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回旋在杯子里的细碎声响，
让他们知道就在墙的另一边，
还有一个和自己一样的小孩。
让他们在幽长逼仄的青春里，
找到一丝不再寂寞的理由。

Chapter one:一个人
---总有那样一段时光，我们会惧怕“一个人”这三个字，无关寂寞，而是惧怕要开始独自面对世界。
旧城区的第五街，是条老街道了，坑坑洼洼的柏油路旁，种着遮天蔽日的桂树。在这条处，横着一幢只有四层楼的筒子楼。它已经很古老了，每一根筋骨都能会发出嘎吱嘎吱的挣扎声。楼道里永远都是灰扑扑的。积灰的天棚是蜘蛛们的天堂。
依言搬进303的那天，整个人都呆掉了。老旧的家具，狭小的窗子。暗黑的墙壁，仿佛可以吃掉所有的光线。高中三年，她都要住在这里了。父亲替她放好行李，简单地打扫了一下，然后从皮箱里翻出电饭煲，放好药，倒足水，一会儿的功夫，陈旧的小房间里就溢出药香。
依言坐在床边说：“爸，我想回家。”
父亲说：“小言乖，在这里坚持坚持，等考上大学就好了。”
“考上又能怎样呀？我和你在家里待一辈子不就挺好。现在你养我，将来我养你，多开心。”
“别胡说，小言考上了大学，将来就可以去大城市工作，那样多好啊。和我天天卖馒头有什么出息。而且等你去了大城市，可以去大医院
看看你的
病。说不定就能治好了。”
依言不说话了。父亲勾画的蓝图太美，足以让她暂时忍耐眼前的破败。她拉住还在忙着打扫的父亲，说：“别弄了，和我坐会吧。”然后，一头埋进父亲厚重的胸膛，默默地掉了眼泪。
依言有咳嗽的毛病，查了很久也找不到病因,只能喝一些消咳理气的中药。市三中不是没有学生宿舍，可是熬药就是个问题。犯起病来会整夜地咳，怕同学也受不了。所以父亲只能在学校旁租间最便宜的房子给依言。
父亲在下午四点离开了，他要赶回家的长途客车。父亲没让依言送他，依言也不想。她忍受不了那种眼睁睁的分别。药还在桌上慢慢地滚着，氤氲的水汽让房间有种黏腻的热。
突然门外传来的“咚咚”的敲门声。依言把门拉开一个门缝，看见一个打赤膊的男生，消瘦的身体支出骨骼突兀的痕迹。
依言有点脸红，微微顿了一下，说：“你找谁？”
“喂，你家煮什么呢。这么难闻？”
男生不客气地推开了门。依言想挡却没挡住，怔怔地站着，说：“你出去！”
但男生根本不理她，在屋子里自顾自地乱转：“刚搬来啊？这么热的天煮药，不怕热死啊？谁和你住？就你自己吗？”
依言紧皱着眉说：“你到底是谁啊？你出去！”
“我叫小风，就住在隔壁。我也是一个人住呢。”
依言被他的最后一句打败了，因为“一个人”是她现在最敏感的字眼。她突然捂起脸，无声地哭了。
小风有些慌了，连忙从屋里退出去说：“哎......别哭啊。我走还不成么？
他伸手带上门，只露出一颗脑袋说：”我走了，别哭了啊。你一个人待着吧。“
于是，依言哭得更凶了。

Chapter two:惹是生非
---男生的词典里是少不了“惹是生非”这个词的，常常会贯穿他们的整个青春期，后青春期，后后青春期......
