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 晚我睡不着，干脆走到院子里坐下。没有人爱我，却有人恨我。为什么呢？我想证明自己不是没有人要的。但事实好像真的是我没有人要。我又记起了双亲。妈妈是 个脸色苍白的女人。她的大半时间都活在痴迷里，像个病入膏肓的人。以前的家里有一张藤椅，她就坐在上面，手拿着爸爸的照片，眼睛盯着窗外的街道，她在等待 他的归来。她一言不发，从早等到晚，然后在深夜时发狂。这个时候我总是蜷缩在角落里，颤抖着。我能见到爸爸的机会不多。他戴着眼镜，穿着西装，一丝不苟的 样子。每次他看见妈妈，眉头都紧皱。妈妈当天会做很多好吃的，一换常态，变得温柔美丽。爸爸有个怀表，表里装的却是别的女人的照片。一有时间，他就盯着照 片看。后来，妈妈疯了一样抢过怀表，狠狠地把它摔碎，巴不得将它碾成灰。没用的，爸爸叹了口气，我还有很多她的照片。一霎那，我看见妈妈眼里无止境的绝望。爸爸离开时，默默地看着我，我忘了当时自己是什么感觉，反正回过神时他已经离开了。不知不觉，我的眼泪掉了下来。院子里很静，静的似乎连眼泪打在手背上的声音都能听到。第二天，我感受到四道能刺穿我身体的目光紧紧追随我。我不愿回头看他们，要讨厌就让他们讨厌吧。后 来我考上了当地最好的初中，而叶铮则去了最糟糕的一间初中里。可偏偏，两间中学相距不远，每天去上课一定要经过他的学校。不止一次，我在路上看见叶铮和别 人打架。我没有停止脚步，也没有多看。但是，叶铮看见我了。他跑过来拉住我，对着那帮流氓说，我的帮手来了，你们打不过他的。于是，我从路过的好学生成为 了叶铮嘴里的无敌打手。那天，我手脚并用，也没能逃过一身伤。回到孤儿院，我看到了那双藏着冷笑的眼睛。一刹那，我身体比我的思维更快地反应――我走上 前，出尽力气一拳打在叶铮的脸上。他吃了我一拳，吃了一惊，却很快地反击回来。我们两个扭打在一起。我从来不知道我居然有这种能耐，一拳拳打下去的感觉像 是释放能量一样，很轻松。叶铮的血沾在我手上，我突然有一种莫名的快赶。当然，我比叶铮流得更多血。扭打时，我斜眼看到了苏苏惊讶的神情，活象受到震惊的 小动物。我朝她笑了笑，看到了没，你的保镖也没什么了不起！之后，我们两个都住院了。镜子里的我，活生生一只怪物。叶铮每一拳都狠，不愧是打架高手。我想笑，但是神经像被扯住了一样，痛得我眼泪直掉。但是这件事让我知道，原来打人是一件这么快乐的事。我记得叶铮受的伤也不比我好多少。在医院躺了两个星期，院长来接我们两个出院。两个星期来我第一次看见叶铮，上帝赐给他的好容貌上还带着淡淡的伤痕，他的右手还缠着绷带。他狠狠地盯着我，像要把我生吞了一样。我直直地回看他，大不了再打一场。院长在车上语重心长地教导我们，我们两个一言不发。我心里没有后悔打了叶铮，对于不爱我的人，我也无需怜惜。

《WILD ROSE》成功以后，我也接到了很多新的工作。可是我突然觉得很累。一味地去揭露生活的阴暗面，有意义吗？虽然我活的不痛快，但是我不愿让自己从现实到想像都背着沉重的十字架。对 着空白的稿纸，我在发呆。“怎么，遇到瓶颈啦？”电影公司老板的秘书笑眯眯地站在书桌旁。世界真是以一种出乎意料的方式轮回着。这个秘书叫蔡凛，他是蔡君 的哥哥。二十年前，我喜欢上他的弟弟，二十年后，他成为了我剧本的负责人。蔡氏企业因为亏损过大，在十年前已经破产了，之后蔡家名声就淡下去了。一年前第 一次看见蔡凛时，我就想起了蔡君，他们两个长得不算特别像，但整个轮廓还是一样的。只是蔡凛看起来比我印象中二十年前的蔡君稳重很多。我没有告诉他我是蔡 君的同学，以前的过去了就过去了。“对。写不下去了。”我笑着看他。“那要不要转换一下心情？”他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来。“怎么？你有什么好主意？”蔡凛是一个很有能力的人，也很善解人意。和他在一起，我觉得很舒服。即使是因为我现在是最红的编剧他才巴结我，我也觉得无所谓。人际关系，讲白了，就是这些内容。“我家公司倒闭之后，工厂一直弃置，前几年政府把它回收，改为一个公园。前几天正式向公众开放，要不要去看看？”他说这话时语调是活泼的，就像在讲着与己无关的事。不过，这确实与他无关，因为他家公司倒闭了，这些早已经不是他的东西了。我一把站起来。“也好，出去走走吧！”公园的设计标榜为现代化，人性化。但是我觉得它和其他公园没什么不同。有树，有花，有石椅，有喷泉。仅此而已。或许它和别的公园不同的地方就是旁边有一座SHOPPING MALL吧。人来人往。蔡凛和我慢慢地走着。他的神情没有太大变化，但我想他的内心应该还是有感触吧。来到喷泉前，他停了下来。“你介意听我讲一下我以前的事情吗？”他轻轻地问。“你讲吧。”“以前的工厂……也有一个喷泉。我和弟弟两个总喜欢跳到喷泉里玩耍，每天都弄得湿漉漉的。爸爸每次都笑呵呵地看着我们，我们玩累了，他就给我们递毛巾，从来不会责备我们贪玩。”我看着他，他的眼睛像玻璃球一样在闪闪发亮。“现在要不要再体验一下？”停了一阵，我笑着说。“现在？这里？”他睁大了眼睛。“对。我没有试过，说不定能激发我的灵感。”说完我就脱了鞋跳了进喷泉里，那哗啦啦的泉水一下子就将我淋个透。“哇！很舒服啊，快进来！”我不管路人奇怪的目光，朝蔡凛大喊。蔡 凛笑了笑，也脱了鞋进来了。他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头发喷了摩丝――一下子全被喷泉水弄湿了。头发一绺绺地贴着脸颊，蔡凛看起来一点都不狼狈，反而，对， 反而很性感。我不禁佩服起自己的眼光。原来自己二十年前就这么会挑人啊！他爬了爬头发，对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真是让你笑话了。”“没有，很帅哦！”我说着走上前，把他的领带弄松，看起来他是那么不羁，白衬衫贴着结实的肌肉，让人很有犯罪冲动。我冲他笑了笑，“蔡凛，有时候要懂得放开。把自己逼紧了，人生就没意思了。”他先是一愣，然后也笑了，是苦笑。“我也想啊……可是我控制不了。我无法当一切没有发生过……这个地方，原本是我的……”人生总有无奈。如果不学着放手，我们就会一辈子痛苦。像我，没有人爱也无所谓了，反正我还能去爱人就好，最起码我还能选择去爱谁。蔡凛把头放在我肩膀上，我感到了他身上的热量，实实在在的。爱了弟弟，再爱哥哥，会不会有问题？其实对我来讲，这不算是问题。

“蔡凛，如果你是渔夫，你会回去陪她么？”我转过头去看他。“你想我怎么回答？”他想了一阵，问我。“那你想想看我想你怎么回答？”我又把问题抛给他。沉默了一阵，他开口了，“我不会回去。”“为什么？”“因为我要她永远记住我，心里永远想着我，直到把对我的思念揉进她的血肉里，融入她的呼吸里为止。”他的语调是平静的，无波澜的。“为什么要这样折磨她？”“得不到的爱最为弥足珍贵。这就是你想要的答案。”他淡淡地笑着，看进了我的眼里。“你怎么知道我想要这个答案？”“因为你的眼神出卖了你。”“别和我玩高深，我没那么高的水平。”这一次，我想听到确切的答案。“因为你的眼里没有对爱真正的追求，你对爱，只停留在最基本的层面上，没有深入。”“你怎么能看出这么多东西？不是随便编的吧？”“你不相信，是因为你没有真正爱过。好好地去谈一场恋爱吧，你会知道我说得不假。”好 好地谈一场恋爱，对我来说是一种奢侈。或许我是不懂爱，但又有谁教过我爱是什么？生活不是电视剧，不是电影，没有早就修改过好几遍的剧本，没有预先想好的 情节安排，谁也不知道自己的下一站在哪里。爱，从来就不会轻易出现。我自问不是虔诚的爱情信徒，我想要爱，却也不能相信她真会来到我面前。我的剧本不断重 复着这个主题，我的心里却没有对这个主题的信仰。或许这能解释为什么我写偶像剧不能成功。但我又能怎样？很多书上写着，人就是为了寻找自己的另一半才来到 世上的。每次看到这句话我就想笑。这个世界很多人连自己都找不着，怎么有能力找另一半？“蔡凛，你能不能告诉我，爱究竟是什么？”我们坐在沙滩上，看着穿比基尼的女人们来回走动。“我只是俗人一个，自己还没完全参透的东西，又怎能说明白给你听呢？”我叹了一口气，用手指在沙里乱画。“你知道得肯定比我多。”“不是说编剧的人生阅历都很丰富吗？”“那我肯定是一个不够格的编剧。”“别这样说，可能这个答案已经在你心中，你要做的，就是好好了解自己内心，找出那个答案。”“别说得这么玄好不好？我不懂。”“很多获奖的电影的对白都这样，现在的人，越看不懂的东西越喜欢。”我笑了笑，“有道理。”太 阳慢慢西斜，海滩上的人越来越少。余晖如同血红的染料，将大部分天空染成了触目惊心的颜色。海风一阵阵地吹过来，却吹不去我的烦恼。我讨厌自己像个多愁善 感的女人一样，整天为一点事情而郁闷。我想活得洒脱一点，大方一点。过去的那些事情我虽然不能当作没有发生，但我能改变自己对事物的看法。我真不愿再深陷 在回忆里头了。

