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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新咏淡淡道:“孩子话。”但她也有疑惑,“昨晚去疾来看我,还好端端的,怎么隔了一夜就病了?要紧吗?”见秦无咎摇头,她轻轻吁了口气,放下盖头,站起身来,等他引导。
“她这样信任我,我却只能辜负她,因为我对她的爱,永远不能言说。”秦无咎倒退着出了新房,挽着卫新咏走进喜堂。一路行去,他告诉自己什么都别想,别把自己当人。不过是无知无觉的傀儡,与装点喜堂的红烛和锦缎又有什么区别?
共牵一条彩缎,与卫新咏相对而立,秦无咎忽然不能呼吸,有一种快要溺毙的感觉。礼官递上机杼,他接过来,却动弹不得。礼官笑催:“请新郎挑开盖头。”
盖头无声坠地,秦无咎只觉叮的一响,似乎敲碎了夜光杯,眼前飞溅起晶亮的碎片。她容颜明澈,宛如初夏的天空,洋溢着明亮的喜悦,看一看就会溺进去,生出莫名的恍惚和温柔来。
满堂氤氲的艳红颜色里,她像莹白的莲花一样静静开放。如果可能,秦无咎愿意是池边的一棵树,永不移动,永远遥望,而不是代替大哥站在这里,演一场主角不是自己的戏,在大哥的幸福里品味自己的悲酸。
秦无咎木立当地,凝视着卫新咏,似悲似喜,如痴如傻,终于再也不能掩饰。狂潮一般汹涌的爱意,终于在他的眼睛里决堤。他心底有一把野火越烧越旺,烧得他皮肤发烫,烧掉了种种藩篱:家族的仇恨、兄弟的情谊、世俗的礼法和莫名的自卑……烧得喜堂如同火海,烧得天地皆成灰烬,只剩他和她。
这是秦无咎第一次在卫新咏面前表露感情,而她用传音入秘对他说:“你现在这样看着我,又有什么用?上天夺走了你的声音,也夺走了你的勇气。你是天下最不诚实最没有担当的人,以前让我伤心,现在让我痛心。”
那席卷而来的烈焰忽然消失。秦无咎恍恍惚惚,木偶一般随礼官摆布,再也没有任何失礼的地方。
两人拜了列祖列宗和诸亲,在婚床前行了交拜礼。礼官唱着喜词,将金银、彩钱和喜果撒满床帐。烛影摇红,映着卫新咏的脸,明艳不可方物,秦无咎目光一触,立即转开。
他和她绞下各自的一绺头发,紧紧绾在一起,寓意的却是秦去疾跟她做了结发夫妻。共饮合卺酒后,他摘下她发上的嫣红榴花,她身上的细细香气,使他如在炼狱,如在冰窟。她解开他衫上的第一颗衣扣,在她低头时,他见到她微蕴泪光,长长的睫毛一眨就不见了。
礼官宣布掩帐,请出观礼的宾客。秦无咎和卫新咏分别换了衣裳重回堂前,向亲朋行参谢之礼,一整套繁琐婚仪才算结束。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宾客一辞去,卫武歌立刻发难:“秦去疾得的什么病?现在人在哪里?”
秦去疾的小妹忘忧哼了一声,“我大哥怎样了,与卫武歌有什么相干?”
卫武歌冷笑道:“本来是不相干的。只是说得这样凶险,很担心我姐姐一过门就做了……”
“我大哥好得很,什么病都没有。他昨晚出去以后,”秦忘忧的眼睛弯了弯,故意带出些笑模样,“就没回家,也没让人传信来。”
“或者去疾被什么事情绊住了,无法赶回来,这也没什么大不了。”卫新咏冷冷地睨着秦无咎,“你骗我说他患了时疫,是什么意思?”
秦无咎紫胀了面皮,却说不出话来。他的母亲唐绿蔷赶紧圆场:“新咏,这话是我要秦重对客人们说的,谁想他这么糊涂,连你也瞒了。无咎是老实孩子,又不能说话,你误会他了。”
卫新咏扬着眉毛,想说什么又忍住,向唐绿蔷敛袂行了一礼,“先告退了。”卫武歌冷冰冰地扫众人一眼,随她出了喜堂。
这事本来就是秦家理亏,卫新咏不再追究,合家都松了口气,独秦忘忧撇了撇嘴,“卫家两姐弟还真是像得很,也不知有什么可傲的,在咱们秦家横进直出。”
唐绿蔷面色一沉,“新咏从此就是你大嫂,说话要懂点规矩,别给我生事儿。”
秦无咎心中轰隆隆的,一串惊雷滚过,“新咏不担心大哥,却和我怄气。她把我看得比大哥还重,她……她怎能这样!”禁不住追了出去。
“姐姐,秦去疾会不会出了什么事?这样重要的日子,居然无缘无故的缺席。”
2012年12月10日 11点12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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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新咏缓缓道:“我们家死的人不比秦家少。如果真的要复仇,我是不是应该等过了门以后再慢慢动手呢,为什么要急在这一时?”
秦忘忧全身发抖,指着卫新咏,“好,好,你自己也认了!”除了秦忘忧,秦家上下都听出了卫新咏的讥诮,明白她说的是反话,却不知道为什么,人人都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卫新咏霍然抬头,“去疾死了,再也不会回转。如果你要靠恨我才能活下去,随便你。但我绝不允许你再这样诋毁我的诚意和真心。”
“你真的爱大哥?”秦忘忧冷笑一声,“那为什么昨天又送信给二哥?你安心要让两个哥哥为你……”
唐绿蔷断喝一声,“住口!小丫头什么都不懂,胡说什么。”
秦忘忧急道:“母亲……”忽然觉得秦无咎的手冷得冰也似的,转头看时,只见他急切地望着卫新咏,颈上的青色血管都爆了出来。她心底一凉,才想起他并不知道信的事情。秦忘忧摔开秦无咎的手,突然拔剑。
卫新咏说:“当年我在儋州遇到去疾和无咎,做了意气相投的朋友。后来知道了彼此身世,我不介意,去疾也不介意,只因觉得天大的仇恨,也大不过诚恳相交的心,我们容得下。现在才知道,我们想错了。”
这三句话说得不疾不徐,到最后一个字时,秦忘忧的三十六路流光剑法堪堪使完。流光,武林中最著名的快剑,在这庭院中展开时,犹如银蛇狂舞,光芒之眩,剑网之密,连秦忘忧的红色衣衫也渐渐不见。
卫新咏被裹在剑光之中,直到秦忘忧最后一招“白驹过隙”使出,力气将竭未竭,新招将生未生之际,方才出手。她的空手入白刃却又与别人不同,待到剑尖抵至胸口,方才懒洋洋地抬起手来,夹住剑身。手法固与冼海声相同,劲道却是迥异,秦忘忧只觉一股大力如潮之侵袭,一波波卷来,手中之剑再也拿
捏
不住,顿时脱手。
卫新咏倒提着剑,反手甩出,那剑便夺的一声,长了眼睛般直插入秦忘忧腰上挂着的剑鞘。秦忘忧吓得面色惨白,愣在当地,说不出话来。
院中一时静了下来,忽听门外有个声音道:“茉莉,你忒也托大了。若是算错时机,你怎么办?”
