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韩愈的两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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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机 一、“载道”与排佛 韩愈主张“因文明道”。早在青年时代,他已经把自己的作品称作是:“皆约六经之旨以成文,抑邪与正,辨时俗之所惑”(《上宰相书》)。后来他又说:“愈之为古文,岂独取其句读不类于今者耶?思古人而不得见,学古道则欲兼通其词。通其词者,本乎志古道者也”(《题欧阳生哀词后》)。其所谓道,就是他标榜的:“己之道,乃夫子、孟轲、杨雄所传之道也”(《答张籍书》)。他并且提出道统的问题:“曰斯道也,何道也?曰斯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原道》)。其实不言而喻,韩愈正是以孟轲的传人自居的。他甚至说:“天不欲使兹人有知乎?则吾之命不可期;如使兹人有知乎?非我其谁哉”(《重答张籍书》)。然而尽管标榜道统,标榜孟轲,但韩愈的思想和孟子实在差得太远。《孟子》说:“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又说:“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即所谓人人可得而为尧舜。韩愈的《原道》却认为:“性之品有上、中、下三。上焉者,善焉而已矣。中焉者,可导而上下也。下焉者,恶焉而已矣。”既然人性有这种先天的区别,那么性上品的统治阶级对性下品的劳动人民进行统治和剥削,也自然是天经地义的了。他于是说:“是故君者,出令者也。臣者,行君之命而致之民者也。民者,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者也。……民不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则诛!”在《圬者王承福传》里,他描述了一位被认为最安分守己的劳动者,通过这个人的口,宣称:“故君者,理我以生者也。而百官者,承君之化者也。任有大小,唯其所能,若器皿焉。食焉而怠其事,必有天殃;故吾不敢一日舍镘以嬉。”这位“不敢一日舍镘”的劳动者,穷得连妻子都娶不起。韩愈却让他解释道:“功大者,其所以自奉也博。妻与子,皆养于我者也。吾能薄而功小,不可有之也。又吾所谓劳力者,若立吾家而力不足,则心又劳也。一身而二任焉,虽圣者不可能也。”这是多么十足的奴隶哲学。倘使不安于这种命运,那就是“患不得之而患失之者,以济其生之欲,贪邪而亡道”,就要“丧其身”、“则诛”了。这和《孟子》所主张的“明君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是多么针锋相对。孟子思想中的积极因素,在韩愈这里已被阉割殆尽。孟子反对“独夫”,主张“民贵君轻”。他指责当时贫富悬殊、剥削无度的现象说:“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杜甫最扣人心弦的诗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与之实一脉相承。而按照韩愈的逻辑,这些饿莩却都应归入不能出粟米以事其上的当诛之列了。《孟子》说:“齐宣王问曰:‘汤放桀,武王伐纣,有诸?’孟子对曰‘于《传》有之。’曰:‘臣弑其君可乎?’曰:‘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而对于这同一位纣,韩愈在他以周文王的口吻写的《拘幽操》中,却是:“鸣呼!臣罪当诛兮,天王圣明!”天王指谁?一夫纣也。可见韩愈对内提倡的是绝对的君主专制主义。对外,韩愈提倡的则是狭隘的文化闭关主义。他在《原道》中,除了泛泛地以儒家的入世精神批判了佛教的清静寂灭之说以外,主要论点还是归到“夷夏之大防”上去。他说:“《经》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诗》曰:‘戎狄是膺,荆舒是惩。’今也举夷狄之法而加之先王之教之上,几何其不胥而为夷也。”他的《赠译经僧》一诗云:“万里休言道路赊,有谁教汝度流沙?只今中国方多事,不用无端更乱华。”连一个译经的和尚,也使他推拒而惶恐。可见他主张的实际上是盲目的排外。但他却仿效孟子的辟杨、墨,而把释老和杨墨列在一起同加排斥。从而,古文、道统与排佛三者被紧密地联系起来,自命为道统继承者的韩愈就成了当代的孟轲,他的文化闭关主义就穿上了体面的外衣,他自己也就登上了“正人心,息邪说”的一代宗师的位置。 