第十章两 个小时后我们在回程的飞机上。蔡凛向我解释，我们公司现在准备大力宣传的暑假片无论在海报设计上还是内容上居然和某个大牌电影公司的暑假大片撞车了，而且 人家比我们早两天放出海报和宣传广告，如果这时我们再把自己的海报放出来，势必会让大家认为我们是抄袭；更要命的是，我就是这部片子剧本的编剧，而对方的 编剧则是这行的老前辈，如果我们要告他们侵权，也是非常不容易的，更何况观众已经先入为主了。一切都于我们不利。到 公司时是晚上的9点，但公司灯火通明，大家都忙作一团。这部片子是继一年前的《WILD ROSE》之后，公司花重金打造的，希望能够再创票房神话。谁知在临近上映时出了这么个大乱子，如果我们为了避免官司，那海报、广告还有整部电影内容都要 做出重大修改，这笔开支绝对会让我们这个中型公司破产。蔡凛一到公司就被老板叫了去，而我则到工作室去看工作人员秘密拿到的对方内部发行的影片。看完后， 我彻底无语了。除了在一些细节上他们做了修改外，无论动作还是对白，对方的电影都与我们的一模一样！怎么会这样？！影片结尾的花絮里，那位老前辈居然恬不 知耻地说这是他这两年来的心血！那我的就不是心血了吗？我 还没来得及愤怒文秘室的小刘就跑进来了，她脸色非常不好，“刚刚从老板那边得到消息，对方公司居然向法院提交了诉讼书，要告我们侵权！”“什么？！”我们 剧组人员齐声大叫。怎么回事？明明是对方抄袭我们的内容，现在居然恶人先告状！？“有什么办法啊？人家是大公司啊！本身有影响力，而且又抢先推出影片。说 不定还和法院串通要置我们死地呢。”“可能我们去年的那部电影票房太好了，威胁到了他们，所以他们现在向我们报复！”工作人员纷纷说了开来。事态朝严重的 方向发展了。“搞不好我们公司倒闭了，那我们就全部失业了！”“不是吧，我还要养家糊口啊！”“那怎么办啊？我今年还想和女朋友结婚，如果没有了工作，她 父母肯定不同意我们的婚事的！”大家陷入了忧虑中。“好了，我们已经联系法律事务所了，事情说不定没有我们想得那么坏，大家不要自己吓自己！”蔡凛这时出 现了，忙着安慰大家的情绪。他的脸色很不好。“大家先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事情很快会有结果的。”大家垂头丧气地散开了，我趁机问蔡凛，“情况究竟怎样 了？”蔡凛看了看周围，把我拉到一边，“早在两个星期前‘安娱’有接触过我们，他们想收购我们公司，但是我们回绝了，现在他们想通过收购股票的方式来达到 目的。如果现在我们这边出了丑闻，势必会影响我们公司的股票价格，他们就能趁低价大批量吸纳，到时我们公司最大股东就是‘安娱’，我们就要听他们的了。” “他们居然用这样的手段？太卑鄙了！”我真没想到，一个给人造梦的行业也如此黑暗。“唉，出于利益的需求，或许更卑鄙的手段都有。”“那我们老板打算怎么 办？”“老板大概撑不住了。要知道，闹上法庭的话吃亏的是我们，赔偿的金额可是很大一笔数目。”我们两个都不说话了。“要不这样吧，我先送你回去，有什么 消息我再打电话给你，一路赶回来，你也辛苦了。回去好好休息一下。”“你不用送我了，我自己一个回去行了。你忙你的吧，我在这里也没能帮什么忙。”“放 心，没事的。”蔡凛笑笑，拍拍我的肩膀当是安慰。“你自己一个回去真没问题吗？我可以帮你叫一辆车。”“真的不用了，就这样吧。”“那你小心点。”离开公司，已经12点多了。我突然想一个人走走，理清思绪。我们的电影被人家抄袭，我的剧本被人家抄袭，但是被告上法庭的却是受害者。搞不好那前辈要维护自己的名誉，单独把我告上法庭，到时，我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就在这时，手机响了。我的心情非常不好，口气恶劣的问道：“喂，谁啊？”“是我。喜欢我给你的这份礼物吗？”我立刻抓紧了电话，“叶铮！？是你？这些事都是你做的？”

“冷静下来。看一下你周围有没有一辆黑色的奔驰？上去吧，它会带你来到我这里，我们……好好谈谈。”他的语调是平静的，没有任何感情起伏。我环顾一下四周，果然有一辆黑色奔驰停在离我不远处。我挂了机，走了上去。车在路上奔驰。我的心跳很快。原来一切是冲我来的。叶铮居然是这件事的幕后黑手！想起刚才那些员工的担忧，我突然觉得是自己害了他们。怎么会这样？我把手插进头发里，感觉自己的脑子已经无法正常运转了。车子在一幢豪华幽静的别墅前停了下来。我开门走进去，看到那个男人穿着黑色的西装，坐在沙发上，悠然地品尝着红酒。“你究竟想怎么样？！”我走到他面前质问。“这是82年的红酒，要不要来一杯？”他微笑着，像在谈论天气一样。“我问你究竟想怎么样？！”我紧攥拳头，准备必要时挥出去。“我只是想收购你所在的公司而已。”“那你用得着用这么卑鄙的手段吗？！”我真是快疯了，面前的他，究竟还是不是人？“程允，我不记得你是这么天真的人。做生意的，只要有利可图，当然要好好利用。过程不是重点，我在乎的只是过程。”“你在说谎！你的目的根本就不是公司，你想整死的是我！对不对？”叶 铮看着我，不说话。他的嘴角微微勾起，似笑非笑。然后，他放下高脚杯，站了起来，慢慢向我走来。我一动不动，就这样盯着他。他走近我，露出非常满意的笑 容。他双手捧住我的脸，说道，“程允，我真是爱透了你现在这个表情。痛苦、气愤、拼命压抑的冲动、无法释怀的恨，居然和谐而又强烈地表现在你的脸上。你知 道吗？当年你也是用这种表情看我的。这么多年，我一直都梦到你的这个样子。我真的很渴望能它撕下来，永久保存。”“叶铮，你疯了！”我使劲掰开他的手。“两个疯子的孩子，有资格这样说我吗？”他收回了笑容，换上了鄙视。我的心脏如同被外力硬生生地扭曲着，我看着他，真的很想哭。我很累，真的。“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你要报复我可以，但是没有必要把无关的人牵扯进来啊！”我朝他大喊。“可我觉得这个方法最好。”他平静的说。我无力了，蹲了下来。我使劲揪着自己的头发。“叶铮，放过我吧。我父母死了，你妈妈也死了，我强暴了你，你也上了我。这还不够吗？你还要怎样？”“不 够，永远不够。”他也蹲了下来，拉开我的手，抬起我的头，逼我看着他。“程允，这样远远不够。我在美国，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可以报复你的方法。现在有这么好 的机会，你认为我会不好好利用吗？”说完，他放开我的手，抱住了我，把头靠了过来，轻舔我的脖子。我感觉嘴里有咸咸的液体流进来，如洪水一样冲开了记忆的 大门。

