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vel 13
顾城致谢烨
小烨:
我手一触到你的信就失去了控制,我被温暖的雾的音响包围,世界像大教堂一
样在远处发出回声,你漂浮着,有些近了。
我醒来的时候,充满憎恨,对自己的憎恨,恨自己的小小的可怜的躯壳,它被
吸在地上,被牢牢地粘在蜘蛛网上,挣扎,现实不管你怎么憎恨,都挨着你,吸着
你,使你离梦想有千里之遥。
顾城1979年8月中
谢烨致顾城
顾城:
我总要把你的名字写错,写错了还挺高兴,不知为什么。
你开始讲生活了,语气沉重,我知道生活不受我们意志的支配,可我并不害怕,
因为有一种在痛苦中孕育的力量,使我能拒绝它,能把门嘭地关上。当然,我希望
你不在门外。
我不太敢相信现实,我相信你,甚至觉得了解你比了解我自己还多些,你了解
我吗?我了解我吗?那天在北京站,我们告别的时候,我曾慌乱地闪过这些念头。
现在我伸出我的手。
小烨1979年8月24日
顾城致谢烨
小烨:
你把我想得很好,这使我高兴,也很紧张,因为我毕竟是个渺小的人。
我想做一个好人,甚至还想有价值,这二者是统一的,我说的价值首先是内心
的价值,小时候我这么写过:向着光明走去,擦洗着自己的灵魂,用决心和毅力,
抛去身后的暗影。负载着罪恶活着比死亡更可怕。在痛苦、疑惑、内疚面前,我最
不能忍受的是内疚。由于自身的叛卖行为,你看不起自己,不管你在尘世获得什么,
这种蔑视都将伴随你终身。我深深地知道世界上只有一种快乐,那就是问心无愧的
快乐,做一个好人的快乐。做一个艺术家,他要受到惩罚,因为他要穿过现实的罪
恶,把这种信念带给人世,他要告诉人们在那个河岸上(就是你说的被晨光照亮的河
岸),有这种快乐。这里没有,商店里也没有,彩车里没有,高高的检阅台上也没有,
他做了一个轻微的手势,他获得了价值。他也为此受到惩罚。
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但我知道要做,在我失败的时候,在世界的门都对我砰
砰关上的时候,你还会把你的手给我吗?
我不怕世界但是怕你,我的理智和自制力一点都没用,阿克琉斯是希腊神话里
的英雄,他不会受伤,因为生下来时,被母亲握住脚在冥河中浸过,他不会受伤,
但被母亲握过的脚跟却是他唯一的致命之处。
顾城
顾城致谢烨
小烨:
刚才看了电影,看见什么都想到你,我终于受不了了,我跑出来,脚踏着宽宽
的台阶,我跑到了桥上,念你的名字,河水在巨大的黑暗中流去,最沉重的只是一
刻,这一刻却伴随着我,河水在远处变成了轻轻的声音,而我却活在涌流之中。我
看见我的手在黑暗中移动,遮住一粒粒星,一盏盏灯,一粒粒小虫的歌唱。
今天没有收到你的信,我失望极了。
顾城1979年8月29日
谢烨致顾城
顾城:
信在路上呢,像我们坐火车一个往南,一个往北,轰隆隆那么近,之后又错过
了。
你的手放在夜的水里干嘛?那样你会累的,放得太深就要受苦,而你有许多事
要做,我们来到这个世界,相遇还不到两个月,你还不知道我呢,你还不知道自己,
自己是不容易了解的。小的时候,我喜欢长头发,总想留上小辫子,不愿再剪短发,
可我不会梳头,妈妈每天到点就得上班,也没有时间把我刚刚长得够握成一小把的
头发耐心地梳成好看的小辫子,每天要做这件事将成为她生活中的一大负担。终于
有一天,她不顾我的反对,硬是把我的头发又剪成了短发。我觉得自己像个男孩子
一样,那么沮丧地站在院子里,心里恨透了那把剪子,恨透了我妈妈,决心再不跟
她说话了。她是军人,在部队的医院工作,那时候我倒不觉得军人都象她那么厉害,
因为亚如(我小学的同学),的妈妈就给她留了辫子,还有粱娟的妈妈就常常笑,
她经常笑得老远都听得见,她还给我吃过自己做的泡菜田茭,我直傻得开始想象换
一个妈妈了,我要挑一个最好的,在我认识的所有小朋友的妈妈中间,我一个一个
地想过去,找了一遍,结果却全被我自己否定了,这时我已忘记了头发,可我还在
无名地恨着我妈妈,不过我又不得不承认,我没有发现一个人能够换过来当我的妈
妈,没有人能做我的妈妈,只因为我是她的女儿,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这道理太
简单了,没有原因,尽管当时我想出了好些非常可笑的理由,但却不是唯一的。从
妈妈那,我知道了一点自己这是件早被注定的事,我要的一切都天经地意地在我心
中,一切远离自身的挣扎、渴望和要求都是徒劳的。
也许我们此刻经历的河水和星星,就是我们走向自身的台阶,当你成为真的你
的时候,你才知道了自己,知道我,才能成为我,那时,我就是你,我们再不知道
黑夜是什么,我们走上台阶,走近我们相见的日子。
小烨1979年9月2日
2012年08月06日 01点08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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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vel 13
顾城致谢烨
小烨:
天一亮就醒了,醒了就想到你,都成习惯了,我一边轻轻地说话,一边想象你
的回答,你真在回答。今天会有你的信么?
