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花和牛芒刺 张国龙1我又想生病了，最好是立即生一场大病——不能起床，不能上学，需要住院打点滴的那种。多年来，每逢妈妈莫名其妙就对我特别凶——凶得让我不知道如何是好，甚至感觉没法活下去，但我又没有丝毫主动去死的想法时，我就渴望重病一场。谢天谢地，每当这样的念头产生不久，我一定会卧床不起。而今，十六岁的我已经知道，我不知不觉间已经郁结了一种可怕的心理疾病。但是，我不想就医，甚至害怕不治自愈。因为只要一病倒，那个压迫着我，让我唯恐避之不及的妈妈，立即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温柔、善良，让我感到幸福、安全的妈妈。我可以骄傲地告诉任何人，守候在我病床前的那个满眼爱怜、满脸焦虑的中年女人，绝对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对于我来说，疾病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妈妈突然变得凶神恶煞。差不多已经有一个星期了，妈妈没有和我正常地说过一句话。可想而知，她的脸上挂着一层厚厚的青霜，她那疲惫、早衰的身影被浓重的寒意包裹着。无论她忙碌到哪里，哪里就像突然遭受了寒流。我自然尽可能小心翼翼与她保持距离，尽可能不在她眼皮底下晃动，尽可能不让她听见我的任何声息，尽可能从她的眼睛和耳朵里消失……我就像一只不小心落入了猫窝的小老鼠，我的胆颤心惊无法描述，难以形容。我想，这种情形应该就是通常所说的“度日如年”吧。早上，我刚起床，妈妈不问青红皂白就冲我恶声冷语：“还不快点儿？都几点了？哪家的女孩像你这样磨蹭？”我知趣地一声不吭，以比平时快两倍的速度收拾妥当，抓起书包准备夺门而逃，但还是未能避开妈妈的再度呵斥：“我的冤家啊，你这风风火火毛手毛脚的臭毛病，啥时候才能改掉啊？狗都可以改掉吃屎的本性呢！”一大早就稀里糊涂被骂了个狗血喷头，谁还能心情舒畅？好在骂我的那个人是我妈，否则，我可不是天生吃素的。我能把妈妈怎样？就当这不过是另一种“爱”吧！不过，我还是没能压抑住一肚子熊熊燃烧的火气，在摔门而出的那一瞬间，忍不住恶语相讥：“吃错药了！神经！也不嫌烦啊！”可想而知，许多时候我讨厌妈妈，甚至达到了永远不想再见到她的程度。我讨厌她总是一脸的苦大仇深，讨厌她说话总是粗声大气跟男人似的，讨厌她浑身上下的小市民气息，讨厌她动不动就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最不能忍受的是她的不可理喻和不近人情……好多年了，我就盼望着快快长大，能自己养活自己，早日获得梦想中的自由自在。要不是想到妈妈也有对我好得一塌糊涂的时候，我至少离家出走两百次了。俗话说得好，不怕挨打，就怕遭黑打。要命的是，我想得都长白发了，就是无法弄清楚妈妈最近为什么情绪突然失控？而且，就是给我两百个胆，我也不敢在这种时候当面问妈妈又在什么地方撮火了。我只能推测，妈妈可能提前进入更年期了。好多书上都说，更年期的女人比老虎还老虎，惹不得啊！我晕!偏偏一眨眼又是周末。放学铃声一响，杂乱、拥挤而又此起彼伏的欢声笑语便塞满了校园的角角落落。所有的喜悦和轻松皆与我无关，我背着书包踽踽而行。好些天没露脸的夕阳，支离破碎地铺晒在一丛丛了无生气的牛芒刺上。牛芒刺在C城随处可见。据说，它蕴涵“忏悔”和“警醒”之意。从不远处的嘉陵江边吹过来的南方冬季的风，潮湿而阴冷。我打了个寒颤，情不自禁紧了紧身子。想到很快就要回家了，我原本低沉的情绪继续下坠，可以说已经坠入了世界最低点玛里亚纳海沟。头突然有点眩晕、疼痛，直觉告诉我，终于又能如愿以偿生病了。我紧张的情绪总算松弛了些许。上个月我和妈妈又搬了家，这是两年多来我们第六次搬家。我们就像游荡在C城的游牧部落，孤独、凄惶而忙碌。妈妈并非热衷于搬家，每次搬家，她的眼里都涌动着深不可测的厌烦和无奈。是什么原因促使妈妈不停地在城市边缘迁徙，一直是悬挂在我心头的难以破解之谜。现在，我们租住在城北近郊的“棚户区”——C城赫赫有名的“治安盲区”。明知道住在这里不安全，但妈妈图的是房租便宜。