第十一章我 上大学时，叶铮去做了夜店做牛郎，听说还很受欢迎。我一点都不惊讶，他也只有样子好看而已。很多个晚上，我从学校回来，可以看到那些有钱的女人送他回来后 还一个劲地往他身上贴，一脸花痴的样子。堕落，我在心里骂道。那一架之后，我和叶铮表面上相安无事，但是每一次对上他的眼睛时，我总会没由来地心虚，好像 自己做了错事一样。他的眼神充满了挑衅，充满了攻击性，如同刚放出笼子的狮子，会在不经意的时候就扑上来咬你一口。虽然每一次我都勇敢地回望他，但是得到 的就是那个不屑的笑容，好像我是一堆烂泥。他做了牛郎后，生活很没有规律，我能见到他的次数也不多，因此我放松了警惕。因 为读的是中文系，而且我不是特别想和别人接触，所以写日记成了我的习惯。我喜欢把所想所感写下来，然后把它放在枕头下。有一天，我忘了把房门上锁就出去 了。回来时发现房门已经打开，叶铮居然靠在书桌旁看着我的日记！我一把冲上前，想抢回我的日记本，叶铮立刻反应了过来，把日记高高举起，让本来就不比他高 的我够不着。“我就知道你喜欢男人。但你居然敢把这些东西写下来，‘教练，我喜欢你’，胆子可真够大的。”叶铮居然不知羞耻地看完我的日记后还耻笑我！让 他知道我一直小心翼翼保存的这个秘密，我当时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你快还我！”我也不管了，朝他大声吼。“你还真有气势啊！”他说这话时表情是轻蔑 的，残忍的。薄薄的嘴唇弯起一个弧度，很邪气，很嚣张。“你接下来是不是要写自己怎么想着你的教练自慰啊？嗯？”他靠了过来，吹出来的气刺激着我的毛孔。 “抑或，你想上他？还是，你想让他上？”我睁大眼睛看着他，气得全身都颤抖了。“你这混蛋！别乱讲！”“他把玩着我的日记本，暧昧地看着我，“和男人做的 感觉应该也不错哦，你可以尝尝。”我涨红了脸，不认输地讥讽他，“哼，莫非你被男人上过，所以知道味道不错？”叶铮没有说话了。我以为他会暴怒，然后向我 挥拳头。不过，他什么也没有做，淡淡地说，“程允，要彻底地毁掉一个男人，最好就是狠狠地把他压在身下，反复蹂躏。”说完，他看了我一眼，把日记本丢在桌 子上，走了出去。“神经病！”我对着门喊。夏 天，应该是热情的，狂野的。但是，我的父母就在这个容易让人发疯的季节里死去。很久都没有去过扫墓。他们有他们的世界，我永远都踏不进去。每次想到这个话 题，我就不能抑制地消沉。天，在下着雨，风，夹杂着泥土和树叶的味道，带着燥热闯了进来。我在帮院长整理档案。那些档案都有一段时间了，纸质都泛黄。我不 禁苦笑，原来我们在孤儿院都住了好些年了。整理到叶铮的档案，我不禁多看了一眼。父亲那栏空白，母亲那栏填了一个名字：叶湘，其余的都是空白。从名字上 看，我想叶铮的妈妈应该长得很斯文才对，就不知道她儿子怎么会这个样。没有再猜想下去，我继续整理档案。孤儿院要大扫除，我弄好了档案还得去资料室帮忙把 废旧报纸分类收拾。这项工作对我来说并不枯燥，因为我专业的关系，所以从报纸上搜集题材也是相当不错的选择。一份份报纸，一个个日期从我手里流过。直到， 一个格外熟悉的日期出现；直到，一个醒目的标题跳入我的眼帘：少妇为爱疯狂 开车撞死情敌。雨，下得更大了；风，不客气地撞着玻璃窗。我的额上渗出了薄汗。眼光不住地在铅字上徘徊。时间，连同呼吸，就在那一刻停止。叶湘。妈妈开车 撞死的人叫叶湘。她喊着狐狸精的那个人就是叶湘。叶湘，叶铮。“哈哈……”我突然大笑了出来。果然，有什么样的妈妈就有什么样的孩子，遗传还真是可怕。专 门破坏别人人生的人，原来是一家。我仰头大笑，笑到眼泪都流了出来。命运，有时就是这么巧合。一刹那，妈妈的疯狂，爸爸的痴迷，还有叶铮的不屑，全部都搅 在一起，让我的脑子瞬间瘫痪。“程允，要彻底地毁掉一个男人，最好就是狠狠地把他压在身下，反复蹂躏。”叶铮，你在告诉我该怎么报复你吗？

第十二章之 后两个星期都没有看见叶铮。也没有见到苏苏。日子，倒也平平静静。直到有一天，看见一个穿着一身名牌的中年女人从院长室里出来。她从我身边走过，带过一阵 刺鼻的香水味。我以前见过这个女人，她是叶铮的顾客，送过他回来好几次。一张普通的脸扑了几层厚的粉，手里虽然提着名牌手袋，却让人觉得非常俗气。那天晚 上，苏苏回来了。没有敲门，她直接破门而入，大步向我走来。一抬手就扇了我一个巴掌。“这是替叶铮打的。”她气乎乎地讲。“你凭什么打我？”我没有太多惊 讶，心里早就知道她会忍不住气。“叶铮要走了！都是你这个害人精！”我抬起头，直视她，“什么？他要走？”“对！就是你害的！”“你说他要走是我害的，那 我呢？是谁害我进来这里的？难道就只有他有苦衷？难道他就是唯一的受害者？”“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苏苏打断了我，“程允，你自己得不到父母的爱是你自 己的事，但你不能把气都撒在叶铮身上！他才是真正的受害者！”我盯着苏苏严肃的表情，“你究竟知道什么？为什么你这么说？”“叶铮回来了你自己问他！”说 完，她转身就走了。平静的日子一旦被打破，生活就很难再回复原来状态。接连几天，我都不能集中精神做事情。院长说那个女人已经替叶铮办好了离开孤儿院的手 续，叶铮自己也同意了。但是好几个星期，他都没有回来。究竟哪里出了错？回想那天晚上叶铮的话和他的表情，我没由来地心惊。终 于，他回来了。回来收拾东西。我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表情和他说话，所以我一直站在门口，看着他收拾东西的背影。收拾了一阵，他停了下来。“你还要站到什么 时候？”他说着，没有转过头。我走了进去，不知道该怎么开头。“程允，我们好像从来没有好好交流过。”他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然后转过身来看我。看不出他 的眼里藏了什么，如同大海平静的表面，看不出海里万丈的波澜。“那你想交流什么？”我只能想到这个问题。他淡淡一笑，随意地坐到椅子上，随意地拨了下额前 的头发，直直看着我。他点燃了一根烟，“我来给你讲个故事吧。”他食指和中指夹住香烟，慢慢地把它送到嘴边。“一对年轻的情侣，在读大学时就私定了终身。 当他们在幻想将来美好的生活时，一个女人硬生生插了进来。她很爱那个男的，爱到了用自己的命来威胁他的程度。那个男的和她说了很多遍，他只爱他的女朋友。 但是那个女人听不进去。于是她动用一切关系，甚至不惜暗中毁了那个男人的事业来达到自己的目的。男人开始动摇了。女人知道自己快成功了，只要除掉碍眼的情 敌，那她就能和男人结婚。她很疯狂，她明白怎样才能弄垮一个女人。一天晚上，男人所爱的女人被人强奸了，之后还怀上了孩子。她没有办法。她想和男人在一 起，但是她又没脸面对他，于是她选择离开。”讲到这，叶铮停了下来。屋里没有声音，死寂一片。我感觉衬衫湿透了。他抖了抖烟灰，没有看我，继续那个故事。 “疯狂的女人成功了，男人在失望沮丧的驱使下，娶了她。她没有想到，后来男人知道了她自己所做的事，毅然选择离开她，即使她当时已经是一个孩子的妈妈。男 人一直爱着原来的女朋友，他好不容易找到了她和她不知父亲的孩子，打算和她组织一个新家庭。疯女人没有停止过疯狂的行为，女人和她的孩子经常担惊受怕。无 奈之下，女人将自己的孩子放到孤儿院。后来，悲剧发生了。疯女人不要命地开车撞死了那个可怜的女人。那天，女人正要去孤儿院看自己的孩子。”叶铮捻熄了手 里的烟，出神地看着窗外。夏夜的风没能吹散我身上的热，我觉得我快要被热得窒息了。“你觉得这个故事怎么样？”他转过头来问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的脑子已经无法思考了。我想擦汗，但是手不停地抖着。“这 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不可能是真的……”我傻傻地自言自语，不停地摇头。叶铮向我走来，他抬起我的头，“程允，你这个表情很漂亮。”看着近在咫尺的脸，我 突然感到很害怕。“你说的都是骗人的，对不对？”我使劲抓住他的手。“我也希望这是骗人的。这样，我就不会失去妈妈。”很混乱，很混乱。“你知道吗？我从 小就被别人叫做‘强奸犯的孩子’哦。我不知道我爸是谁，可我知道是他强奸了我妈，才有了我的。”他笑着说这番话，如魔魅一般。我觉得胃里的东西翻滚着要吐 出来。“说起来，我要感谢你妈。”他凑到我耳边，对我说。那轻轻的气流让我毛骨悚然。我一直只看到故事的一部分。我不知道整个故事居然是这样。我该怎么 办？我还强暴了他！“我那天晚上以为你什么都知道了，没想到，你还是被蒙在鼓里。”“那你为什么不和我说实话？！你应该在当时就说出那个故事啊！”“你在 责怪我害你强暴了我吗？”叶铮眯着眼，危险的说。我无言以对。

