯爷府里的肮脏混乱吓坏了他,实际上是因为他无法教给苏杳任何东西,尽管在苏杳死后他亲口极力否认了这一点。
“那个孩子是个恶棍,我从他小时候就看出来了。”后来迁居到九嶷郡的青族老画师坐在自己家的门槛上,对议论着风月先生死讯的邻居们骄傲地说,“所以我就走啦,他们出多高的酬金我也不留——我那个时候就猜到那孩子有这一天,喀喇——”说着他的手做了一个向下切的姿势。
2013年09月02日 11点09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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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杳上午前来拜谒纪群,此刻却已是午后,阳光把大街上铺的石板晒得滚烫,直要把他的鞋底融化一般。偏偏他腹中空虚,心中又落寞,走着走着眼前一黑,虽然及时扶住了身边的墙壁,却也吓出了一身冷汗。
接下来几天,这个原本兴冲冲一头扎进帝都的年轻人如同没头苍蝇,四处碰壁。最好的一次,也只是有人答应来年“春选”查举官员时,帮他引荐一个职位。然而现在只是仲夏,距离春选还有大半年的时间。
这空余的大半年,当然最好就是跻身到帝都各个名流贵族的宴席里去,四处交接,广结人脉。可是苏杳回到客栈数一数自己的钱袋,怕是还不够在帝都盘桓上六个月,更别提挤进那些出手阔绰的显贵圈子里去。想起自己满怀壮志离开家乡的情形,父兄的嘲笑母亲的叮嘱言犹在耳,苏杳更是拉不下脸皮跑回家去,甚至不敢托人回家要钱。
等到他把唯一的仆人也辞退之后,苏杳再顾不得自己的贵族身份,搬出了一直栖身的客栈,在隐藏于琼楼华宇之后的贫民窟里租了间屋子。不过他的骄傲依旧存在,尽管每天要亲手洗衣,他还是保持着刚到帝都的白衣折扇的打扮,只是走过那些泼满了脏水的肮脏街道时要小心地把衣服下摆全都掖进腰带里,至于裤脚,那是不用担心的,再多的泥点也可以被雪白的长衫遮盖了去。
尽管如此,他的钱袋还是一天天地干瘪下去,看上去根本无法熬到第二年的春天。他不屑于亲自到两条街外的井里去打水,不屑于和卖菜的小贩们讨价还价,也不屑于听从邻居的劝告,到街市上摆个摊子为人画像。虽然落魄,苏杳毕竟是一个贵族,做这些下贱的事情会比每天喝粥还要难受。他偶尔也会应邀参加一些上流社会的聚会,可是他天性不会讨好旁人,也厚不起脸皮借账,因此最多混一个酒足饭饱,平常的生活还是毫无改善。
有几次在宴会上他看见了青薰夫人,明眸皓齿光艳照人,身边总是簇拥着想要讨到便宜的王孙公子。每当这个时候苏杳总是默默地转身走开,可他略带着失望甚至愤怒的神色逃不过青薰夫人的眼光。他那身白衫也越洗越旧了呢,青薰夫人看着年轻人的背影,嘴角有轻微的笑意。
有一天,一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小丫头悄悄在苏杳手里塞了包什么东西,然后娇笑着跑了开去。苏杳打开那个精心绣织的荷包,发现里面是几枚金铢。
过了几天,又发生了同样的事情。当苏杳一把抓住小丫头问她是谁时,小丫头只是笑嘻嘻地说:“你以后就知道啦。”
苏杳没有用那些金铢。尽管天气越来越冷了,他也始终没有拿出一个金铢为自己添件棉袄,只是在冷得熬不住的时候,到街口的小酒馆里打上一葫芦掺了水的烧酒。他知道有人在暗中观察着他,如果他偏不用那人给的钱财,那人就迟早会现身。苏杳讨厌现在这种被窥视的感觉。
2013年09月02日 11点09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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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都下第一场雪的时候,苏杳收到纪群的请柬,邀他去半山亭赏雪吟诗。苏杳知道那个半山亭正当垭口,自己没有狐裘保暖,只怕真会生生冻死在那里,当下也不理会,只顾关紧了门窗缩在炭盆前烤火,想到郁闷之处,便将葫芦里最后一口酒灌下肚去。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沉底的酒酒劲更大,没过多久苏杳便觉得头痛欲裂。他恍恍惚惚抬起头,看见窗外有个人影,便站起身想去开门。谁知刚迈出一步,他就一头栽在地上,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过来的时候,苏杳发现有人在掐他的人中,长长的指甲掐得他生疼,只怕都皮破血流。于是苏杳气愤地“唉”了一声,睁开了眼睛。
“醒了就好,还怕他真给炭气闷死了呢。”一个清脆的声音在一旁叫道。
“可是有些中了炭气的人虽然不会死,却成了白痴。”身边另一个声音道。
“他离白痴本来就不远,要不怎么穷得叮当响,也不肯用夫人给的钱?”一张娇俏的脸蓦地出现在苏杳的视线里,小嘴开开合合,正是平日塞给他金铢的小丫头。见苏杳皱起眉头,显然对方才听到的对话不满,小丫头叉了腰道:“怎么,不服气?你要不是白痴怎么会不知道烧炭火的时候要留着窗缝透气呀?都有力气生气了,怎么还赖着不起来,看把我们夫人的衣裳都压皱了!”