我给你写信的时候,心里总是挺奇怪的,这些字再过几天就要看见你了,它们
多幸福啊,我要是也能变成一个字就好了,即使一个白字。
我要做事了,我要见到你,重病、牢墙、死亡什么也不能阻挡我,我要把世界
轻轻推开,见到你。那真实的我正在安静地梳理头发。
快三点了,快来信了,我感到今天有你的信,再过一会儿就知道了。
我很蠢,不能自己,我知道我在走一条古老的路,我为什么非要走那条路呢,
渐渐重合又消失的路。我试图去想现实中的你,想我们在火车和广场上度过的那些
短短的时光,那时刻真有光,你看我的时候,我的生命是怎样亮起来,又安静又辉
煌,你的眼睛是琥珀色的,你看我的时候车走了,车走了好几辆。
在这条古老的路上,我有愿望,我总希望时间过去,快过,快过,最好取消算
了,可是我又害怕,我还什么都没做呢,我就穿着这件世人的衣裳去见你,睁着茫
然的眼睛去见你么?这眼睛不会看见的,它只能看见一张图画。
顾城1979年9月5日
谢烨致顾城
顾城:
我很喜欢你的信,你说话的样子,但是我看着看着,忽然觉得要长癌了,我们
就不能歇会儿,干点别的?比如说想想我什么时候去北京,要是冬天,我一定学滑
冰,请你姐姐教我,她会,我想。
小时候,我住在承德,那离北京不远和北京一样冷,早晨,我去室外刷牙,回
来时一拉门把,手就被铁粘住了。第一次被粘的时候,我吓得要命,可惜那时我不
会滑冰,也许是因为我还太小。家里门前有块空地,几张桌子大,四周用木条栅栏
围成一个小院,再做上一圈田梗,就能种地了,冬天地里什么也不长,那地方就成
了我的露天冰场,傍晚担上几担水,要不了一会儿就全冻成冰了,一夜过去,冰硬
极了,平坦,透着水晶的光,不管你白天怎么玩,把冰上划出多少痕迹,只要晚上
倒了水,过一夜便平整如初。我不会滑冰,但我有一个小冰车,爸爸给我做的,我
就坐在上面,在我的小冰场上滑来滑去。你过去见过这么小的冰场么?可在我住的
大院里几乎家家都有。这是过去的我的冬天,将来我要学滑冰,穿上冰鞋,像那种
带冰刀的非常厉害。我不喜欢滑旱冰。我要在冬天去北京。
我们还能一起去别的地方,要是小时候的那个冰场还没化,你还能去看看,也
许有一个我,你没见过。
小烨1979年9月8日
顾城致谢烨
小烨:
我是有毛病,老咬文嚼字地活着,好象替谁活着似的,我不会说话,从小就不
会,我刚开始以为话可以随便乱说,像鸟那样叫着说,可后来人们说不对,我就只
好不说了。
以后我离开城市到荒凉的地方去了,在那里放猪,远远地看见一个人在大地尽
头走着,会感到很奇怪,因为地那么大,就托着这么两个人。我从不说话,风在我
耳边一直吹,在风停止的时候,草就吐出了香气,每种草都用自己的气味和我说话,
那种话不用翻译,就能一直留在你的肺腑里,沿着血液流遍全身,我有一次割草时
把自己的手割破了,草茎也流出洁白的血来,我看见了自己和青草的血液,我便也
觉得痛,我看见每一滴血都像红宝石那样好,一粒粒那么新鲜,这时候我觉得我要
说话了,对我的血,对绿色如茵的草,我说“我要赞美世界,用蜜蜂的歌,蝴蝶的
舞和花朵的诗,”“月亮遗失在夜空中像是枚卵石,星星散落在河床上像是细小的
金砂,用夏夜的风来淘洗吧,你会得到宇宙的光华。”我说,“我要唱一支人类的
歌曲,千百年后在宇宙间共鸣。”
2012年08月06日 01点08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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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vel 13
我对自然说,对鸟说,对沉寂的秋天的大地说,可我并不会对人说,我记得有
一回我从桥上走过,一些收工的女孩坐在那,我于是看着远处,步子庄严极了,惹
得她们笑了半天,那笑声使我快乐而耻辱。
回到城里以后我一直看《辞海》,学习对人说话。一个客人坐在我家里,我对
他说:“您好。”一个人在路上,我也对他说:“您好。”我总这样开始,直到结
束,重复说这句合乎礼仪的话。有一次,我一激动忽然对人说:“中国人不关心灵
魂,见面就问吃了么,从来不问,你悲哀么?”第二天我走近人的时候,他们就依
次问我:“你悲哀么?”