回到楼下，蔡凛把小熊塞到我手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刚才我说的话……如果你觉得不舒服，那就当没有听过吧……”我僵硬地挤出一丝笑容，“不好意思……太突然了……”我们都沉默了一阵，还是蔡凛先离开了。进 了电梯，我不禁叹了一口气。蔡凛刚才不像在说笑。有人想追我，我不应该高兴吗？干嘛心里这么犹豫？可能是我从来都没有做好被别人喜欢的准备，所以现在才会 手忙脚乱。维纳斯真的要来了么？不可能，她怎么可能会来呢？蔡凛不是一般的人，他聪明，英俊。假以时日，他一定会爬到顶峰上。到时，他还愿意跟一个男人分 享喜悦么？一 到家，就听见苏苏的手机在响。我皱了一下眉头。“苏苏，不接电话么？”苏苏从房里出来，“不接。不用管他。”说着，她坐了下来，点燃一支烟。“怎么了？” 我坐在沙发上，看着她。“某个变态打来的。”“变态？”“就是上次那个只聊天不做爱的男人。”她淡淡地说。我哭笑不得，“你真要每个男人一见到你就和你做 爱啊？”她吸了一口烟，“正常的男人见到我都会这样。”“他是个怎样的人啊？”“不是说了么？一个变态。如果不是因为他是唱片公司的股东，我才懒得理他。 被他烦都烦死。”苏苏红了以后就有唱片公司找她。现在的明星都是歌影视三栖的。“他对我说我长得很像他的初恋情人。还说会好好珍惜我。真是莫名其妙！”她 有点生气地说。“莫名其妙地把自己的感情加在我身上，真是无聊！”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苏苏有自己的人生，我最好不要干涉。“你手上的是什么？”她转 过头来盯着我手上的小熊。“啊，蔡凛送的。一只小熊。”“就是你那个剧本负责人？干嘛要送这个东西给你？”我苦笑了一下，“我也不知道。”苏苏停了一下， “上次和你一起去旅行的就是他吧？”“对。” 苏苏突然皱着眉头看我，“他是不是对你有意思？”我的心突然漏跳一拍。“怎么可能呢？”苦笑。“程允，你太没有自觉了。可能被人家吃了还不知道什么回 事。”苏苏语调严肃的说。“你说得太严重了。”苏苏使劲捻熄了烟。“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能跟一个没神经的人住上十几年，真是脑子秀逗了。”说完，她自己一 个气乎乎地进了房间，留下我在客厅。好端端发什么脾气啊？我看了一眼小熊，唉，男人女人原来一样难懂。

回到家里。苏苏只留了个口信说不回来睡了。我把外套搭在沙发上。走到阳台，晚风夹着现代城市独有的钢筋味向我吹来。要是周拯喜欢的是我就好了，这样说不定我能得到救赎。看着眼前的灯光璀璨，我突然很寂寞。想起了蔡凛的话。我能相信他的话吗？我能和他开始吗？我不敢相信蔡凛真的喜欢我，但我也没办法当他所说的是耳边风。是我多虑了么？不禁苦笑，摇摇头。第二天来到公司商讨电影的上映事宜。大公司就是大公司，财大气粗。从设计海报到分发拷贝到各条影线不仅掷重金，而且都有专人负责，我们剧组几乎干坐在会议室等着“专人”给我们分派宣传的任务。剧组刚刚经历完过山车似的起伏，现在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有说有笑。但是我的心情莫名紧张，因为蔡凛坐在我身边。休息时间我去了茶水间倒水，顺便舒一口气。从一开始，我和蔡凛就没有说话，气氛尴尬得不得了。“程允。”蔡凛的声音让我听了吓一跳。“呃，嗯……有什么事吗？”我转过身来看他。蔡凛苦笑了一下，“对不起……那晚的事……”“我知道，你不是要我当作没听过吗？所以我在努力地忘记中，你也不必道歉。”蔡凛没有错，他只是说出他想说的而已。不能当情侣，但我们仍然是朋友，我不希望我们以后的对白都要以“对不起”和“没关系”开始。“总觉得给你添了麻烦……”他不自然地站在门边，手里拿着水杯，神情很是颓唐。我看了不禁有点心酸。程允，你真逊。别人不就是告了个白而已么，干嘛像个大姑娘一样扭扭
捏
捏的？搞得别人也不自在。我自嘲地笑了一下，可能真的老了，所以受不了一点刺激。我呼吸了一口气，“好啦，别再这副表情啦。要是让那些喜欢帅哥的女生们看见了，她们肯定很伤心。来，笑一个！”说着，我走上前，轻捏着他的脸颊往两边拉，做出一个“笑”的表情出来。“看，现在好看多了！”蔡凛看到我这样，笑了出来，轻轻拿开我的手，叹了一口气，“程允，你让我拿你怎么办好？”“那今晚请我喝酒吧！哥们之间的事就用哥们的方式解决！” 说完我还很豪气地把手搭在他肩膀上。蔡凛也放开了，“好吧。你别喝得醉醺醺就行。”讨论会开到晚上八点才结束，我和蔡凛走出公司大楼，准备今晚大喝一场。谁知一辆早已停在门口的黑色奔驰打乱了我们的计划。叶铮从车里出来，径直向我们走来。我们两个都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所以有点惊讶，于是停住了脚步。“讨论会结束了？”叶铮微笑着问。今晚他的衣着很随意，一件白色衬衣配一条黑色长筒裤，衬衣的纽扣还开了几个，衣袖被随意地挽到手肘处，有点颓废的性感。“对。”蔡凛点点头，有礼貌地回答。“那程先生，愿意我送你一程么？有些公事我想和你聊聊。”叶铮突然转向我，微微勾着嘴角，眼里却是不可违抗的意味。“不好意思，叶先生。程先生这些天都很累，今晚难得可以放松一下，想去喝一杯，我想身为老板的您一定能体谅员工吧？”还没等我开口，蔡凛就说话了。他直直地看着叶铮，虽然是笑着说，但语调很坚定。叶铮听完，扬了扬眉，然后笑着看了一下蔡凛，“那要看程先生的意思了。如果程先生坚持要去放松，我绝对没有意见。”现在两个人都看着我，等着我做决定。真是糟糕的时刻。我想说去喝酒，但是叶铮危险的笑容和眼神又让我记起见面大会那天他问我和蔡凛是什么关系的事。衡量了一下，“好吧，叶先生。既然您有公事要和我说，那我也应该以工作为先。”我转头看蔡凛，不好意思地说，“抱歉，蔡凛。酒我们改晚再喝吧。”等我要上车时，蔡凛突然过来拉着我，小声说，“你自己要小心点。”他的神色有点严肃，我知道他在担心我，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没事的。”接着就上了车。车开动后，我看到蔡凛还站在原地。“你们的感情真好啊！”叶铮坐在我旁边，讥讽地说。“有公事就快说。”“现在我是你上级，我们的任何事都可以是公事。”我就知道他会耍赖。

我不说话了。“至于你们和那个男人的关系……你能告诉我所有的事情吗？虽然我不能保证我会有什么很好的主意。”杯里的茶开始凉了。我一口气喝光它，然后慢慢讲起我的故事。周拯的脸色一直在变，可能对于他来说，这些事情都是不能想像的。我有点后悔了，自己怎么就把这些事讲出来了呢？对于过去，谁也没有能力改变。讲完后，我们又陷入沉默之中。“原来事情是这样……”周拯自言自语。“你说，我该怎么办？”我靠着椅背，望着头顶的天花板。“程允，救赎是双方的。不是你该怎么办，而是你想怎么办。”周拯的声音回荡在客厅里。“或许这些经历对于你来说太沉重了，压得你看不清自己前面的路。我想那个男人……叶铮也是。你们都把自己困死在一个死角落里了。如果能跳出来，或许解决方法就在身边。”“那你说，我该怎么跳出来？我妈妈对他妈妈做了那么过分的事，而我，我强奸了他，这些都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你叫我怎么跳得出来？”“你们所有的恩怨都是源自父辈，你们没有义务非得去偿还这些理不清的债务。至于强奸……你已经用十几年的时间忏悔了，这还不够吗？”“我能理解，但叶铮呢？叶铮能理解吗？”“不，你还没理解。如果你能理解，叶铮也就没有足够的理由纠缠你了。”我双手捂住脸。脑子一团乱。“对不起，程允。”周拯轻轻地说，“在父辈的恩怨里，你和他都是受害者。我让你们跳出来，不是让你们彻底忘记过去，重新来过。这样是不可能的。但是，你们还有将来的生活，不是吗？”唉。我重重叹了一口气。周拯说得没错。我们这么多年其实没有长进。我以为自己可以在密封这段回忆的同时过属于自己的生活，但是，我无时无刻不在受着回忆的折磨。我以为自己可以活的潇洒一点，但其实我从未想着爬出深渊。我就像孤独的孩子一样躲在角落里独自流眼泪，从未想着擦干它，然后站起来。周拯走后，我就静静地坐在原处，看着从茶里冒出的热气慢慢消散，直到茶全冷掉。苏苏什么时候回来我都不知道。“你怎么了？”她走过来，皱着眉头看我。“苏苏，你还爱叶铮吗？”我不回答她的问题，反而问道。她听后先是眯着眼睛看我，然后无声地坐下来，过了一阵，她才开口，“程允，我不是你妈妈的翻版。这么多年了，很多东西不知不觉已经有了改变。我不想把自己的一生放在一个眼里没有我的男人身上。我的确爱过叶铮，可是，”苏苏点燃了一支烟，吸了一口，“他的眼里只有你。”苏苏夹着烟，转头看我。“这也是我当时恨你的原因之一。”说完，她笑了笑，“但现在不了。我现在也有自己的人生。年轻的时候总是看着别人，现在，我只想看着自己。”十几年了，我都没发觉离自己最近的人已经有了如此的觉悟。我还将自己困在心里小小的角落里。我不禁自嘲，这么多年，我和叶铮都在原地打转。舒了一口气，我决定给自己走出来的机会。我想试着接受蔡凛。我希望他能带我走出阴影，并且教会我什么是爱。我鼓起勇气拨通他的电话，但是，他的电话怎么也打不通，打到他家里也没人接。不会出什么事了吧？我心里隐隐不安，躺在床上怎么都睡不着。到早上六点多，我再打了几次电话，都是接不通。我抿着唇，昨晚还好好的，不会有什么事吧？但是我的自我安慰一点用都没有，八点多时我打电话到公司里，同事说他还没有来。“蔡凛，你究竟怎么了？”刚喃喃自语完，电话就响了。我立刻扑过去接。“喂？蔡凛吗？”“呃，不好意思。请问是程允先生吗？这里是人民医院。昨晚送进我们医院的蔡凛先生因为脚受伤了，所以让我打电话给你，说明一下情况。”我不好的预感果然成真了。“谢谢，你能告诉我他在医院的几号房吗？”十几分钟后，我赶到了病房。蔡凛躺在病床上，手脚都缠上了绷带，脸上还有淤青，眼角肿了，嘴角都破皮了。一看就知道是被人打的。“程允？”蔡凛艰难地转头看我，挣扎着想坐起来。