苏杳一听,方才明白自己所躺之处为何如此柔软温热,惊得一个打挺就坐了起来,倒把一直抱着他的青薰夫人吓了一跳。回头看着青薰夫人低头整理衣摆的样子,苏杳的脸腾地红到了脖子根,结结巴巴地道:“夫人……怎么……到了这里……”
“我见公子没有去参加赏雪诗会,就过来看看……”青薰夫人柔婉地道,“公子没事吧?”
“真是惭愧。”冷风从大开的窗户灌进来,苏杳轻轻抖了抖,看着自己简陋的住处,“这个地方真是玷污了夫人……”
青薰夫人埋着头不说话,苏杳求救一般望了望站在门口的小丫头,对方却只是似笑非笑地撇了撇嘴。于是苏杳只好手足无措地又唤了一声:“夫人……”
青薰夫人抬起头,苏杳惊讶地发现她已是泪流满面,正要询问,青薰夫人已开口道:“公子生活清贫如斯,却依然不肯动用我的馈赠,一方面固然是公子德行高尚,另一方面,恐怕公子是瞧不起我吧。”
“不……”苏杳正要分辩,却冷不防连连打了几个喷嚏,眼泪鼻涕齐流,狼狈不堪。
“公子若不嫌弃,我就另外为你安排个住处吧。你若是冻出病来,我看着也……”青薰夫人说到这里,伸手握住了苏杳冰冷的手,吩咐道,“晓菡,备车。”
就这样,苏杳糊里糊涂地跟着青薰夫人到了她的宅第。说是病得有些糊涂,其实是托词,实际上苏杳的眼睛每当看到青薰夫人时都会发出光来,那个美丽而又放荡的女人,其实应该算是苏杳公子的初恋。如果没有这个女人,纯净得白纸一样的苏杳就成不了我们这篇传记的主人公。
他疯狂地爱上了那个女人。初尝□□滋味的少年抛却了一切礼法和道德,只想着每天和那个大他十几岁的青薰夫人厮混在一起。他对她的爱里掺杂着对救命之恩知遇之恩的感激,恨不能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献给她。哪怕他知道青薰夫人在帝都的名声并不好,除了自己还有其他的入幕之宾,也丝毫影响不了他狂热的爱。
只有侍女晓菡有时候会忧心忡忡地看着这沉溺在爱河中的年轻人,看着他为了青薰夫人写下一首首赞美的诗歌,甚至重新拾起他久违的画笔。他充满爱意地为青薰夫人画下了一幅肖像,卖弄着自己的技法,刻意地美化了她,想要讨得她的欢心。当他将这副卷轴在青薰夫人面前慢慢展开时,他温柔缠绵的语言让她满心欢喜:“看吧,这世上最美丽的女神。当千百年后人们看到它,就会相信创造神真的有过这样无以伦比的杰作。”
可是当卷轴完全展开后,怔怔盯着画像的青薰夫人忽然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她捂住眼睛转过身去,大声地请求苏杳把那幅画拿开。当苏杳慌忙把画卷扔出屋外,极度温存地想要安抚她时,他发现青薰夫人浑身颤抖,眼里充满了泪水。
“为什么把我画成那样?我在你心目中就是那个样子吗?”她可怜巴巴地问。
苏杳想起了当年父亲看到他的画时的反应,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看来完美无缺的画像在本人眼中会如此可怕。直到很久以后,他为晓菡也画了一幅肖像,晓菡才告诉了他真实的感受:他的画里,不仅分毫不差地画出了每个人的身体,还毫无保留地画出了他们的灵魂。尽管作为画师的苏杳自己也看不出这一点,可那些作为模特的本人却清楚地感觉出来。最可怕的不是被别人看清楚身体的每个瑕疵,而是被人彻底地洞穿了灵魂——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秘密,深深地埋藏在心底不欲为人所知,因此当他们看到自己如此毫无遮掩地被别人的目光洞悉,那种失去了一切遮掩的不安全感就会令人恐惧不安。
“你画画的时候,你的手就变成了神的手。”最后,晓菡对茫然的苏杳说。
2013年09月02日 11点09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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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面对暴发户一样的苏杳,权贵们鄙视他,却又贪恋他的画;平民们鄙视他,却又对他的嚣张姿态束手无策。只有一个人一向自诩正直却又手握权柄,于是治理帝都颓废淫邪之风的重任就落在了他身上,他就是苏杳的死敌——镇国公裕翔。
这些年来裕翔始终冷眼旁观着苏杳的境况,津津有味地欣赏着他在泥沼中徒劳的挣扎。可是苏杳突然不再做出千奇百怪的挣扎动作了,他认命地停止了一切往上爬的举动,舒舒服服地躺在泥沼里,心甘情愿甚至得意洋洋地同流合污了,这就让裕翔这个旁观者先是失望,继而愤怒起来。你不是活得太好了么,我就让你看清楚自己究竟是个什么身份!