大家一起回头,见门口站着个异族青年,皮肤黝黑,深目秀鼻,长发束在脑后。他头缠黑巾,身穿无领对襟上衣和长裤,虽是土布,所织图案却精美绝伦。头巾上还插着一只雉翎,越发显出精神。
卫新咏绷着脸道:“我怎么会算错?”流云般掠到冼海声身边,眉尖却已经舒展开来。
冼海声轻轻拍着她的背,“很伤心吧?不要死撑。”
卫新咏垂下眼睛,嗯了一声。
他看到她手上缠得七零八落的伤,叹了口气,“茉莉,你不是磕着这里,就是碰到那里。”忍不住解开绷带,重新给她绑过。眉宇间总是带着飞扬之气的卫新咏,彼时却安静如冬天的湖水。
两个人是一起长大的师兄妹,冼海声勤奋而卫新咏懈怠,他照管她比师父还要多些,向来如此,也没想到避讳。虽然彼此心中并无男女的念头,这情形看在别人眼里却实在暧昧得很。
秦无咎固然面色发青,秦忘忧更是怒气激扬。她认出冼海声正是夹断她马鞭的人,故意和自己作对也就算了,兄长尸骨未寒,就公然在他的棺木前调情,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她胸膛起伏不定,终于忍不住探手入囊,扣住一把相思,用“天罗地网”的手法向卫新咏和冼海声撒去。
——这一把相思端的非同小可,乃是唐门暗器中最骇人的一种。所谓相思,来无影,去无踪,杀人于无形。一旦中了相思,便如附骨之蛆,痛楚难当,至死方休。偏偏还没有解药,就是唐门的人自己中了相思,也只有等死。
相思是看不见的,但听得见,空中响起一阵细若情人耳语的声音。卫新咏不及言语,用力推开冼海声,衣袖翩然展开,笼住了一枚枚透明的相思。流转如水的气机震动了满院的树,那些坠落纷纷深碧浅绿的叶子,仿佛离别的叹息。
有一枚飞到了冼海声面前,他循声抓去,只觉掌心微微一痛,仿佛被花刺到。摊手看时,却不见暗器,只有一道小伤口,渗出红色的血珠。卫新咏回眸,看到他掌上的伤,脸色忽然雪白,越发衬得一双眼睛暗夜般摄人。
2012年12月10日 11点12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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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三 折 新咏:其人甚远
秦忘忧第一次潜入卫府,在午夜。卫新咏隐在罗帷后,只要她一有异动,卫新咏的刀必定后发先至,将她了断。但她只是默默地看着冼海声,眼泪洇湿了他的衣袖。
卫新咏松开刀柄,忽然明白:“她只想把相思种到我身上,并不愿累及旁人。”
冼海声醒了,也不吃惊,温和地说:“别哭了,我不怪你。”秦忘忧抽抽噎噎地说了一声对不起,落荒而逃。
秦忘忧第二次来的时候,带来了广南的荔枝。仔细地剥了皮,用浅红手帕托着,殷勤地送到冼海声嘴边。
卫新咏在窗外,看到冼海声的脸慢慢红起来,窘得连手脚都没有地方放。她悲哀地想:“可怜的哥哥,是黎母山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族长,又有我这样顽劣的师妹,记忆中他不是在照顾族人,就是在收拾我闯祸后留下的烂摊子,大概从来没有得到这样的关怀吧。”
秦忘忧第三次来的时候,恳求冼海声不要成天闷在家里,应该去看看相国寺的热闹。那样骄纵成性的女孩子,却满怀谦卑地站在冼海声面前,顾盼中尽是脉脉的情意。而他除了点头,简直做不出第二种表情。
这一次,卫新咏根本懒得跟在他们后面了。她看着他们越墙而去,只觉这场因死亡而衍生的爱情,荒唐里尽是绝望,甜蜜里尽是悲凉。
每天黎明,相思之毒发作,即使坚强如冼海声,也会痛不欲生。卫新咏为他拭汗的巾子,湿了一张又一张。她眼看着他凤凰树一般挺拔的身体,渐渐瘦削如柴。
第七十三天的黎明,在剧痛的间隙,冼海声忽然对卫新咏说:“如果不是因为相思,她也不会爱我吧。”
“你和她本来是两个世界里的人,若不是相思,确实很难走到一起。但哥哥是顶天立地的男子,她自然因为你而爱你。”卫新咏骄傲地回答。
冼海声微微摇头。
“你这笨蛋哥哥,真个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销得人憔悴了。”
他第一次听到这句子,不由意为之消。“不,茉莉,小忧并不真正懂得我。她爱我,就是在爱一个将死的人,万般小心,事事都委屈她自己来迁就我。”他顿了顿,“这并不是我渴望的爱,但我心里还是很欢喜。”
“视死如归,这世间有几人能真正做到?知道了自己的死期,仍然活得坦然和有尊严,仍然宽容爱人。像哥哥这样心胸宽大的男子,是值得人倾力去爱的。你要的是可以比肩的伴侣,不需要怜悯和赎罪。”
他轻轻握住她的手。“茉莉,不要生气。小忧和你是不同的人,你不能要求蝴蝶飞过中原的山川河流,飞到天涯海角去。”他的嘴角含着一丝笑意,“我死了以后,茉莉,把我的骨灰带回南海,埋在那棵凤凰树下。”
卫新咏的视线顿时模糊,久远的记忆忽然复活。她小的时候,一度非常怕死,整夜地睡不着,在黑暗里睁着眼睛,为既虚无又现实的死亡而焦虑万端,愁肠百结。冼海声每夜都陪着她,向她保证:“如果茉莉死了,哥哥一定和你一道,绝不让你孤单。”
他这样解释凤凰涅盘的故事:“如果我们的骨灰被埋到黎母山最高的那棵凤凰树下,就会在某个早晨,欢欢喜喜地一起复活。”于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把凤凰树当作神木,而它灿烂美丽的红硕花朵,象征着生的希望和喜悦。
吱呀一声,卫武歌推开门进来,清晨的阳光随他涌进屋里,令幽暗中的二人眼睛猛地一痛。少年期待地问:“海声哥,这次的药效果如何?”
