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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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s小说。作者:天蓝若空 
2007年02月12日 09点02分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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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回国后第二天一早,母亲一如我预期般来敲门叫我起床。  她敲了三下后悄然推开房门,我正靠在床上抱着笔记本写邮件。看见我已经衣冠整齐,母亲露出一个略为诧异的表情。其实我是在她出门买早点的空当里洗漱完毕的。我早料到她会去为我买早餐,连内容也完全在我的预料之中。下得楼来,客厅尽头餐室的餐桌上,是热腾腾的豆浆和粢饭。一旁的花瓶里插着雪白的栀子,看起来很新鲜,想来也是她今早买的。  我不免有瞬间的感怀,这是久违的早餐了。以前我们搬到瑞园和外婆同住之后,母亲也总是一早起床为我和外婆准备早餐。她自己肠胃不好,早上通常只喝点清粥,配肉松或是咸蛋。外婆是老派的西化女子,早餐照例是红茶加吐司。一家人三份不同的早餐,连吃的时段也完全不同。我最早出门后,母亲慢慢吃过自己那份,才把烤得均匀的吐司送到外婆的房间。  在我的记忆之中,这房子向来巨大冷清。想想在过去一年间,外婆已不在人世,母亲一个人穿行于楼上楼下九间屋子里的场景,如同某个不真切的电影镜头般,在我的脑海里缓缓定格。这光景忒是凄凉。我于是大口咽下一口豆浆,让那份真实的香味在口腔里扩散开来。  母亲坐在餐桌旁和我成九十度的位置,微笑着说,别喝太快了,还有点烫。我漫应一声。她又说,你今天怎么这么早起,是不是家里睡不惯了?  我否认道,以前每天上班都要早起,习惯了。  我是在说谎,在东京的城市规划研究所上班的时候,是flex time工作制,我通常都避开高峰时段去公司,每每晚起。  的确已经睡不惯这张床,原来习惯是如此容易被改变的东西。家的概念也如是。在我的意识某处,竟然觉得东京近郊那套租来的公寓,才是我的家。    吃过早餐,我拿起碗碟走向水槽,母亲吓一跳般站起来,说,你放着就好了。  我一边洗一边头也不回地说,没事,早就习惯做这些事情了。  她在我身后沉默片刻,又说,你今天有什么安排吗?  没有,我说,怎么?  老徐知道你回来了。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点犹豫,说。  我听见自己迅速答道,好啊,我一会儿给他打个电话,约个时间去看看他吧。答得太干脆利落了,我有点想扭头看看母亲的表情,却终于还是没有这样做。    五分钟后,我拨通了徐群的电话。电话那端的他的声音一如我记忆中般沉稳温和,带着些微的上海口音。我和他约了晚饭的时间,并且心照不宣地没有提到母亲。我知道,他也知道,母亲不想见他。  接着,我习惯性地在电脑里的日程表上记下当日的安排。  晚上七点半,上海老站餐厅,徐。  这个男人曾经是我父亲,在我的五岁到十九岁。  所以,没有不见的理由。古人也说,一笑泯恩仇。何况他对我向来不坏。虽然我不会忘记,他对母亲做下的一切。
2007年02月12日 09点02分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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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我试图将这句传到我脑海中的话语换成可以被理解和接受的信号。然而最终只是徒劳。我早就习于像日本人那样将所有的表情深藏心底,面上木然或微笑。但此刻,我想我的表情一定相当惊愕,无法维持虚伪的平和。  你说什么?我喃喃地问道。楚宁不再继续那个笑容,却也丝毫没有伤痛之色。  我说我不能拉琴了,青。她缓缓说。  我呆呆注视着她,注视着我眼前这个似是而非的楚宁。她的中性装扮,她的短发,她不化妆的几乎没有太大改变的面孔,她的眼睛。只有那双眼睛还和我记忆中完全吻合,充满无声又似有声的情绪,让人隐约看懂却又捉摸不透。  我想我从来不曾真正了解过楚宁。  就像我永不能明白,她为什么要在我走之前,那个冬雨纷飞的日子,在有着聂耳雕像的街心花园里,为我拉那支情感汹涌的曲子。那天的每一个细节,我只要一闭眼就能看到,七年以来无时无刻不烙印在我的心头,尤其在每个下雨的日子,常有无从捉摸的瞬间,大提琴的声音随着雨的气味在我周围恍然响起,几乎成为一种癔症。  有时我甚至怀疑,曾经发生的这一切大约只是我的幻觉。冬日清冷的街心花园,乱雨弥漫成烟灰色的帷幕,周围的绿色,连同旧式洋房的灰墙红屋顶,也都带着灰扑扑的颜色。楚宁穿着晚上演出的黑色高领长裙,套一件曳地的黑呢长大衣,坐在街心花园的凉亭里,垂着双眼拉奏她的大提琴。我的大提琴女孩,我熟悉她的每个姿势和神情,但那天她在我眼里有种陌生的异样的美。楚宁一贯是温和的。那一天,一如既往沉浸于音乐中的楚宁,却在发梢之间都浸透了锥心刺骨的狂乱感。大提琴仍是和她融为一体般自如地流淌出音乐,惟其如此,琴声里充满的无处不在的紧绷的张力,如同涨满雨水的灰色云朵迅速飘飞过天空,那种随时会打破并洒下倾盆大雨般的氛围,使得作为外行的我,也不由在心中某处,随着琴声越拧越紧,几欲绷断般纤细地疼痛起来。  一曲未完,楚宁倏然停止演奏。最后一个音符不和谐地消散于潮湿的空气中,如同琴弦断裂的声音。她站起身,收好笨重的大提琴,我照例伸手打算帮她拿琴盒,她却摇头阻止。  青,今晚你别来看演出了。她习惯性地用手指顺一下拉琴时飘飞到脸颊旁的发丝,对我说。  为什么?  你明天一早的飞机,还是早点歇吧。  我没有回答。通常来说,我不会对楚宁说不。所以沉默也就意味着拒绝。  刚才,就当是我最后一次为你演奏吧。她用多少带着强调意味的语气说。  我又不是不回来。我涩涩说道。  她露出一个我无法解读其含义的笑容,很淡的笑。  那不一样的。她说。  说完这句话,楚宁拎起大提琴盒,转身走入雨中。她没有说再见。而我在瞬间丧失了追上去甚至开口的能力,只是呆呆看着她迅速走到街角,拦下一辆出租车。楚宁穿着黑色长大衣的背影,就这样烙印在我的眼底,成为我记忆中,关于她的最后的影像。  没想到那真是她送给我的最后一曲。当日,她没有奏完。  
2007年02月12日 09点02分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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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    我就不问理由了,好吗。我对楚宁努力做出一个多少有点玩世不恭的笑容说,好在锅子养得起你,你不做大提琴手也没有大碍。  这话过头了。我莆一出口便惊觉。每当我试图掩饰自己的真正想法,说的话就往往如同撒了胡椒面般呛人。但话出如覆水,想收回也来不及。  楚宁却一丝异样也没有,安静地回答说,锅子是想让我待家里,可我不愿意。  锅子,也就是郭放。这个外号是我取的,后来楚家的人竟都叫熟了,锅子长锅子短的,最后分外亲切地让这口锅堂而皇之成为楚家的一员。我要能推想到后来的情形,也许一开始就不会满怀年轻人的不逊给他取这么个外号。毕竟,他是楚宁选择的人。我不是爱屋及乌,只是纯粹觉得,楚宁嫁给一口锅,听起来实在很不够动听。  那你现在做什么?我忍不住问楚宁。  她复现一个透明的笑意。  在你看来可能是无聊的东西,楚宁说,我在做时尚杂志。  时尚杂志?我白痴般呆呆重复道。  对,就是教年轻女孩子如何化妆打扮恋爱工作并且获得愉悦的东西。  我条件反射地看向矮几上的杂志。  这里没有。楚宁会意地说,改天我拿两本给你,不过想必你不爱看。    那天后来的时间里,我们几乎没怎么正式交谈。因为楚宁提出做晚饭给我吃。这又让我吃了一惊。从小楚宁的手指就是他们家的重点保护对象,别说做饭,连苹果也不曾削过一个。  失却演奏能力的大提琴手,似乎也没了远庖厨的必要。是否这就是她身上那种曾经鲜明的不沾染人间烟火的气息消失不见的缘由?站在厨房里帮楚宁掐菜的同时,我如此心不在焉地想着。  与之相对的,是这个多少有些陌生的楚宁周身散发的微温。那或许该叫做成熟。又或者,该说很女人。我不知自己该耽于念旧还是该细细辨别新的成分,于是多少有些恍惚。  青,你帮我把这些小番茄洗一下。楚宁递过来一盒鲜红的圣女果,说。  打算怎么做?生吃还是沙拉?我随口问她。  做红酒沙拉。她简单地说,你别告诉我你不碰酒。  我笑起来,说,你要是真有好酒,拿一瓶出来我也不怕。  别,你喝醉的场面我可是见识过。楚宁也笑道,你不怕,我还怕呢。  厨房很大,但作业空间毕竟集中在一处。她的笑脸离我不到一米。我涌上莫名的冲动,想要伸出手,握住那张笑意盈盈的面孔。但终于强压下去。  楚宁,我怎会不记得,那场在你面前的大醉。  可是你不会知道,在日本的第二年起,我就是新宿cosmos bar的talk girl。那个酒吧里只有女人没有男人。我每个周末的晚上在那里打工,陪各种各样的女人喝酒聊天。没再醉过。喝到自己觉得接近极限的时候就到洗手间去吐,店里有非常高档的催吐药粉,一点点即可让胃袋倾空得如同被暴风席卷过的平原。据说不伤胃,但我在那年同时丧失了食欲和性欲。  若不是遇到裕子,也许我不会站在这个洒满黄昏静谧光线的厨房里,帮我深爱过的女人洗一盒红色的小番茄。我本来是可以彻底被毁掉的,不是因为环境,而是因为我自己逐渐僵死的内心。  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何其幸运。不管怎样,我回到了你的身旁。如此想着,我偷偷凝视楚宁专注于切青椒丝的侧脸。她看起来很安详。或许她亦是幸运的,因为这七年,似乎并未损毁她身上的某些东西。即便她已经不再是飞扬的大提琴女郎。