一走进这条污水横流、垃圾当道的无名小巷，我的心跳倏然加快，下意识地频频回头左顾右盼。这些天来，我感觉到好像有人在跟踪我，我无法看清楚那是个什么样的人。第六感觉告诉我，那个人的确像鬼魂一样潜伏在我身边。我恍若惊弓之鸟，惶惶不可终日。电视、报纸上经常讲述的那些形形色色的强奸、凶杀故事，更是狂暴地揪扯着我随时都会断裂的神经。虽然和那个可怕的“影子”比起来，母老虎一样的妈妈绝对是宁馨的避风港湾，但我还是不敢把这子虚乌有的危险告诉她。倘若我对妈妈说有人在跟踪我，妈妈肯定会骂我不自重，打扮得太惹人注目了。与其把自己弄得百口莫辩，倒不如索性什么都不说。我上中学后，妈妈就特别害怕我和“男的”接触。妈妈说：“碗（yuān）嘉，男人都不是好东西，你一定要加倍小心，尤其不要和陌生男人接触。你要是不听妈妈的话，自己作孽就只能自作自受！”妈妈说这些话的时候，一脸惊悸，似乎正陷入豺狼虎豹的重围。我不习惯妈妈在我面前“男人”长“男人”短的，无端地觉得“男人”这个字眼儿很刺耳，“男的”这个称呼让我感觉舒服些。妈妈为什么如此刻骨仇恨男的，一谈论男的即色变？我不明白，更不理解。虽然我无法和她同仇敌忾，像她那样讨厌男的，但我对男的多少还是有点莫名的恐惧。刚刚上小学，妈妈就不许我穿艳丽的衣服，不许我走路时自然地扭腰，不许我说话时眉飞色舞。她说这些都是“浪”的表现，不是好人家女孩的正经模样。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迷上了跳舞，还被市少年宫选中了。不管我哭得死去活来，不管班主任如何苦口婆心做工作，妈妈就是紧咬牙关不同意。她说：“碗嘉，你硬要跳舞，我也没办法。我只能不给你当妈了。你想去哪里都行，我没有义务再管你。”那时候我特别倔强，说什么也不愿意放弃。可妈妈说到做到，两个星期没和我说一句话，甚至不瞧我一眼，好像我根本不存在。家里就我们俩人，我们在C城里没有任何亲戚，没有妈妈的呵护我就只能流落街头。胳膊拧不过大腿，我最终还是含泪放弃了跳舞。至今一想起那件事，我心里就会蠕动着一丝疼痛，还有对妈妈的那一缕似有若无的怨恨。我不得不说，妈妈不近人情不可理喻的时候，是世界上心肠最硬最狠毒的妈妈。阴冷的江风缓缓吹落了黄昏的帷幕，夜色浅浅地包围了C城。我加快脚步，几乎小跑了起来。突然，胡同口跑出一个脏兮兮的小男孩。我赶紧闪开，那男孩跑到我面前却站住了，递给我一封信，奶声奶气地说：“哎，给你！”“给我的？”“嗯！”“是谁让你送的？”“一个叔叔，高高的，我不认识。”“他现在在哪里？”“瞧，那边！”顺着男孩指引的方向，我依稀看见了一个陌生男人的背影。但他很快就隐匿在渐渐晦暗的夜色里。我惊魂未定，实在没有胆量追上去。抓着这封从天而降的信，如同抱着一颗随时都可能爆炸的定时炸弹。我惴惴不安，脑子像是遭了结结实实一闷棍，嗡嗡成一片糨糊。好在我还意识到得赶快逃进家中，腿却突然不听使唤了，沉重得像刚刚走过了二万五千里长征。喘着粗气，心已经跃过了嗓子眼儿，我总算安全到达了家门口。我哆哆嗦嗦掏钥匙，当然没敢忘记环顾四周。正欲开门，发现门边摆放着一根牛芒刺和一朵玫瑰花。牛芒刺显然经过了仔细加工处理，似乎不是一根荆棘，而是一个异形的工艺品。玫瑰花也是精心挑选的，花蕾硕大、饱满，花茎笔直、壮硕。我浑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了，预感到一场可怕的灾难正在步步逼近。这应该是我们所收到的第七根牛芒刺和第七朵玫瑰花了。以往，只要门口一出现牛芒刺和玫瑰花，妈妈便方寸大乱，失魂落魄。然后，她便不容商量，迅速做出搬家的决定。颇为费解的是，每一次妈妈都会收下牛芒刺和玫瑰花，还把它们存放进她那口心爱的小皮箱里——那是我至今未曾打开过的米黄色的箱子，那里面肯定装着我们家所有的秘密。虽然我厌烦住在这属于“治安盲区”的城北地带，但我更厌烦频繁搬家。居无定所，我们就是无根的浮萍，在C城任意西东。