于是裕翔派人将苏杳再一次抓进了监狱。什么罪?太简单了——诲淫诲盗,道德沦丧,败坏社会风气。这些虽然不是什么大罪,但证据实在太确凿,对没有什么势力靠山的苏杳也够喝一壶的了。幸亏苏杳早就对坐牢有了丰富的实践经验,他前脚才进牢门,后脚晓菡就分果子一般给每一个牢头都塞了一封沉甸甸的银锭。晓菡一边分,苏杳还在一旁解释:兄弟以后肯定有的是机会进来,每次都不会忘了大哥们的好处,还望多多照顾啦。
私下里得了丰厚的贿赂,牢头们对苏杳都客气得很。虽然上头有裕翔压着,但虚与委蛇阳奉阴违对牢头们实在是拿手好戏,因此该打的板子该关的禁闭一样不少,但都是表面文章,苏杳倒没吃什么苦头。说来说去,有钱能使鬼推磨,苏杳的胆气越发壮起来。裕翔你不是扬言每年都把我弄进来关十天半个月吗,好啊,风月先生我就当是到监牢里度假来啦,每天吃了睡睡了吃,还不用面对那些龌龊主顾,我舒服着呢。
这样猫抓老鼠的把戏玩了几年,苏杳和帝都监狱里的牢头们都成了哥们,坐牢的时候常常和他们混在一起喝酒赌钱,当然买酒的输钱的都是苏杳。此刻的苏杳早已看不出原先的贵族模样,穿着件满是酒渍的长袍,眼睛红红地盯着骰子,时不时骂上一句粗口。加上偶尔还会啪地一声张开题了名字的白纸扇,跷着比左腿短了两寸的右腿,世人眼中的风月先生活脱脱就是个无赖文人的形象了。
2013年09月02日 11点09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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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华朝延佑五年,苏杳在监牢里认识了冰族人旭明。由于再不能享受贵族的单间待遇,苏杳常常被和一些同样犯了轻罪的囚犯们关在一起,旭明就是他曾经的牢友之一。
旭明见苏杳身材干瘦,腿脚不便,平日里常常对他多有照顾,让苏杳心生感激。一来二去,两人竟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当苏杳得知旭明不过是因为和一个空桑贵族小姐相恋而被对方父母设计陷害时,当下拍着胸膛保证让他们两人终成眷属。
冰族是被空桑人从云荒大陆驱赶到海上流浪的民族,数千年来两族的仇恨世代累积,当权的空桑人一直将冰族人役为贱民,两族偶有通婚,空桑一方必视为奇耻大辱。因此当旭明的恋人落音小姐前来探监时,哭着说父母极重名誉,宁可她死了,也不让她嫁给一个冰族人。
“你的父母既然如此死要面子,我这里倒有一个以毒攻毒的歪法子,只不知你敢不敢用。”苏杳看着落音小姐和旭明抱头痛哭,在一旁冷悠悠地道。
“我连死都不怕,还有什么不敢的?”落音小姐恨恨地白了一眼苏杳。
苏杳一听,叉着腿坐在地上拍掌大笑:“好好好,你不要性命,我不要脸面,这世上还有什么做不成的呢?”当下附耳过去,对落音和旭明说了一番话。
“呀……”落音小姐一听,当即面红耳赤,连脖子都红了,“这……这……”
“你不答应也没关系,我还没得往自己身上揽是非呢。”苏杳说着,跷着腿躺到草铺上,再不理睬他们。
落音和旭明对望了半天,终于狠下心道:“行,就照你说的办。”
没过多久,刑满开释的旭明抱着一个画轴敲响了落音家的大门。落音的父母有心赶他走,又听他扬言手中握有极重要的把柄,不得不黑着脸把旭明让进来密谈。当旭明展开手中的画轴时,落音的父母当场气得变了脸色——那画上竟是一幅活色生香的春宫图,交缠在一起的乃是一个空桑女子和一个冰族男子,只是两个人的脸都是一片空白,尚未着墨。而旭明接下来的话更是把老两口几乎当场气死:“你们若是不肯将落音嫁给我,这画上的女子就会变成她的模样,在世上到处流传。不知是将她嫁给我丢脸呢,还是把这些画儿流传出去丢脸呢?”
“你,你,你这个无赖!”落音的母亲气急之下,一头就朝旭明撞了过去,却被丈夫拦腰抱住。
“你把我撞死也没用,天下那么多认识落音小姐的人,你总不能全都撞死了吧?”旭明嘻嘻哈哈地笑道。
面对一脸惫懒之相的旭明,老两口终于颓丧地败下阵来,真是不怕不要命的,只怕不要脸的。思前想后了半晌,老两口叹着气把女儿叫了来,遮着脸一叠声地叫这个伤风败俗败坏门风的丫头快滚,他们只当这个女儿死了。落音小姐含着泪给父母磕了三个头,跟着旭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家门。
等到事后清醒过来,落音的父母终于想起来去追查那个画画之人,自然很容易就查到了苏杳头上。虽然苏杳对这件事抵死不认,痛恨交加的老两口还是找人狠狠揍了苏杳一顿。
苏杳鼻青脸肿地回到家,尚未进房已然哈哈大笑起来,笑着笑着竟笑出了眼泪,口中连呼“痛快”。晓菡心疼地嗔怪他莫不是疯了,苏杳已握着她的手笑道:“时至今日,我才知道自己也是有点用处的。”
2013年09月02日 11点09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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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战争时期的破坏,整个帝都几乎还保持着空桑鼎盛时期的模样,只是金发蓝眸的冰族人取代了空桑人在街上穿梭。苏杳走着走着,忽然停下来抚着胸口喘气,让旭明关切地询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苏杳便望着前方高耸入云的伽蓝白塔说:“只是看到这座塔,想起了一点往事。”
苏杳的这点往事,旭明以前和他在牢房中聊天时就已经知晓。那个时候少不更事的苏杳指着这座建筑感叹空桑星尊帝建此劳民伤财之物,为什么统治却没被推翻?因为这句平素盘桓于心却不敢宣之于口的话,他从云端的贵族身份跌落在泥坑里,而如今,空桑的统治果然应声而倒,为什么曾被它踩在最下层的苏杳却又如此惨伤?