2007年02月12日 09点02分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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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深沉 楼主
17     那天晚上来替代死去的音乐女孩的人就是裕子。裕子走进来的时候,天开始下雪。得以知道这一点是因为当时我正在吧台边给一个熟客拿酒,J把兑了冰块的伏特加放在我手里的同时,个子娇小裹在白色短大衣里的陌生女人推开门走了进来,夹带着风和潮湿的味道,她在我身旁停下,对J说了声好久不见。   下雪了,真够冷的。白衣女子轻轻地吸着气说,看样子她和J很熟,几句话里用的都不是敬体。J一边寒暄一边熟练地倒了一杯酒给她,选酒的时候并未征询对方意见。我注意到那是龙舌兰不加冰块,清冽却凶悍的液体。女子灌下一大口酒,脱下大衣递给J,里面仍是白色衣服。她没有再多和J说话,径自走到钢琴前,我才意识到这是新来的管音乐的女孩。   我带了酒走回沙发去,将其中一杯递给喝了许多却毫无醉意的客人,在她身旁坐下。对方轻轻伸出手在我脸上摩挲,仿佛在测试皮肤的驯顺程度。她的指尖因为握过酒杯的关系而有些冰凉。钢琴的声音恰到好处地响起来。Hey Jude。   大脑某处闪过依稀的歌词。Hey Jude, don't let me down. You have found her, now go and get her. Remember to let her into your heart, then you can start to make it better.那是我少年时代热爱过的歌曲,在这一刻,竟然显得如此温熙并且充满反讽。我忍不住将目光投向钢琴边,沉浸在钢琴中的女子的侧脸上有某种轻微的漠然,似乎此曲与她并不相干,而音符里却仍是浸透暖意与轻柔。这与楚宁完全不同。楚宁演奏时是将自己撕碎了浸透在音乐里化掉,发梢眉间都随音乐或喜或忧。但我凭什么在异乡的买色场所重睹那样的表情,如此一想都觉得自己身心俱浊。   那天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一直心不在焉地陪客人聊天并倾听白衣女子的钢琴声。她弹奏了大约四十分钟,起身到吧台前与J聊天,随即又回到座位演奏,如此三次。其间,她喝掉相当数量的龙舌兰,加起来约摸半瓶。我非常担心她的手指发生紊乱,但竟然没有。只是后来的选曲风格变得有些光怪陆离,拉丁美洲风格的曲子紧接着优雅的蓝调跃将出来,这似乎不符合J的品位,J却并没有多加干涉。因为一大半注意力在音乐上,我显得比平时还要沉默,话少得出奇,客人大约觉得索然无味,在我耳旁说了句“今天很没精神呢,我下次来看你”,就此离去。我独自继续坐在沙发里,并庆幸再无人打扰,可以专心听音乐发呆。   十二点将近,她结束演奏,到吧台前取回短大衣。我急忙站起来走过去,却不知该如何开口,眼看着她就要离开。J脸上带着不变的笑意,看看我又看看喝了许多酒脸色只是变得更白的钢琴女郎,说,阿青你送裕子回去吧,她住的地方治安不好。   女子脸上仍是没有表情,看不出诧异或尴尬,她轻轻对J点头,说,以后还请多关照,我先走了。说罢接过J递来的信封,看我一眼。我也拿过属于自己的当日薪水,披上外套,和叫做裕子的女孩一起走出门。     回过头来看时,我更愿意略掉一些细节,只阐述事件的结果。当然这并不是说我是个只重视结果的人,只是有些事情过了太久,情绪和细节都已被记忆涂改,看不分明。那天夜里我和裕子一起爬上她公寓所在的楼顶天台喝了许多酒。从她家里拿出来的龙舌兰。我在半醉中吻了她。上一个吻似乎是一个世纪前的事情,以至于裕子的气息丝毫也没有让我被记忆或者罪恶感淹没。当时是两点或更晚,半个月亮浮在天空里,东京的夜色很淡,月亮也模糊不清。裕子在我肩膀上趴了一会儿,忽然说,我今天没有戴隐形眼镜。   嗯?我抱着她软绵绵暖呼呼的身体,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知道吗,近视眼最大的好处,就是不戴眼镜的时候,总能看见满月。   可今天不是满月。我说。   笨。裕子说,近视的话就只能看到一个光晕,所以是满月。   哦。我只能说。   青,你为什么来到日本呢?她又说。   为了从零开始生活。   裕子低笑起来。像很多日本女孩一样,她本就嗓音低沉,笑起来如同一串不断向上冒的气泡,轻轻碎裂在冬天的空气里。   没有人可以从零开始。裕子说,但是我们至少可以幸福地生活。每天喝很多很多酒,一起,一直。   幸福真的可以如此简单吗?我当时有些迷惑。她说“一起,一直”,这句话不知为何轻轻叩击我的心房。裕子把手放在我的手里,于是我紧紧握住,如同握住一个承诺。三个月后,我们找了一间合适的房子同住,幸福仿佛近在咫尺,却终于与我们失之交臂。
2007年02月12日 09点02分 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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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深沉 楼主
 21    楚宁的手指带着轻微的热度,缓缓滑过我的唇角。她的手指有一丝丝颤抖,只是这一丝丝,对我来说无异于最强烈的挑逗,敏感的唇部神经放大了每一个细微的感触,如同沉重的石子扑通一声落入满杯的水,下一刻,水是否会漫出,杯,是否会碎裂?  据说,人在临终之时,脑海中会闪回这一生中的重要场景。楚宁轻轻抚摸我的几秒钟里,我的头脑一片纷乱,在其中,竟倏然闪现大片的记忆。那是过去的吻,曾经的楚宁。少女楚宁和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深吻,我满脸是泪,满心无助,只有紧紧抱住她,紧得如同要把她嵌入自己的骨肉之中。楚宁的发丝贴在我的脸际,她的味道铺天盖地,让我渴望就此沉溺不再醒来。然而她最终脱开我的唇,吻干我的眼泪之后轻轻将我推开,那一刻,她眼里满溢着我读不懂的忧伤。  少女楚宁的那个眼神隔着七年的时光再次给我的心沉重一击。在此时此刻,我最终还是偏转了脸,楚宁的手指措不及防地划过我的脸颊,然后垂了下来。转头的动作是如此艰难,以至于我顿觉后颈酸痛不堪。  随即我用若无其事的声音说,再给我倒一杯茶吧。  听到自己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的时候,我便知道刚才那个瞬间的魔力已经过去了。我自问不是一个有理智的人,何况面对的是楚宁。这真是见鬼一样的柳下惠行径。但不知为何,我心里没有丝毫悔意。  我有一小会儿没敢看楚宁的表情,她也没作声,只是注水沏茶。等到我端起杯子她才说:青,你变了。  她说这话的语气倒是很平常的,我马上扭头看她,她没和我接上视线,自己微垂着眼睛,像是在思考什么。我等到她把眼抬起来,看清那双眸子里面并没有痛楚之色,才自己慢慢说:都七年了。  楚宁抿一下嘴角,这是她不开心时常有的表情。我低头喝茶。手机忽然在裤兜里响了起来。  待看到手机屏幕上闪现的是郭放的名字,我有一点点奇怪的感觉,说不出的。  喂,你好。我坐在楚宁身旁,接起电话说。  郭放在电话那端寒暄几句后转入正题说,图纸看过了,我给你们发了邮件,有几个需要紧急改动的地方。不好意思,又让你的休息天泡汤了。  没事。我一边答应着一边问,通知叶子了吗?  她手机关机。你稍后再联系她看看吧。  我说好。挂上电话时,楚宁已经喝完自己那杯茶,重新恢复抱膝而坐的姿势。她冲我歪一下头,说,郭放?  对,我得回公司了。我冲楚宁抱歉地笑了一下,郭放的这通电话,不知为何让我有些尴尬,虽然我明明没什么好尴尬的。  走的时候楚宁坚持送我到小区门外,我便也没有拒绝。她这一次没有把手插在我臂弯里,我们并肩走到静谧的小区门口,门外是万丈红尘的喧嚣。我停住脚说,你回去吧。  楚宁没有回答,眼神倔强。我便只好站在路边等出租车,她把手插在牛仔外套的口袋里,看起来仿佛是和我一起在等车。过了一会儿来了一辆车,我上了助手席,对她摆摆手。她一动不动地继续站着。直到车开出一段路,我都没有再转头,只是做了一件我该做的事情,那就是给叶子打电话。她手机仍然关机。    到公司之后我就开始忙着收邮件,给自己倒水喝。铁观音的味道仿佛还残留舌尖,使白水显得很乏味。郭放的邮件写得很详尽,看过后我倒在椅子里发了会儿呆,觉得很不可思议,兜兜转转这么多年,他还是堵在眼前的一道风景,我没法挑剔他,至少在专业素养上如此。  我开始着手重绘一部分草图,办公室空无一人,让我想起前一阵子加班的时候至少总有叶子在。她现在不知道在干什么,大白天的关机消失。不过,这毕竟是每个人的自由。忙碌是件不坏的事情,我得以暂时不想刚才发生的事情。然而好景不长,也许是刚才的事件导致记忆的螺丝松动了一处,第一次吻楚宁的那个日子毫无预兆地跳出来,横亘在楚宁丈夫构筑的这间办公室里。时隔七年半。  大三那年的一次演奏会结束后,我到后台去找楚宁。她素来不喜欢唇膏的味道,如果是往常音乐学院的演出,我都会一点点用化妆棉沾了凡士林替她把唇膏抹掉。音乐学院的女孩们早已见惯了这一场景,甚至懒得再拿我来开玩笑。那天的乐队来自北京,楚宁是临时被借过来的,周围全是陌生面孔。我习以为常地跑到后台的化妆室,顿时就感觉到了成年人的乐团与音乐学院有很大不同,倒不是有什么明显差异,演出结束后的乐手们总是松弛的,彼此谈笑,自己卸妆或者打电话,后台的花束散发着开始凋零的香气,这些都没什么两样,只是每个人之间有某种更明显的个人距离。楚宁在其中尤其明显,她坐在角落里,旁若无人地自己卸妆。我走过去把一只手放在她肩上,她仿佛一震,抬眼看我。
