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结了。

[
一
]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苍白而略显病态的面庞，神色沉静，眼眸是和她一样淡漠的绿。

[
二
]
“行李箱放上二楼就可以了。”
对方连说了两遍，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忙低头道歉，手鞠摆摆手，转去整理轿车里的东西。我再次注意到她穿着一件利落的米色风衣，下摆轻轻扬起，一副大得过分的新式墨镜遮住了半张脸。
埋头还在回想这位可以称之为“姐姐”的女强人，刚满二十岁就接手了祖辈家业，并且打理得井井有条。这次一同回加州故乡，站在这座半山腰上古老的豪门宅邸——令我刚才瞠目失态的庄园门前的，还有她的未婚夫。
等我打开车盖，开始从后备箱拖行李，奈良先生走过来很绅士地搭了一把手，他的衣袖不经意拂过我的脸，凉凉的。驱车前来的一路上，手鞠似乎对于回家乡的问题心事重重，但他一定坚持。我知道他们快结婚了，需要“
something blue
，
something old
”，何况这里的墓园安葬着过世的父母。临时被雇做女佣，我从他们不深不浅的交谈中得知，沙暴小姐如今唯一的亲人是位少年画家。头顶烈日，我上前按响了铁门的门铃。
“要喝点水吗？”奈良先生问，我回头，发现这话是对她说的。
“不。不用。”
小姐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甚至像是有些紧张，而我很快被眼前只在黑白电影中见过的风光所吸引，开始迫切地渴望踏上铁铸栅栏后的香樟小道。毕竟，古老的建筑和偌大的庄园叫一直生活在小城镇的我感到无比新奇。
然而就是在这个时候，我见到了他。
如果时光倒流，雕花的铁门再一次在这刻打开，我一定不会像个傻瓜一样失神，但亲爱的，你知道那种一见倾心的震颤感觉吗？
“他很好，我爱罗他很好。”
耳边回响起她在我好奇的询问下对弟弟全部的描述，不可思议，我怔怔地想，望着他，到底关系多么生疏，才会这样贫乏干瘪地形容这个人呢
?
而不是一脸骄傲或艳慕。

阳光照亮了他所站的位置。红发王子的动作有些僵硬地环住拥抱他的姐姐，隔阂的表情轻柔融化了一角。
[
三
]
我想自己永远也忘不了那一瞬间的怦然心动，像小女孩捕捉到糖果的甜。内心涌起无尽期冀，暗自欢喜。然而我不知道，短短十几天，自己即将经历一段刻骨难忘的旅程。
尽管建在半山腰的庄园已几经变迁，显得与世隔绝，除了跟随他姐姐偶然闯入的我，现在只剩一位仆人和一位园丁，和从前相比堪堪萧条。但接下来的日子我被憧憬的心情所环绕，并不觉得失望，连枯燥无味的做工也变成了一件愉悦的事。
傍晚时分，我正一边默诵仆人严肃的叮嘱，一边准备第一顿晚餐。
“拉开窗帘吗？”
他的姐姐耐心地柔声询问，餐厅内光线昏暗。我把作为晚餐的五香碎肉卷和蛋糕端上桌，看见坐在另一端的我爱罗轻轻点了点头，光影流过他好看的侧脸。他的目光停留在她脸上，长久地，沉默不语。但手鞠很快站了起来，亲自推开窗户，然后随手拨拨金发，飘入带泥土香味的风掀起尘埃，转身时她低头摸索着摁了摁窗台，像对待一位许久不见的老朋友。
房间内不仅仅是昏暗，头顶的墙壁已现斑驳，只挂着一副肖像画，辨认出那位女士是他们的母亲一点也不困难，因为那种微笑的神色几乎和温静状态的手鞠一模一样。
我爱罗斜靠在椅子上，而当时的我竟然感觉不到，某种难言的缄默正逐渐让人不安地展开。阴影笼罩了他俊秀的脸，唯一不完美的是过分苍白，就像……病人。