我决定把这第七根牛芒刺和第七朵玫瑰花藏起来。2我一眼就看见了饭桌上的一小袋嘉陵江牌麻辣牛肉干和一包酸辣粉丝，这些都是我久违了的让我垂涎三尺的美食。妈妈从不轻易给我买这些昂贵的奢侈品，除非她心情破天荒好得出奇，或者我考了优异的成绩。我飞快打开妈妈留下的便条：碗嘉：妈妈上夜班去了，大概10点左右回家。你对付着吃些牛肉干和酸辣粉，不要做饭，抓紧时间写作业。妈妈下班回来后再做饭。把门锁好，不要给不认识的人开门。妈妈妈妈在118路电车上售票，经常得上夜班。最近，妈妈对我的确很“凶恶”，我甚至疑心她是我的后妈。因为早上出门时我斗胆冒犯了妈妈，我正琢磨回到家还能不能活到明天呢。哪想到妈妈却给我买了我最爱吃的零食，看来，妈妈还是疼我的，她不过是心情不好，想发泄发泄心中的憋闷罢了。我突然眼热心酸，立即泪水滚滚，如骤雨滂沱。我从没见过爸爸，多年来我们这个家没有爸爸可以依靠，所有的问题都得由妈妈一个人扛。小时候我喜欢缠着妈妈问“爸爸去哪了”，妈妈总是没有好脸色给我，要不就咬牙切齿地说：“那是个死鬼，别提他，不吉利！”我的死鬼爸爸对我来说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符号，我从来不曾真正想念过他。但妈妈是我的全部，是我所有的烦恼、痛苦和欢乐，是我所有长长短短的爱和恨。不管怎么说，妈妈就是妈妈，她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和最关心我的人。哭了一阵儿，我感觉舒服多了。我突然非常想见到妈妈，希望她立即就回家。突然很想扑进她的怀抱，痛痛快快接着哭一通，就像小时候在外面受了委屈一样。我还想告诉她，我收到了一个陌生男的的信，我害怕，不敢打开它。藏好了牛芒刺和玫瑰花，顺便把那封烫手的信藏在了枕套里。我断定他就是最近跟踪我的那个神秘、恐怖的影子，这封信肯定不会是一份惊喜，只会是一个可怕的灾难信号。如此重大的事情，我只能和妈妈商量处理。虽然早已饥肠辘辘，虽然可口的美食正诱惑着我，但我没有食欲。枯坐在简陋的沙发上，我心猿意马，脑子里和心里一片兵荒马乱，稀奇古怪的恐惧场景在我的眼前肆意闪回。屋子里安静得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声，好在我们只住着一间略显“空旷”的大屋子，任何一个角落都一目了然。否则，我一定会被自己的恐怖情绪吓得精神错乱。我没有心思写作业，牛芒刺和玫瑰花，跟踪我的陌生男的，以及那封还未开启的神秘的信，像毒蛇一样缠绕着我乱蓬蓬的思绪。我打开电视机，把音量调到最大，以抵抗一屋子可怕的寂静。没有一档节目能吸引住我，安抚我狂躁不安的心情。我四下打量，总担心那个人突然会破门或破窗而入。我这才发现，家里差不多所有东西都已被妈妈打了包。我晕!妈妈又要折腾搬家了，她不可能发现这第七根牛芒刺和第七朵玫瑰花啊？难道说她早已察觉了必须搬家的蛛丝马迹？是什么样的恶魔逼迫妈妈东躲西藏？妈妈显然是害怕才不停地搬来搬去的，她的心里一定装满了无法清除的梦魇，就像我此时一样。妈妈过得可真不容易。呵，妈妈！要是以往，我肯定会千方百计阻挠妈妈搬家。想到那个跟踪我的可怕的男的，我也觉得有搬家的必要，突然恨不能今天晚上就搬走。我坐卧不宁，只好开始动手收拾我的东西，以稀释过分恐惧的心情。虽说“破家值万贯”，但我们家并没有太多东西需要收拾。经历了多次搬家，我们已经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只需把所有的东西分门别类，放进事先准备好的纸箱里，就OK了。收拾妥当后，差不多九点半了。现在，我遭遇了一道难题：当所有的东西都打包后，我那简易的自助衣柜也不得不拆卸，藏在里面的牛芒刺和玫瑰花不得不暴露在外。屋子里所剩无几的东西一览无余，我不知道可以把它们藏在哪儿。脑子里很快就产生了扔掉它们的念头，但想到妈妈已经收藏了六根牛芒刺和六朵玫瑰花，它们对于妈妈来说显然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我很快就打消了扔的念头。不过，我绝不会让它们加重妈妈的心理负荷，还是决定暂时不让妈妈知道。