2007年02月12日 09点02分 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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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深沉 楼主
23    我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很奇怪的是,我并没有震惊的感觉。这还是我第一次在生活里遇到“同类”,也是第一次,听人如此平淡地提到这一话题。在cosmos所覆盖的那个小世界,每个人都有种微妙的心照不宣,在cosmos之外,置身于逐渐尊重个人倾向但仍显保守的日本,我尚不至于和人谈起自己的取向问题。无论在cosmos还是在“外面的世界”,我都与人甚远。这种情形似乎不是出于性格,实际上从我发现自己对楚宁的心意起就逐渐如此,我模糊地意识到,亲近会导致亲切,而我无论如何也不想接受飞短流长或对“个人问题”的过多关注。  片刻之后,我好歹接上话说,你朋友……不在上海吗,你积了这么些护身符。  还是没法从容说出那个“女”字,我不由得在心里轻微嘲笑了自己。  在啊。叶子的眼睛里神色淡定,挟一筷子地三鲜吃下去,然后才轻声说,她结婚了,我们没联系了。  我没法镇定地“啊”了一声。这世界。  叶子抬眼看我,抿一下嘴角,说,你会不会觉得奇怪,我为什么会和你说这些?  有点。我答,你应该也不是和谁都说这个吧。  我只和郭放讲过,她说,所以这半年,他才这么纵容我。  我扬一下眉,心里忽然有些奇怪的感觉,聪明如郭放,难道真看不出我对楚宁的情绪?这个问题我并非第一次想到,只是每每避免去想。那么,他毫不防备我与楚宁的接触,甚至让我进这间公司,是出于自信,或只是因为,他太宠楚宁?  我从别的朋友那里听说,她现在怀孕了,叶子很自然地继续说,她身体有点问题,按理来讲,不可以怀孕的,对身体负担太大。所以我去给她求平安,初一,还有十五。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我忍不住问。  是同学。我们同年,她在英文系。本来见面的机会不多,但我想了不少办法来接近她。再后来,我大二那年,我们在一起了,就像一般的校园情侣那样。叶子笑一下,继续说道,当然在别人眼里,可能只是两个特别要好的女孩子。  你是哪所学校的?我再次忍不住问。  叶子的脸上露出一丝更为明显的笑意来。  你不知道吗?我们是同一所学校,我和你,还有郭放。你比我高一届——我念书比较早。其实,我以前在学校里见过你。你知道的,建筑系也就那么大。  我想自己脸上的表情一定惊讶无比,因为叶子笑起来,眼睛里露出少见的调皮神色。  你别这么紧张,她说,好像洗心革面的坏人遇到旧同党一样。  我为她这个其实精准非常的比喻大笑起来。    继“世界真小”的感慨之后,我和叶子回到公司去加班,时间在忙碌的时候总是过得特别快,当我终于完成手上的工作,窗外已是上海泛白的晨色。叶子早在一个小时前打点完毕她那边的事情,这会儿窝在椅子里睡着,我走近前去,一时间不知该叫醒她还是任她继续睡。她闭着眼睛的样子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小些,一缕额前的碎发耷拉下来,浓黑的睫毛在脸上轻微闪动,似乎是在做梦。我忽然意识到,叶子的年龄让人产生迷惑的原因,是她平素冷静如黑潭的眼睛。这会儿没了那个端着距离感的眼神,她才显出某种不设防的柔弱,也许还因为白毛衣的缘故。  被她爱着的那个女孩子,想必曾经很幸福。我没来由地这样想。然而,多半人家觉得更好的幸福就是结婚生子吧,甚至不惜以身体健康冒险。  同时我又想到一件事来,楚宁似乎的确没有要孩子的打算,和一般在婚姻中的女人很不一样。我有时甚至觉得,我从来就没有了解过她。    最终我任叶子继续睡,并把公司的空调开得略暖,以免她着凉。郭放一早的飞机,于十点之前踏入公司,脸上丝毫看不出刚从机场回来的人该有的疲倦。除了在一楼工作的秘书女孩,其他人和往常一样都还没到。所以郭放走上来的时候,能看见的场景无非是我坐在叶子的桌上看她睡觉,当然他不会知道这情形已经持续了若干小时,我还在中间不断去给咖啡续杯,或是去洗手间,若被问到为什么要呆呆地长时间盯着看这个女孩子的睡相,我只能说,那其中不知为何有某种让我非常安心并且想要只是这样守着她的因素。这显然很缺乏说服力。当然了,郭放根本就没这样问,他只是低声说:改好了?
2007年02月12日 09点02分 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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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深沉 楼主
   这房子是一年多以前买的。叶子说,那时候还抱着一丝侥幸,觉得可以给她一套钥匙,她就算只是偶尔过来,只要能把这里当成自己的一个窝,我也很高兴了。因为是期房,到落成又等了大半年,等我拿到钥匙的时候,她已经开始筹备婚礼了。   我没有表情地听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好像是看着自己的旧梦,在现实的空气里撞碎,听叶子用她依旧温和镇定的声音说这些话时。虽然,我早知这样的梦是多么不切实际,但旁观亦是残忍,注视比我年轻的这个女孩子,我不由得满心痛惜,她太年轻了,年轻得不懂得隐藏和放弃,所以才会碎得那么惨烈,从此沉浸酒精不能自拔。  叶子一口喝掉杯中的红酒,继续说,后来装修我也马马虎虎没心思弄了,找了个熟人的公司一手操办,连家具也让他们全部代买。这房子算不上是家,只是一个可以关起门来喝酒睡觉的地方。  这个女人喝酒的速度确实很快,我只好在给她加酒时适当控制着量,每次只倒浅浅一点。她还因此孩子气般和我闹了一次,嚷嚷着说“满上满上”。我坚决不让步,她便也乖下来,继续喝酒絮叨。   说真的,我以前一直以为你们是一对,念书的时候。她忽然前言不搭后语地说。   我第一反应是她醉了,便温和地问:什么?   你和楚宁——我毕业后就进了这家公司,后来一直断续看见她,读书的时候倒是不知道她的名字。   听到楚宁的名字被叶子清晰地说出来的片刻,我的心突地大力一跳,口干得不行,一定是红酒的缘故。我以为自己会失态,但是竟然没有。我只是苦笑着问她,是什么让你这样想?   因为经常可以看到你们啊,在建筑系附近那个人工湖旁边。你和她。或者郭放和她。她是个很特别的女孩子,谁都会多看两眼。你,其实也是,尤其是走在她旁边的时候。但是从来没有看见过你们三个人一起走。简直就像是三角关系。不光是我这样想,其实有好多人在背后传你们,你难道从来没有听说过?   我又是一惊。就如同我关于校园的记忆里完全没有叶子,也许那几年对我来说,眼里心里都只有楚宁,以至于其他人的存在都变得模糊了吧。   不过我倒是没有马上认出你来。那天你刚到公司的时候,我不知道是你。叶子继续说,在学校里我算是仔细留意过你的,因为那时候偷偷猜测你们可能和我们是一样的。你的变化很大。   我没觉得啊。我说,你指什么?   不是脸,是整个神情。她又喝了一大口酒说,你以前脸上有种光,看起来就像是个得意的贼一样,每次我看到你和楚宁在学校里走,你都是那副样子,眼睛特别亮,又兴高采烈。   现在呢?我一边为那个“得意的贼”的比喻轻微感慨着,一边问她。   那种光没了。你看起来,是个伤心的人,伤透了心,所以有些木呆呆的那种。   她说完这句话,就突然倒在我怀里睡了过去。还真是猝不及防。我不敢动弹,只好任她温暖的身体在我的膝盖上伏着,脑海里是她最后那句话轰然回响。   楚宁也会是这样的感觉吗,每当看到现在的我。一想到此,我忽然悲伤得无法自已,却又哭不出来。