卫新咏侧过头,不动声色地拭去脸上泪痕。“如何?哥哥痛得比哪一次都利害。还是第四十八天时用的那付药好些,你不要再换来换去的折磨他了。”
卫武歌手中勾着一枚红线系着的相思,那指甲大小的透明圆片儿几乎要在他灼热的目光里融化了。“相思是热毒,却带着一缕阴寒之气。我制了四个方子都不能解开。必须承认,唐灵确实是百年一见的天才,我认输了。”他顿了顿,“姐,你去把相思的配方弄来吧。”
卫新咏大怒之下踹了他一脚。“你这混蛋,为什么早不说要,现在还来得及吗?只顾卖弄自己手段,全不管哥的死活。”
2012年12月10日 11点12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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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十七天,怎么来不及?”他从地上爬起来,委屈地说:“我是希望没有配方就解开相思嘛。”
想到卫武歌在药学上的惊人天赋,卫新咏顿时生出一线希望。“好,我一定拿到相思的配方,小武也一定会超越唐灵。”
卫武歌顾左右而言他。“姐姐笑起来真好看,你要是天天这样笑就好了。”
她将他额上的一绺碎发顺到耳后,“刚才没有踢痛你吧?”
他的嘴张得可以塞进一个鸡蛋去,“姐姐,你不适合这样温柔的。”在她翻脸之前,他一溜烟跑掉。
卫新咏叹了口气,“小武在天医老人门下养出一副冰冷倨傲脾气,在我面前却还是像个孩子。我们从小分离,我对他是否过于严厉?”
冼海声微笑,“我的小茉莉,是把温柔放在心里。”
离开秦家时说的话,没有留一点余地,难以转圜,但为了冼海声,卫新咏会不择手段。她径直去秦府见唐绿蔷。
唐绿蔷坐在花圃中抚琴,长发铺满锦褥,黑发间银丝闪烁。琴声空洞,表情空寂,“卫姑娘,你来了。”
她遵守卫新咏划定的界限,而卫新咏也懒得与她兜圈子。“秦夫人有相思的配方吧?如果我要,必须付出怎样的代价?”
“我没有。”
“你是唐灵的爱女,说没有配方纯粹是扯淡。”卫新咏冷冷道:“除非你已经生无可恋,这世界也没有让你关心的人事,否则我总有法子让你拿出来。”
“我相信你说到做到,但我已经把配方给了无咎。”她幽幽叹气,“这孩子快要抑郁而死,或者你可以让他清醒一点。”
卫新咏转身就走,假装不懂她的意思,心里却同时生出幽暗的欢喜和跌宕的悲哀:“时至今日,我与他必须有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才可相见了么?”
卫新咏与秦无咎约在素芰别院。途中凉意渐浓,她掀开轿帘,看到微雨若雾,颜色淡青,心情越发黯淡,想:“在岛上时,他们说我是太阳的女儿,光明美丽,永恒欢喜。我以为真的是这样,直到我遇见他。他给过我极少的欢悦,极多的悲伤,但我仍然爱他,我只爱他。”
“那样简淡俊秀的少年,眼睛细长清亮,却充满沉郁之伤。他仿佛李义山笔下的诗,每一字每一句,清逸里都含着悲伤。初次相逢,他凝神看我,我仿佛置身海岛丛林,遮天蔽日的枝叶绿得发暗,雨水沿着颈项流遍肌肤。我就在无路可走的恐惧中,生出冰冷沁心的欢喜来。”
秦无咎撑一把纸伞,候在门口。卫新咏下轿时,他将伞递给她,默默地走到前头去。伞柄上还留着他的体温,她用力握住,不想流失一分。
水榭的榈木方几上,搁着四碟小菜。羊舌签、鲫鱼脍、玉版鮓和莲子头羹,都是卫新咏最喜欢的。看着他往碟子里布菜,她不由想:“曾经期望今生今世都与你这样相处,你却必定要在我们永无可能时才肯对我关怀。”
“为什么把我的信交给去疾?”这是她一直想问他的话。
他在纸上写道:“我没有收到,很要紧的事么?”