2007年02月25日 09点02分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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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和十四年(819年),遇上了宪宗自凤翔迎佛骨入禁中之事。此举引起朝野震动,长安士庶奔走云集,“焚顶烧指,百十为群。解衣散钱,自朝至暮。”韩愈一向以排佛自诩,如今一节指骨使都人若狂,自不应保持缄默,于是写出了他那篇有名的《谏佛骨表》。但如汤用彤先生在《隋唐佛教史稿》中所指出的:“上表反佛者,唐朝实代有其人。”如傅奕、狄仁杰、李峤、张廷珪、苏瓖、韦嗣立、桓彦范、裴漼、姚崇、张镐、高郢、裴垍等不下二十余人。韩愈谏表中的论点,并未超出各家已谈到的范围。表中说事佛的皇帝“运祚不长”而引起宪宗震怒的那一部分,其内容亦略见于傅奕的《排佛表》与姚崇的《治令》。可是这位于一年之后就死在宦官陈弘志手里的宪宗皇帝,此时因为迷信方士,多服金丹,脾气相当暴燥,尤其忌讳听到说信佛的人要早死。开始,他想处韩愈以极刑,经裴度、崔群等人的多方缓颊,才把韩愈贬为潮州刺史。这年正月,他冒着严寒上路。途经蓝关时,遇到侄孙韩湘,在风雪漫漫、前路迢迢的鞍马倥偬之中,他写出了那首脍炙人口的名作《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 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这首诗悲壮苍凉,颔联尤称名句。尾联的气氛虽稍衰飒,但也包含着埋骨边徼的献身精神。后来林则徐因鸦片战争获谴时所写《赴戍登程口占示家人》一诗的颔联:“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便有从韩诗中脱化出来的痕迹。两诗词义之严正虽相若,而林诗音节之铿锵则稍逊。但林则徐在逆境中不负其生平之志。韩愈则不然。及至走到广东的曾江口,他再写给韩湘的诗,口吻就变成:“嗟我亦拙谋,致身落南蛮。茫然失所诣,无路何能还!”完全为自己的弄巧成拙而懊丧之不迭了。 到了潮洲以后,韩愈先是写了《谢上表》,承认自己“狂妄戆愚,不识礼度”,词甚哀切。接着就有所谓“作文驱鳄”之事。《新唐书·韩愈传》云:“愈初至潮,问民疾苦。皆曰:‘恶溪有鳄鱼,食民畜产且尽,民以是穷’。数日,愈自往视,令其属秦济以一羊一豕投溪水而祝之。……夕,暴风震电起溪中,数日水尽涸。西徙六十里。自是潮无鳄鱼患。”这就是后来被苏轼誉为“约束鲛鳄如驱羊”的豪举。然而据蒋超柏《南漘楛语》说:“韩愈到潮州,作文驱鳄,西徙六十里,仍复为害。后有刺史以毒法杀之,鳄害乃绝,盖著之粤中见闻云尔。其人姓名无可考,可惜也。天下事大抵如是,文人最工于弋誉,实惠多隐而弗传。”其实连“西徙六十里”也不可信;“乃复为害”,足为明证。作文驱鳄不过是韩愈“弋誉”的手法而已。 再看韩愈到潮州以后对佛教的态度。韩愈于元和十四年三月二十五日抵潮州,四月七日,这位仆仆万里远道而来的新刺史,这位以排佛鸣世的儒家道统继承人,就给当地一位著名的和尚大颠写信说:“久闻道德,切思见颜。缘昨到来,未获参谒。倘能暂垂见过,实为多幸。”六月初三日的信上又说:“侧承道高,思获披接。”可见至此时韩愈尚未被大颠接见。直到七月十五日的信上,才有“惠匀至辱答问,珍悚无以。所示广大深迥,非造次可谕。”算是达到了相见的目的。佛法究竟广大深迥与否,此处不具论。但韩愈的态度变化之快,则殊可惊人。这时他全然不顾半年前所说的:“夫佛本夷狄之人,与中国言语不通,衣服殊制,口不言先王之法言,身不服先王之法服,不知君臣之义、父子之情”了。而这种变化,只能被看作是他忏悔的表示。 经过这些努力,当年十月,韩愈改授袁授州刺史。第二年穆宗即位,九月间他被召还为国子祭酒。官运既然复振,佛法不必再提。十月间他在北归途中写给孟简的信里,口吻就变成:“有人传愈近少信释氏,此传者之妄也。潮州时,有一老僧号大颠,颇聪明,……与之语,虽不尽解,要自胸中无滞碍,以为难得,因与来往。……且彼佛者,果何人哉?其行类君子邪?小人邪?”于是,“论甚宏博”的大颠,又成为“与之语,虽不尽解”了。刚被赞美为“广大深迥”的佛教,也又变成“夷狄之教”,“不仁甚矣”。“释老之害,过于杨墨”,“杨墨交乱,而圣贤之道不明,则三纲沦而九法斁,礼乐崩而夷狄横,几何其不为禽兽也。”骂得一钱不值了。 