我自认为是一个很“鬼精”的女孩，我的脑子里从来就不缺少鬼点子。我很快就找到了处理这第七根牛芒刺和第七朵玫瑰花的良策：神不知鬼不觉，把它们放进妈妈那口心爱的皮箱里，适当的时候再告诉妈妈。以往，好多次我试图偷偷打开妈妈的箱子，但箱子上了锁。想到钥匙在妈妈身上，我有点消沉，但贼心不死，还是把箱子搬了出来。My God！妈妈竟然忘记了上锁，这可真是百密一疏啊！我看有哪一位妙笔生花的作家，能形容出我此时的心情？阿里巴巴获得“芝麻开门”的秘诀——可以打开藏着价值连城的珠宝的山洞，也不过如此吧？这口诱惑了我十多年的神秘莫测的箱子，就这样阴差阳错被我打开了。手抖得几乎难以控制，像是突然患了帕金森综合症，仿佛打开的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箱子，而是潘朵拉的魔盒。我曾经无数次把我的想象力发挥到了极致，想象那里面装满了各种各样的惊喜。此刻，暴露在我焦灼、贪婪的目光之下的，不过是我曾目睹妈妈放进去的那些牛芒刺和玫瑰花。只不过它们都被贴上了标签，上面清晰地记载着时间。让我略微吃惊的是，不知道妈妈什么时候用什么方法，竟然把那些玫瑰制成了“美丽依旧”的干花。我真的很晕！在这“天无三日晴”，常年阴湿的南方，自己制作干花谈何容易？我可以大致琢磨出妈妈珍藏玫瑰花的缘由，也许她曾经或者正在遭遇一场感天动地的爱情。在这个世界上，除我之外，居然还有一个神秘的人，喜欢我那终日为生计劳碌打拼，早已苍老不堪的妈妈？竟然还会坚持不懈地送她玫瑰花？这个世界的变幻莫测，的确不是现在的我所能把握的。玫瑰花象征爱情，我好歹能够理解妈妈珍藏它的缘由。可是，那个神秘兮兮的人，竟然还送乱七八糟的牛芒刺？玫瑰花和牛芒刺原本风马牛不相及，可它们偏偏成双结对地出现。我想象中所有的秘密，所有让我无数次食不甘睡不甜的秘密，竟然是南柯一梦。我感觉上当受骗了，但我还是不甘心。小心翼翼移开牛芒刺和玫瑰花，沉埋在箱底里的还有两个绣花的红色小包。我的心中“呼”地重新燃起了希望。第一个包里装着一张泛黄的全家福：父亲高大英武；母亲优雅、美丽得像电影演员；那个孩子很小，分辨不出性别。照片背后写着：叶儿两周岁留影，1990年10月13日。呵呵，我当是什么宝贝呢，不过是一张陌生人的照片！好在妈妈经常会做出一些不合常情的事情，我早已见怪不怪见惯不惊。颇为蹊跷的是，那个叫叶儿的孩子，竟然和我同年同月同日生。这可还算是件巧事儿，还算有点新鲜感。我可得找个机会会会那孩子，这可不是谁和谁都可以随便遇见的缘分呢！我只能把渴望已久的惊喜，寄托在另一个小包里。可是，那里面除了一个土得掉渣的日记本，别无他物。我真想立即晕倒！妈妈居然记日记？十六年来我好像从没看见她动过笔，甚至怀疑她不会写字。好奇心疯狂诱惑我立即偷看妈妈的日记，羞耻心却疯狂阻止我偷窥。捧着日记本，它无疑成了烫手的山芋。我打开了又合上，合上了又打开，忐忑不安来回地折腾。看？还是不看？犹豫不决，就像哈姆雷特思考“是生存，还是毁灭一样”。“碗—— 嘉—— 开—— 门——”门外突然传来了一个虚弱的声音。是妈妈。我立即意识到妈妈出事了，魂飞魄散。“妈妈妈妈，你怎么啦？”我哭喊着扑向门口，因为太急切而重重地撞在门框上。打开门，妈妈鲜血淋淋地趴在门边。天崩了，地裂了，世界已没有一丝光亮。我抱着妈妈，歇斯底里地哭喊：“妈妈妈妈你不要吓我你醒醒你不能死妈妈妈妈妈妈你醒醒……”3已经是第三天，妈妈躺在重症监护室里仍旧昏迷不醒。下班回家的路上，妈妈在胡同口遭到了抢劫。当天刚好领了工资，为了保护我们的房租和生活费，妈妈肯定和歹徒进行了殊死搏斗。她的两只手被利器捅得血肉模糊，腰部被捅了十来刀，差不多刀刀都可以置她于死地。虽然妈妈的反抗不过是以卵击石的卤莽，但凭我多年来对她的了解，我知道这是她别无选择的选择。八百元钱对于妈妈和我来说，绝对是个天文数字。换作我，也会不惜性命来保护我们的口粮。