“也没什么,只是突然记起那年送你的滴泪珍珠,想要你还给我。”当时是想找个借口见他一面,可惜再见已在喜堂之上,已经做了他嫂嫂。她低头啜了一口羹,有一根没有剔除的莲心,苦涩的滋味在舌尖弥漫开来。
卫新咏把手放到桌边,再无食欲。木质坚硬,木纹斑斓,木色是优雅的青黑,越发衬出手的苍白。他的手忽然覆在她的手上,并不用力,但掌心滚烫。
秦无咎的眼睛令卫新咏想起月光荡漾、波涛起伏的夜海。她心脏狂跳,不能呼吸,终于忍不住拉起他的手,放到嘴边。她感到自己尖利的门牙咬破了他手腕,一股温暖的液体湿润了她的嘴唇。
“啊,无咎,我爱你如生,恨你如死。”
他隐忍地看着她,还在微笑。然后俯下身子,将她紧紧抱住。他吻去她唇上血迹,温柔入骨。她的生命只在嘴唇之上,再无思想,再无言语。
是太炽热的缠绵,她的指甲几乎嵌进他脊背的皮肤,他们的汗水交融在一起。卫新咏已决意把自己的第一次交付给所爱的人,他却突然松开她,跪到北窗之下,那种负罪的姿势令她觉得怒气充塞这一天一地。
2012年12月10日 11点12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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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新咏突然了悟:“原来我们脸颊相偎,肌肤相贴,身体相接,但灵魂遥远。原来我们相距最近时,其实比任何人都疏离。我可以为他抛下一切,负上背叛之罪,他却什么都不敢做。他只会远远地爱一个人,并且眈溺在自怜自伤的情绪里,他喜欢这种情调恐怕比喜欢我还多一点。这样的爱,我不希罕。”
她慢慢披上单衫,慢慢告诉他:“我到今天才明白,你应该娶一个礼教家法化身的妻子,她永不会妨碍你孤芳自赏,永远温良恭俭让,与你相得益彰。你们吸风餐露,不食人间烟火,胜过神仙眷侣。”
他身体伏得更低,仿佛已经不堪重负,卫新咏带着满腔恶意,继续说道:“对自己的寡嫂做了这样的事,后悔吗?难过吗?既然你不能始终坚忍克制,活该这名教罪人的帽子,要你我来扛一辈子。”
卫新咏冲出水榭,飞越素芰别院的荷塘,却踩断了一支珍异的黄莲,掉进水里。她九岁就可以在水面自由来去,今日如此狼狈,全是拜他所赐。秋风吹透湿衣,吹得她心中怒火更甚。
她的爱恨从来彻底,他有始无终的放纵,得不到她的原谅。
卫新咏把相思的配方交给卫武歌,他吸吸鼻子,“姐姐身上有黄莲的香味。我敢打赌,你一定是在秦无咎那里拿到的方子。”
卫新咏钻进棉被,“乖,别在这里烦我,自己好好研究去。”
卫武歌对她的口气很不满,做了个鬼脸,一目十行地读去,“九焙九研的火焰萱,用寒鱼之毒滋养的秋水仙……哈,症结就在这里。”他狂奔进丹房。
卫新咏吁了口气,只觉头疼得快要裂开。昏昏沉沉地睡到半夜,想起冼海声的相思之毒快要发作,终究不放心,挣扎着去了他房里。他还没有回来,但她知道,他绝不会让秦忘忧见到他发作时的痛苦挣扎。果然,天快亮时,窗户嗒的一声,冼海声从外面跃了进来。
“哥,小武的解药还没配出来,你今天只能干捱着。”她撑起身子和他说话,却哎哟一声,跌回圈椅。
他抢过来,摸摸她额头,又来把她的脉。卫新咏缩回手,没好气地说:“你自顾不暇,理我做什么?”
“彼此彼此。”相思之毒开始发作,他咬牙挺着,隔了一会儿又道:“不要在这里浪费真气了,回去吃点退热的药,好好躺着。”
卫新咏稳住他怒涛一样鼓荡的脉,烦躁地道:“罗嗦死了,我就高兴在这里。”
“茉莉,谁又招惹你了,恁大火气?”
这实在不是促膝谈心的好时候,她简略地道:“秦无咎。”
冼海声费力地问:“为什么?”
“我离开南海,就是因为无咎。我喜欢他喜欢得要死,他却无动于衷。最后我嫁给去疾,他倒有点含情脉脉的意思了。我现在若想跟他在一起,是违背汉人礼法的,当然我一点都不在乎。”卫新咏胀红了脸,“可在我把自己交给他时,他却一点担当都没有。开始与我亲近,最后却摆出一副罪孽深重的样子。又要爱,又不敢爱,这算什么?”
她噼里啪啦地讲完,心里舒服多了。
冼海声忽然反手一掌击出,把床头的博山炉打得不成形状。她可惜这开元年间的旧物,他却不容她开口,一字一顿地道:“我的茉莉,绝不容人辜负。”
“好啦,哥哥,没有这么严重。”她想自己应该公平一点,“本来就没有承诺,哪里来的辜负?当日,我不能令他超越家族仇恨;今天,我也不能令他超越世俗礼法。他就是这样的人,我努力也没有用的,你生气也没有用的。”
“既然你喜欢他到这种程度,为什么要嫁给秦去疾?”冼海声的目光已经痛得有些涣散,兀自追问不休。
“去疾为了救我,差点死在灭魂钉下。我感念他的情意,答应嫁给他。之前我已经拒绝过他很多次,我从没见过这样激烈和霸道的人,他越是强硬,我就越是坚决。所以最后答应去疾时,我觉得很挫败。” 她悲伤地攥紧拳头。
冼海声默默点头,等着下一阵发作。她坐在黎明前的黑暗里,想:去疾,原谅我今生不能像你期待的那样爱你。世人都道无咎不及你,我却偏偏恋着他,如你一般的执拗和不可救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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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圣八年七月二十五。藕花将残,幽香徘徊。
与咏约于素芰别院。咏容色清减,余甚怜之。卿手扶木几,冰肤下淡青血脉,历历可见。余握其手,柔滑微凉,不觉中心摇荡。
卿媚眼流视,啮余手腕,血如胭脂,染其芳唇。余头中轰然作响,拥其入怀。樱唇小靥,淡香流袭,余为卿狂。
忽思及长兄,余愧悔无地,遽然松手。卿恼极,恶语相向。余无可辩驳,自知情如池中莲,衰谢不可挽。
此身负罪,此心尽碎。咏,咏,卿何绝情!余何痴愚!”——《无咎日记》
2012年12月10日 11点12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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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世美双股战战,颤声道:“茉……茉莉姬,我也是从别……别人手里买来,我……我也不晓得会,会……”终于立不住脚,跌坐在地上。
“哼,我查得清清楚楚,那批米染了瘴毒,你不敢在当地贩卖,却卖到我们南海来,你还说,这些蛮子本来就是活在瘴气里面,吃点这种米,也没什么关系,有没有这回事?”她逼视着刘世美,见他惶惑点头,突然飞起一脚踢在他跨上。满店的人都听到了骨头碎裂的声音,不由噤声,秦去疾脸上却露出笑意。
“你害死了银花阿妈,害死了阿迷妹妹,害死了我二十九个族人,你自己忖量一下,我要怎样处置你才适当。”
刘世美哀嚎一声,尿了裤子。她的刀出鞘无声,只是手腕微动,就穿透了他的前心后背。抽出来时,泛着淡绿波光的刀身竟不沾一滴血。秦无咎无法形容那一刀的光芒和速度,更无法形容那种令人汗毛直竖的杀气。她的动作很简单,并无招式可言,出手时的角度和力道却妙到毫巅。
“若我与那胖子易地而处,一般的避不开。”一念至此,秦无咎不由汗下。
秦去疾赞道:“一个姑娘竟能把刀法练到这种境界!”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刺史,“地方的治安是你负责的,出了这种事,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刺史擦着额上的冷汗,强笑道:“黎母山的茉莉姬,如同黎族人的公主一般,若要为难她,只怕这岛都要翻过来了。况且她这样做,也还是有她的道理。”
秦去疾点点头,“天高皇帝远,律法自然是没有用的,谁的道理大,谁的刀子快,就是谁说了算。”将脸一沉,“既然如此,我看你这样跟着我们,也没什么用。你还是请便吧。”他出门从不借重官府,这次想找一个懂黎语的通译,就让这位热情的刺史黏上了。
秦无咎看刺史带着从人灰溜溜地走出去,大哥也好,酒客也好,全没把这父母官当一回事儿,心里很替他难过。
说话间,店里已经整理干净,她与瘦子将出店门之际,秦去疾忽然弹剑而歌:“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她回哞,脸上殊无笑意,眼底犹有余恨,仿佛冷月光辉。秦无咎怅然目送,忽然觉得她和大哥很像,太有决断,也太冷酷。
她一走,店里立刻活跃起来。秦去疾悠然道:“如果我没有猜错,她是怒刀卫家的女儿。十年前,卫青涧与父亲决战,预先将一双儿女送给了朋友,儿子做了天医的传人,女儿则拜在南海刀神门下。”他两手交扣,“如果秦卫两家再战,就是我和她的对决。”
秦无咎深深地埋下头,心道:“秦卫两家百年来的血腥纠葛中,决战算是最正当的一种。难道我们身在终年阳光普照的岛屿也不能逃开这阴影吗?”
