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绵么么哒

锦字别来久
§别来久，浅情未有，锦字系征鸿。
我总是在暗处偷偷地看他。明月夜，小轩窗，看他提笔写文章。微雨天，胭脂阁，看他与歌女相伴弹唱。
有时候我会想，我应该用怎样的方式出现在他的面前？又应该如何向他解释我的身世来历？我与他，仿佛是鸿蒙初开就已注定要纠缠，就连我的生命也是他赋予的。——我如果就这样直话告诉他，他会不会把我当成疯子一样赶开？
那天黎明前夕，我看见他在酒肆喝得醉醺醺的，踉踉跄跄地出来，忽然，一辆疾驰的马车横冲直撞地跑过来。他慌忙躲避，脚跟一撞跌坐在台阶上。我忍不住过去扶他，“喂，你没事吧？”
他半眯着眼睛看着我：“念、念奴？”


我扶他起身，嗔怪道：“我不是念奴。你喝得这样醉，成何体统，我送你回家吧？”我也没想到，我酝酿了那么久，终于有勇气冲进他的世界里，竟然能如此驾轻就熟，仿佛面对的只是一个相识多年的旧友。
他还在呢喃：“念奴，怎么办？我怎么才能替你洗脱罪名？你没有杀人，张家少爷不是你杀的啊！”
我微微一愣，原来他是为这事烦心。我说：“念奴当然没有杀人，她经过那条巷子的时候，张公子已经死了。”那个张公子自己冲撞了一个醉汉，对方发起疯来，才失去理智杀他泄愤的。念奴看见那一幕，吓得当场昏倒，所以才会被官差发现躺在尸体旁边，他们就冤枉她杀了人

卤煮想说。看帖不回帖的都系什么心态

他听我解释一通，酒好像醒了大半，抓着我的手问：“姑娘，你怎么会知道的？你亲眼看见了？”
我点头轻笑，“你现在不会认错我是念奴了？”
他站直了身子，“方才酒醉冒犯，还望姑娘海涵。敢问姑娘芳名？”
我想了想，说：“锦字。”
他微怔，“锦字？”


我认真道：“是的，锦字。‘别来久，浅情未有，锦字系征鸿’的锦字。晏公子，我其实早就久仰你的文采，你的词作我读过不少。”——就连我的名字，也是由你的词而来。我不敢向他言明，他也无心跟我客套，只记挂着念奴的事情，又问我，“姑娘，你若是真能证明念奴是无辜的，可否到公堂上替她作证？”
这时，我忽然听见一声雄鸡打鸣的声音，知道自己是时候离开了，也不细想就答了一声好，然后慌里慌张地折进巷子里，让黑暗把自己遮住。他还愣在原地大喊：“姑娘，明日府衙门前，不见不散。”


那巷子的尽头，正好是他在长安的居所。门外新漆的匾额上，小山两字依稀可辨。我看了一眼，身体倏地化成轻烟，消失不见。
§西楼别后，风高露冷，无奈月分明

第二天，晏几道没有等到我。因为我没有告诉他，公堂的阳气太盛，我根本进不去。而且，我只能在夜间才能化成人形，我的世界并不存在白昼或日光。那天夜里，我满心愧疚，又去了小山居。
晏几道一看见我，便冷冷地拂了拂袖：“哼，锦字姑娘，你如果还想捉弄我，抱歉，我不会再上你的当了。”我为难道：“公子，我的确有难言的苦衷，恕我不能相告。但我还有一个法子可以帮念奴姑娘。”
他似信非信，“什么法子？”


我说：“那晚念奴姑娘昏倒的时候，我看见还有一个人正鬼鬼祟祟地从旁边的院墙里翻出来，他也可以证明，念奴姑娘是在张公子死后才到巷子里的。我们只要找到那个人，他便可以作证。”
晏几道思忖，“我听说当晚刘大善人家里失窃，丢了家传的宝物，你看见的那个人，莫非就是窃贼？”
我想了想，“我看他那么鬼祟，倒有八成像。”晏几道却笑我，“姑娘不是在说笑吧？这人海茫茫，如何找那个窃贼？况且，当时天色那么黑，你既然没有看清杀人醉汉的模样，难不成还看清了窃贼的模样？”