小风和依言念同一所高中。依言再见到他，是在学校了。周一的清晨，校园里乱哄哄的，热闹非凡。依言背着书包，一进校门，就看见了他。因为教学楼前的旗杆上不止挂着鲜艳的国旗，还挂着猴一样的小风。
这天早自习，小风和同学打赌，可以二十秒就爬到旗杆顶，可是他刚爬到十秒，教导主任就来了，就此拉开对战的序幕。
一个在下面喊：“你给我下来！”
一个在上面摇头：“你得答应不处罚我。”
“做错事，还要谈条件吗？”
“那我就不下来。”
依言看着旗杆上迎风招展的小风，叹了口气，转身走了。男生为什么都爱惹是生非呢，好像不惹出点惊天动地的麻烦就白当了男生。
不一会儿，教学楼里响起了铃声，听起来却格外刺耳。有人喊：“是火警，着火了吗？”
所有的同学老师都惊慌失措地从楼里跑到操场上。教导主任哪里还有闲心管小风，马上去查看发生了什么。小风借着机会，一溜烟儿地滑下来，成功逃脱
不过，这个警铃声只是虚惊一场。校保安检查过后，很快就恢复了上课了。依言挤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向教学楼走去。
忽然有人从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说：“谢谢你啊。”
是小风，一脸挤眉弄眼的笑容。
“谢我什么啊？”
“还装，我爬得那么高，全看见了。”
“知道还说，别给我惹麻烦。”
“看不出来，你也挺有本事的。”小风对她挑了挑眉毛说：“为什么要帮我，难道你对我......”
依言白了他一眼：“知道吗，你特别像一个人。”没错了。刚才的警铃就是依言偷偷按的，给了小风避难的机会。小风看着她，用力地眨了眨眼睛说：“像人？你的意思是......我还不是人吗？”
依言到底被他顽皮的样子，逗笑了。
依言和小风不在一个班。所以他和她的来往并不多。早晨出门，她能听到小风屋里传出雷鸣般的鼾声，晚上放学，他基本都在泡网吧。偶尔在学校的走门廊里遇见，他也是裹在一群男生中间，大呼小叫地跑过去，凌空甩出一个笑脸，当做是打招呼。
可即便是如此，依言依然把他当做高中时代的第一个朋友。也许是因为他们住的这样近吧，只有一墙之隔。有时，安静的夜晚，依言还会偷听他在家做什么。她会拿出一只空的玻璃杯倒扣在墙上，然后把耳朵贴上去，细细聆听隔壁房间的声音----刺溜刺溜，是在吃泡面；大喘气，应该是在锻炼身体；哼歌是心情愉快；一声“哎呦妈呀”，不是烫到，就是撞上了桌角......好爬起来，准备熬药。就在这时，有敲门声响起来。她疑惑地问：“谁啊？”
依言忍不住会在墙这边偷笑，仿佛真的看见小风满地跳脚的样子，而她的生活也就变得不那么寂寞了。
一进十一月，天气开始冷了。依言忘记吃药，咳嗽的症状严重了。深夜，她咳得睡不着，只
“是我啦，还能有谁。”
当然是小风，依言刚拉开门，他披着被子窜进来，哆嗦嗦嗦地说：“冻死了，你怎么一直咳啊？”
“吵到你了”
“是啊，你是不是感冒了？”
“不是，老病根了。除不净，只能喝中药压着。”
“哇，你才多大就老病根啊。听你说话好像老太爷一样。”小风推着依言说：“去去去，上床去吧。我来帮你煮。要再冻感冒了，就更麻烦了。”
小风按着依言的指挥，放药添水，然后一个飞身跳上床。他围起被子，坐在一角说：“要煮多久啊？”
“两个小时。”
“啊？”
依言看着他，盈盈地笑了。
“笑什么呢？”小风有点脸红，“我又让你想起那个人了？”
依言点了点头
“说说吧，反正也得等着。”
“他是我哥哥，如果他现在还活着，我想他一定也和你一样淘气！”
“哦，如果还活着的意思，就是他死了吧。”


Chapter three：自欺欺人
---自欺欺人是最高明的骗术，
因为想真的骗过自己，并不容易。
依言的哥哥叫依诺，比她大两岁。从小就喜欢淘气惹祸，脾气倔犟，要是和别人打起赌来，什么都不顾。大冬天都敢跳到河里游个来回。十二岁的那年，他和母亲乘客车去省城，出了车祸，再也没能回来。有人说，是他先、乘司机不备，爬到下面乱按油门造成的。所以小镇里的小孩子都讨厌依言，不愿意和她做朋友。