“但是,不管她是谁家女儿,我秦去疾对天立誓,必要娶她为妻。”秦去疾的笑容令人目眩,“我曾经以无情自负,现在才知道,是没有遇到对的人。”
数年后秦无咎才明白,大哥在第一眼就认定了她,而她在第一眼就认定了自己。两个都是极度自信、一往无前的人,所以才有那许多纠葛,以及永远的错失。
秦去疾的爱像草原上的火,一路烧过去,没有什么能够阻挡,而秦无咎却无法像大哥一样昭告自己的心意。那些温柔模糊的情思飞絮一般散去。他就这样心甘情愿地把自己放逐到黑暗和虚空之中。
他不是畏惧大哥,是他自己不敢去爱这样的女子。
他们在岛上一直待到夏天。秦去疾已经成了卫新咏最好的朋友。看着大哥与她同行,秦无咎常常觉得自己多余。一个是连城璧,一个是凤凰花,走到哪里都夺人眼目,而他只是阴郁黯淡的影子。
一日,在崖州,卫新咏说起附近有一座马岭山,山下就是天之涯海之角,秦去疾自然要去游览。秦无咎跟在他们后面,想起唐时贬谪到这里的罪臣说:“一去一万里,千之千不还。”他的心情正如罪臣一般孤独和凄凉。
原野浓绿,间或有颜色艳丽的花朵怒放,所有花木都长得野性、蓬勃。卫新咏与秦去疾比试轻功,两个人箭矢一般掠过绿野,笑声飞飏。
2012年12月10日 11点12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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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文啊啊怎么办,我居然一边看一边感觉闻到了花香...
2012年12月10日 17点12分
level 12
秦无咎忍不住质问自己:“为什么我就不能活得轻松一点呢?像他们一样淋漓尽致,尽情挥洒。”他拔足赶上去,衣袖乘风。她回头看他,嫣然一笑。
马岭山下,是烟波浩淼的南海。银色沙滩,蓝色海天,世界开阔得超越秦无咎的想象。那样纯粹、深远和广大的蓝,竟让他的眼角微微湿润。
卫新咏跃上海边的礁石,白色的浪花在她周遭盛放,湿了她裙子。她毫不在意,指着沙滩上的两块巨石,“族里的老人告诉我,这两块石头是一对情人变的。”
秦去疾微笑道:“意思是永生永世相爱,哪怕沧海变成桑田。”
“才不是呢,这对情人来自两个有世仇的家族,他们倾心相爱却得不到族人谅解。两族的人一直把他们追到这里,他们被迫跳进大海,化为石头,永远这样相对。”
秦去疾的眉毛扬了起来,“如果是我,绝不会让自己的情人化成石头,我要所有族人都祝福我和她的婚礼,我要与她甜蜜相守。”他确有这样的力量,不是妄言。
她的掌声清脆,“真是好男子!”偏头看着秦去疾和秦无咎,突然握紧刀柄,“我不耐烦这样惺惺作态了,要打就打。”
秦去疾平静地道:“也不多,不会超过三百人。”
其实三人都知道巨石之后有埋伏,但都不在乎。海盗们冲了出来,为首的英武男子危桅,是南海的盗贼之王,一月来数次滋扰,彼此都已经相熟。
危桅瞧着她,声音灼热,“茉莉姬,刀神把你许给了我,我要你今天就履约。”
她笑声肆意,笑容嚣张,“那是师父喝醉了讲的,他自己都不记得了。我要嫁谁,我说了算,别人的话,都不作数。”
血战到黄昏。三个人会合的时候,都是衣衫尽红,有自己的,也有对手的。
夕阳火一般从天边烧到海上,烧到沙滩上。秦无咎回顾浸满热血的白沙,还有纵横一地的尸体,忽然弯腰呕了起来。这是他第一次杀人。
卫新咏扶起秦无咎,紧紧地握住他的手,低声道:“你别难过。这些杀人越货的海盗,全部死有余辜。我们不能输的。”他全身暖洋洋的,仿佛从地狱到达天堂。
海边,秦无咎仍与危桅对峙。他的剑从危桅咽喉上移开,“我敬你是条汉子,你走吧。”
“欠你的情,我一定会还。欠我的债,我也一定会来讨。” 危桅看了一眼卫新咏,眼神爱恨交织,领着剩下的几十名海盗扬帆而去。
回到崖州,那一夜他们都喝醉了。秦去疾拉着卫新咏的袖子,目光灼灼,“我是紫衣秦家的人,你听明白了吗?我是秦家的人。”
她喝得眼波流转,晕生两颊。“我知道,你第一次拔剑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你知不知道我是谁呢?我是怒刀卫家的卫新咏。”她把手伸出来,“你们愿做我的仇人呢,还是生死相随的朋友?”