两个人站在路上正各自出神,冷不防一辆马车疾驰而来,车夫眼见奔马要撞上两人,连忙拼死勒住马匹,生生拉得马车顿在原地。受了颠簸的车中人惊叫一声,掀开车帘朝车夫骂道:“你怎么驾的车?要是吓坏了本夫人,看你怎么给巫彭大人交待!”
“你们两个挺什么尸呢?瞎了眼睛没看见这是谁家的马车?”车夫恨恨地侧头瞪着身穿官袍的旭明,毫无忌惮地恶骂了两句,见旭明只是拉着苏杳站到道边去并不吭声,满腔怒火便又倒灌回车厢里去,不清不楚地骂道,“猖狂什么呢,不就是卖肉的娼妇,还敢自称什么‘夫人’!”说着一甩马鞭,呼喝着马儿继续跑了下去。
“这是‘十巫’中掌管军队的巫彭大人家的马车,以后看到了一定要及早回避。”旭明向苏杳耐心地解释着,却见苏杳仍旧一副呆呆的表情注视着马车消失的方向,不禁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先生怎么了?”
“青薰夫人。”好半天,苏杳才仿佛把梗在胸中的那口气缓缓吐了出来,“也是,她原本就是青族人。”
看着苏杳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子,旭明竟有些同情。青族人虽然投降了冰族,并帮冰族统一了整个云荒大陆,但是不可否认,冰族人对这个屈膝的部族隐隐含着鄙视。这个 青薰夫人虽然比苏杳还大上许多,但一向驻颜有术,风姿撩人,看上去不过三十许人,难怪一向好色的巫彭大人动了心思,包养作情妇。这件事在如今的帝都并不算秘密,只是苏杳从前为这个女人吃够了苦头,如今君自落魄,妾自逍遥,就算苏杳再没了当日的痴情,只怕心里也不好受。
“走吧,前面有人在等你呢。”旭明不由分说,引着苏杳再度往前走去。
穿过宣得街,走过益阳坊,苏杳猛地停住了脚步,老态龙钟地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睛。没错,他的眼睛并没有欺骗他,那座座落在街边白墙黑瓦的院子,正是他被火焚毁的住宅!
“进去看看吧。”旭明推开了院门,引着有些出神的苏杳走了进去,霎时间,无数的人从房内涌了出来,把手中的花瓣洒在苏杳身上,大声地欢呼起来。
“这……这是……”苏杳似乎被那些纷纷扬扬的花瓣洒得晕了,嗫嚅了半晌也没有说出完整的句子来。
“他们和我一样,都是被先生所救的冰族人。”旭明笑着解释道,“如今大家一起出钱出力恢复了先生的旧宅,只当是回报先生救命之恩。”
“我们不仅帮先生修好房子,还选你作这益阳坊的坊官,今后大家就一起住在益阳坊啦!”有人大声地叫道,引来一片欢笑和赞同。这些穷苦出身的冰族人原本无家可归,这番沾了自家军队的光,都得以在帝都内建宅安居,无不欢喜雀跃,只当苏杳也会被他们的真诚的感激所打动。所以当苏杳忽然大哭起来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手足无措、目瞪口呆。
苏杳原本只是默默流泪,继而哽咽出声,到了最后竟号啕大哭。旭明等人慌忙围拢过来,却不知从何处宽解,等了半天,苏杳终于渐渐收了泪,对周围面面相觑的众人道:“宅子能回来,家却回不来了。”
2013年09月02日 12点09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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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杳果然从旭明家搬回了益阳坊的旧址,也果然当仁不让地做了益阳坊的坊官。四十多年来,他终于得到了一个吃皇粮的官位,手下也有了两个耀武扬威的差役,可是这一切都来得太晚,也太过讽刺。
冰族政权同意苏杳担任坊官自也有他们的打算。空桑五族虽然在大屠杀中基本被消灭,但帝都中还混居着不少中州人、西荒人、西洋人和青族人,他们亲眼目睹过冰族对空桑人的铁腕手段,难免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因此让一个颟顸的卑怯的空桑遗民做坊官也可以起到安抚人心的作用。
此时的苏杳再不必靠画笔维持生计。他拒绝了媒婆的说亲,独自住在他空荡荡的宅子里,偶尔一瘸一拐地带着两个差役在益阳坊里转上两圈。那两个差役知道他以前不过是个画春宫的,人又畏缩易惊,心里老大瞧不起,也不把他当个长官,常常溜出去喝酒赌钱,苏杳也不管不问。
做坊官虽然有俸银可拿,事情也轻闲,但也有一点不好——每当帝都处决罪犯时,坊官们都必须亲临刑场,以便回去之后向坊民们宣讲奉公守法的道理。苏杳胆子小,每次都装病在家不肯去,却每次都被两个手下好说歹说强拉起来,硬架到刑场外去应卯。 不过人虽然抖抖嗦嗦地站在那里,苏杳却固执地不肯睁开眼睛,说是自己见了血就会犯晕。
这一次处决的从各地搜捕来的空桑余孽。苏杳虽然闭着眼睛不看,但“空桑”两个字听在耳中就足以让他心脏跳得无法承受。特别是有人大声喊了一句“苏杳!”更是将他惊得忘了自己的防御方法,下意识地睁开眼应了一声。
“苏杳,果然是你,你居然投降了冰夷!”等待处决的犯人中,一个满身血污蓬头垢面的老者厉声叫道,“你这个空桑的叛徒,出卖祖宗的混蛋,你为什么不去死,为什么不去死!”