他不在。我把清洁用具放下，没有立刻离开。偌大的房间空荡荡的，墙壁是海鸟一般的纯白，和我想象的一样，整洁干净。空气中漂浮着一股淡淡的画具的松香味。正中央架着一支画板，颜料还未干。
我带着微微紧张的心情走近，和他有关的一切都令我心跳加快，弯下腰细细的看。海，他在画大海。风。以及燃烧着沉入地平线的夕阳。雀跃的心想象他专注执笔时的沉静姿势，被造物主宠爱的王子……但直觉告诉我他不开心，艺术家总是将自己的感情倾注其中，为什么呢？我凭白记起了那晚他郁郁寡欢的眼神。
旁边的木桌上摆着一个相框，我犹豫片刻，小心地伸手拿来，只是一张普通的姐弟合照，他们站在海滩上，金发少女笑得很开心，胸前一条银色项链闪闪发光。
“为什么急着回去？”
男人咳嗽的声音蓦地在走廊上响起，还有高跟鞋尖细的踩踏，我赶忙放下手里的东西，蹲下擦拭桌脚，责怪自己大意到忽略了窗外汽车熄火的声音。小姐的脚步听上去烦躁不安，奈良先生的问题回荡在走廊中。我屏住呼吸等了很久，直到声响终于消失才松了口气。
须臾之后，正盘算着怎么离开，画室的门突然从外面打开了——那头耀眼的红发。
我不知所措地急忙站起来，险些打翻了手边的相框。我爱罗微微凝眸，对我的贸然闯入有些讶异。“您好！”上帝，我紧张得要命，直咽口水，说话也结结巴巴。

接着发生了什么呢？
如同置身于一个糟糕透顶的梦里，看见的只有那双清澈的碧玉色眸子。我爱罗点点头，视线越过了我，大约算是接受了我的解释，丝毫没有怀疑一个陌生女孩倾慕异性的动机。
整个人失魂落魄地，我既感到丢脸又困惑，总之，当我能找回自己正常的声音时，眼底已经是他独自站在窗边出神的背影了。
[
五
]
你一定会说，哦，这是个灰姑娘的故事。我的王子却和金灿灿的夺目男孩不一样，他遥不可及，心事隐秘而不为人知。许多年后当我再次回忆起后来的经历，往事犹在眼前……呵，
dirty little secret。
[
六
]
“请关掉吧。”
我被这难过的声音一惊，立刻放开翻了一半的书籍（事实上并未读进去），转去摁下了老旧的黑色唱片机。窗外的天空灰蒙蒙，草地结了一层暗淡的晚霜。
仆人和园丁都不在，音乐一停，大厅的气氛就显得格外沉闷，我默默把书塞回原处，更加确定她和未婚夫之间爆发了一场争吵，或许就在从酒庄归来的路上。小姐低头掩着脸，半个身子陷在褪色的红皮沙发里，看起来疲乏不堪，奈良先生也是，后脚跟进屋点燃了一支雪茄，吞云吐雾。争执的原因我无从得知，也无暇顾及，全部的心思都附于那次和他失败的“邂逅”。
那时我爱罗的心没有跟随他的脚步，那双和她一样的绿眸，那样低落的神色。
为什么呢？我不明白，觉得呼吸压抑，所以当黑夜来临，当我垂头丧气地站在宽敞的阳台上吹风，连神秘的夜景也无法使我打起精神。远处隐约的山影起伏着。再远处是海。墓园就安静沉睡在海边，那将是他们结婚之前的最后一站。

[
八
]
亲爱的，你猜的没错，就在那天下午，我们坐在摆放着热腾腾红茶的桌圆前，有了第一次面对面的交谈——关于他——小姐主动提起的画家弟弟。
手鞠花了不短一段时间斟酌措辞，声音发颤。我不知所措而满怀期望地等待着，直到她下定决心似的，一口气喝光了大半杯水，换成平静的语调缓缓道来，我才对他的身体情况有所了解。
顿时坠入深渊的感觉。是的，事实如此残酷。他不能喝酒、空气得干净清洁，而奈良先生抽烟，为此她反应过度地发火，他们争吵。无奈掠过她忧郁的面庞，至此小姐不再说下去了，捂住半张脸，反而感谢我聆听她的唠叨和“讨厌的伤怀”，问起我住得习惯吗。
“习惯。”我喃嚅，心下一片浑浑噩噩，脑海中全然斥着冰凉的“病人”两个字，以及，他苍白的肌肤，艺术家的气质，两者真真假假的相融。
我被动地将自己的感受一一讲给她听，对一个心疼亲人的姐姐而非叫我心生畏惧的女强人。心在剧烈地动摇，同时做着某种决定。起我初不敢提起我爱罗的名字，但是到后来再也忍不住了，心潮翻涌地一口气问了许多问题。
她需要一个倾诉对象，可后来诉说的那个人变成了我。
手鞠意外地没有打断，只是讶异抬眼之后默不做声地听着，听我对他的看法，偶尔回答一两个问题。那是怎样叫人疼惜和倾慕的少年啊，听到我不加掩饰的夸赞时她会忍不住怅然微笑，然后陷入了良久的沉思。