2007年02月12日 09点02分 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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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深沉 楼主
 25     回到家的时候已是傍晚了,微蓝的暮色沉下来,瑞园在薄暮与路灯混合的光线里显出白日里没有的黯淡色调,恍如一个旧梦。   打开大门走进去,我这才发现有什么与平时不同。家里没有亮光,门廊处的灯也没有开。平时只要我夜归,母亲总会在门廊处留一盏灯。回来至今的几个月里,天气由暮春转为初夏,空气的韵味和整个城市本身都在发生着徐缓却又分明的变化,周遭的陌生感与熟悉感如潮水般迭起,隐约摇撼着我的心,而这其中唯一不变的是瑞园,以及在这老宅里由母亲构筑的某种宁和。   我掏出钥匙开门。本来可以像平时一样按门铃等母亲来开门,但我觉得家里没人。毫无理由的确信。   家里一片宁静的黑。我开灯进屋,转了一圈后确信母亲不在家。这很罕见。我一时间有些不习惯。如果是往常,这会儿楼上母亲的房间会隐约传来电视的声音,母亲习惯在我回来时和我坐在楼下餐桌旁聊会儿天,一边看我吃她早早做好在冰箱里凉过的红豆羹,或是红枣花生雪耳汤,等我回房间,她便也回自己房间继续看长得让人难以置信的韩剧——母亲似乎买了许多这类影碟回来,每晚必看。我没有看电视的习惯,偶尔回来得不算太晚的夜里,就在自己房间里看会儿书,其间可以听见她关掉电视,经过走廊轻轻走到浴室去,然后回房休息。我往往在母亲的房间陷入安静之后半小时才睡,每次入睡前都以为自己会花很久才睡着。但这种情况竟然很少发生。不知道书架上裕子的骨灰是否也睡得安详。     母亲不在家让我有轻微的不习惯。触目可及之处也没有留言字条之类的东西。我拿出手机,发现屏幕一团灰暗,原来我在给客户讲稿之后忘记重新开机。打开手机后我发了会儿呆,一时间不知道是否该打个电话给谁。母亲没有手机。似乎也没理由打电话给徐群。   就在我有些心神不定的当口,手机突然受惊般响了起来。是楚宁。   我迅速接起电话,她的声音立即撞响我的耳膜。   是我。我现在和伯母在医院。   我一惊:什么?   是急性肠胃炎,在挂水,快完了。你不用过来了,我们一会儿就回去。她淡淡说,我打你电话一直关机。   我忘记开机了。我声音干涩地说。听到母亲的消息总算让我略为安心,可楚宁这句话仿佛带有某种谴责的意味,我不知道这是针对作为女儿的我,或是其他。     母亲和楚宁在差不多半小时之后回到家来。母亲的脸色有些差,而楚宁的也好不到哪里去。我相信前者是因为身体,后者却是心情的缘故。   妈。我叫了母亲一声,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她对我抬起眼睛笑一下,说,也不知道怎么吃坏肚子了。你电话关机,我想着是在忙,就叫楚宁送我去医院。现在没事了。   我给母亲倒了杯热水,给楚宁和自己倒了橙汁,三个人在餐桌前坐下来歇息。母亲偏爱坐在这张旧红木餐桌旁,所以客厅反倒基本闲置了。我们只开了餐桌上方的一盏灯,房间里便唯有这片区域浮动着一片晕黄的光。   妈,我给你买个手机吧。我想了想,开口对母亲说。   我要手机做什么?母亲转头看楚宁一眼,说,今天辛苦你了,一直陪我挂完两瓶水。   楚宁立即说,伯母您和我客气什么。青说得也没错,给您配个手机,您要是出门什么的,她也就不用瞎担心了。说着,她转头对我笑一下说,刚才一个人在屋里傻眼了吧,要不是我一直打你电话,你这会儿一定急坏了。   她的笑容一如既往带着某种宠溺的意味,但不全如此,仿佛还有别的什么。我老老实实地说,嗯我是有点急了。下午见客户,后来一直忘记开机。   母亲没再继续是否弄个手机的话题,转而和楚宁说起快要进入梅雨天以及她父母的关节炎问题。我走到冰箱面前打开张望一番,母亲从餐桌那头轻微扬声说:我早上做了布丁,楚宁也爱吃这个,你拿出来吧。   我便把装着淡黄色布丁的玻璃碗拿出来,和两个金属小勺一起放在餐桌上。母亲说要休息了,转身上楼去,餐桌前只余我和楚宁。她坐在我左手转角,也许是因为光线的缘故,我总觉得她的脸上显露出少许疲倦,这使得楚宁看上去有点老了,我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忍不住无意识地用勺子轻轻叩击玻璃碗。
2007年02月12日 09点02分 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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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深沉 楼主
   听起来不错啊。我慢吞吞说,有点意外。   我这只是建议,你要是不喜欢,可以当这个建议不存在。郭放说着,伸手制止楚宁给叶子斟酒的动作。   喝酒只要意思到了就行,黄酒容易上头。他对楚宁说。我发现郭放对楚宁说话时眼睛里带着我不曾见过的和缓神色,与一贯的精明很不相同。   你可能觉得这些话不该在叶子面前说。郭放看一眼叶子,继续说道,她一毕业就跟着我,就像我家妹妹,所以我觉得无妨。这些话还是在家里说好一点,比起外面。   是没关系。我说,我只是还没理清楚,你说的这些。我没想过要把瑞园变成什么俱乐部。   但是你也说了考虑过卖掉。郭放说。   没错。只是要卖掉瑞园,得有两个前提。我尽可能慢地说,一个是我妈她老人家不在了,还有一个,是我离开上海,再也不回来了。   说完我便转头看楚宁,她果然睁大眼睛看我,神情复杂。   让我想想吧。我最后说。     饭局结束后没坐多久,我便起身告辞。叶子也随我一同出来。郭放与楚宁的家离楚宁父母家不远,我考虑了片刻是否要过去打个招呼,毕竟从回来至今还一次也没见过楚宁父母。转念又觉麻烦而作罢。   我问叶子要不要直接回家,她想了片刻,说,能带我去你家看看吗?   我笑起来问她,你说这话,是作为建筑师,还是作为朋友?   她也笑,脸容晴朗地回答道,都。   我们就此前往瑞园。空气里已经弥漫着夏天的气息,出租车经过叶子家楼下,拐上往市中心的道路。我想起从前这一带夜里可以看见人们在户外乘凉,路灯下一户户人家吃着西瓜打着牌聊着天,如今井然有序的社区分隔和掩盖了一切,再没有夏夜乘凉的情景可看。时间变迁,连瑞园,也成为了别人心里的一盘棋,我莫非是其中的一个卒子么?   下车时叶子先推门出去,我付完车费下了车,看见她站在微沉的暮色里注视瑞园。她的背影透出安静的气息,一如每次我看见她所感觉到的那样。   念书的时候每次来图书馆,看见这栋房子,都喜欢猜测里面住着什么样的人。叶子沉静地说,没想到有一天会来这里玩。   没想到是我这样的家伙吧。我笑笑说,一代不如一代嘛。这是我外婆的房子。   我站在门廊的灯下按响门铃,母亲出来开门。看见我身后的叶子,她微怔了一下,随即微笑着说,我以为你去楚宁家了呢。   母亲侧身让我们进门。我告诉她我们刚从楚宁家出来,这是同事叶子。母亲便向叶子含笑点头,说,你们自己聊吧,我上去看电视了,冰箱里有西瓜,要不要我给你拿出来?   别忙啦,你去看电视吧。我们要吃自己拿。我说。   母亲转身上楼,我把客厅所有的灯都打开,让叶子看室内的格局。   以前这里是个跳舞池,外婆年轻的时候爱热闹。我告诉她说,现在只有地板还是原来的,其余都变了。   叶子像小孩子一样在客厅中间四处张望,还轻盈地转了一个圈。   现在也可以跳舞。她笑着说,这么大。   你觉得,要是这里变成郭放说的那样,好不好?我边问叶子,边从从冰箱里拿出冰得很彻底的半个西瓜,放在餐桌上,招呼她过来吃。她走过来和我相对而坐,各拿一只金属大调羹挖下去,盛出鲜红的瓜肉放到嘴巴里。西瓜很清甜凉爽,我们一时间都忙着吃,没再开口。   把半个西瓜吃了四分之三后,我们的速度才放慢下来。叶子用手擦擦嘴角,说,要看你是不是很想要钱了。这是个大交易。   我对钱还真没什么兴趣,我这人胸无大志。我苦笑着说。   哦。叶子沉吟着问我,你对什么有兴趣?   我看她一眼,迅速回答:好像什么都没兴趣。   叶子叹一口气:看出来了。   她的表情相当孩子气。我忍不住大笑起来,说,难道我脸上写着了无生趣吗?   那倒没有。她闪动着黑眼睛说,我有个想法,你能配合一下吗?   什么?   陪我跳一支舞吧。   在这里?   对,就在这里,你要是愿意,就把客厅灯关了,别这么亮。   好,可是没有音乐。   怎么没有?   她笑着站起来,把别在腰上的MP3给我看。这女孩子不爱背任何包,今天也是空着一双手。   我们站在客厅里跳起舞来。客厅里暮色隐然,厨房灯在角落里勾勒出一缕静谧,这间屋子大约有半个世纪没有响起过舞步了。因为共用一副耳塞,便只能很近地相对而站,叶子比我略矮,很自然地把手放在我的肩上,我只好轻轻扶住她的腰。上一次这样扶住女子的腰跳舞应该是在cosmos,想到此我不觉有轻微的感慨。那仿佛是一个世纪那样久远。说起来,我和裕子或楚宁都没有跳过舞。   耳机里是小野丽莎,裕子也钟爱她,所以我立即听出这个慵懒轻盈的女声来。我拥住叶子轻轻移步,和着音乐的节奏。   青。叶子在我戴着耳塞的那一侧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因为耳塞的缘故,我没能听清。   什么?我问她。   没什么。她闭着眼睛说,这柚木地板真不错。   我为她突然冒出来的专业精神大笑起来,差点扶不住她的腰。