三人互相击掌,卫新咏与秦去疾同时道:“当然是朋友。”
离开南海时,她与他们一起。她的师兄冼海声来送行,非常不舍。
冼海声一脸严肃地问她话,她回头瞧了秦无咎一眼,如此眼神,海上仙山般变幻莫测的美丽,他始终无法忘怀。她回答的黎语,秦无咎虽不懂,却每一个音都记得,直到今天仍能在心底重述。
……
叩门声打断了秦无咎的回忆。侍童送来两张帖子,第一张是卫新咏的,只有一句话:“李檀是杀害去疾的疑凶,速至李园。”
第二张却是冼海声的战书:“闻君剑器,冠绝京华。八月之朔,新月流光;开宝寺西,枫林初红。南海冼海声携刀候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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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圣五年六月十七。
前日于天涯海角,迎战三百海盗。盗众凶悍绝伦,初尚存一念之仁,后屡遭反噬,下手遂不容情。血沃白沙,剑刃已卷,而杀戮难止。
茉莉知我不安,笑曰:‘所谓侠者之义,乃舍生忘死,救人水火;所谓武者之德,乃勇往直前,血战不屈。君有义有德,不须为二三贼人自苦。’
余幼时目睹先父与卫青涧之战,血腥迷眼,自此失语。
余本厌恶杀戮,只为求得茉莉平安,纵然痛苦煎熬,亦决计不悔。”——《无咎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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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12月10日 11点12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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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vel 12
第 五 折 李檀:情深不寿
灭魂钉李檀睁开眼睛,知道今天的午觉算完了。
果然,率先冲进来的秦重在李檀的棺材上踢了一大脚,震得他头晕眼花。随后秦重抄起棺材盖,往外掷去。哐的一声,棺材盖挟着窗户飞了出去,波的一声,大约落到了外面花园的粪坑里。
秦重大嚷:“果然和少主的棺材一模一样,早知道我就不必跑到柳州去了,直接来找这老小子算帐。”
李檀一出手就点了秦重的哑穴,扣住他的脉门,慢条斯理地和他沟通:“看你年纪也不小了,怎么不知道尊敬老人家呢?首先,这盖子是我的,就算你不喜欢,也不能扔掉。其次,如果你非扔不可,可以朝着大门扔,可以朝着屋顶扔,为什么要朝着窗子扔?你知不知道这窗子是什么来历?我在龙首原的废墟里挖了半年,才遇到保存这样完好的东西,最上等的白玉石,雕着缠枝卷叶忍冬花纹。”李檀咆哮起来,“你内力强得很啊,唐朝大明宫的窗子,就这样被你毁于一旦。”
李檀单手将秦重甩出窗外。一屋子的人都听到了铜器碎裂的声音,千年的春芽木果然不同凡响。大伙儿还听到秦重被大粪呛到的声音,不由相对苦笑。
卫新咏冷冷地道:“李先生,我想请你解释一下,为什么把去疾装在这种棺材里送回秦家?”
李檀舒舒服服地躺回棺材里去,“我等你们来问这句话,已经等了很久了,你们怎么现在才来呢?”
秦忘忧满腔怒火,向李檀手脚的关节弹出八枚铁蒺藜,被他袍袖一卷,尽数收完。李檀扫兴地想:“现在的江湖和我的时代大不一样了。女侠们的温柔丧失殆尽,动起手来比男人还要凶狠,让人望而生畏。而与我同时代的女侠,比如蜀中的绿蔷薇,名动一时的大美女,现在看来却又太老。”
“想当初,我对绿蔷薇还是有过一点想法,可惜她宁愿嫁给秦天民做小老婆。无论如何,看到美人迟暮都是一件伤感的事情。看到昔日爱恋的人冲上门来找自己麻烦,而不是饮茶叙话,心情就更加不好。”
啪啪啪,李檀的棺材被卫新咏拔出刀来大卸八块,“李先生,我们不是来看你发呆的。”
为了保护其他古董家具,李檀赶紧给出他们要的答案:“去疾死了以后,我找不到合适的棺材,只好把自己的床送给了他,去柳三变那里重新订了一个,两天前才收到的。我已经失眠了三个月,现在看来,还要失眠三个月。”
沉默。
卫新咏的指节都握得发白了,盯着李檀问:“去疾是怎么死的?”
李檀摸出秦去疾的遗书,“你们看一下就知道了。王逸少说过,人之相与,俯仰一世;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大家都要想开点。”
秦去疾的遗书很简单,主要是声明他的死与李檀无关,最后说了一段:“咏性情暴烈,遇事当三思而后行。左腕之伤,已成痼疾,当访名医徐徐疗之,不可漠视,不可不耐。曾于佛前誓,愿与咏生生世世为夫妇。他生未卜此生休,卿自珍重,但期来世。若于红尘紫陌,见鲁莽男子弹剑歌《野有蔓草》,即是余来寻卿矣。”
看到这一节,卫新咏的手竟微微发抖。对于她这种顶尖高手,实在是罕有的事情。她悲伤地想:“我几次与你出生入死,并肩作战,却始终没有爱上你。直到这一刻,我才恍然明白,你的爱和你的死一样坚强。我希望这世间真有轮回,让你歌《野有蔓草》而来,让我用同样坚强的爱去回应你,而不是这样错失。”
秦去疾书法超拔,不可模仿,没有人再怀疑李檀。唐绿蔷沉吟道:“去疾的信说得太简单了,能否请李先生讲述一下当时的情形?”
李檀道:“事情的经过是这样子的。五月初九,是去疾大喜的日子。他天没亮就跑到这里,将我从床上挖起来陪他喝酒。虽然我没有讨过老婆,但他的心情,我还是可以理解,于是就陪他喝了起来。三杯下肚后,我发现他有些不对,眉心带着青气,身上有一种异样香味。”
小厮端上茶水奉客,大伙儿都应景地喝了一口。李檀得意地介绍,“这是郑文宝墓中陪葬的茶叶,极品,也还新鲜。”一干人反应夸张,有张口欲呕的,有面色发白的,李檀无所谓地接着说下去,“我当时大吃一惊,问去疾是否中了毒。他平静得很,跟我说中了白血。这是必死无救的毒,我很佩服他的镇定。他要纸笔写了这封遗书,然后又和我喝了起来。”
2012年12月10日 12点12分
12
level 12
“去疾说,老钉子,有你这样一个朋友可真是不错。大约在你眼里,死人活人都是差不多的,本来我还怕你摆出一副痛不欲生的嘴脸来。”
“我还可以活半个时辰,死了以后,你就多陪我一会儿,明天再送我回家。这样阿咏还可以顺顺利利地嫁过来。钉子,我这样做是不是有点疯?”