依言说：“以前，我就是我哥的跟屁虫。他到哪儿，我就到哪儿。”
“你是不是特别崇拜他能捣蛋？”
“不是，我只想在他惹麻烦的时候能救他。”
小风愣了一下说：“哦......怪不得，以前按警铃的事一定没少干吧？”
依言抿着嘴笑了。她说：“别光说我了，说说你吧。”
“我没什么好说的，爸妈去打工了，还没回来。”
“他们去什么地方了？”
“不知道。”
“走多久了？”
“七八年了吧。”
“有点夸张了吧，是不是七八个月啊？”
“是七年零四个月。”
“不会吧？他们这么久不管你。你不是成孤儿了？”
小风突然转过头，愠怒地说：“什么孤儿？我有爸有妈的好吧？他们答应过我。等回来会买电脑，买大房子。他们不回来，是因为钱还没赚够呢。”
yi言没想到一直没心没肺的小风，会突然发脾气。刚刚还热闹的的气氛一瞬间就冷了。屋子里安静极了，只有微微翻滚的药汁，发出“噗噗”的响声。
依言说：“你刚才说的话，自己信吗？”
小风蹭地从床上跳下来，说：“依言，你真够讨厌的，怪不得没人喜欢和你做朋友。”
依言弯了弯嘴角说：“我只想告诉你，你可以拿谎言骗别人，但不可以拿谎言骗自己。”
小风重重地哼了声，开门走了。
依言一动不动地坐着，听到隔壁噼里啪啦摔东西的声音。后来，安静了。她拿起床头的玻璃杯扣在墙上，隐隐约约地，听到了抽泣声。
是哭了吧。
依言缓缓地叹了口气。
久病的人，往往不喜欢欺骗自己。因为有太多的希望死在等待希望的路上。依言十岁那年，曾问过爸爸，哥哥和妈妈去哪了？爸爸说：“他们去了一个非常美丽的地方。住宽敞的大房子，穿漂亮的衣服，所以他们不想回来了。
那时，依言会觉得是个美丽的寄托。
依言越来越不理解那些喜欢自欺欺人的人。她也很难理解那些人是怎样把悲伤的自己骗得如此开心。就好比小风，明明就等同于一个孤儿了，却把自己骗得满怀希望。


Chapter four:胸膛
---十六岁的胸膛，总是很单薄，
总是很瘦硬，总是不够厚重，却
也是让人悸动。
时间转进三月，新学年的开始。依言从家里回来，没有让父亲再送她。半年，足够让她学会独立生活。她不会再听到“一个人”三个字就掉眼泪了，内心在一点一滴的时间里慢慢磨出坚强。她的成绩，是她唯一可以骄傲的东西。而有了成绩的护驾，关不关心同学，参不参加活动，在老师的眼里都不是问题。她每天只要静静地学习，独来独往。
而小风依然过着次无忌惮的生活，唯一突飞猛进的，可能就是他的个子了，没日没夜地疯长起来。开学不久，校长找他谈话。因为小风已经快十六岁了。超过十六岁就无法领到相应的救济金。唯一能发放的就是学校对贫困生的补助。校长想问问小风未来有什么打算。
可是小风无所谓地笑了笑说：“没有。要是念不起了，我打工去。”
校长叹了口气，有点无可奈何。
五月，整个城市焕发出阳光的颜色。微醺的风，微微浮动在树枝的上空。周末，闷在屋里的依言终于坐不住了，换了条淡蓝色的裙子，去新建的绿地广场散步。只是她刚踏上广场的台阶，就有有几个人影从树丛中飞快地跳出来。
依言依言就看到了小风。树丛后面有保安大喊着：“站住，别跑。”
小风此时正跑过依言的身侧。她伸手猛地抓住了她他的手臂，踮起脚，紧紧地抱住了小风的脖子。小风怔了一下，立即把头埋进她的长发里。
追来的保安掠过他们身边，跑远了。小风听见那几个男孩子被抓住的声音，却没敢抬头张望。
他呼出一口气，贴着依言耳边：“谢谢你。”
依言却低声说：“别这样了好吗？我不希望你有一天也像我哥哥那样。”
年少的矛盾，可以一次赌半年的气，然而一个转身，却又消散无踪了。
这一天，依言和小风去第五街新开的刨冰店吃冰。细细的冰沙上堆满了水果。依言问小风为什么被追，小风从口袋里掏出一只银亮的奔驰车标，摆在桌子上说：“我们偷这个玩意儿来着，可以卖好几百。”
他把车标推到依言面前说：“呐，送给你了。”
“小风，这个......我......”