“闭嘴,老东西!”一旁的冰族士兵走上去,一脚踹在老者的脸上,踢得他满口是血滚倒在地。下一刻,刽子手走过去拎起那老者的衣领,拖到断头台前,鬼头刀一挥,一蓬血就喷泉一般洒得老远。
“啊!”苏杳惨叫一声,倒仿佛挨了这一刀的是自己一般,直挺挺地就朝后倒了下去。他听见自己的后脑勺在石板地上清脆的碰撞声,也听见手下两个差役幸灾乐祸般的惊呼声,可他只是死死地揪住自己胸口的衣服,喃喃地回答着前户部侍郎纪群临死的责问:“我为什么不去死?因为祖宗早就不要我了,空桑也只要我……为他们画春宫……哈哈哈哈!”他蓦地大笑起来,在刑场上滚滚而落的人头映衬下更加诡异疯狂,以至于监斩官不耐烦地吩咐他的两个手下将半疯半癫的苏杳送回了家,从此以后也特许他不再参与类似的场合。
说来也怪,回到自己的家院后,苏杳这番臆症很快就痊愈了,他照旧每天一瘸一拐地在坊内转悠一圈,算是没有白拿坊官的俸禄,却又常常被突然的响动惊得面无人色,像一只被吓破了胆的兔子。例行公事的巡视完成后,他就躲进自己家里闭门不出,几乎隔绝了与外界的一切往来。没有人知道他在家里做什么,但好在益阳坊里的居民大多受过苏杳的恩惠,见他好静,也没有什么人去打扰他。
冰族沧流历三年六月,苏杳手下的差役抓来了一个空桑乞丐。按照十巫定下的律法,除非可以证明自己是青族,其余空桑人面貌的流民一律处死。苏杳手下的两个差役原本想将这个乞丐直接送到化人场去,却嫌他又脏又病,只怕自己会被传染,就甩手把他锁在益阳坊的一处废屋子里,撺掇着苏杳自己去定夺。
2013年09月02日 12点09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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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那个乞丐是空桑人,苏杳果然得得地跑过去看。他捂着鼻子拂开那乞丐脸上的乱发,忽然呆了一呆。眼看那乞丐要开口,他立时伸出手指竖在唇边,随即小心地走到门口东张西望了一会,再紧紧地关上了废屋的门。
“既然怕成这样,干脆把我交给冰夷官府,也不用在这里惺惺作态!”见苏杳体如筛糠,那个蓬头垢面的乞丐从鼻子里冷笑了一声,大喇喇地靠坐在墙脚,翻着白眼望向苏杳。
“想不到公爷也沦落至此了……”苏杳看着面前潦倒至极的镇国公裕翔,低低地叹了口气。
“对啊,所以你的机会到了。”裕翔咧开嘴笑起来,露出一口残缺不全的牙齿,“我打断过你的腿,把你抓进监狱,又赶你去做苦力,你不是恨我入骨吗?现在好了,我这个公爷沦落至此了,你赶紧把我送到官府向你的新主子讨好去吧!”
“你在这里等着,我很快回来。”苏杳没有理会裕翔的话,走到屋外去,上了锁。
裕翔只是冷笑,逃了这么久,终究还是逃不脱被冰族人杀掉的结果。也罢,他在心里叹了一声,自己也算享尽了荣华富贵,与其像现在这样疲于奔命,不如一死了之。
然而就当裕翔满怀视死如归之念时,苏杳回来了。他带来了食物、衣服、银锭,还有一张重逾性命的沧流帝国居民名牒。
“你这是什么意思?”裕翔冷淡地问。
“这张名牒可以让你成为合法的青族人,你到九嶷郡去吧。”苏杳放下手里的东西,就打算离开。
“回来!”裕翔虽然落魄,到底是国公出身,这一声倒把我们的良民苏杳吓了一跳。他转过身,满眼困惑地看着裕翔,竟有些可怜巴巴的感觉。
“你让我用‘苏杳’这个名字?”裕翔挥了挥手里的名牒,心里已经明白苏杳将他的名牒给了自己。
“名牒很难弄到的。”苏杳看着裕翔异样的目光,忽然涨红了脸,艰难地说,“我知道国公爷瞧不起这个名字,不过我以前画春宫用的都是‘风月先生’的落款,现在冰族人也都叫我风月先生,所以……所以‘苏杳’这个名字,还是清白的,也没几个人知道……”他越说声音越低,到后来就仿佛被人卡住了脖子,哽咽得几乎喘不上气来。
2013年09月02日 12点09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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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说……以后你怎么办?”裕翔一向对苏杳轻贱惯了,就算此刻知道苏杳羞愤交加,也开不了口道歉。
“过些日子,我就说自己丢了。”苏杳见裕翔想要说什么,连忙道,“公爷不用感谢我,谁让我也是空桑人呢?”
“以前竟是我看错你了……”裕翔
捏
着苏杳送的救命名牒,有些不好意思。
“若是梦华朝时我一直是贵族,只怕也是和公爷一样的恩怨分明。”苏杳苦笑了一下,“只是现在空桑人都快绝种了,以前的事又算得了什么?”