回到家里，苏苏已经拍完外景回来了。“你去哪里啦？”她一边揉着被尖头高跟鞋勒得生痛的脚，一边问我。“游乐场。”我脱了外衣，坐在沙发上。“游乐场？和谁去啊？”她睁大了眼睛，惊讶地问。“蔡凛。”接着，一阵沉默。“程允，你和他好上了？”“苏苏，用词要好一点。‘好上了’听起来多别扭。”“很明显你们就是别扭嘛！”她提高了几个分贝。“你爱他吗？”过了一阵，她又问。“……爱。”“你说谎。”苏苏粗鲁地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啪！”地点燃它。“你都还没知道什么是爱，干嘛这么冠冕堂皇地说爱他？”“那你告诉我，什么是爱？”我看着她手里那根烟在慢慢地燃烧，烟灰慢慢地脱落。“我不知道，但我绝对不会为了要知道爱而去爱。你这样只是自欺欺人。”唉……我叹了一口气。“我不想再想一些没有确切答案的问题。我想用具体行动去寻找它。”“只怕你会找错方向。”“那到时你就好心地拉我一把吧。”对苏苏笑了笑，我走回了房间。因为有之前的抄袭风波作噱头，公司又花重金宣传，我们这部电影的票房一路上涨，很快可以突破记录，剧组和工作人员现在都想着怎么隆重地办庆功宴了。“小程啊，你现在是影视界的红人了，我们要趁热打铁啊！”会议室里，宣传部的头头老张堆出满脸笑容，闪着热切的眼神看着我。“新的剧本我已经在写了，应该两三个星期内可以完成。”我公式性地笑着回答他。“不，这回我们改变了策略。”坐在老张旁边的是策划部的小林，一个头发一定要七三分，镜框一定要黑色的小子。他推了推标志性的眼镜，酷酷地对我说。“请问……什么策略？”“我们打算以你为招牌，推出一部自传式的电影。”小林又推了推眼镜。由于反光，我看不到显示他“脑子已经秀逗了”的眼神。“你们……开玩笑的吧？什么自传电影。”我又没有死。“我对这种做法也不太同意，自传电影什么的，太夸张了吧？”旁边的蔡凛开口了。“不不，是‘自传式’电影，也就是说里面的人物是虚构的，但故事情节就和程先生的人生经历差不多，当然，也可以有虚构的情节。” “对对，就是这个意思。”“很抱歉，我的个人经历有限，不足以写什么‘自传式’电影的剧本。”“这个没关系，你是编剧嘛！把一些时下流行的元素加进你的剧本里，让大家感动得一团糟，那就算成功啦！”“张部长，你这个建议是我听过最最糟糕的一个了。”蔡凛皱着眉头，抢先一步说。“可我觉得这个策划不错哦。”坐在会议室里最重要位置上的人开口说话了。他双手交叠在下巴处，脸上挂着淡淡的似笑非笑的表情。老张和小林像打了强心针，猛地把这个计划的好处向我扔过来。“现在小程是最受瞩目的编剧，以他为主角原型的电影一定会吸引很多好奇的眼光。观众都有猎奇的心理，所以这部片子一定会卖的满堂红。”“对，我们有做过市场调查，程先生现在的知名度确实能够作为新电影的票房保证。”现在的人，也太奇怪了。“对不起，我真的写不来这样的剧本。”“可是，小程，我们觉得你行的。想想看，现在你已经是两部超卖座电影的编剧，如果我们宣传电影时可以加入‘程允先生成长经历的再现’，那会造成多大的轰动啊！”“我还没有那么大的号召力。”“程先生，别低估自己的市场价值。”小林再推了推眼镜。“两位，你们实在太强人所难了。程允虽然是公司的编剧，但他也有说不的权利。如果他不想写这样的剧本，你们就无谓强迫他了。而且，与其拍一个编剧的自传式电影，倒不如拍一个当红明星的更有看头吧。”

老张的脸沉了下来。“蔡凛，你只是一个剧本负责人而已，至于拍什么，你还没有干涉的权利吧。”“不，蔡凛说出了我想说的话。这样的剧本搬上银幕，只会让人笑话。”一阵沉默。会议室里是尴尬的气氛，老张和小林面面相觑，然后不约而同地看着那个正在悠闲喝咖啡的男人。他不慌不忙地再喝一口咖啡，然后缓缓的把杯子放回碟子里。“据我所知，程先生的个人经历极富传奇色彩，这样的故事放到大银幕上，一定全城轰动。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和我们分享一下呢？”我盯着他，恨不得把他盯出一个洞来。停了一阵，他又开口了，“蔡凛，听说你前一阵子受伤了，现在感觉怎么样了？”两只喽啰听到自己老板突然扯到一些不相干的话题，吃了一惊。蔡凛皱了皱眉头，“谢谢老板关心，已经好了。”“为什么你会被打的？”他的眼里满是不明的意味。蔡凛看着他，没有说话。“我猜，会不会是你工作太积极了，得罪了什么人啊？”他拿茶匙随意地放到咖啡里搅动，“要不要我给你换个职位？免得你又被打。”话中有话。这个男人，魔鬼。“程允，你同意我这个建议吗？”他转向我，笑着问。“叶老板，你这样是威胁。”蔡凛神情严肃地说。“哦，是吗？”叶铮看着蔡凛，皮笑肉不笑。“我威胁谁了？”“你心里清楚。”“蔡凛，你这样同上级讲话，会被开除哦。”叶铮把茶匙拿出来，放在杯子旁边。“到时就不止是被打那么简单了。你说是吗？”蔡凛皱着眉头抿着唇，不说话。“好，我写这个剧本。”过了一会儿，我说话了。老张和小林刚才还一头雾水地听着我们的对话，现在一听到我答应写剧本了他们眼里都冒着光。“太好啦，小程！”“对啊，程先生，我们保证，你的剧本一定会大获成功的！”“这样就对了。干脆点，对大家都有好处。”叶铮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要离开会议室时，叶铮转过身对我说，“等一下过来我办公室。”接着，他看了一眼蔡凛就走了。“抱歉，我给你添麻烦了。如果不是我，你就不用接这个剧本。”蔡凛站在我身旁，不好意思地说。“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们摆明是一早就决定要这样做了，请我进会议室只是告诉我结果，并非真的想和我商量。你也不用担心，老板只是吓唬吓唬你而已。”蔡凛苦笑，“是吗？我觉得不像是吓唬，反而更像挑衅。”“你别乱想！”我拍了拍他的头。“那你真打算把自己的经历写到剧本里啊？”“你没听老张说吗？我是编剧，什么不是编的？真把我自己写进去，那肯定是最糟糕的电影。他们其实也不怎么期待我的剧本啦，最主要是能拿到我的名字去作宣传。”“这样啊，可我倒有点期待看你写自己的故事。”“等我七八十岁了，倒可以写写回忆录什么的。”说完，我们两个都笑了。来到叶铮办公室门口，我深吸了一口气。敲门，推门进去。阳光穿透落地玻璃窗，洒在站在窗前的男人身上，勾勒出他英挺的身形。“你来啦？”他转过身来。那是一张可以颠倒众生的脸。不屑的微笑，玩世不恭的眼神，和他绅士般的打扮反差极强，可又让人无法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那个电影是你的主意么？”他嘴角勾起一抹笑容，走到桌子边缘，靠着。“我说不是我的主意，你相信么？”我没有开口说话。“这份策划书是前几天策划部拿来的，新电影他们有九成的把握能赚钱，作为老板，我当然同意。”他看着我，吐出清晰的字眼，“而且，我很期待你笔下的我和你。”“你认为我会把这些事写下来吗？”我听到了他向我走来的脚步声。“为什么不写呢？你怕被别人知道吗？怕被谁知道？蔡凛？”他的气息就在咫尺之外。我抬起头，看进他的眼里。“我不想再和你有任何瓜葛了。我们还有往后的日子，如果继续困在以前的回忆里，对我们来说，那只是无尽的折磨。”“所以你利用蔡凛来摆脱我，摆脱你的过去？”他略微抬高了声调，“你不会成功的。”“什么意思？你是不是又想对他做什么？”我皱着眉头。