2007年02月12日 09点02分 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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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深沉 楼主
   如此过了半分钟,也许没有这么久,或者更久。我对时间的感觉变得有些混乱。楚宁缓缓地松开我,却没有离得太开,我几乎紧贴着她转过身,背靠着水槽,想都没想就用一只手扶住她的耳骨,拉近她吻了下去。   她的唇半开。我毫不费力就找到她的舌,如此濡湿。我深深吻她,吮吸并侵入,完全迷乱在这个吻里。同时清晰地感到自己的身体猝不及防地燃起欲望来。久违的排山倒海式的欲望。   需要很大的定力才不把她压倒在厨房地板上。我放开楚宁的时候忍不住轻微喘息,她的头发散开一绺飘在耳际,满面红晕,手臂绵软地绕住我。   你妈随时都会过来。我艰难地说。   她低笑一声。   你刚才可没这么清醒。楚宁说着轻轻放开我,眼神仍然倾注在我脸上。   我在她眼睛里看到某种神色一闪而过,却分辨不清。   做菜吧。我忍不住轻轻摸一下她的脸。这一刻对我来说实属意外。我想哭,也想叹息,更想把脸深埋进她的颈窝,吻下去,咬下去。   但这是多么不合适的时间,地点,两个人。     我们终于重新开始被打断的做菜过程。楚宁打开橱柜找调料,一边轻声自言自语。   咦,我记得在这里的。她喃喃着说。   找什么?我问她。   橄榄油。   上面的柜子会不会有?   她听我一说,就打开上面的柜门来看,接着发出一声孩子气的欢呼。   还真在这里。她笑着说,一边踮起脚尖去够那个瓶子。我脑中电光火石般一闪,还没来得及阻止,瓶子掉了出来,在地上“砰!”一声碎掉。金黄色的橄榄油在地板上蔓延开,而楚宁的白皙脚背上忽然一抹殷红。   楚宁似乎是被吓到了,一时间没有声音,站在原地。   啊,别乱动!我立即低声对她说。这会儿地上到处是碎片,而楚宁还赤着脚。我俯身看一眼她的伤口,并不很深,只是有鲜艳的血渗出来,也不算很多。   我打开厨房门匆匆往外走。   有创可贴吗,楚宁被瓶子划伤了。我急急对楚伯母说。   沙发里的郭放跳起来就往厨房走。   下一分钟就看到他抱着楚宁走出来,放到沙发上。楚伯母这时已经去匆忙地拿了纱布棉花创可贴,楚宁脚上的伤口确实不大,一块脱脂棉就足以擦干净。郭放蹲在楚宁身旁,让她把脚放在沙发扶手上,仔细地擦好伤口,贴上创可贴,这才开口说话。他声音低柔,如同对孩子说话一般。   没吓到吧?   没,倒是被你们给吓到了。楚宁笑着说,这么小一个伤口,你们都围着我干嘛。   我一眼即可看出她在说谎。因为她此刻脸色惨白。但楚宁的确不是一个会被小伤口惊吓的人,可能只是因为太突然了。   楚伯父一直坐着没动,这会儿慢条斯理说,郭放啊,你这样,会把她惯得不成样子的。人哪有不磕着碰着的。   我想起楚伯父是医治跌打损伤的一把好手,在他眼里,这的确连伤口也算不上。隔着楚伯母和郭放,我站在客厅里,忽然自觉突兀不堪。我在这里做什么呢?这里是楚宁父母的家,她受伤了也自然有丈夫照顾。我很想问她一句疼不疼,却是无法开口。   疼不疼?郭放问楚宁。   不疼。没事的。楚宁说,只是那个该死的沙拉做不成啦。   不要了不要了。楚伯母一迭声说,你呀,总是这么不注意自己。   这话一出,客厅里忽然气氛凝滞。我想决不是我神经过敏才有这种感觉。我看向母亲,她微皱着眉,对楚伯母说,刚才打破了什么?   楚伯母大叫一声:哎哟,是油瓶,我去打扫一下。说着,她如同被解了围般急忙转身走开。   那顿饭我吃得没滋没味,刻意地让自己的目光不要投向楚宁,只盯着菜看。母亲带来的果然是轻乳酪蛋糕,饭后楚伯母拿出来给每个人切了一小块,蛋糕厚重的质地几乎都堆在喉咙口,我强咽下去,如同负气一般。   那一夜我终于失眠了,乱梦一个接着一个,直到凌晨。我只记得其中两个:   我在大雨里走到cosmos去给裕子送伞,推门进去看到的却是楚宁。她坐在原本放有钢琴现在却空荡荡的台上拉大提琴,背对着我。忽然弦断。铮然如泣。   我在云南的山坡上一个人走。仿佛已经走了很远,太阳挂在半空中,汗沁出来,眼前白花花一片,空气被晒得起了叠影。地上是夏天光景,充满了多汁的植物,每一步都踩出辛辣的夏天的植物气息。我不停地走,直到再也没有路。眼前唯有峭壁垂落而下,大峡谷在我脚下。天空蓝得仿佛充满暗示,却又一点线索都没有。   我浑身是汗地醒来,在枕头上发呆良久,想起第二个梦其实是我经历过的事。知道母亲要带我离开家去遥远的外婆家的时候,我去了大峡谷。实际上是生父带我去的,但我只记得他的背影。我当时五岁,那天走的路对一个孩子来说算是非常遥远。对生父的记忆早就淡到飘忽,但不知为何清晰地记得那天的太阳,空气里的味道,还有第一眼看到的裸露绵延红色土壤的峡谷。   这么多年都不曾想起过云南。这个梦不知为何让我有说不出的乡愁。虽然我在那里的日子短到不该有乡愁可言。至于之前的那个梦,简直就是莫名其妙。喜欢潜意识学说的人也许会试图猜测背后的隐藏因子,但我没有细想下去的欲望。      我就这样多少带着怪梦之后的低落情绪去到公司。郭放和叶子都不在。秘书女孩说,他们出差去了,去深圳,昨天定下的,今天一早的飞机。   我愕然,并当即决定翘班。
2007年02月12日 09点02分 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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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深沉 楼主
30     位于茂民南路上的那家杂志社并不难找,因为的的确确是在楚宁住的地方对面。小楼旧归旧,尚没有失去某种韵味,我找到一楼的大门,按响对讲机。一个女孩接起来,我说找楚宁,门锁咣当一声弹开。   顺着多少有些昏暗的楼梯往上走,转过一个弯,就看到铺着黑色鹅卵石并且放了几盆仙人掌的二楼走廊,走廊右侧有扇玻璃单门,门上贴着杂志社的黑色LOGO,有个年轻女孩走过来给我开了门,匆匆说,最里面右边那间办公室。说完就走回去坐下对着自己的电脑。我把门关上,环视一下并不大的这个空间,四五台电脑以及各自忙碌的几个年轻女孩——男性面孔倒是一张也没有。   我走到所谓的最里面,正面和右侧各有一扇半透明的玻璃门,我敲了一下右侧的门,里面传来一声“请进”。推门进去,楚宁从电脑后面抬起眼神来,她戴了副无边眼镜,我于是大吃一惊。   你近视了?我忍不住说。   一点点。她说着,摘下眼镜往桌上一搁,整个人靠在椅子里,脸容有点疲倦。   本来没必要戴也行,郭放说这样对眼睛不好,所以工作时还是尽可能戴眼镜。她解释给我听,眼睛并不看我,而是看着桌面某一点。   我在她办公桌外侧放着的椅子上坐下来,把袋子放在脚边,看看她放满资料杂志却毫不凌乱的办公桌,又看看她身后墙上的搁架。那上面有书有碟。她房间一角还有个迷你音响。整个房间里唯一堪称装饰的东西,是L型办公桌上一个巨大的方形水晶烟灰缸。和郭放办公桌上那只完全一样。   我没问楚宁是否吸烟。毕竟追问这个有些过了,她已经近三十岁,何况我也不是她什么人。   我只是问她:你经常都这么忙吗?   一个月有一周多忙得厉害,偶尔还要通宵,做杂志就是这样,没办法。楚宁说着起身走出去,我隐约听见她和外面的人说了几句话,声音温和但态度有点严厉,过了一会儿,她端着一个白色马克杯走进来,杯里倒了茶。   这个是客人用的杯子,总好过用纸杯,我仔细洗过了。她说着,瞥一眼我脚边的袋子,问我买了什么。   给妈买了个手机。我告诉她。说的时候我心里闪过一丝担心,怕她要拿过去看,那就不可避免地会看到那张CD。还好楚宁只是不感兴趣地哦了一声。      楚宁继续看电脑里的东西,中间有一次,给我开门的年轻女孩拿了一小叠打印好的彩色稿件进来给她。她打了若干次电话,每次都是拨分机和外面的人说话。我从楚宁的搁架上调了一本摄影集闲看。   你们为什么不干脆改成开放式办公室,或者用聊天工具在线说话?我忍不住在楚宁第N次放下电话后问她。这样问多少有点找茬的感觉,其实我只是不喜欢楚宁在这种举动里隐然透出领导的架势,这实在不适合她的风格。   楚宁这才看我一眼,没说话,过了大概数十秒,她缓缓开口。   我倒不认为主编就应该窝在自己办公间里,但是办公室本来就是这个格局,租来的房子,我们不可以把墙打掉。至于聊天……楚宁沉吟片刻,转而问我:你难道觉得我可以很快地打字,凭这双手?   她说着在我眼前把手放在桌上。楚宁的手固然不再是当时模样,保养得倒也很好,纤细修长的手指看起来并不柔弱,毕竟那是曾经驾驭大提琴的双手。   我立即看出有什么不对,她的手指明显无法伸直,几个指关节略带僵硬。   我的脸顿时热起来,同时在心里狠狠地骂自己。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不知道是这样。我喃喃说,我没想到这么严重。   楚宁微笑起来,她笑得并不悲凉。   这也是没办法的,人总不能在一条路上走到黑,我早就想开了,青。你看我现在不也好得很吗?这本杂志是我一点点做起来的,你想不到吧。   其实一走进楚宁的办公室我就感觉到她有某种不同。