我的心一沉，睁大双眼，对方却浑然不觉，不觉它涵义的不适。我一路上都因为这个玩笑而感到坐立不安。不知是因为晕车，还是一再的心理暗示作祟，当天色暗下来，海风扑面，当我们越来越靠近大海，我的双耳一阵嗡鸣，竟然幻觉般地听到孩子快乐的笑声。
小时候的游戏……
——“很幼稚不是吗？”
地下室里小姐的话在耳边响起，我心头一凉，漫无方向地转头，看见我爱罗独自走在后面，海风呼啸，吹动包裹消瘦身体的大衣。他避开喧闹地走在海岸边，如此的遥远……
而当我顺着他抬起的视线看去——
“上帝，你们终于来了！”
迎接我们的老人战巍巍走下木屋的台阶，双眸盈泪，亲昵地紧紧拥抱了快步上前的手鞠，金发在风中飞扬，然后是目光柔软的他，像拥抱久未归家的孩子。“进来吧”，奈良先生微笑着对我说，“这里是他们从前常来的地方。”
我怔怔地听着，只能麻木地点头，费力挪动双脚。
旧时的朋友捎来许多礼物，祝他们新婚快乐。可我已经失去了足够的勇气，去分辨笑容的真伪。在踏上露天阳台之前，我悄悄回望了一眼身后的大海。
那一瞬间，湮灭海面的夕阳铺天盖地，像他的画纸上泼洒的颜料。天边正涌来大片大片凄凉的红。这一切她都知道吗？我感到呼吸异常艰难，喉口淤塞。
而预示着某种结局的黄昏……就要降临了。

[
十二
]
远方响起了轰隆隆的闷雷，一声接着一声，狂风呼啸，压抑、不安。天空阴云密布。窗户关得严严实实，屋子被深蓝色绒布包裹。
吃完晚饭，我仍然处于不详而忐忑的预感中央，满腹心事，和大家一道坐在沙发上。壁炉安静地燃烧，朋友的祖母是位白发苍苍的老
太太
。年轻时代典型的吉普赛女郎，懂得算命和看相。
老人捧出了银烛，点燃熏香，慢慢戴上老花镜。“几只杯子，你们每人选择一个。虔诚地等待，上浮的符号将代表未来的命运。”
按顺时针轮转，起头解读的恰是她的茶杯。“门关闭，旅程即将结束”，老人缓缓开口，双眼泛着怜悯而睿智的光。“不再迷惘。”
我的注意力被吸引，混乱的内心渴求一个答案，因此听得极为认真。可她很快变得更加心慌急躁，奈良先生劝她，说只是一个普通游戏。对那些复杂符号的含义，诸如石楠花、兔子、叶片，我从未听闻，转到我爱罗面前时，小姐终于沉不住气了。
“我们回去好吗？”她像哄任性的孩子一样提议。
我爱罗从她手中轻轻摘过了杯子，拿到自己面前。“看起来……不太好。”他平静地轻声说，刻意为之的不在意，看不到一丝不甘或者痛苦，可眸子里分明燃烧着某种绝望的东西。他微微朝她瞥了一眼，接着低头看花瓣漂浮上来。
“那是什么？”老人推了推镜片问。
“迷宫。”他说，唇角带着浅浅的笑意。

我不忍心去看他的表情，原本幸福的婚前旅行，竟然以这样的局面结束。可比起同情和伤心，这个充满肮脏秘密的古老庄园，我更加想要逃离。回到卧室之前，我突然记起一件非要确定不可的事。
那片黄昏的海。
我蓦地掉头向顶楼跑去，拼命地跑上楼梯，仿佛前方有一块引力巨大的磁石。我推开画室虚掩的门，脚步踉踉跄跄，喘息着飞快拉开那个堆放纸张的抽屉。颜料的香味弥漫开。
“它有名字。”
它有名字……
是吗？是该叫做亲人，还是情人？我想放声大笑，真相我早已料到，却仍然忍不住难过地将秘密一窥到底。画纸哗啦哗啦一张张翻动，就像海浪翻涌的声音，承载着他们的过往，他的喜怒哀乐，日复一日的思念。所有画里的主角——那个微笑着的飞扬的金发少女。
“美丽的姑娘啊……”
我失魂落魄地重重跌坐在地上，冥冥中黑暗从头顶上方倾轧下来，古老的歌谣如同鬼魅在画室里一遍遍回响。我竟然流着泪张口呢喃：
莫非有个特别的情人，而昔日的欢笑声遗落在了黄昏的海？
……
[
十四
]
白色的墙壁、白色的长廊，弥漫着消毒水的额味道，清晨时分的病人来来回回。
当天光安静地洒落，手鞠就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不披外套，也不换雨水浸湿的衣服，憔悴、狼狈，发丝黏在黯淡的侧脸上。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抬起眼帘。