“你……你冷静一点……事情不是你想的这样……”“不是？！”他的声调提高了一些。“别以为只有你是编剧！我有脑子，难道我不会想？！”他的另一只手紧紧掐住我的手臂，好像要把我捏碎。“他们说过我会没事的！但是到头来我成了替罪鬼！”他不正常了，那刀子好像真要切下去。“那你应该找他们！我什么都不知道啊！”我们的位置正好被停车场入口的一根大柱子挡住，根本没什么人注意到。那该死的保安都到哪里去了？！怎么有事的时候都不见人？蔡凛，快来啊！我在心里呐喊。他拉起我的衣领，拽着我靠着墙。“不知道？！说谎！你知道这些日子我是怎么过的吗？！什么都没有了，名誉、地位、金钱，还有老婆！我现在还得应付无尽的官司！”逼近的酒臭让我胃液翻滚。“那是你自作孽！”我顾不得地喊起来。终于有个刚下来的女员工听见声音，往我们这边探了探头。“啊！有贼啊！”她立即被吓得花容失色，拔腿就跑。大家听到她的喊声开始乱作一团。“你想死了是不是！？”那个前辈看见有人注意到我们，开始心慌了，手里的刀挨得更近了些，我觉得血丝出来了。“我好不容易逃过监视，特意过来找你报复，我今天一定要杀了你！”“住手！”说时迟那时快，蔡凛跑了过来撞开他。他们两个人都倒在地上。“程允，快走！”蔡凛拉住那个疯子，对我大喊。“那你……”我还没说完，前辈发了疯似的挣开了蔡凛，蔡凛摔到地上。我还没反应过来前辈就向我扑来，我想跑，却被他抓住了衣摆。他一把用力，我就摔在了地上。“快去报警啊！”经过的人赶紧喊，现场很混乱。“想跑？！”那疯子抓住我的头发，拉着我站了起来。“要死一齐死！”他拿刀子从后架在我的脖子上，还扭着我的一条手臂，就像警匪片里劫持人质时的样子，但我万万想不到自己有这一天。蔡凛想过来救我，“你别过来！你过来我就割下去！”他动了动手里的刀。我全身的肌肉都僵硬了，看着蔡凛焦急的样子，“你别乱来！快放下刀！警察快来了！”“警察来了又怎样？我什么都没有了！最多就拉着他陪葬！”他拉着我往停车场里面走。接着，警车的鸣笛由远到近，一刹那，我感觉他有些分神，于是一脚踩在他脚上，用另一只手的手肘撞开他。他没想到我会这样，手一松，我就跑开了。但我居然在这种时候摔了一跤，前辈赶了上来。“你死定了！”说着他狠狠地抓住刀朝我砍过来。我下意识闭上了眼睛。完了，这回什么都完了。突然，我感觉有急促的脚步声，还有因急速而掀起的风。接着，吵杂的声音没有了，只有警笛在响，只有警察簌簌围过来的脚步声。我睁开眼。看见前辈瞪大了眼睛，嘴张着，看着面前的人。他维持着握刀的姿势，整个人惊呆了。我也惊呆了。叶铮居然挡着我，手里握住了刀刃。鲜红的血无声地沿着刀锋顺流下来，到刀柄的地方像连串的珠子一样往下滴落。一滴一滴，触目惊心。“还不放手？”叶铮冷冷地对那疯子说。前辈下意识地放开了手，警察就把他围了起来，带上警车。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看着他把握住刀的手放下来，另一只手似乎想拔开那把刀。“别！别！”我朝他喊了出来。“别拔刀！拔了血会流得更快！”我爬起来抓住他的另一只手。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皱皱眉。我看着刀子深入他的手掌，周围已经血肉模糊。“你……你疯了吗？怎么可以用手握住那刀刃！？”鲜艳的血色刺激着我的眼睛，我的眼一酸。 “程允！”“老板！”蔡凛和叶铮的秘书一起跑过来。“你怎么样了？”蔡凛满脸担心地看着我。我摇摇头。“老板，您刚才怎么可以就这样跑过来呢？不是说了警察来了么……”叶铮的秘书扶着他，救护队的人很快地过来替他包扎。我没有什么伤痕，只是脖子擦伤而已。接着他们要到医院去拔开叶铮手上的刀。临走时，叶铮走过我身边，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我看着救护车离去，心里凝聚着百千万种滋味。“现在没事了……”蔡凛的手轻轻搭在我的肩上。我点点头。接着，应警方的要求，我们要去一趟警察局录口供。警察局里，我坐在桌子前，回答着警察的问题。过了大半个小时，口供终于录完了。对面的警察呼出了一口气。“程先生，感谢你的合作。”我淡淡地笑着回应“应该的”之后，他就说开来了，“说来你的老板还真不是一般人啊！就这样跑上去握住了那把刀。我们在场的人都看呆了。我还以为是在拍片子呢！”我苦笑。脑海里，满是叶铮握住刀刃的镜头。蔡凛陪我从警察局里出来。我们慢慢走着，谁都没有说话。“我送你回家吧……”蔡凛轻轻地说。“嗯。”我给他一个微笑，“蔡凛，刚才谢谢你……”他勉强地笑了笑，“其实我什么都做不到……”“不……”接下来，又是一阵沉默。“蔡凛，我想去医院看看叶铮。”蔡凛微微皱了一下眉。“已经很晚了。而且他应该包扎完回家了吧……你今晚遇到这样的事，还是回家好好休息一下比较好……明天……”说这话时，蔡凛紧紧握住我的手。“我知道了。那送我回家吧……”

一路上我们什么都没有说。我不知道蔡凛在想什么，我只知道自己满脑子在想着叶铮。看着车窗外向后倒退的景物，我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他满手鲜血的场景太震撼了。叶铮，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这么轻易就扰乱我的生活、我的思绪？凌晨的凉风吹不去我的愁绪。那些记忆的片段慢慢拼凑在一起，以他不屑的笑容开始，以他今晚握住那把刀为止。叶铮，这回，你又想怎样？蔡凛送我回到家，安慰了我一阵就走了。期间他郁言又止，或许我应该问他究竟想说什么，但是我找不到开口的郁望。我走到窗前，看着他走进车里，离开。他的身影是寂寞的，苦涩的。苏苏给我留了一个语音口信，说拍戏时间要延长，可能回不来了。她可能还不知道今晚发生了什么。我坐在沙发上，看着只有我一个人的客厅。没有灯光，客厅里的摆设只能看见轮廓。一丝丝寒意弥漫在空气里，让我手脚发冷。我拿起了手机，拨了叶铮的号码。没有人接。他可能已经休息，又可能故意不接。我不知道。当我回过神时，我已经坐在计程车上，往叶铮家的方向去。我去找他干什么呢？能说什么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要去。我站在他家门外。别墅一片黑暗，没有灯光透出。可能他还在医院，可能他已经休息。我想按门铃，但手停在了半空。心跳突然加速。见到他，我该说什么？道歉？感谢？还是问他当时为什么要接住刀子？我放下了手。到了门口才退缩，程允，你究竟搞什么？这时，门突然开了。沉思中的我被吓了一跳，一抬头，看见了那张熟悉的脸。“你要站到什么时候？”他倚在门边，上身裸着，只穿了一条长裤。白色的绷带缠在左手上，在一片黑暗中显得特别刺眼。他嘴角微微勾着，“我知道你一定会来。”那双眼睛闪闪发亮。“进来吧。”“你的手……怎么样了？”我进去后，转过头问正在关门的他。“还没有残废。”关上门后，他转身过来。“你……为什么去挡那把刀呢？”我听到自己没有节奏的心跳声。“我为什么不去挡呢？”他靠在门边的一个柜子旁，饶有兴致地问我。“你不是很恨我吗？”他轻轻地笑了出来，说，“所以你不能死在别人手里。”此时，他和我对视着。我没有再说话，只是站着，低下头，看着地板。“你来我这里，想干什么呢？”过了一会儿，他问道。“是来道歉？来感谢？还是，来献身？”我看见他在地上的倒影离我越来越近，直到看到他的脚出现在我面前。“说啊。”他的声音在我头顶响着。“……我不知道。”我近距离看见了那缠了一圈又一圈的绷带，心里塞满了铅。“抬起头来看我。”我抬起头，闻到了他的气息。古龙水混着烟草，强烈，让人窒息。“程允，你现在，”他拨开我额前的头发，“像是瑟瑟发抖的动物一样，等待救援。可是，”突然，他的另一只手搂着我的腰，向他的方向收紧。“它等来的却是猎人。”不等我反应，他已经吻了下来，如暴风雨席卷一般。我下意识挣扎。“别挣扎，你会弄疼我为你受伤的那只手的。”他舔着我的嘴唇，带着坏心说。他见我双手僵住，笑了一下，吻了上来。我们之间贴得一丝空隙也没有，他身体的热度隔着衣物传递过来，炙热的触觉让我无法思考。“现在，好好取悦我……”他压低着声线，凑近我的耳朵，轻轻地说。我没有空间和时间考虑其他的，只知道心里有个声音叫嚣着。“叶铮，我不明白你，真的，不明白。”他皱了皱眉，“我自己也不明白。但是，这并不重要。”他放开了我，坐到了沙发上。“我的手不方便，自己把衣服脱了，坐上来。”他带着暧昧的笑容，两只手分别搭在沙发沿上，直勾勾地看着我，像一只骄傲的野狼，自信地等着猎物送上门。我的心脏剧烈地跳着，他的吻的热度还残留在嘴边。那种蜻蜓点水的动作勾起了我无法抑制的郁望。“过来。”他的声音充满了磁性，诱惑着我。我下意识伸手去脱衣服，但是心里有个声音告诉我不行。“不行……”我抓住衣服，猛地摇头。“现在，我不是一个人了……蔡凛……”