我曾经发誓一辈子不见他，但我还是和他见面了。他居然央求我帮他照看孩子，他说他单位派他出国留学。我要是答应了，我肯定就是神经有问题。发生婚变以来，他第一次向我说了“对不起”。他背着我和别的女人生了孩子，竟然还要求我帮他们抚养？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情？打死我，我都不会接受的……今天，他抱着孩子又来找我了，还给我带来了一根牛芒刺和一朵玫瑰花。他说如果可以负荆请罪的话，请我用牛芒刺抽打他。他说知道我最喜欢玫瑰花，以前没有为我买过，希望我收下……他还说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了，只能把孩子托付给我。不然，就只能送孤儿院了……孩子是他们的，他爱把她送到哪里是他的自由，我管不着！好久没有他的消息了，我竟然一直惦记着他……今天，他又来电车上找我，给了我一封信，又送了牛芒刺和玫瑰花，什么都没说就下了车。他在信里写道：“我明天就去美国了，孩子已经送到了幸福泉福利院。有空了，拜托你帮我看看……”今天我调休。我去了幸福泉福利院，见了那孩子。孩子长得很漂亮，像他。孩子奶声奶气地对我说：“阿姨，带我去找爸爸妈妈，好吗？”一想起她的爸爸妈妈，我心里的怨恨就拧成疙瘩。我一狠心，就一个人走了……我几乎天天都梦见那孩子，她对着我哭泣，求我带她走。这个小冤家啊，偏偏揪着我的心。我后悔不该去看她，“眼不见，心不烦”啊。算了，我可能前世就欠他们一家子，我认命吧！好了，明天接她去。但愿，今天晚上能睡个安稳觉……我把他们的孩子接回来了，孩子怪可怜的。不管怎么说，孩子没有错。但一想起孩子是他和她生的，我气就不打一处来。这孩子真是我的冤家啊。我得给她改名换姓，希望她的身上永远不要有他和她的影子。我叫她什么呢？就叫她“碗嘉”吧，就是“冤家”的意思……碗嘉长得越来越像她，我心里总有说不出的气愤。涴嘉迷上了跳舞，看来，这是她妈妈遗传给她的。她妈妈是舞蹈演员。都说搞艺术的作风大多不怎么好，要不是她很“浪”，也不会把他勾引走。反正我不能让碗嘉学跳舞，我只希望涴嘉好好读书，将来考上大学……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居然又找上门来了。他说想见孩子，我一百个不愿意。凭什么？他把我当什么人了？……不知道泪水什么时候模糊了我的眼睛，百感交集，我读不下去了。十多年前的那些往事，为什么我都不记得了？我不再怀疑这些故事的真实性，但头脑里仍旧飘摇着“该不是在做梦”的意念。妈妈是爱他的，天地肯定可以作证。但他还是背叛了妈妈，和我的亲妈生下了我。妈妈遭受了怎样的伤痛，永远只有她自己知道。如果妈妈读过海子的诗，她一定会钟爱《打钟》，一想起那几句脍炙人口的诗句，就会忍不住泪水滔滔。我是你爱人我是你敌人的女儿……这两句诗，似乎是海子特意为我和妈妈写的。我不知道时间是不是可以冲淡这样的怨恨？我终于理解了妈妈：她的确有上万种理由不对我好，她甚至可以不需要任何理由不再见他。不单我是她的冤家，他和我的亲妈都是她的冤家。她为我们付出了她能付出的一切，但她却不得不承受我们给她带来的无穷无尽的痛苦。这样的妈妈只能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妈妈！遗憾的是，我却误解了妈妈千百次。对妈妈的那些深深浅浅的怨和恨，竟然留存在了我的记忆之中，直到此刻之前。此刻，除了想对妈妈说“对不起”，我不知道还能对她说些什么。我岂止是妈妈的“冤家”，我就是附着在她身上的吸血鬼。虽然我羞愧难当，悔恨交加，但我还是感到了一丝欣慰。毕竟，我终于明白了一切。从现在起，我肯定不再是昨天那个动不动就想和她对着干的愣头愣脑的小丫头了。不管怎么说，妈妈在我心中永远是第一位的，就像昨天和今天一样。明天，妈妈依然是我的妈妈。我会尽我的努力，弥补我们曾经有意无意对她的伤害。我有信心，我和妈妈一定能成为世界上最亲密无间的母女。

妈妈就是我的榜样：她忍辱负重，接纳了我这个冤家，给予了“仇人”以宽容和温暖。我作为妈妈的女儿，我一定得想办法化解过去的所有恩怨情仇。因为昨天都过去了，不管发生了什么都属于死神。只有今天和明天，才是可以摸得着看得见的真实。只有抓住今天和明天，才不会虚度光阴。我相信，宽宏大量的妈妈一定会把昨天的所有伤痛包裹起来，抛弃在那个不会再纠缠她的噩梦中，重新获得作为妈妈、作为妻子应该获得的幸福……长夜漫漫，我眼巴巴盼望着东方露白。妈妈，明天我会来医院看你……6一大早我就起了床，打开门，准备去医院。他站在门口，吓了我一跳。“叶儿，让我进屋吧，我还有话对你说。”他一脸焦虑，声音急迫。“别叫我‘叶儿’，‘叶儿’十多年前就死了。”我把着门，冷冰冰地说，根本没有和他谈的意思。“你不去上学啊？