“我早就为她疯了,无论如何,我非娶到她不可。”
李檀将秦去疾的话学得惟妙惟肖,听得众人怆然,卫新咏更是入心入骨,失去言语。
“我也问过去疾是谁下的毒,可惜他不肯讲,只说是公平决战。”
秦忘忧大声道:“你骗人,你一定知道的。”
李檀一哂,“秦去疾不愿说的事,天下有谁能勉强?他确实没有告诉我。倘若我有一字虚言,就叫我死在自己的灭魂钉下。”他在心里补充道:“不是我要瞒你们,去疾交代过,我若猜出对手是谁,也要保持沉默。”
唐绿蔷突然道:“李先生,你说去疾中的是白血,那为什么他的身体会浸染着一种异香呢?再说,白血早已失传。”
李檀点点头,“不错,当年唐灵和许月卿一对爱侣因故反目,许月卿一气之下,烧了唐灵的书房,白血的配方就再也无人知晓。但是不是还有已经配制好的白血留下,这就要问你了。”
唐绿蔷眼中光芒摄人,矢口否认。一干人见再也问不出什么,怏怏而去。
李檀以为事情就此完结,却不料那天晚上,卫新咏又来找他。“李先生,既然你与去疾是这样好的朋友,为什么上次要来杀我?只因为与先父有隙?”
“跟你爹的那点恩怨,早就烟消云散了。”李檀道:“我去杀你,不过是与去疾串通好的一场戏。他当时已经被你拒绝了四次,每次都是斩钉截铁,不留余地。这小子居然还不死心,还想把你娶到手,那种百折不挠的精神连我都感动了。于是我分析了一下你们的状况,给他设计了第五次求婚。”
李檀觉得事情做得很漂亮,忍不住吹道:“你每次都跟去疾说,你和他只是生死之交,其实你另有喜欢的人。我就告诉去疾,女侠们都是用这种陈词滥调来拒绝人的,他根本不必放在心上。我认为,求婚失败的原因是你的性子太刚太倔,而去疾又活得过于霸道。他越是爱你,你就越难接受。我给去疾的上策是最好不要理你,相处冷淡一点,定然有奇效。”
“去疾想了一下,说他做不到。我看这小子中毒已深,只好道出下策,以柔克刚,以情动人。他骄傲得很,骂我尽出馊主意,说他绝对不会骗你。我就问他,如果有人要去杀卫新咏,他是不是宁肯性命不要也会保护卫新咏周全?他说那当然。我说这不就结了,你的心意是真的,你的人也是真的。他被我折服了。”
卫新咏恍惚地想:“去疾说我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不管他如何痛苦,从不放在心上。为什么我现在才肯体谅他的心情呢?”
“后来他奄奄一息倒在你怀里,是怎样说的呢?‘阿咏,我就要死了,我唯一的愿望就是娶你作妻子,哪怕一天也好。’嘿嘿,这是我教去疾说的。”
卫新咏冷冷道:“不,去疾怎么会说这样恶心的话?他只是说,你再不答应我,马岭山下又要多一块石头了。”她仿佛又见到他渴慕而热烈的目光,不由想:“只怕这天下,再没有一个人能像去疾这样爱我。也许就是因为我辜负他太甚,所以上天又生出一个无咎来罚我,让我同样经历一遍去疾的痛苦。”
“情深不寿,说的就是去疾啊。”李檀还在感叹,一柄刀已经架在了他脖子上。他没料到卫新咏在这时候还会动手。
“李先生,以你的脾气,如果不找出下毒的人是谁,恐怕现在已经追随去疾而去了。你会因为好奇而死。”
李檀瞠目结舌,“你真是了解我。”
“既然你是去疾的朋友,我不会伤你。”卫新咏的刀收回去了,“但你若不告诉我凶手是谁,我保证把你从墓里挖出来的这些宝贝砸得粉碎。”
李檀叹了口气,想去疾喜欢的女孩子与他真是很像,抓住别人的弱点就会穷追猛打。“你要知道吗?你知道了会后悔的。”眼看着卫新咏把他从嵇中散墓里找到的古琴举了起来,李檀用力大叫:“答案在紫藤花树山房。我只能说到这种程度,剩下的你自己参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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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圣八年七月二十八。
兄本脱略不羁之人,为情痴狂,一至于此。余览其遗书,忽忆起寒山子之禅:‘欲识生死譬,且将冰水比。水结即成冰,冰消返成水。已死必应生,出生还复死。冰水不相伤,生死还双美。’
兄或已堪破生死,余仍执著难解。生何脆弱,死何酷烈,而轮回转世终归虚妄,实不知如何双美。”——《无咎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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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12月10日 12点12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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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七 折 新咏:决战前夜
秦无咎来找卫武歌。他不能说话,秦重在一边代言,“无咎少爷想问你,为什么要毒死我们少主,逼疯我们夫人?”
卫武歌平静地道:“我想这样做,然后就做了。”
于是众人都无话可说,秦无咎只有拔剑。到了今日这个地步,他也只有这样一种选择。
卫新咏按住卫武歌的手,“他的剑法只比去疾稍逊,你万万不能匹敌。我来吧。”
卫新咏和秦无咎刀剑相交,劲气充斥厅堂,砭人肌肤。未容两人完全展开,冼海声白色的身影风一样流入刀光剑影中,银色的和月划出一道绝美的弧线。最单纯的一招“一衣带水”,却正好分隔二人。
冼海声看着卫新咏,“我挑战在先,你等我和他比过了再说。”转头对秦无咎道:“我与你约在明天一战,想来你不曾忘记。我是茉莉的哥哥,可以为她承担一切。无论秦卫两家有什么样的恩怨,都在明天作个了断如何?”