我们之间的距离又像我刚回到上海的时候一样了,她的眼神与姿态明确无误地告诉了我这一点,在最初的对话她就坦然提到郭放,似乎也有某种暗示的意味。不知为何我心里反倒轻松下来,并得以好整以暇地观望这个对我来说有点陌生的楚宁。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她作为职业女性的一面,这有些不可思议。   她说人总不能在一条路上走到黑。   可以说说你的关节炎吗?我诚恳地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你要是愿意,就讲给我听吧。   没什么不能说的,楚宁从稿子上移开视线,说,你知道巴比妥酸盐吗?   不知道,那是什么?   一种抗抑郁的药物。三年前,我得了轻微的抑郁症,经常失眠。医生给我开了含有这种物质的进口药。但是我没有遵医嘱,因为对药物的依赖渐渐变得严重,我就自己加大了剂量。   我震惊地盯着楚宁平静的脸孔。   和你想的可能不太一样,青。楚宁继续说道,我当时处于演奏的低谷,失去了一个办演奏会的机会。我的大提琴被否定了,理由是,缺乏内在的感情。就在那个时候你打来电话说不回来了,所以多少有点关系,但这个不是主要的原因。   那么关节炎,是因为这个药?   是。后来郭放还试图去起诉那个医生,因为他没告诉过我这药的副作用。我说算了,毕竟是我自己擅自多吃了。最初只是手指疼痛,我没有在意,等到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X光拍出骨骼有疏松症状。   我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沉默。   楚宁轻轻交叠十根手指,安静地看着我。   我觉得这是报应,青。就像昨天受伤的事情也是。有些事情不该做,有些事情不该想,我总是忘了。当时我爸妈和郭放都特别难过,还不敢在我面前表现出来。我当然也是难过的,可反而没有被人说演奏缺乏感情的时候那么难受。我休息了一年,然后就开始做这个杂志,郭放和他一个朋友共同出资办的这个公司,是接着别人的刊号改版做的。我觉得也挺好,和年轻人一起工作,而且我喜欢做杂志,可以表达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看法。   你指的报应是什么?我终于还是沉不住气,问出声来。   楚宁没有回答,她只是转身从搁架上拿了一张CD,放入音响的碟机里。满含着激烈却又极力隐忍的音色在房间里倏然响起,那是杜普蕾的埃尔加。   还记得这张碟吧?楚宁重新坐下来对我说,你送的那张已经听到完全不能听了,这是后来我重新找的,盒子倒还是用的原来那个。
2007年02月12日 09点02分 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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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深沉 楼主
31     大一升大二的暑假,楚宁满二十岁生日。她生日那几天恰巧有俄罗斯芭蕾舞团来上海演出,我早早买了票,却一直不知该如何给她。用脚趾头也想得到郭放会陪她一起过生日,这个长得乏善可陈总是面带笑容的建筑系才子,我努力试图对他不怀偏见,却无论如何也好感不起来。   楚宁生日那天下午我还在瑞园的客厅里磨蹭,一个人在一楼的沙发前地板上坐着看书,背靠沙发。若是外婆看见我这副模样一定又要训斥坐没坐相,好在她午睡了。母亲在继父徐群处,她周末过去时我从来不去,虽然偶尔我们也会像一家三口般一起吃饭——几乎总是在外面。我想象不出母亲怎样才能若无其事地和徐群继续这种周末夫妻的生活,我不愿意去猜测那背后是什么,十九岁已经懂得什么是性,而如果说是出于爱,我又看不出母亲在这些年的忍气吞声里对徐群还可以有多少爱意可言。也许这就是所谓生活。   我竭力专心看书,其实耳朵一直在紧张地等待电话铃声。年少时才会有这种忐忑,一个下午眼看就要耗在焦灼的心不在焉里。   电话突然响了,不等它响第二声,我跑过去接起来。电话那端是楚宁的声音,听起来她心情有点坏。   青啊,她听我喂了一声后,蔫蔫地喊我。   怎么了?   你怎么不找我呢,你忘记我生日了吗。   怎么可能。我为她少见的孩子气笑起来说,我当然记得的。   那你都不找我。   哦,我想着,你可能有安排了。   我没安排。她似乎是没好气地说,郭放还在帮老师熬图,说明天要交,今天不能出来了。   我不由得“啊”地一声,同时对郭放大为不满。按理来说我该高兴他不出来才是,但这会儿我倒是真的生气了。毕竟这是楚宁的生日,他有什么天大的理由值得让楚宁不开心?   我正想问楚宁晚上要不要去看芭蕾,她在电话那端继续说:青,晚上我们去看芭蕾吧,郭放买好了票。   我顿时把一句话生生咽下去,简单地说好。     芭蕾舞团的演出是在商城剧院。我到得早了些,一个人在犹带着热意的小广场上等她。南京路的这一段人迹寥寥,上海商城的大拱门总觉有些突兀,倒是对面的上海展览馆有着巍峨的感觉,那是从前的中苏友好纪念堂。   楚宁远远从路的一头走过来时,我看着她发了会儿呆。她穿着无袖的黑色及膝连衣裙,还为了看芭蕾穿了有点跟的黑色鞋子,款款走近。我被楚宁教育过几次音乐会礼节之后总算记得穿件白衬衫而非T恤,但仍是平日的仔裤和帆布跑鞋。   靠近后楚宁对着我笑一笑,说,你什么时候可以穿一次裙子?   我皱皱眉,问她,这个很重要吗?   不重要。她大笑起来说,青,还好你是长头发,你要是把头发剪短了,可真像个小男生。   她熟稔地把手插进我臂弯里往剧场走,穿了小高跟的楚宁比我要高一些。郭放也只比她高一点点,我忽然想到,那么当楚宁穿这双鞋子的时候,郭某也比她要矮了。这念头闪过之后,我立即谴责自己心胸狭隘,想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芭蕾舞团上演的是《天鹅湖》,这是电视里也放过无数次的经典曲目了。现场的感觉还不错,伴奏是上海交响乐团。王子与白天鹅初见的那一段,整个乐团都寂静了下来,只有小提琴与大提琴婉转缠绵,一唱一和。   郭放买的票一定不便宜,因为位置比我那两张票好太多。楚宁盯着大提琴手猛看,显然对舞台上的兴趣要薄弱得多,直到黑天鹅出现的时候,她才把注意力撤回来,专心观看演出。   我们离开剧场的时候,我注意到楚宁显得异常沉默。虽然她每次看完演出都会久久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但今天还是有所不同。我以为她是因为郭放的事情还在不快。   锅子毕竟是在帮老师做项目,才读完大二就能这样的人,我们学校也就他一个。我试图缓和气氛而开口,却发现周遭空气并没有变得轻快些。   青,我爸他,有外遇了。楚宁突如其来地说。   我愕然,第一反应是不可能。楚家是怎么看都显得其乐融融的一家,楚伯母又是那样亲切的一个人。   谁告诉你的,还是你自己猜的?我问楚宁。   我妈告诉我的。楚宁说,她说发现这事情已经三四年了。但是她和我爸,谁都没说破。   我觉得这很可怕,楚宁又说。   她把手放在我的手里,我于是紧紧握住,试图让她安心。   你说,人为什么会变呢?为什么变了还要隐瞒呢。楚宁转过脸来问我。她眼睛里满满地都是疼痛,我的心也跟着疼起来,却什么也说不出,只能更紧地握住她的手。   二十多年的夫妻啊。她轻轻叹息着说。   我忽然在心里想,不知道楚家和我家,哪一种算是更加悲哀。   我们走到静安寺的车站,我陪着她等车的当口,楚宁忽然想起来般问我:我没有生日礼物吗?   我顿时大窘,一句话也说不出地看着她。   你要是忘记了,就算了。楚宁淡淡说着,转过去看车来的方向。   我倔强地没有开口,她却轻笑起来,摇着我的胳膊说,你陪着我,就是最好的礼物了。你怎么这么见外。   我因为她这一笑顿时软化下来,想了一下才说,其实我买了刚才那个演出的票。   楚宁睁大双眼看我。   所以也就没有必要给你了。我看着她说,生日快乐,你二十岁啦。   这时候车来了,我送楚宁上车,和以往一样,我先送她回到家,再折回自己的家。第二天我到街上去逛了一大圈,找到杜普蕾的埃尔加,用牛皮纸信封装了送到楚宁家信箱里——她家当时没人,大约她和终于熬完图的郭放一起外出了。我在信封里面塞了一张小纸条,即便楚宁父母拿出来看,大抵也不会明白这句话的含义——“总有些恒久不变的,例如音乐,以及其它。”   现在想来,那的确是十九岁的年纪才能理直气壮写下的话语。
2007年02月12日 09点02分 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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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深沉 楼主