“唉……”裕翔叹了口气,忽然闷闷地道,“你有没有办法救救青薰夫人,她偷了巫彭的令牌从死囚牢里放我出来,只怕瞒不过去……”
青薰夫人。这四个字如同闪电,刹那劈开了苏杳的心脏。原来是她冒着生命危险将裕翔放了出来,看来不管当初是爱是恨,裕翔这个人始终占据着她心底的位置。那么苏杳呢,除了初见时一时兴起的玩弄,这个名字早该被她遗忘了吧,否则那天她从马车里探出身来,明明目光从苏杳身上掠过,却早已是一片漠然。
“我也没想到,她过去那么荒唐,现在居然有这样的勇气……早知道,我当年就不该那样羞辱责骂她……”裕翔忍不住再度感叹,知道这些话此刻不说,今后将再也没有机会。他可以想象他今后将怎样顶着苏杳的名字,隐居在九嶷郡的偏僻村庄,一辈子生活在昔日的追忆之中。
可是苏杳已经不再听下去了。他神思恍惚地打开废屋的门走了出去,艰难的脚步看上去比平时还要颠簸。
2013年09月02日 12点09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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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旭明找到苏杳的时候,他正像垃圾一样被巫彭府上的家丁们扔到街角去。旭明看着苏杳脸上被打得青红紫绿的颜色,倒像是他不小心把平时画画的颜料抹在了脸上,不由又好气又好笑:“好好的怎么跑到巫彭大人家门口去胡闹?”
“我没有胡闹,我只是想打听青薰夫人的下落……”苏杳呆呆地回答。
“那个女人就忘了她吧。”旭明只当苏杳又发了花痴臆症,无可奈何地想拉他起来,“去我家坐会儿,落音做了好菜呢。”
“我就在这儿,能看到她平安也好。”苏杳避开了旭明的搀扶,抱着肩膀坐在墙脚不肯动。
旭明知道苏杳看似畏缩软弱,一旦打定了主意却必定百折不回,当下也有些赌气,撒手回家去。傍晚和妻子落音说起这事,夫妻两人却又渐渐对苏杳担心起来。扒了半碗饭,旭明猛地放下碗筷,嘴里说了句:“我还是去看看他。”就披衣服出了门。
一路走到苏杳白日里蹲坐的那个墙脚,却已是空荡荡的没有半个人影。旭明只当他终是回家去了,放心地呼口气,转身却一头撞见一人,却是一个在街上浪荡的混混。
“你是来找刚才那个人的吗?”混混试探着问旭明。
“不错。大哥可曾见他去哪里了?”旭明放下身段,关切地问道。
“他原本一直坐在这里,可是两个时辰前不知巫彭大人府上的家丁跟他说了什么,他就大叫着跑了——跑去的方向,就是城外的乱葬岗。”
“多谢大哥!”旭明匆匆往混混伸出的手里塞了一枚银锭,拔腿就往城外跑,终于赶在城门关闭之前跑到了伽蓝帝都外的乱葬岗。
伽蓝帝都四面临湖,城内的居民死后都葬在东北方的九嶷山脉之中,只有无人收埋的乞丐和囚犯才会被抛尸到乱葬岗去。说是乱葬岗,其实是城外一片荒凉的滩涂,每到镜湖涨潮之时就会被淹没。
旭明到达的时候正是黄昏,太阳已经全部隐没在天边的镜湖里,西方天空只余下浅淡的光芒照耀着大地。他小心地踩着脚下稀松烂软的淤泥,拨开胡乱生长的芦苇和蒿草,开始在越来越浓重的暮色中搜寻苏杳的身影。
为了避免引起麻烦,旭明不敢开口呼唤,只能耐心地一点点在荒滩上搜罗过去。忽然,一阵歇斯底里的哀嚎从远处响起,让旭明遍体生寒——那是苏杳从没发出过的恐怖叫声。
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叫声传来的方向奔去,终于,旭明在一处几欲将人陷入的泥潭附近发现了苏杳。此刻的苏杳跪坐在淤泥里,双手抱着头,正仰天号哭。
“先生,怎么了?你冷静些!”旭明慌张地一把拉住苏杳撕扯头发的手,迫使他能够正眼看到自己。
“冷静,你要我怎么冷静,你们这些凶手!”苏杳发狂般地推开旭明,又哭又笑地叫道。
2013年09月02日 12点09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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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流历六年,苏杳的好友旭明落音夫妇离开了伽蓝帝都,迁往西荒屯垦新城。他们的离开,是帝都开始肃清空桑血统的结果,从此自帝都到外郡的各级官员,都必须由血统纯正、与空桑遗民无任何姻亲关系的冰族人充当。旭明因为妻子落音的关系,只能放弃帝都的职位,自请到荒凉的西荒去,为沧流帝国开辟良田。
旭明夫妇临走时,竭力规劝苏杳同他们一起离开,否则以苏杳尴尬的身份,留在帝都是相当危险的事情。可是苏杳断然拒绝了他们的一再要求,他指着自己满头花白的头发说:“我年纪大了,实在不想东奔西跑了。”若是旭明再劝,苏杳就半真半假地说:“我就守着这老宅子啦,要不万一晓菡和孩子们回来了,他们就再也找不到我了。你们好好过日子,等我死了以后,这座宅子里的一切都送给你们,希望你们珍惜。”旭明见他固执如斯,也就不好再勉强,至于苏杳的宅子里藏了什么珍奇的玩意,旭明没有问,苏杳也没有说。
旭明夫妇走后,苏杳更加地深居简出,偶尔出门,都是为了买一些食物和绘画颜料。人们能看到他的最后几年,风月先生衰老了许多,似乎他的精神和活力都在一日一日被加速抽干。他瘦得厉害,也跛得厉害,成天关门躲在自己的小院里不知干些什么。有好奇的孩子偷偷把耳朵贴在他家的墙根,却听不到任何动静,也从没见过任何人与他往来。渐渐地,大家都遗忘了这个幽灵一般的家伙,他的坊官职位估计也是那个时候丢的,不过苏杳已经毫不在意了。也许,他预感到了自己生命的终结。
2013年09月02日 12点09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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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流历十年三月,就在帝都准备大庆沧流帝国十周年之际,有人公然在息风郡向巡视的巫礼大人行刺,幸而只刺伤了巫礼大人的胳膊。刺客当场被擒,一番侦缉之下发现刺客团伙是一小撮持有青族名牒的空桑遗民。这件事引起了十巫的高度重视,他们一方面下令搜捕刺客余党,一方面严查管理名牒的户部官员,却始终没有查清那些非法的名牒是如何流传出去。