是的,我挺悲哀的,我不会说话,一点都不会,我也真想从这种倒霉的语调中
跑出去,去干点别的。
顾城1979年9月中
谢烨致顾城
顾城:
你真有意思,只会说“您好”,可你却教会了我说话,让我从教室的窗户里跳
出来,落在蒿子里,我对你说:“您好,你真好。”
我们不要那么老,也不要长大,不要书包,我们可以光着脚丫,一直跑下去,
噼噼叭叭地跑。
跑吧。
小烨1979年9月
顾城致谢烨
小烨:
我把椅子推开,腿一弯就想,没有跑,我想还是应该由你在前边,我跟着,跟
着挺好,我从来是远远地跟着别人的。
那些男孩子在夏天吃完饭就出去了,他们越走越黑,好象是去掏知了,还是干
什么,对了,是掏知了,我想起来了,他们从这颗树走到那棵树,忽然又蹲下来聚
成一撮,这么着,那么着,乱争吵建议,有的说用水去灌,有的说用棍子去捅一捅,
用变了声音的哑嗓子低低地骂人,呆了一小会儿他们又移动了,我才能跟过去,在
我远远等他们走开的时候,我总是用手去抠刷了石灰的树,我对他们又讨厌又嫉妒,
好象总是暗暗地移过去,伸手在他们掏过的地方再掏一掏,我总希望最好能剩下一
只没被发现的知了,好象一个披着盔甲的小鬼怪一样。我把手伸下去,又想碰到又
怕碰到,直到现在我还能想起那种感觉,我记不得究竟我是否在那个夜里摸到过一
个死知了
知了是个奇怪的东西,它从地下爬出来,用假眼睛看你,总有些棺材的味道,
有一次看《辞海》,我见过古代有一种玉制的琀,就是死人含在嘴里的,样子极其
简单、淳美,我甚至感到货币应该是这种样子。我一次次走近自己害怕的事情,我
喜欢那个地底下的知了和琀。我溶化了铅,用泥巴做了模子,想把它铸造出来,我
喜欢这种古老,光华像蛹一样的东西,它在桃树上爬,紫红紫红的桃树吐着透明的
胶液,我看着它向前走了七步就停住了,背一点点裂开,回来时它已经出来了,它
从自己的壳里走出来,那个新鲜的淡绿色知了美极了,比一片叶子还要新鲜,我不
敢呼吸,在空了的壳里有纯白的经络。
生命一次次离开死亡,离开包裹着你的壳,变得美丽。我也想离开自己获得再
生,我跟着你好吗,在一个早晨,直到我落在桃树上的壳被别人捡走。
顾城1979年9月12日
谢烨致顾城
顾城:
你说的是挺好的事,跟着,跟车子,跟人,跟奇怪的东西,冰糖葫芦,卖豆腐
的,……什么都跟,到冬天下大雪就出去跟脚印,挺害怕也挺高兴。我跟过一种带
花的,脚印一溜儿轻轻转弯,绕过荆棘到山上去了,我总和别人争论那是什么,是
黄鼠狼,还是狐狸……当然不是院里明婶家的老黑猫。最好是一种比较可怕的东西,
鬼装的或者索性是老灰狼站起来了。
你跟着我当然不坏,可你知道我在跟什么呢?
小烨1979年9月中
顾城致谢烨
小烨:
月亮升起来了,多亮呵,没有一丝浮云,没风,夜是灰蓝色的,冷冷的空间,
2012年08月06日 01点08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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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vel 13
回 家
顾城
我看见你的手
在阳光下遮住眼睛
我看见你的头发
被小帽子遮住
我看见你手投下的影子
在笑
你的小车子放在一边
Sam
你不认识我了
我离开你太久的时间
我离开你
是因为害怕看你
我的爱
像玻璃
是因为害怕
在台阶上你把手伸给我
说:胖
你要我带你回家
在你睡着的时候
我看见你的眼泪
你手里握着的白色的花
我打过你
你说这是调皮的爹爹
你说:胖喜欢我
你什么都知道
Sam
你不知道我现在多想你
我们隔着大海
那海水拥抱着你的小岛
岛上有树外婆
和你的玩具
我多想抱抱你
在黑夜来临的时候
Sam
我要对你说一句话
Sam 我喜欢你
这句话是只说给你的
再没有人听见
爱你,Sam
我要回家
你带我回家
你那么小
就知道了
我会回来
看你
把你一点一点举起来
Sam,你在阳光里
我也在阳光里
1993年9月3日于飞机上
2012年08月06日 01点08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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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vel 13
墓 床
顾城
我知道永逝降临,并不悲伤
松林中安放着我的愿望
下边有海,远看像水池
一点点跟我的是下午的阳光
人时已尽,人世很长
我在中间应当休息
走过的人说树枝低了
走过的人说树枝在长
2012年08月06日 01点08分
10
level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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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转这些吧,顾城这个人争议很大,很多人喜欢他的诗但觉得他本身是个各种无能的渣渣。
忽然想起“琉璃白”三个字....
唉,观人明己罢了...我在欲言又止些什么。。。
2012年08月06日 01点08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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