我急辩道：“我没有看清醉汉，是因为我路过的时候他已经跑得很远了。可是那窃贼却是正面向着我，巧得很，他皮肤很黑，脖子上却有一大块白斑，在月色底下颇为显眼。”晏几道那才软了口气，“你这次不会再骗我了？”
我笃定道：“我没别的本事，找人倒还拿手。三日之内，一定找出那窃贼，带他去公堂给念奴姑娘作证，可好？”晏几道轻叹一声：“倘若念奴真的可以洗脱冤情，我愿以任何代价酬谢姑娘。”
“酬谢倒不必，你可否先答我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西楼别后，风高露冷，无奈月分明。飞鸿影里，捣衣针外，总是玉关情。晏公子，你为何到了长安，还在想着汴京的西楼？”这首词，字字句句分明透着写词的人对西楼的眷恋和无奈。
他清浅一笑，道：“姑娘对我的词倒看得仔细，西楼有我一位故人。”
“是你心爱的女子？”
“曾经是。”他负手道。我不禁伤怀：“那……你现在是爱上念奴姑娘了吧？”他觉得不解，“你为什么问这样古怪的问题？”我说：“我很好奇，名满天下的晏小山，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都说他出身富贵，才华横溢，不事权贵，性情孤高，欣赏他的人很多，他得罪过的人也不少，因而在仕途上始终不得志。一年前他从汴京迁来长安，做了一个芝麻绿豆的小官，远比不上他父亲晏殊昔时的风光。


晏几道由得我纠缠他，我又问了些刨根究底的问题，但他都答得很敷衍。快天亮时，我不得不再次离开。他忍不住笑我说：“难不成姑娘是一只只能在夜间出没的女鬼？”我想了想，问：“如果我真是，你会怕我吗？”
他一怔，似是不知道如何作答。我莞尔一笑，翩然出了小山居。
这一次我没有食言，当晚的窃贼就住在城郊，名叫虚年。简陋的农舍四周，弥漫着干草的气味。我在竹篱外站了一会儿，一边寻思着应该怎样说服虚年去官府作证，他却突然推门出来，险些撞到我。
他抱紧了怀里的东西，“喂，我说姑娘，半夜三更的，你别……”话未说完，便像失了神似的，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我脱口而出，“我有事情找你。”


§红尘自古长安道，故人少。相思不比相逢好。
昔时，在汴京，晏几道曾与一个名叫粉泪的歌女相爱，为她写了许多的柔情佳句。但皇帝的圣旨却逼得晏几道不得不离京，到长安任职。自从离别后，晏几道常以鸿雁传情，向粉泪倾诉相思之苦。
“西楼别后，风高露冷，无奈月分明。飞鸿影里，捣衣砧外，总是玉关情。王孙此际，山重水远，何处赋西征。金闺魂梦枉丁宁。寻尽短长亭。”


……
起初，粉泪每信必复，也是百般倾诉衷肠，甚至还准备到长安与他相会。但后来她却患了病，一病不起，很快便离开了人世。粉泪死后，晏几道的信却照常寄来，一封，两封，却被西楼的老板当成垃圾扔在角落里。
也许是粉泪的痴心不死，又或者是晏几道的词太具灵性，有一天深夜，我竟幻化成人形从那堆信笺里走了出来。
我想，我大概是粉泪一腔痴情的延续吧？
我来到长安，是为晏几道而来。可我只能在夜里现身，白天我仍然是一堆没有生命的墨字。
虚年听我说完，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问我，“你觉得我会相信你的一派胡言吗？”
我心中着急，又听门外传来鸡啼，渐渐地身体变轻，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我却反倒挺起了胸膛，道：“我乃是异类，不敢奢望得到他的垂爱，他爱粉泪也好，爱念奴也罢，我只要能看着他幸福快乐，默默守他一生又何妨？”
虚年忽然沉默了。他低着头，在暗夜之中他的轮廓看起来尤其萧索。我喊了一声，“虚年？”
他看着我，表情有些痴怔。
“呃，这个嘛，我倒也不是不可以答应你的。”他忽然说，“只不过呢，你要给我时间去考虑。”我信以为真，“你要考虑多久？半个时辰够不够？”虚年大笑起来，“半个时辰？你给我半个月我还未必够呢。”
我说不过虚年，也奈何不了他，只得每晚都去找他，缠着问他考虑好了没有。他说我既然是魂，懂得一些法术，就要我变戏法给他看，变一只飞鸟或者鱼苗什么的，有时候也变满桌的佳肴供他大快朵颐。


我法力低微，那样一来二去，就变得越来越虚弱了。有一次还险些昏倒，幸亏虚年扶着我。“我说，幸亏你遇见的是我这种善良的盗贼，不然的话，像你这样笨的魂，早就被打散了。”
我恨了他一眼道：“你今日如果还没考虑好，我明日再来。”
我要走，他却一把扯住我的衣袖，“现在离天亮还有很长时间，你不能走。”他的眼睛里有一些慌乱的软弱，却很快就被他收敛了。我看他眼皮浮肿，是连续多日睡眠不足，其实已经满脸困倦了，却还是强撑着。
我正想说话，突然，农舍周围火光冲天，还有许多肃杀的脚步声汹涌而来。我还来不及反应，就见大门被砰的一下踢飞，闯进一队佩刀的官兵。
“把他们都围起来！”
“这女的也许是这盗贼的同党，也别让她跑了！”
……