你妈妈有护工阿姨照顾，你放心回学校吧。再过几个月就该中考了，耽误不得的……”他努力让自己面带微笑，声音里尽是关切。我故意不看他，低着头，沉下眼睑，就像是自言自语：“我不用你管！这么多年了你都不闻不问，现在我也不需要你的关心！”他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我漫不经心地乜斜了他一眼，觑着了他满脸的尴尬，复仇的快意在心中荡漾。我锁了门，绕开他，继续往前走。他赶紧跟着我。“你听我说……你是去医院吗？你现在不能去医院的，你妈妈好像知道我和你见面了。以前是爸爸不好……但但……但是，你一定得听我把话说完。”他着急得就快抓耳挠腮了，声音近乎乞求。我的心有点软了，不由得放慢了脚步。他好像松了一口气，接着絮叨：“那时候我出国……一方面是为了公职，另一方面是为了逃避失去你妈的痛苦……我在美国一直牵挂着你，后来，听说你被一个女人领走了，我猜肯定是她。这些年来我给她写信，但一直没有回音。两年前我回国，不打算再走了。我四处打听你们的下落，终于找到了她。但她对我的恨还是没有消，拒绝和我见面。她说，如果还想大家都活得好好的，最好就不要来找你们。我做不到，我想看看你，我也想为她做点什么，弥补我从前对她的伤害。她说，如果我硬要和你见面，她就要掐死你……因此，好多次我走在你身后，不敢和你相认……”我忍不住冷笑了一声，不无鄙夷地说：“我妈妈说要掐死我？谁会相信啊？她要是想弄死我，我还能活到现在？你放心，她不会和你一样心狠的！”“你就听我一次吧！听护工阿姨说，你妈妈好像知道我们见面了，情绪不太稳定。我看，你还是暂时不要去医院见她。万一……万一……”他绕到我面前，用力地看着我，显然已经黔驴技穷。如果我一直在他身边生活，他肯定不能容忍我如此固执的。“没有什么万一！是你了解我妈妈，还是我了解我妈妈？妈妈真要掐死我，我也心甘情愿。我的第二次生命是她给我的，她想要的话，我可以给她！”我斩钉截铁地说。我加快了脚步，很快就把他远远地甩在身后。我想，他算是白活了这么多年，居然不知道妈妈说要掐死我不过是一时的气话。看来，他是真的不了解我妈妈。而且，还做出跟踪我的龌龊事来，让我胆颤心惊了那么长一段时间。我烦他！我一心想见到妈妈，我有一肚子心里话要对她说。我想，我应该给妈妈送上第八朵玫瑰花和第八根牛芒刺。玫瑰花代表我对她这些年的养育之恩的谢意，而牛芒刺代表我对这些年拖累她的忏悔。我想告诉妈妈，昨天我是她的冤家，但从今天起，我将改变我的身份，成为她真正的贴心小棉袄。我捧着玫瑰花和牛芒刺，激动不安地走进了妈妈的病房。她已经醒了，脸色苍白，眼神灰暗。我喊了一声“妈妈”，差不多就泣不成声。但她好像没有什么感觉，木然地看着我，没开口说一句话。我把玫瑰花和牛芒刺放在她的床头，握着她的手，情真意切地说：“妈妈，我什么都知道了。妈妈，谢谢您！”我泪流成河，“妈妈，等你病好了，你就用这根牛芒刺抽打我吧，只要你感到解气、高兴就行……”

“叶子，你什么都不要说了。你走吧，跟你爸爸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了！”妈妈终于开口了，我不敢相信她突然就不叫我“碗嘉”了。她的声音虚弱得我几乎无法听清，但我感觉到这些话的重量。“不！妈妈！你永远是我的妈妈，我要永远和你在一起！”我紧紧地抓住妈妈的手，惶恐不安地看着她，一脸的乞求。“你要是不想我早死，你现在就离开，我不想见到你们！你赶快离开！”妈妈闭上了眼睛，她脸上的表情也很决绝。我知道若不走开，说不定妈妈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来。虽然我心里很痛，但我还算清醒和理智。我抽泣着缓缓起身，在走出病房的那一刹那间，感觉肝肠欲裂。我啜泣着说：“妈妈，你一定要挺住。我天天都等着你好起来，我会等着你回心转意。妈妈！妈妈，没有你，我肯定活不好的。妈妈……”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样的地步。在妈妈最需要温暖和照顾的时候，她却不需要我陪伴在她身边。她养育了我十多年，可她突然不想再见我了。我蹲在妈妈的病房外，纵情痛哭。