我移开他的手，“够了……叶铮……什么都够了……”过重的负荷已经让我喘不过气来了，我现在的脑袋痛得要裂开一样。我从他身边走过，拖着透支的身体，离开了。我盲目地在路上走着，眼泪无法止住。我感到手脚的神经都麻痹了。“程允！”周拯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你怎么了？”他过来拉住我，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也不管路上还有其他行人，紧紧地攥住他，被压抑的哭声终于爆发了出来。接着，我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梦魇。我张开眼睛，是陌生的天花板。“你醒了？”周拯的声音从床边传来。“要喝点水吗？”我扭头看了一下窗外。一片黑暗。“现在几点了？”开口说话时，发现嗓子又痛又哑。“凌晨1点。你当时晕倒了，我带你回我家，有两三个小时了吧。当时真是把我吓了一跳。苏苏临时有通告，她很担心你，所以让我去酒店看看。没想到……”一阵沉默。“发生了什么事？”周拯轻轻地问。“周拯，”我呆呆地看着天花板吊着的水晶灯，“我做人是不是很糟糕？”“为什么这么问？”“我总是被蒙在鼓里，总是最后一个知道真相。”坐起来，长长呼出一口气，心里的疼痛感一点都没有消失。“我被骗了。被蔡凛，被叶铮，骗了。”“叶铮也在？”这个名字就像一个咒语。我的呼吸一下子变得困难起来。眼睛一阵刺痛，我双手捂住脸，几个小时前的事像放电影一样出现在脑海里。周拯见我这样，没有再追问下去。“你好好休息一下吧，别想太多了……”说着，他轻轻拍了一下我的头，很温柔。我突然哭了出来。以前蔡凛也很温柔地对我，可是结果呢？周拯急了，赶忙问，“你怎么了，程允？”我哭着摇摇头，使劲咬着嘴唇。积压在心头的痛苦排山倒海的向我扑过来，我无力招架。“别这样……”周拯轻轻搂着我，“你还有苏苏和我啊……”“别告诉苏苏我这样……”我一边抽噎，一边对周拯说。“好，我不告诉她。别哭了……好好休息一下……”周拯安慰了我一阵，见我情绪没那么激动，就掩门离开了。我睡不着，走到窗边，看向外面空无一人的街道。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把真相戳穿？如果我一切都不知道，反而会好过一点。为什么？我就这样站着，直到天空慢慢露出鱼肚白。我走出房间，周拯正在打电话。他的客厅有架黑的发亮的三角大钢琴。“对……他没事，昨晚在路上看见他……我带他来我家喝酒……等一下我送他回去，你不用担心。嗯，就这样吧，你刚刚回来，也休息一下吧。”说完，他放下了电话。“苏苏吗？”“嗯？”他回过头来。“早上好啊。”他笑了笑，“对，刚才打了个电话给她。”他向我走过来，“去洗一洗脸吧，我做了早餐，等你过来吃。”坐到餐桌前，看着煎得刚刚好的牛排，我问他，“这真是你自己做的？”“对啊，我家里人都不在，自己一个在这里住，当然要会做点东西。”我笑了笑，却没有心情吃。“你现在还经常弹钢琴吗？”我问。他苦笑，“也有一段时间没有弹过了。”“很怀念你弹钢琴的样子。当时你一坐到钢琴边，很多同学就会自动围过来。”“哪有啊！”“现在弹给我听一下吧，别浪费这么好的钢琴。” 我朝他的钢琴看去。他看着我，“你真想现在听？”“嗯。”他微笑着，走到了钢琴边。“说吧，想听什么？”“With an Orchid吧。”接着，他推起琴盖，把修长的手指放在琴键上，慢慢地弹了起来。这么多年，他弹钢琴的动作神态都没有改变。他闭着眼，享受着敲击琴键时带来的乐趣。那种陶醉，只有深爱着某样东西的人才能领略得到。一会儿，他完全沉浸在音乐的世界里了。那里，只有他自己。在周拯弹钢琴的时候，我悄悄地离开了他的家。

天，飘起了雨。地上的鸽子一下子全飞了起来。翅膀拍打生出的风，让我回神认识到我还活在现实里。雨点轻轻落在我脸上，无重量的，冰凉的。我重重吸了一口气，又呼了出来。这时，一把伞挡在我的头上。“我们进教堂避避雨吧。”周拯的声音在身边响起。教堂大厅很宽阔。在教堂最高的地方，有一扇彩绘大玻璃窗，高远而壮丽，仿佛是上帝居住的地方。高悬的十字架，庄严凛然，不知什么时候，教堂深处响起宗教歌曲，管风琴的流动里有纯净的人声吟唱。纯净的音乐，仿佛天籁之音，直指心灵。我们静静地坐在最后一排长椅上，就在那一刻，心中安静得仿佛退潮的沙滩，曾经伤害和被伤害的往事好像都可以一笑而过。　“以前我不高兴的时候，总会选择来这里坐一坐。”周拯看着前方，小声地说。“虽然不是教徒，但是呆在这里却很容易让人平静下来。”我点点头。周拯转向看我，“你刚才在外面……是不是想了些伤心的事呢？”我苦笑。 “程允，别把事情都憋在心里。”停了一阵，周拯又开口了，“你知道吗？你偷偷离开我家的那天，苏苏跑去找了叶铮。” “什么？”我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那天当我回过神发现你不在了的时候，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打了电话给苏苏。苏苏来到我家，听我讲完遇到你的事情后，立刻二话不说往外跑。我跟了出去，才知道她跑去找叶铮。”“为什么……”“后来我想告诉你，但是苏苏不让我说。”周拯轻轻叹了一口气。“我第一次看见苏苏哭了。她见到叶铮时，全身在发抖，我知道她拼命想忍住眼泪，可是她一开口就溃堤了。‘叶铮，为什么要这样逼着程允？为什么要这样逼着自己？为什么非得逼着大家没有好日子过？你太自私了！’当时她是这么说的。”我张大了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等着周拯讲下去。“叶铮什么也没有说。他只是静静地坐在沙发上。”看了看我，周拯接着讲，“苏苏说，‘别再互相折磨下去了。叶铮，你这样永远也解不开自己的心结。人生就这几十年，你难道就带着这样的回忆直到死去吗？’叶铮看了她一眼，他的表情很平静，但是我却觉得，这是最悲伤的回应。”“‘我无法放开他，我做不到……’我们快要离开时，叶铮自言自语地说。‘所以你就可以无所顾忌地去伤害他？这么多年来，程允没有真正快乐过。你一直都在他内心深处盘踞着，而且我相信，你也没有真正快乐过。我们都这么痛苦，为了什么呢？’这是我们临走时苏苏说的话。”听周拯说完，我极不自然地说，“我都不知道……”“程允，我知道这个世界带给你很多伤害。我现在告诉你这些，不是想增加你的烦恼，而是希望你可以认真地、坦诚地面对自己的心情。你把很多事情摆在心里，没有真正去面对它们。你想自己慢慢咀嚼这些苦痛，直到它们消失为止。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把事情摊开，让它们晒在阳光底下，它们就不再是苦痛？”我沉默了。