“别废话，送给你就代表我金盆洗手了。”
依言“噗”地喷出来，说：“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江湖大侠呢。”
这天晚上，依言睡不着了。回想起白天抱住小风的那一刻，才忽然觉得脸热。他的胸膛，瘦而坚硬，不像父亲的那样宽厚，却令她怦然心跳。
她拿起床头的玻璃杯，轻扣在墙上，细细地听着，墙另一边安静极了。
是睡了吧？
却忽然响起“砰”的敲墙声，小风张扬的声音飘过来：“是不是在偷听啊！哈！”
依言吓了一跳，玻璃杯脱手掉在了床上。
七月暑假。依言不想回家了。她想留在这里参加补习。父亲抵不住想念，只好坐车来看她。父亲带来许多家乡的食物，堆在小屋的桌子上，充满了温暖的香气。依言说：“爸，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依言说的当然是小风。她敲开304房的门的时候，小风还在睡觉，打着赤膊，光着脚，邋邋遢遢地搔着头发。
父亲见到他的第一眼，就明白依言为什么带他来了。实在太像了，如果依诺活到十六岁，应该就是这样吧。从他进屋起目光就没再离开过小风。搞得小风对着为感情丰沛的大叔有胆莫名其妙，小风悄悄地对依言说：“喂，你爸这是怎么了？”
可是他发现依言的眼神落在他的床头上。那里放着一只透明的玻璃杯。依言一瞬就猜到了小凤怎么会知道自己在偷听他。小风飞快地用身体挡住床头柜。两人心照不宣地一起发出长长一声：“哦......”


Chapter five：一路人
---有时我们不选择爱情，
不是因为不爱，而是不同路。
那大概是依言记忆中过的最开心的暑假吧。有父亲，也有小风。他们两人有种一见如故、相见恨晚的感觉。
傍晚时分，他们会在第五街的老树下一张方桌，买几串烧烤，和几瓶饮料。依言坐在一旁，听他们闲聊，有时是国家大事，有时是市井八卦。父亲唯一的爱好就是看足球，和小风都是国米的球迷。父亲每次都会兴致勃勃地聊到深夜，仿佛找回了失去许久的儿子。而小风也像是找到了消失多年的父亲。
就在这一年的夏末，小风退学了。他决定和依言的父亲学做馒头。他们就在第五街的巷口，开了家“伊记馒头坊”。父亲手把手的地把独门秘籍传给他。于是小风就在一夜成熟了。不再与人赌气，不在惹是生非。他的生命里终于有了可以效仿的楷模。
那已是九月，满街的桂树，垂垂结蕊，吐散混杂着馒头味的花香。依言每天放学，就会看见在店里大小两个男人，挂着橘色的围裙，在氤氲的蒸汽中忙碌着。她总想在店里帮会儿忙。可总被两个人打着“认真学习”的名头骂回去。她的心里有一百个不情愿，但也有种说不出的幸福与满足。
依言上高三那年，“伊记”的馒头已经做得小有名气。父亲请回一个叫陈珠的女孩回来帮忙。陈珠比依言大一些，朴实勤快。某一天，放学回来。依言远远地看见了店里的小风，刚要出声叫他，陈珠却从小风身后走出来，用毛巾替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很简单的动作，刺得依言心脏生生地疼。女生都有天生的直觉，不需要任何言语的证明。
晚上，依言敲开小风的门，约他去楼下走走。夜晚的第五街，像条安静的河，流淌着柔软的月光。依言说：“你和陈珠......”
“是啊，我们已经......”
“那我呢？”
“什么你啊?”
“小风，咱们就不用装糊涂了吧？”
“你应该明白的。陈珠高中毕业，也不漂亮。我们才是一路人。而你呢，将来一定会考上大学，然后去大城市工作。到时候，你还会和我这个天天买馒头的在一起吗。再说了，等你去了大城市，还可以去大医院瞧瞧你的病。说不定，就能治好了。”
依言听到了似相识的话，只是从小风嘴里说出来，却让她有种无比的痛。她倔犟地昂起头，眼泪却夺眶而出。她说：“你怎么就知道我们不会是一路人？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和你这个卖馒头的在一起？你怎么知道？你怎么知道！”
小风却沉静地说：“依言，你忘了吗？是你教给我的，不要做一个自欺欺人的人。你可以拿谎言欺骗别人，但不可以拿谎言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