 32     那天楚宁加班到十点多。母亲胃不好,所以我打了电话让她先吃。七点左右的时候有女孩子推门问楚宁要不要一起叫外卖,她说不用,转而问我饿了没有。我低头读一本西藏游记,摇摇头。女孩退出门去。CD早已停止,房里只有空调单调的声音,楚宁点起第二支烟——她果然是吸烟的,看得出算是有节制——继续审稿。   我们之间已经多年没有过这般静谧的时光。以前最经常的是我坐在她家沙发前地板上看书,她坐在沙发上,曲着双腿,我的头偶尔碰着她的脚趾。她练琴的时候喜欢坐在客厅的落地窗前,把白纱窗帘拉上,这样天光可以泻进来却不会被外面的人看见。我离她四五米远,看书时偶尔抬头看她一眼,整个屋子笼罩着大提琴的声音,我仿佛得以从中触摸到楚宁的内心。但这样的时候在楚宁二十岁生日过后变得稀少,她越来越频繁地和郭放在一起,并且很快把郭放介绍给她的家人。我从此变得谨慎,不再贸然前往楚宁家,每次打电话确认她有独自的闲暇才过去。   隔着七年的时光,我们又寂静相对。这中间还隔着昨天那个吻。但我并没有多想,只是让自己投注到这一刻的安然里。搁置多年的疲倦悄然弥漫开来,我把手肘落在椅子扶手上支着腮,一抬眼,发现楚宁没有在看稿,她正凝视着我。隔着眼镜,她的眼神很复杂难懂。   我和她对视的瞬间里,楚宁移开了视线。我只好没话找话地开口说,郭放去深圳做什么?   你和他一个公司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楚宁重新低头拿着笔在稿子轻移,说,我们很少谈他的工作。   我深吸一口气,把在心里打转的一句话说了出来——   可是谈起瑞园,好像你们意见很一致啊。   这话一说完我就后悔不迭,我不该这样说,不该这样对楚宁。她立即感觉到我的尖刻,放下稿子看我。   你以为,那是郭放的主意,我在里面掺合?   她的神情肃然,我咬一下嘴唇,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最初想到这个的,是我。当然你一定不知道为什么。她靠在椅子里说。说这话时,楚宁的脸上有掩饰不住的疲倦,扩散开来。她用再也不能拉大提琴的纤细手指轻轻撩了一下落在额前的头发。   为什么?我问楚宁。   因为沈妈妈。你难道不觉得,她在你们那个屋子里,一点也不快活?   她要是不在瑞园住,说不定更不快活。我回答说。   青,可能我比你大一岁,加上听我父母说过一些事情,我的看法,和你不太一样。楚宁仿佛是沉思着说,你有没有想过,你妈妈为什么要回上海?   这里是她的家啊。我说。   楚宁的眼神变得有些严肃。她缓缓说,女人只有一个家,那就是和丈夫在一起的家。我相信沈妈妈到现在,都爱着你的亲生爸爸。你走后我常常去看她,听她说云南的事情,虽然她很少说自己的事,可我能感觉到。   我无言以对,因为她说的这些,我不是没有想过。   你当时才五岁,要是不回来,你的人生又不一样了。楚宁又说。   那倒是。我闷闷地答。心中忽然一闪念,若真是如此,我就不会遇见楚宁,所有一切,的确都不同了。但也未见得会变得更加幸福。   我很喜欢瑞园,楚宁继续说道,每次去那里看你母亲,和她聊天,心里都觉得特别安静。因为那屋子有种特别的氛围。但要是住在里面,可能有点太死气沉沉了……所以我后来就想,也许这屋子,就适合人们偶尔过来,而不是天天住。   那你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和我说这些?我问她。   郭放让我别说。他说要是我来和你讲,搞不好,你会有别的想法,觉得我在算计你,要是他来谈,你顶多不答应,不会恼我。   你倒是什么都听郭放的。我并无深意地顺口回答。   她深深看我一眼,没有接这句话,随即起身出门给两个茶杯续了水。我一边喝温热的茶一边问自己,你这究竟是在介意什么呢?     楚宁等美编改完所有稿件才下班回家。外面的编辑走了三个,还剩下两个人,一个在打游戏,一个在看美编改稿。楚宁仔细地确认完最后一遍色稿,对美编说,可以出菲林了,我还有点事,先走了。
2007年02月12日 09点02分 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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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深沉 楼主
   那个年轻女孩子于是兴高采烈开始刻光盘,她脸上也有疲色,但比楚宁好得多。岁月果然还是不饶人的。我们下得楼来,我陪她走到对面小区去取车。我问她有没有精神开车,她说无妨。接着,我就坐在楚宁的红色跑车副手席位置里,和她一起前往瑞园。   楚宁对我而言仍然有着强烈的存在感,车内狭小的空间让我深刻意识到这一点,特别是她在等红灯的空档里把手放在变速杆上的时候,某种感觉犹为强烈。并不是欲望,而是楚宁在我近旁这一实在却又仿佛虚幻的概念。如果时光倒流半年,那时候的我一定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坐在楚宁的身旁。我本以为自己会和裕子一天天过下去,一天天继续无法向前却再也不能回头的生活。   正在怔忡之间,瑞园出现在车窗一侧。楚宁熟练地让车转进路边巷子里停下。我们下车来,按门铃的时候,我转头对她说,瑞园的事我想一下,也许会和我妈谈谈。   楚宁在门灯下的面容恍惚显得年轻了许多。她看看我,点了点头。     那天夜里吃上晚饭都已经快十一点。母亲果然没有睡,天气炎热,我和楚宁就着绿豆粥吃已经凉掉的菜。楚宁看起来很是愉悦,不时和母亲说着无关轻重的话。我们喝过粥,母亲又切了西瓜出来,三个人用小叉子吃了许多。这真是个难得的夏夜,厨房的温暖灯色下有小飞虫轻舞盘旋,母亲和楚宁仿佛都特别高兴。我于是也莫名地兴高采烈。   楚宁在近零点的时候起身告辞,我担心她夜里开车危险,又想起她特别认床,于是放弃了邀她住楼上空房的念头,只叮嘱她到家后打个电话报平安。   我在楼下餐桌前等待楚宁的平安电话的时间里,母亲倒了一杯凉好的大麦茶给我。我不由得笑起来说,妈,从刚才开始一直在吃喝,我已经没有肚子啦。   母亲在我对面坐下,双手叠在桌上注视我良久,然后说,你比刚回来那会儿气色好多了。   我摸摸脸,说,是吗,我自己怎么不觉得,那个时候看起来是不是很憔悴?   你刚回来那天,我一看到你,就吓一跳。母亲回忆着说,我当时就想,青这几年真不知道怎么过的,为什么整个人看起来好像死过一样。   没那么夸张吧。我忍不住说,同时有轻微的负疚涌上来,混合着分辨不清的其他情绪。   母亲又说:你去日本以后,我和老徐还是见过几次,都是为了你的事情。   我看看她,问:我的什么事情?   老徐问我你怎么不用他汇过去的钱,我就告诉他你有工作,不用担心。他说不担心你这个,倒是担心其他的。   母亲的话音在这里突然落入空寂,她的表情仿佛在思索什么,我耐心地等着她往下说。   过了半分多钟母亲才重新开口,她说得很慢——   老徐说,你可能喜欢楚宁。   我不由得全身一震,定定看向母亲。这种感觉相当不好,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我可以听任何人说出这句话,唯独不要是母亲。凭着本能,我知道她既然说出这句话来,我就不再有辩白的余地。何况也无从辩白。   母亲继续说话,语调平缓得听不出情绪。   我当时就对老徐说,我自己的女儿,自己清楚。你既然已经去了日本,我就只求你平平安安,在外面照顾好自己。但没想到,你回来的时候,还是那副伤得很深的样子。我不好问你在日本发生了什么……   她沉吟着,似乎不知道该把话语如何继续。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   我接起来,竭力不让楚宁听出我此刻的情绪。到家了?我问她。   嗯,你们早点休息吧。楚宁简短地挂上电话,我转身看向坐在餐桌前的母亲。尽管嗓子眼仿佛堵了一团棉花,我还是努力开口说:我有分寸的,妈,你别多想了。   说完这句话,我就转身上楼。母亲独自坐在楼下的灯光里。这情景印在我的眼球一角,竟然显得如此凄清。我很想放声大哭一场,却发现自己半点眼泪也流不出来。
2007年02月12日 09点02分 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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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深沉 楼主
我点头说,我懂你的意思。 蜡烛被叶子移到桌子一端,又往回移,她的脸也因此一会儿笼在烛光中一会儿陷入阴影里。 最后叶子算是喝了相当的酒,不过没有醉。打车回去的时候走的是和第一天我到这时相同的滨海路,她把车窗摇下来,不声不响看着应该存在于窗外的海。当然夜色里其实一无所见。我这才想起来和她说,我明天下午要回上海一次。 她转过脸来,脸和声音都缺乏表情地说:你不用特地和我说,和郭放说就可以了。 我嗯一声。我倒是完全还没有想过怎么和郭放开口,或是什么也不说?似乎怎样都不妥。 叶子忽然又说:郭放也是明天下午回上海,他的机票是我订的。要不要明早给你订一张? 我心情复杂地答:不用了,我找宾馆前台订就好。 她似乎是轻轻叹息一声。但那声音过于低微了,我又开始怀疑是我的错觉。 回到宾馆后我们轮流洗澡。我从浴室出来的时候,发现叶子靠在床上看电视,却没有开声音,手里是一罐啤酒。 鉴于已经回来,似乎也没理由制止她继续喝。反正喝多了躺倒睡就是。叶子身上不知为何漾出滞重的悲伤意味,这感觉似曾相识。我因此还是很婆妈地对她说:明天还要早起。 她没有回答,呆呆看着电视,不知道是出神,还是已经醉了。我走过去轻轻抽出她手里的易拉罐——那已经是个空罐——又按掉电视遥控器。叶子坐在床头灯的光线里,脸上是茫然的落寞神色,裕子喝到差不多的时候也是这副模样,若喝得更多就会开始默默哭泣,不过每个人是不同的罢,我还记得在叶子家她喝醉后突然睡着的情景。 我在她床边坐下,轻声说:躺下来睡吧,好吗。 她轻轻皱眉,眼睛仍然定格看着某处。那神情仿佛突然被针刺了一下。 你不要回去。叶子突如其来地说。 我一惊。 你会很辛苦。叶子说着转过脸看着我,这一次她的视线终于有了焦点,深深地看着我。 我感觉到嘴里泛起沉重的苦味。我何尝不觉得很辛苦?在叶子洞穿一切的视线面前,我忽然异常疲倦。 她举起手轻轻放在我的脸上,冰一样的手,大概是因为酒精的作用。她看着我,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无力地垂下手,落在床单上。 我们既不动也不说话,仿佛是过了良久,叶子幽幽地说: 你这个傻子。 我在这一刻似乎明白了什么,同时也制止自己深想下去。我对她说声晚安,回床上躺下。毕竟是夜了,沉重的睡意很快把我拉入没有知觉的境地。