秦无咎颔首,与他击掌而誓,把卫新咏晾在了一边。两人都是一个想法,要让她置身事外。
卫新咏沉下脸,“你们做什么?这事不是你们两个说了算的。”触到秦无咎祈求的眼神,她怔了怔,不言语了。她何尝愿意与秦无咎动手。
沉寂中响起一个又冰又尖的声音:“声哥,你出来一下,我有话要跟你说。” 冼海声就跟着秦忘忧走了出去。
秦无咎自衣囊中取出四本札记,想了一想,取笔在上面添了几句话。众人都不解其意。他将札记递给卫新咏,她接过来,愕然道:“给我吗?”
他点头离开,却又回首,将她凝望。
卫新咏只怕他再看一刻,自己的热泪就要夺眶而出,哽声道:“你走吧。”目送那个承载着她所有爱恋和悲伤的背影离开,她真想奔过去,将他挽住,然而也就止于想一想。事到如今,还能怎样呢?
秦忘忧站在街边,哭得肝肠寸断。冼海声不擅长安慰,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只知道说:“小忧,小忧,你别哭了行么?你一哭,我心里也跟着难受。”
“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我一定不哭了。”
“好,你说吧。”
秦忘忧仰起脸看他,在高大的冼海声面前,她就像个玩偶娃娃般可爱可怜。她答非所问地道:“当初父亲为什么会给我们起这样的名字呢?去疾固然不能去疾,忘忧也还是不能忘忧。我想天下再没有像我这样不幸的人了,大哥死了,母亲疯了,而我的二哥却要和我的情郎作生死决战。”
他明白了她的意思。若她要他做别的,不管如何艰难,他也会为她办到,只有这一件却是不能。“小忧,事到如今,我有进无退,你哥哥也是一样。”
“我从没求过你什么,第一次开口,你想也不想就一口回绝。”她涨红了脸,细细的糯米牙咬着嘴唇,忽然笑了一笑,“声哥,你就一点都不在意我的心么?”
他深深叹了口气。“小忧,我真的没有办法答应你。”
“事情到了今天这一步,要你放弃确是为难。”她话锋一转,“不过,你当初是为什么向我二哥挑战的呢?”
冼海声冲口而出:“因为他伤害了茉莉。”每次想到卫新咏被秦无咎拒绝的那夜,想到她骄傲外表下深藏的凄苦,冼海声就有一种握刀的冲动。
这句话让秦忘忧一直寒到了心底,她冷冷道:“哦,原来如此。”顿了顿,“听说你中的相思已经被卫武歌解开,那我也就不欠你了。你爱做什么,我原管不着。”
话说到这里,就是尽头了。冼海声不知道如何转圜,只是拉着她袖子。秦忘忧回过头,见他还是什么都说不出来,眼中光芒顿时熄灭。她忽然拔出剑来,斩下他握着的那片衣袖,头也不回地去了。
他手一松,那湖水色的薄薄罗袖就被风吹起,落到道旁的水沟中。他到今日才明白,这女孩子和这一街繁华,原不过是他的中原梦罢了。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全是出于那小小相思的播弄。
“海声哥,秦忘忧和你早不分晚不分,偏偏在决战的前一天分了,分明是要扰乱你的心情,你不要中她的计。”
2012年12月10日 12点12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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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卫武歌肩上挨了卫新咏一掌,“傻小子,不懂就不要乱说。”她看向冼海声,“我猜哥现在的心情是七分难过,两分郁闷,还有一分轻松。”
冼海声闷了半天,终于吭哧吭哧地道:“对啊,茉莉,为什么我一点都感觉不到你形容的那种痛苦绝望呢?我的感情太肤浅了。”
卫武歌大为佩服,“姐,你还会读心术。”
“你是小滑头,他是老实头,全部心事都写在脸上,哪有看不出的道理。”卫新咏给空杯斟上酒,“她很内疚,很可怜哥哥,而哥哥是个不懂得拒绝的人,那么容易在一起,当然也容易分开。看到哥因为不够痛苦而自责的样子,我就忍不住想笑。”
“茉莉,你说话太嚣张了。”
冼海声和卫新咏同门练武十二年,早就心有灵犀。他的手才触及刀柄,她的刀已拔了出来。淡月铺地,被两人辉煌刀光映照,院子顿时亮了起来,看得卫武歌目眩神驰。
收刀之际,两人相视一笑,冼海声道:“茉莉,你又进步了。”
卫新咏道:“泄气,还是不能够超过你。”
卫武歌奇道:“海声哥,为什么你们的刀快要碰到一起时总是避开呢,你怕伤到姐姐?”
冼海声看了卫新咏一眼,见她似笑非笑地瞟着自己,赶紧道:“不是这样。因为茉莉的春水与我的和月是同一炉锻铸的,单独用时固然无坚不摧,两把刀互砍可就不妙了。”
“唉,一想到姐姐跟海声哥一起长大,一起练武,我就羡慕得要命。什么时候,也跟着你们一起到南海去看看呢?”
卫新咏笑道:“这容易啊,我们现在走的话,还可以在南海过冬节。”
冼海声微笑,“那里一年四季都有阳光,你一定会喜欢。”
丰乐楼的“眉寿”酒,味道香软,入口便消,后劲却大得很。所以那天晚上,三个人都喝醉了。
孤灯明灭,醉意昏沉,卫新咏记起秦无咎送的札记,拿起来随手翻开一叶,墨迹仍新,是他今天在卫府所写:“天圣八年七月三十。明夕将与冼海声战于开宝寺外。武林传言‘神刀之芒,侠客之殇’,余不计生死,但倾力一战。不能放下者,唯咏而已;黯然消魂者,唯别而已矣。”
卫新咏彻夜未眠,一叶叶读过去,心痛神驰,泪水湿了满纸如烟如雾的文字。却原来,当日的种种痛楚种种怅恨,都有他陪着,自己并不是孤单一个。这沉默少年将彻骨的爱恋倾吐到纸上,所以面对她时才那样超然,让她的心灰了一次又一次。
他爱得这样坚忍,爱得这样残酷,无论是对卫新咏还是对自己。却不知为什么,她恨不起他来。一直空落落的心,忽然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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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觉得盛颜文字虽然精炼,行文却可以做到很大气,一点点描摹出千年前那个繁华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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