主审官员一筹莫展之际,忽然有人给他提到了十多年前有人伪造路凭帮助冰族苦力逃离帝都的往事,让主审官心头一亮。再派人一寻访,那个当初伪造路凭的空桑人现在还住在帝都的益阳坊里,就算此番伪造名牒之事非他所为,从他那里说不定也能找出些线索来。
于是,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清晨,大队的捕快皂隶拍响了位于益阳坊的那座寂静小院院门。在坊民惊讶的围观中,过了很久,苏杳才慢吞吞地过来开了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面前的局势,当即有人叫道:“奉命搜查,不得阻拦!”随后数十个精干捕快就冲进了苏杳的屋子。
“你们这是干什么?”苏杳手足无措地张望着冲进家门的官差,恼怒地质问。
“他们想知道风月先生你有没有给空桑余孽伪造名牒。”一个给官差们带路的益阳坊坊民回答。
苏杳看着那个对官差们点头哈腰的坊民,记得他也是自己昔日曾经救过的冰族苦力之一,只是这些年来早已富态了许多。苏杳的心中蓦地生起一种悲凉来,让他再也抑制不住身体的颤抖,好半天才冷笑着说了一句:“你们——不配说这样的话。”
“大人,你快来看!”有人在屋内冲亲自前来的主审官员叫嚷,随即众人都听到了一阵吱吱嘎嘎的声音——那是捕快们撬开了镶嵌在地板上的地窖活门。
主审官员压抑着满心的兴奋大步走进了地窖,忽然停住脚步,张大了眼睛。他中邪一般和身边呆若木鸡的手下愣了很久,才清醒过来连声大叫:“快去禀告十巫大人!”
一个捕快立时翻身上马,冲开人群向十巫办公的伽蓝白塔冲去,霎时就消失了踪影。在围观众人议论纷纷的猜测里,苏杳挣了挣押住他胳膊的铁钳般的手,侧开头在地上吐出了一口殷红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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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多久,大队的官兵赶来,将益阳坊的居民全部赶到了坊外。紧接着,十辆金壁辉煌的大车依次驶进了益阳坊,停留在苏杳院外的道路上。掌握着沧流帝国最高世俗权力的十巫们走下了马车,走进了苏杳的小院,而这座宅子的主人却已经被关进了帝都的监狱。
“把那东西拿出来吧。”十巫之首的巫咸命令道。
十几个身强力壮的官兵奉命进入了苏杳的地窖,抬脚踹开那些磕磕绊绊的颜料盒和画笔架,如同拖曳一条巨大的蟒蛇一般将苏杳的秘密展示在帝国的最高统治者面前——那是一卷无比巨大的画布。
有人走上去,找到画布的头部,将之伸展开来,原本还觉得十巫此举太过大惊小怪的众人立时屏住了呼吸——薄如蝉翼却又细密紧致的画布上,画着真人大小的各色人物,而他们身后栩栩如生的背景,正是伽蓝帝都。
真的是伽蓝帝都,而且是空桑梦华王朝全盛之日时的伽蓝帝都。那仿佛随风荡漾的,是碧波浩淼的镜湖水;那高耸入云洁白神圣的,是帝都的中心白塔;那人头攒动熙来攘往的,是城内最繁华热闹的朱雀大街;而那隐藏在浓密树荫之下,是益阳坊,还有看客们现在正盘踞的苏杳的小院……一时间,是人进入了画中,还是画面变成了现实,每个人都有了一时的眩晕。
但有一点是毫无疑问的,这幅巨大的画布上的一切都是按照一比一的比例绘制,每一扇窗户、每一棵树木,都按照伽蓝帝都的实际情况精心描绘,真实得让人目瞪口呆。因此每个人都相信,如果将这幅画布全部展开来,它就能够将帝都全部覆盖。世上从来没有人画出过如此辉煌伟大的图画,因为没有凡人能具有如此展现一切的力量,能将万物的细节延伸到极致的,只能是神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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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让十巫在惊叹之外感到愤怒的是,苏杳在这幅帝都图卷上不仅描绘了冰族人、中州人、西洋人,甚至还画了数量众多的空桑人。各个种族的人们一起混杂在帝都的楼宇街道中,一起在城楼驻守,一起在酒馆聚会,一起在街头嬉戏,甚至在神圣的白塔中,既有空桑贵族在祈祷,也有冰族十巫在商谈。这种荒谬的场景是这幅栩栩如生的画作中最大的不真实,却又诡异地和谐,仿佛它们曾经真实地存在过,或者将来必定会存在。
为了完成如此浩大的众生像,苏杳将他平生所见过的每一个人都绘制在了这幅图画中,否则每个肖像都不会像现在这般被赋予了一个完整的灵魂。随着画卷还在不断展开,所有在场的人几乎都在这幅画里认出了自己,认出了自己的家人、朋友,甚至——还有那些死在帝都破城之时的空桑人。于是有人想起来,描绘空桑人,这本身就触犯了沧流帝国的禁令。
而且,和苏杳以前的肖像画一样,每一个人物本身都在自己的画像上看见了自己灵魂的光明与阴暗,而且无一例外地,每个人都忽略了画面上自己美好的一面,紧抓着自己被人洞穿的阴暗面耿耿于怀。这种人性的弱点是苏杳苦难的根源,让他的画永远在人间缺少知音,包括十巫,也不例外。
死死盯着画面上的自己,十巫们原本因为看得入神而微微张开的嘴重新紧紧抿上,眉头也开始皱了起来:巫咸看到了自己的贪婪,巫彭看到了自己的凶残,巫朗看到了自己的阴险,巫姑看到了自己的嫉妒,巫抵看到了自己的浅薄,巫礼看到了自己的虚伪……几乎是同一时间,十巫们异口同声地说:“这幅画留不得。”
至于理由,巫礼咳嗽一声:“天工夺神,华美近妖,留之不祥。”
“不止于此,”巫彭则指着画布冷笑道,“空桑余孽妄图复辟之心昭然若揭。”
“那这幅画怎么办?”巫咸问道。
众人皆不语,唯有巫彭吐出一个字:“烧。”换来一片轻微的点头。
“那画画的人呢?”