昨夜如同一场噩梦。但梦醒之后，无论对这个女人怀着怎样的怜悯和恨意，我都得努力心境平和地前来帮忙，作为佣人所尽的最后职责。
我放下入院需要的东西，缓缓走上前。一些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滴在地板上。“小姐。”依旧选择这样的尊称，我慢慢蹲下，拥抱了对方冰凉的颤抖的身体，因为我知道，此时此刻除了我，她无处可去。
“他没事了，对吗？”
手鞠压抑而沉默地趴在我的肩头，点头，又摇头，死死抓紧了我的肩膀。像竭力隐藏即将崩溃的情绪。我等待着。凝噎哽住了她的喉咙，半晌才沙哑出声，“我是个软弱的人…………”
我知道她永远不会放任自己的脆弱，私念泛上心头，胸口钝痛，也无谓给予安慰。我知道她害怕。
护士将铁车推出来，白色搪瓷盘里乒乒乓乓盛着针管和药物。
“现在您可以进去了。”
手鞠的睫毛颤抖起来，露出一个极度虚弱而欣喜的笑容，护士看看站在一旁的我，善解人意地替他们把门掩上，安静地隔断打扰。
“昨晚，她的弟弟病情突然恶化，送来抢救……”
“请放心……手术很成功。”
“避免外界的刺激……”
他们在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又是怎样的心情？
我无法克制自己对门内的想象。对方浅浅微笑着说完，便礼貌离开了，不顾我是否想要第一时间见见病人，甚至未曾询问我的身份和名字。

我的身份和名字。呵，多么苦涩，你看，至始至终，只是旁观者，只是这段有悖伦常而曲折的爱情的局外人。
心头百味杂陈，我朝房门投去最后一瞥，失落转身的那一瞬，忽然明白了婚礼前种种困扰的迹象——他沉默的原因，放手的理由，她假装的无动于衷并不是因为铁石心肠。
他们差一点就这样生生分别。
[
十五
]
天空终于慷慨地放晴，我将那条银色项链留在了画室。望着窗外连绵的山影，忽然迫切地渴望长大。
[
十六
]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临别前的探望，在日光铺陈地板的病房，床头摆放着一些新鲜的蔷薇。光线流过好看的侧脸，我爱罗把点滴瓶挂上铁钩，用另一只手帮她整理病例。他的情况好了很多，尽管脸色依旧苍白，那双淡漠的碧绿眼眸，却流露出前所未有的生气，凝视她时的无限温柔，和……希望。是谁说过，爱会让人太想活下去。
好好活下去。
就让他们相偎的身影留在背后，我深深吸口气，睁开双眼，终于彻底释怀地走出医院。转头回望，半支蔷薇从窗户探出来。更远处，是黄昏的大海。我仔细听那海潮，想象白浪拍打礁岩的节拍，一如恋人的心跳吗？
那场婚礼终究没有举行，大概将来也不会有。那一刻，我想我知道她的决定了。

好棒的文
有点呼啸山庄的感觉
不过相较于艾米丽，楼主的文风十分温柔细腻。
第三者的角度从来都很难描写爱情。隐忍含蓄，注定不能面面俱到。
但中间加上口述者的情感和揣测，也使文章增色不少。
大爱~
楼主有新文记得艾特我

哦也
沙发是我的~~
@水成漫 你怎么还没看完~~~

瞪住楼上的↑^↑
我从楼主发那会儿就看到啦！！
这不写评无能嘛嘛嘛

@水成漫
我这苹果浏览器彻底用不了百度了
连回复按钮和楼中楼都没了。好像多年前百度刚有贴吧那会儿的页面。。。
PS：我们可怜的丸子君

太喜欢了！！！喜欢这文！！！可不可以申精啊！！
这里半影泥嚎各种求认识～～很眼熟的id～貌似亲你也写过别的文～？

楼主桑求勾搭啊，文风大美啊，很欧式很复古很华丽，申精去吧

还有的C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