我不明白，生活为什么突然就乱得一塌糊涂？我不知道我该怎样把这乱麻一样的生活梳理得井井有条？“叶儿……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一切都得等你妈妈康复了再说！”他出现在我面前，爱怜地安慰我，拥我入怀。我突然脆弱得回到了童年时代，我没有拒绝他的拥抱，扑在他的怀里继续痛哭。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在我已经明白，时间可以慢慢冲淡所有的痛苦。也许，只有流动的时间才能把我送回到妈妈身边……7没有妈妈，生活原来是如此不容易。以前，虽然我们的日子过得清贫，但所有的事情妈妈都为我打理好了，我并没有感觉到太多生活的艰辛。现在，我得自己操心衣食住行，独自生活在这座冷漠的城市里。不过，不管日子多么艰难，我一定要像妈妈那样坚强，把每一个不容易的日子过得顺顺当当。等妈妈出院的那一天，她会发现我突然长大了，肯定会感到无比欣慰。我每天都给妈妈写信，告诉她我的学习、生活情况，叮嘱她不要为我操心。我等她早日康复，回家。当然，我不会忘记对她说，我想她，我爱她。每天一大早，我就赶到医院，在门口看她一眼，喊一声“妈妈，我来了”，然后扭头就走。那个善解人意的护工阿姨一定会追出病房，告诉我妈妈的恢复情况。我顺便让她把信转交给妈妈。然后，我就心情愉悦地去上学。连日来我就这样在家——医院——学校这三点一线上奔波，虽然很疲惫，但心里充实而宁静。我体验到了关心、挂念着一个人时的幸福感。我相信我这样做，妈妈一定会感到温暖和幸福，尤其是读了我写给她的信。这是我唯一能为妈妈做的事情。他开车来接我，让我去他家里住。他说我一个人住不安全，放心不下。他说他家里只有他一个人，我和他一起生活很方便。他还说我现在学习负担重，需要人照顾，希望我能让他尽一些当父亲的责任，让他心里好受一些。他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也不想想，虽然他是我的父亲，但我至今还没对他产生“父亲”的感觉，甚至对他的怨恨还没消散，我怎么可能跟他生活在一起？再说，妈妈还躺在医院里，我就不要我和妈妈的家了，这绝对是对妈妈的背叛。这样的事情我做不出来。因此，我毫不留情地拒绝了他。他非常沮丧，忧伤而无奈。我多少动了些恻隐之心，但我明白，我暂时还没有能力让妈妈和他都满意。我也只能这样做！不管我偏向谁，对另一个人来说都是一种伤害。想都不用想，我只能选择让他伤心了。我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了他，我以为他不会再有耐心了，但他并没有退却。这些日子里，他成了我的守护神。每天一大早，他一准儿出现在门口，他的车就停在胡同口。他说要开车送我去医院，我依旧拒绝了他。我过惯了清苦的日子，我不习惯有这样一个阔绰的爸爸。每天下午放学，他准时开车守候在校门口。他请求我上车，我理所当然还是拒绝了他。他没有办法，只好开着车跟在我身后。等我上了2路公共汽车，他就开车跟着公共汽车。等我下了公共汽车，他继续开车跟着我。到了胡同口，他下了车，跟在我身后，陪我穿过这条不安全的胡同。他会千方百计找话说，或者什么都不说，直到送我进了家门。隔三差五，他会买一大包吃的用的东西给我。我不想接受他的恩惠，但他固执地搁在门口。他说：“叶儿，你恨爸爸，爸爸没什么好说的。但你不要恨这些东西，它们是爸爸的一片心意。”

妈妈仍旧音信杳然。那种让我心惊肉跳的不祥感越来越沉重，像一座迎面撞过来的山峰，我感到了无法承受的巨大压力，以及沉甸甸的疼痛。常常在三更半夜，我被噩梦惊醒——我梦见了妈妈，我跟在她的身后，声嘶力竭地呼喊她。她装作没听见，不愿回头，风一样冲向汹涌澎湃的嘉陵江，好像要投江自尽……有时候，妈妈在梦中骂我是一个没有良心的孩子，责骂我不应该背叛她。她说她恨我，恨我的爸爸和那个我没有印象的“妈妈”。她还说我们是她的冤家……我很想对妈妈说，妈妈，我们的确是你的冤家。但是，妈妈，我没有背叛你，永远也不会……可是，每当我想开口说这些话的时候，要么妈妈突然消失了，要么我就突然醒了。醒后的时光绝对是最难熬的。