这回没有人回答,不过从彼此脸上的表情,十巫们不动声色地统一了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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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流历十年四月,风月先生苏杳以“诲淫流秽,淆乱世风”的罪名,被沧流帝国判处死刑。判决书里没有一个字提到他的真正死因,却拼凑出一个下流卑鄙的春宫图画师如何谋人钱财、淫人妻女的无耻形象。这个罪名在所有见不得光的案件中属于万能的药方,而且配合着苏杳的华发、瘸腿和干瘦的身材,倒出人意料地达到了一种黑暗的喜剧效果。前来观刑的人们汇聚成人山人海,口沫四溅地为苏杳的罪行添油加醋,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红光。哪怕是以前受过他恩惠的冰族人,此刻也只能摇摇头叹口气,把这个好人因为荒淫好色而堕落的故事作为反面教材教导儿孙。
苏杳的头被鬼头刀砍落的一瞬间,他永远被定格在一个春宫图画师的猥琐位置,他一生中于梦华王朝的挣扎、于沧流帝国的苟安都彻底地失败了。他的敌人们战胜了他,从此没有人会记得他绘画上的天才造诣,没有人会记得他那双被创造神青睐的手,没有人会记得他那个幼稚而又纯真的理想——各个种族的人,一起和谐地生活在伽蓝帝都之中,没有人会记得,风月先生的本名叫做苏杳。
很多年后,当人们又开始热衷于搜罗古玩古画,风月先生的名字再一次出现在人们口中。只是他唯一流传于世的都是他引以为耻的春宫图,他的伟大画作,哪怕是一幅小小的肖像画,都湮没无存。“风月先生”这四个字,逐渐演变成登徒子、采花贼、色狼或者流氓文人的代名词,直到有一天——
我在整理云荒博物馆的仓库时,从一只满是灰尘的口袋里发现了一张长一百二十厘米宽九十厘米的丝帛残片。残片上留着明显的大火焚烧的痕迹,或者说,这本身就是一幅大型丝帛被焚毁后的残骸。令人惊异的是,这幅丝帛上的色彩是用颜料涂抹上去而非纺织形成。于是我把这幅残片拿出了光线昏暗的仓库,待到光线充足的地方再细细一看,不禁大吃一惊。
残缺的画面上,是半张清瘦的男子的脸,一只修长而灵活的手。他就那样躲在黄黑的火燎痕迹后面,用他千年不灭的灵魂凝望着我们的世界。我突然明白了,这就是画家本人的形象,他把自己画在了画卷的最末端,最终被人从火堆的余烬中默默拾起,又默默保存。
为了那残片上千年不灭的灵魂,我为他写了如上的传记。我不奢望这短短的篇幅能够改变世人对风月先生的固有印象,把他从那些登徒子、采花贼、色狼或者流氓文人的同类中解救出来,我只是觉得,对这样一个求真爱而不得,求功名而不得,求忠义而不得,求艺术亦不得的人来说,能记录下他真实的痛苦与挣扎,便也算对他的感怀与尊重。只是我心里也知道,他那样洞彻灵魂的绘画,只能属于天国,人类永远没有资格亲眼目睹。
完.
2013年09月02日 12点09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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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vel 11
看完了T_T公子你还记得我。。。今天还要站岗。。眯觉去了~好梦!
2013年09月02日 14点09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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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啊~~必须的,唯一忠实的读者呐~
2013年09月02日 14点09分
回复 公子凌焰 :啊喂,神马叫唯一忠实的读者啊,我们不过是看的不及时或者看完不说话罢了……
2013年09月03日 01点09分
回复 任云舒 :所以有忠实二字
2013年09月03日 03点09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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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
--没有人可以带走你的痛,所以也别让别人带走你的幸福。
2013年09月02日 22点09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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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晚了
![[泪]](/static/emoticons/u6cea.png)
--没有人可以带走你的痛,所以也别让别人带走你的幸福。
2013年09月02日 22点09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