　官兵们的嚣嚷声打破了夜的沉寂。我没有想到，我在寻访虚年的同时，晏几道也用了各种途径找他。他也找到了这里，并且还偷偷地报了官，官府这才派人来捉拿虚年。虚年脸色一变，拉起我低吼一声，“跟我走！”说着便把我拦腰抱起，朝着大门口冲杀而去。
混乱中，虚年不得不扔开手里的佛像，那佛像一落地，黑布滑开，月光再次投洒在它身上。我只觉得双目犹如被刺一般，尖叫了一声，将头埋进虚年怀里，惊恐地抱着他，吐出的鲜血甚至比上次更汹涌，堪堪地染遍了他的前襟。
§当时垂泪忆西楼，湿尽罗衣歌未遍。


虚年带我逃出农舍之后，躲进了一处荒废的染坊。我两次被佛像所伤，已经虚弱得像一片薄薄的云烟，仿佛风一吹就要散。虚年的焦虑远比我想象的更深。他不停地问我应该怎么办，我缓了好一阵，才总算有力气开口说话。
我告诉他，这个时候只有晏几道能救我。我是因他的笔墨而生，我需要他再亲笔写一阕词，让我化进词中，至少休养十天才可见好转。否则，我就只能在黎明的第一道曙光到来之时灰飞烟灭了。
我说得急，心痛难受，又吐了一口血。虚年抱得我紧紧的，“锦字，我留你一个人在这里，我不放心。”我说：“你若是带着我，只怕天亮以前找不到晏公子，虚年，我相信你，你也要信我，我一定会撑着等你回来。”
虚年放下我，脱下外衣给我盖着，走了两步又折回来。“锦字，我刚才不放你走，是因为我想你多陪我一会儿。你要撑着，我一定会找到晏几道，一定不会让你有事！”他焦急地看着我，炽烈的目光里有一些暧昧的成分，我微微闭了眼睛，轻声道：“你自己小心。”
黑夜把他的身影瞬间吞没。我一个人躺在薄薄的谷草上，冰凉的地气浸得我浑身发寒。月光幽冷地照着，流泻之处犹如铺成一地霜雪。


过了许久，迷糊之中我听到有人在唤我，“锦字姑娘？”
“晏公子？”我心中暗喜，虚弱地睁开眼睛，果然看见了晏几道。他被虚年五花大绑地扔进来。
虚年解开他的绳索，道：“你向官府揭发我的行踪，这笔帐**后再跟你算。你现在就按照我之前对你说的，救这位姑娘，否则，我立刻杀了你。”
晏几道冷傲地瞟了虚年一眼，又把我打量了一番，疼惜道：“对不起，我只是太急于帮念奴洗脱罪名。这些天你不来找我，我以为你又是在骗我，没想到我不仅错怪了你，还险些害了你的性命。”他说着，想了想又问我，“他说……你是我笔下的词魂，这是真的？”
我点点头。
他急忙问：“那粉泪现在呢？”
我轻轻一叹：“她已经病逝了。”


他极为悲痛，一双深眸之中忽然哀戚遍布。片刻，他便提笔狂书，很快写了几行：“念奴初唱离亭宴。会作离声勾别怨。当时垂泪忆西楼，湿尽罗衣歌未遍。难逢最是身强健，无定莫如人聚散。已拚归袖醉相扶，更恼香檀珍重劝。”
我读懂了这词中字句饱含的深情。原来，他爱的人始终是粉泪。他不过是被念奴的歌声打动，在她的身上找到了粉泪的影子而已。可是，他能为深爱的粉泪做词，也为替代的念奴做词，却怎么也不会为我。
我与他萍水相逢，犹如幻象，形影难留。就连他救我的这阙词，写的也是他对别人的追思。
我忽然悲从中来，竟忍不住热泪满眶。
虚年看我落泪，只当是晏几道惹我伤心了，立刻一把扣住他的肩膀，喝问道：“你对她说了什么？”我急忙喝止，“虚年你放开他！”虚年看我一眼，倒真的松了手，只是眼神复杂难懂。我怕自己化入词中以后虚年还会伤害他，便道：“晏公子也是救人心切，并非存心害你，你不能和他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