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我不顺畅的呼吸声，我睁大眼睛沉浸在深黑的夜色里。整座城市已经睡死过去，没有谁能和我心灵相通，没有谁能感应到我不眠的苦痛。无助的泪水把我的心浸泡得酸痛无比，却打湿不了这幽深的夜色。假如妈妈从此就从我的生活中消失，我将背负着沉重的心理负担度日如年。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我能熬多久。如果可以，我宁愿长睡不醒。多年来形成的心理沉疴，渐渐把我围困。我一天天感觉头重脚轻，心中像压着一块巨石，几乎难以正常呼吸。我顽强地用意念支撑着，提醒自己一定不要倒下，一定要找到妈妈的下落。但是，我已经预感到我很快就要支持不住了。为了寻找妈妈，爸爸早已疲惫不堪。我知道，他或许比我更难受。他或许会想，如果有来生，绝对不会做任何伤害别人的事情。现在，我非常佩服那些能忍受良心谴责的人。他们即使做了伤天害理的事，仍能心安理得。曹操之所以被后人称为“奸雄”，或许就因为他具有“宁可我负天下人，不让天下人负我”的厚颜无耻。不过，我渐渐明白，世界上的事情并非非此即彼。假如爸爸不负妈妈，在这个世界上就不会出现我，我也就无法感受到生活的酸甜苦辣。假如我不存在，这个世界对于我来说还有什么意义？或许，我应该“感谢”爸爸犯了错误，把我带到了这个世界上来？可是，这样的感激却是建立在妈妈的痛苦之上的……我想不明白这些令人头痛的问题，但我又忍不住拼命去想。我苦苦支撑了将近两个月，终于到达了我所能承受的极限。我实在无法再坚持下去了。像以往一样，我先是持续地发高烧，什么药都不管用。我只能昏昏沉沉地躺着。尽管我告诉自己，一定不要倒下，但我控制不了我的身体。我能够感觉得到，爸爸很想时时刻刻陪伴在我身边，但他不得不外出寻找妈妈。他看上去异常焦虑，苍老而憔悴。我心里清楚，倘若找不到妈妈，我很难痊愈。我不忍把这样一种心理沉疴告诉爸爸，不忍增添他的痛苦。清醒的时候，我安慰爸爸说：“爸爸，您别担心，我没事的。我以前经常这样，只要一碰上我无法解决的问题，一着急上火就发烧，就会倒下。没事的，我过几天就好了。”其实，我心里清楚，只有妈妈才是为我疗伤的灵丹妙药。我担心我坚持不到爸爸把妈妈找到的那一天，我担心我将永远见不到妈妈，我担心我不久就会和爸爸再次生离死别……谁说生活是公平的？但我认为，至少从目前看来，生活对我绝对是不公平的！虽然我想不通，但我不想抱怨什么。我明白：世间事常难遂人愿，上帝往往只帮助那些不需要帮助的人。持续几天高烧不退，爸爸把我送进了医院。我时而清醒时而迷糊。清醒的时候，我就胡思乱想，直到心力交瘁，再度昏昏入睡。我甚至迷恋这种似睡非睡的昏迷状态，也许只有这样才能暂时忘记生活中所遭遇的痛与苦，才能产生一种哪管天塌地陷的自在和洒脱感……我不知道我已经躺了多久，只觉得我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我好像回到了从前，那时候我病倒在床，妈妈通宵达旦地守护着我。她握着我的手，抚摸我的额头，帮我整理凌乱的头发……妈妈的温柔和爱抚，渐渐消融了郁结在我心中的疙瘩。我泪水横流，感觉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心情豁然开朗，精神随之大振。我想睁开眼睛，看看妈妈温柔的眼神。“碗嘉，是妈妈，妈妈回来了。傻孩子……你……”是妈妈的声音。我听见了妈妈的啜泣声。“叶儿醒了，叶儿醒了。 叶儿，叶儿，你妈妈来看你了……”是爸爸的声音。我听见了爸爸压抑不住的抽噎。我以为我还在梦中，我迷迷瞪瞪地看着守侯在我面前的爸爸和妈妈。“碗嘉，好孩子，你快好起来吧，妈妈不会再为难你了，妈妈不会再离开你了……”妈妈的泪水滴答在我的脸上。“妈妈，真是您吗？你终于回来了吗？妈妈，对不起，我们是你的……冤家……妈妈，请……请你一定……原谅我们。我……会报答您……您的恩情……”我虚弱地说，吃力地伸出手，抓住妈妈的手……我不想哭泣，但我控制不了我那不听话的泪水。我百感交集的泪水，汇合在一起，似决堤的海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