我转过脸，不去看他。突然，他把手里的硬币扔了。“你干什么？！”我看着再次滚动的硬币，惊讶地问他。“你的愿望，由我来实现。”他很认真地对我说。“什么？”我睁大了眼睛。“你不是希望我放过你吗？只要你说出来，我就放手。”我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话，居然反应不过来。这太突然了。突然地遇见他，突然地要说愿望。“你究竟想干什么？”我实在不知道这个人脑子里想什么。他自嘲式地笑了笑，“我想知道你究竟要什么。”我们两个人就站在那里，沈默着。我心里涌上一阵心酸。我们根本不懂对方。明明纠缠了那么久，打过、骂过、哭过、上过床，唯独没有真正触碰到对方的心灵。良久，我开口了，“叶铮，陪我四处走走吧……”我们就这样走着。穿过人群，穿过君士坦丁凯旋门，来到竞技场附近，停了下来。古老的建筑，弥漫着沉重的气氛。“程允，如果我死了，你会怎样？”叶铮看着面前残缺的罗马竞技场，淡淡地开口问我。我转头看着他的侧脸。像被最锋利的刀削出来的分明线条，在现时现地的环境中，竟让人感到莫名的悲伤。“我一直都觉得自己会比你先死。”他笑了笑，轻轻叹了口气。“我要到英国开会，顺路来意大利看看，等会就走。”过了一会儿，“程允，你恨我么？”我也叹了一口气，发现叹气时自己在颤抖。“……不知道。”“现在给你一个机会，我闭上眼，数到十，你就趁这段时间离开，走得越远越好。如果我睁开眼看不见你的话，那我们……一辈子就不再见面。”我定定地看着他。“你的意思是……”“我，叶铮，和你，程允，就不再有瓜葛。”他吐出的字眼凝结在空气里，沉重得仿佛可以狠狠地砸在地上。“叶铮，你为什么要说这些？”我走到他的面前，逼他和我对视。“为什么突然……”“因为我厌了。”他打断了我。他静静地看着我，眼里没有一丝情绪。“你很无趣，我已经厌了。苏苏说得对，在这样下去对我自己也是一种折磨。我有钱，有名誉，有地位，我可以过得很好。”忽然全身无力。一字一句，像冰刀插入了心脏，又冷又痛。我盯着他薄薄的嘴唇，等着他说下去。“别浪费时间了。开始吧。”他闭上了眼睛，开始一个一个数字地念。这就是叶铮？这就是刻在我心里二十几年的叶铮？！我苦笑了。这不是很好么？这不是我最想要的么？终于都完了，别人只说几句话，我就可以从二十几年的煎熬里解脱了。“这么简单的话……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早说呢？”他数到了五，我抿着唇，迈开了脚步，越跑越快。风在耳边响起，清晰的，残忍的，割着我的肉。 跑回到住处，周拯开门时一脸惊讶，“程允，你怎么哭了？”我笑着摇头，“我太高兴了……太高兴了……”我走回房里，关上门，靠着门坐了下来。我应该高兴的，他终于放手了。晚上，我坐在窗边，看着罗马城里的灯光发呆。“穿这么少，不冷么？”周拯过来，把大衣给我披上。“今天晚上不写剧本了？”“谢谢……今天有点累，不想写。”停了一阵，“周拯，我想回去了。”周拯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发生什么事了？”“没什么……只是，够了。” 一阵沉默。“好吧。如果你想回去的话，那我们后天就走。反正我手头上的工作也完成得差不多了。”飞机徐徐降落。在意大利呆了半个月，终于回来了。苏苏来接我们的机。“你怎么看起来更瘦了？”她把我上下打量了一遍。“你的错觉而已。”我笑了笑。“好啦，程允也很累了，好好回去休息一下吧。”周拯说。一回到家里，剧本负责人就打电话来了，软硬兼施地逼我把之前的剧本都写好。唉，放下电话。专心工作吧。这样一个多星期不停地写，终于把之前欠下的份都写完了。“呼……”我坐在书桌前，舒了一口气。最近一闲下来，心里就会有莫名的失落感。昨晚苏苏告诉我她要进军欧洲的事。“公司决定让我往欧洲发展。”“这是值得高兴的事啊。”她看着我，过了一会儿，“所以往后我可能……不住在这里了。”“……哦。”“我想到法国去。”我笑了笑，“法国不错……”接着，大家不说话了。她走到我面前，“喂，我可是要离开了耶，你就这个反应？”“苏苏，你有更宽广的空间，这里早就不适合你了。”我故意不去看她的眼睛。“程允，和我一起去法国吧。”她走过来，双手扶起我的头，“离开这里，忘了所有的事，我们去欧洲过新的生活，好吗？”我轻轻拿下她的手，“这是你的事业，我跟你去干什么？”“可你在这里不开心啊！” “去了法国我就会开心了么？”“最起码我们可以尝试一下。”“谢谢你，苏苏。别再管我了。你还有你自己的人生。”她的眼眶开始红了。“而且……你有真正爱护你的人在身边，好好珍惜他比关心我来得重要。”“所以……连你也抛弃我了么？”我看着她，苦笑，“不是抛弃，是祝福。”她扑到我的怀里，哭咽着说，“什么我的人生，什么爱护我的人！都是骗人的！你们两个……你和叶铮……我在乎的……一个接一个地抛弃我……我……”她哭得越来越厉害，话也说不完整。唉。我抚摸着她的头发，“对不起。下辈子……别再遇上我们两个混蛋……”

这些天，一切恢复平静。苏苏忙着准备出国的事，天天练法语。都走了。都结束了。我自己一个沿着马路，静静地走着。这时，手机响了，是周拯的来电。结束通话，突然想起孤儿院。那个地方，犹如我人生的另一个起点。走到它门前时，我才发觉，岁月已经带走了很多。孤儿院的主楼外墙爬满了常春藤，斑驳的围墙上留下了很多小孩的脚印、手印。空地旁的榕树已经不再是当年的小树苗了。它的须沿着岁月的轨迹安静地垂了下来。孤儿院很快就要被拆了。这里将要起一幢30层的写字楼。院里的孩子很多被送走，现在很多房子都没有人用了。我来到我们当年的宿舍楼。不自觉地走上三楼，往左拐，倒数第三间。推开门，尘封的味道扑鼻而来。这是叶铮的房间。站在床前，当年的场景历历在目。“谁？”一把苍老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我回过头，是院长。他老了很多，唯独声音里的威严还在。“是我，程允。”“啊，是你啊！”院长眼睛不好用，戴上眼镜也要看上半天才认出我。我微笑着走过去扶他。“你的房间不是顺数第一间么？怎么跑来这里？不是连自己住了那么久的地方都忘了吧？”院长的记忆力很惊人。“没有……随便看看而已。”“我说，你是和叶铮约好的吧？上个星期他也来了，还在你的房间里呆了好一会儿。我问了他同样的问题，他给了我和你一样的答案。”“……是么？”“你们现在没有打架了吧？”我苦笑，“没有了。”“嗯，没有了就好。你们两个都是苦命的孩子啊！好好相处不就得了，每次都闹得不愉快，我可是很头疼呢！”“给您添麻烦了……”“可不是！”……

陪院长聊了一会儿，要走的时候，发现空地上围了六七个孩子。中间有两个8、9岁样子的孩子在你一拳我一脚地打架，很像当年的我和叶铮。看着，我的心里涌上了无尽的感慨和辛酸。这是不是又是一个命运的轮回？这两个小孩会不会如同当年的我们一样，背负着不属于这个快乐年龄的苦痛？我望着天空，身体在颤抖。叶铮，叶铮。我往外跑。刚才和周拯的通话内容又出现在我脑海里了。“程允，听说……叶铮……”“怎么了？”“……我的一个医生朋友无意中说起叶铮的事。”“什么事？”“……叶铮可能有……他为你挡刀的那晚到医院拔刀，为了安全起见，医生替他检查了血液……初检中他的血液反应不正常，医院建议他再做详细的检查，但是他拒绝了……就在上个星期，他来做检查了，检查结果……”没听完我就盖上了电话。我气喘吁吁地跑到叶铮家门外。刚想按门铃，门就开了。出来的人不是叶铮，而是他的秘书。他的秘书见到我很惊讶，不过他很快恢复平静，“程先生，你来找老板么？”“对。”“他在书房里，不过你要小心一点，老板最近挺累的，我刚才向他汇报工作时，发现他睡着了。”“嗯，我知道了。”我走到书房，轻轻开了门。叶铮坐在椅子上，闭着眼，头微微歪着，手里还拿着一份文件。我走近，看着他。在罗马，我以为自己再也不会见到他；但是，如果他真的……我想我就真的再也不能见到他。他穿着一件衬衫，袖子被挽到手肘处，从他微敞的衣领里可以看到锁骨，轮廓清晰而有力。我叹了一口气，把他放在沙发上的外套拿起来，想给他盖上。这时，一张照片从他的衣袋里掉了出来。我把它捡了起来，吃了一惊。照片上的是我。我在米兰大教堂前站着，仰着脸，悲伤地看着教堂顶端。我看着照片，又看了看叶铮，心头百般情绪。这个男人。我的一举一动，他比我还清楚。把相片放回原处，我把外套盖在他身上。“嗯？”他动了动，微微睁开眼睛。他慢慢找准焦距后，才看清楚我站在他面前。“你怎么在这里？谁让你进来的？”“我来到的时候，你秘书刚好要走，所以我就进来了。”“……出去。”“不。”他眯着眼看我，过了一会儿，嘴角勾起了一抹不屑的笑容，“怎么，你是被虐狂么？”我静静地看着他，停了一阵，“你是不是……是不是……”总找不到合适的字眼。“‘你是不是要死了？’你是不是想这样问？”他看进我的眼里。我不说话了。他自嘲地笑了，“我的身体报告还要两天才出来。到时，你去帮我拿回来吧，你会很高兴看到我的死刑宣判书的。”我没有回话。“怎么这样的表情？我要死了，你不应该松一口气吗？”“别用这种语气说话。”我实在受不了这个人用戏谑的口吻说“死”这个字。“你真的觉得死了也无所谓吗？”他不笑了。看着我，慢慢地站起来，“我不怕死，只是有些遗憾。”“遗憾什么？”“不是死在你手上。”“想死在我手里，现在你就要活下去。”“这些事……恐怕轮不到我作主。”他扭头看窗外。“你走吧，记得到时帮我拿报告书。”他不再看我，只是静静站着。我还想说些什么，终究没有说出口，于是转身离开了。回到家里，苏苏去上法语课了。我倚在窗前，看着躺在书桌一角的成人童话。现在我手头上只剩下这个剧本了。翻开稿纸，手写的一字一句，一行一段，刺痛着我的眼睛。“程允，如果我死了，你会怎样？”叶铮曾经问过的问题在我脑里出现。我会怎样？我能怎样？把剧本紧紧揣在怀里。从没想过生和死的问题。这些问题对生命来讲太沉重了，不是一般人可以像谈论天气一样轻松愉快、滔滔不绝的。如果叶铮死了，我会不会高兴？会不会有遗憾？会不会悲伤？原来生活才是最好的编剧。你永远猜不到明天自己能走到哪里。如果我的故事以一个主角的死亡为结局，是不是所有的问题都能解决？可是，以死来逃脱本应解决的问题，本身就是一个问题。我还有很多东西没有搞懂，一切都不应该以这种方式结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