2007年02月25日 09点02分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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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愈不是提倡古文吗,可是当他作了大官以后,却教训青年要写好时文以干求爵禄。他在《答窦秀才书》中说:“足下年少才俊,词雅而气锐,当朝廷求贤如不及之时,当道者又皆良有司。操数寸之管,书盈尺之纸,高可以钓爵位,循次而进,亦不失万一于甲科。”这是他在向青年一代推销他的急于功名的人生哲学。即便对自己的儿子,他灌注的也是这一套:“人之能为人,由腹有诗书。……两家各生子,提孩巧相如。少长相嬉戏,不殊同队鱼。年至十二三,头角稍相疏。二十渐乖张,清沟映污渠。三十骨骼成,乃一龙一猪。飞黄腾踏去,不能顾蟾蜍。一为马前卒,鞭背生虫蛆。一为公与相,潭潭府中居。问之何因尔?学与不学欤”(《示儿》)。就连奉韩愈为“百世师”的苏轼读了这些诗,也只得说:“退之《示儿》诗,……所示皆利禄事也。至老杜则不然,其《示宗武》……所示皆圣贤事也。”杜甫受封建正统思想的支配,有他的时代局限性,但与急于功名的韩愈,又不可同日而语了。 急于功名,目的当然是为了作官。但作了官又为什么呢?柳宗元曾质问他,难道只是为了“扬扬入台府,美食安坐,行呼唱于朝廷而已耶”(《与韩愈论史官书》)?然而实际上,韩愈的答案正是如此。他在《送李愿归盘谷序》中曾勾画出他所憧憬的大丈夫即大官的生活轮廓:“利泽施于人,名声昭于时,坐于庙朝,进退百官,而佐天子出命。”这和他在《原道》里阐述的思想是一致的。而在朝堂之外,则“树旗旄,罗弓矢,武夫前呵,从者塞途。供给之人,各执其物,夹道而疾驰。喜有赏,怒有刑。才俊满前,道古今而誉盛德,入耳而不烦。”在私生活中,则要有“曲眉丰颊,清声而便体,秀外而惠中,飘轻裾,翳长袖,粉白面黛绿者,列屋而闲居,妬宠而负恃,争妍而取怜。”他认为这才是“大丈夫之遇知天子,用力于当事者之所为也。”这和孟子说的:“堂高数仞,题数尺;我得志,弗为也!食前方丈,侍妾数百人;我得志,弗为也!般乐饮酒,驱骋田猎,后车千乘;我得志,弗为也!”是多么鲜明的对照。但韩愈却正是在努力实现着这些目标。 北宋初人陶谷在《清异录》中说:“昌黎公愈晚年颇亲脂粉,有绛桃、柳枝二爱妾(张籍《哭退之》中:“为出二侍女,合弹琵琶、筝”者,即此二人。王谠《唐语林》卷六亦记其事)。……故事,用硫黄搅粥饭啖鸡男……千日后烹庖,名‘火灵库’……愈间日进一只焉。”结果中毒而死。所以白居易在《思旧》中说:“退之服硫黄,一病讫不痊。”后来韩愈的崇拜者为了回护他,千方百计为之洗刷。钱大听《十驾斋养新录》中引方崧卿说,认为白诗中所称之退之,就是他在《卫府君墓志》中发现的卫退之。但卫退之并非香山俦侣,不可能作为《思旧》诗中所缅怀的故旧,故其说纯属牵附。何况韩愈曾为饵药之事请教过当时著名的“服食”专家周君巢,《寄随州周员外》一诗中有“金丹别后知传得,乞取刀圭救病身。”可以作为韩愈从事此道的本证。但与因服食丧生的腐朽贵族有所不同的是,韩愈曾“义正词严”地反对过服食。长庆三年(823年),即韩愈逝世前一年,他写的《李干墓志》中就举出了六、七个因服食而丧生的人。并说:“余不知服食说自何世起,杀人不可计,而世慕尚之益至,此其惑也。……及且死,又悔。呜呼,可哀也已,可哀也已。”这位把服药之弊谴责得如此痛快的韩愈本人,转年竟步其后尘,自戕而死。“听其言而观其行”,不禁使人惋然。 
2007年02月25日 09点02分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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