2007年02月12日 09点02分 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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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深沉 楼主
38那是场过于现代派的歌剧,演员们载歌载舞,说是歌舞剧也未尝不可。我怀念在大学时代和楚宁一同去看的话剧社学生们排演的短剧,简陋生涩却直击人心。或许好的不是戏,而是戏外的彼情彼景。歌剧散场后我们去吴江路简单吃了点东西,返回她的住所。我在路上漫不经心地回忆,上一次和她独处是什么时候呢?最近身边的事件过于纷乱,我花了点时间才想起那是我去深圳前一天,母亲让我去接她过来吃饭。但今天与那天的感觉又有些不同。我努力思索着这中间的差别究竟是什么,直到我在沙发上坐定,楚宁对我说她累了想先去洗澡,我终于惊醒过来问——你住这里?郭放出差的时候我都住这儿。她平淡地说着就往浴室走,一边头也不回道,厨房里有电水壶,你自己烧水喝。 我没有去倒水喝,而是把脸埋在缩起来的膝盖里,默默发呆。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我的大脑似乎凝固了,一点儿也转不动。如此过了一段时间,我听见楚宁开门从浴室走出来,走到我身边。我没有转头看她,忽然有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揉乱我额前的碎发,如此切近又遥远的感受。我僵硬地继续蜷成一团,没有动弹,交错在膝盖前的手指却不由得勒紧了,指尖狠狠嵌进手背的关节凹陷处,似乎唯有这样才可以抓紧我自己可以确定的什么。去洗澡吧。楚宁安静地说,她的手滑落下来,轻轻放在我的肩上。我终于下定决心站起身往浴室走,发现腿有点麻。楚宁轻柔地跟在我身后,走到浴室门口她停下来,告诉我蓝色的牙刷和右手边的浴巾都是新的,架子上有睡衣。我点点头,关上浴室门,三下五除二脱掉衣服,把自己置身于哗然而下的水流中,这才长长地松了口气。我花了特别长的时间洗澡。说是洗澡,其实更可以说是站在花洒下一无所想。我在期待或害怕什么呢?思维仿佛陷入了软塌塌的泥沼,拖着滞重的步子无法前行。我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了叶子的声音————你这个傻子。我深深吸气,水流哗哗打在背上。我试图想了一下眼下郭放在做什么。有可能在忙,或是和叶子一起坐在月光酒吧。这念头让心里堵得慌,我开始转念想点别的,然而只成功了一半。叶子的侧影和海一起清晰地浮现出来,也许是因为这几天看得最多的就是这个场景,一旦我试图不去深想与楚宁和郭放还有我自己有关的一切,脑子里便只剩下这样一幅说不出有何意味的景象。我最终制止自己继续毫无意义地思来想去,关掉水,擦干身体,套上楚宁的棉布睡衣裤走出浴室。洗得太久了,我几乎有点晕眩。 咬着牙刷走出来的时候,我发现楚宁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正在无比香甜地吃酒酿圆子。我又饿了,煮了点吃的。她说着转头对我笑道,你是不是在深圳都没洗澡啊,洗了这么久。听她这么一说我顿时也觉得饿,晚上的宵夜不太好,我们都吃得不多。我回浴室去吐掉牙膏沫,坐下来和她一起吃。酒酿圆子暖而香甜,滑进口里的感触真是没话说。我们各自吃完一碗,我重新去刷牙。含着牙刷走回客厅的时候,楚宁坐在沙发上看着我,满脸笑意。你还是喜欢叼个牙刷四处走。她说,以前住我家的时候我老因为这个说你。嗯你以前还把我揪回浴室去。我含混不清地说。刷牙别说话。她说这话时试图绷起脸来,很快又忍不住笑意。等我终于刷完牙再次从浴室出来,楚宁还在沙发里,像我刚才那样抱膝坐着。我在她身旁坐下,她维持着这个姿势不动,又过了片刻才缓缓舒展开腿,手撑在沙发上转头看我。你睡床还是沙发?我想都不想就答:沙发。楚宁起身,我几乎是死盯着她走开的每一步,我知道自己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拉住她,把她拉进我怀里。焦灼布满了我全身每个细胞,然而我任凭焦灼嗞嗞地泛起火花,一动不动地看着她走开。楚宁很快又回来,抱着枕头和毛巾毯,她把这些东西放在我身边,站定了看我,轻声地说,我帮你把灯关了吧。她走到厨房边去关客厅的灯,房间倏然黑下来。小区院子里的灯光隔着客厅窗帘在房间里照出物体模糊的轮廓,我的眼睛尚未适应昏暗,但一样可以清晰地知道楚宁走回来站在我跟前,焦灼在一片朦胧中扩散开来,脑子里沙拉沙拉地没了思维。
2007年02月12日 10点02分 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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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深沉 楼主
39 楚宁站在昏暗的客厅里,离我不过一臂之遥。所有的声音和形象都离我们而去,只有她站在我眼前这一事实充塞了我的整个感觉。她是三十岁的楚宁,是十五岁的楚宁,同时也是大学时代的楚宁。我感觉呼吸困难,心脏满含着血液在胸腔里发出巨大的震动。 我强压住心脏的悸动,几乎是不可思议地脱口而出:你明天还要上班,早点歇吧。 楚宁嗯了一声说,晚安。 晚安。 她走开。我坐着。直到听见她房间的门轻轻关上,我终于放任自己倒在沙发上。全身的神经都疲惫不堪。我不是君子,我只是清楚地记得楚宁说“这是报应”时的神情。可以的话我不想让她背负任何东西,可以的话。 也许是累了,我睡得很熟。第二天早上醒来时楚宁已经去上班,茶几上有她留的字条,让我起来后自己吃早餐,并说,厨房里有牛奶和面包,要是想吃中式的,出门左拐再走三分钟有家店的生煎不错。 楚宁变化极大的字迹使我想起她的风湿。平时不会总想到这个,我正在学会接受楚宁不再拉琴这一事实,而且在某种意义上,不拉琴的楚宁仍然是分毫不差的楚宁。 昨晚残留的情绪在白日的光线里被稀释到仿佛不曾存在过。我一时懒得出门,去冲了个澡然后拿了面包坐在沙发里吃,楚宁这屋子没有电视,我考虑是不是放点音乐,正在这时手机响了。 来电显示是一个徐字,我有点意外但还是接起来。老徐在电话那头迅速地说:你和妈妈都不在家?这几天我打了好多次电话都没人接。 我沉吟片刻,说:我在朋友家。妈回云南了。 耳边顿时陷入沉默,只有轻微的电话噪音笼罩。我以为自己绝不会同情徐群,这一刻却莫名其妙地心软了,于是补充道:她回云南处理些事情,快要回来了。 他前言不搭后语地转而问我,工作可还顺利? 挺好。我说,刚从深圳出差回来。 上次老楚还和我说起你,徐群说,问我你有没有对象,什么时候结婚。 哦。我漫应了一声。 徐群顿了顿又说,你是大人了,而且有些话,也轮不到我来说。不过有句话我还是想叮嘱你。 随即,我毫无准备地听到他隔着电话说:你和你妈很像,凡事总先考虑别人,这样太辛苦了。我知道她这么多年其实都过得不好。你不要像妈妈那样,多想想自己吧。 哦。我只好回答。 徐群和我说完再见挂上电话后,我思索片刻他刚才的话,但总有些不得要领。我并不觉得自己像他说的那样,倒是绝对赞同他对母亲的评价。不过,要是我没理解错,这番忠告可真不是长辈该说的。 接完徐群电话后我给母亲打了个电话。她精神和心情似乎都很不错,我问母亲在做什么,她答,在散步。 我条件反射地看表,现在是早上九点多。 这么早散步啊。 这会儿热气还没散开,天气很舒服。母亲说,要不是你忙工作,真该也过来住几天,比上海气候好多了,这季节也不热。 我和母亲又闲聊几句后,我告诉她刚才徐群来过电话。母亲的反应很平淡。 妈你大概什么时候回来?我最后问。 还不知道。你堂弟,就是你三叔的小儿子他们家说要带我去温泉,可能过完这个周末再回上海吧。 我有些不适应什么突然冒出来的堂弟,同时脑子里浮起楚宁说过的话:女人只有一个家,那就是和丈夫在一起的家。 和母亲通完电话我又给叶子打电话,想问问她郭放新接的单。意外的是叶子关机。 我放下手机的瞬间铃声急促响起,这次是楚宁。 热线啊。她说,给沈妈妈打过电话了? 打过了。 吃了早餐没有? 正在吃。 中午一起吃饭吧。 好。 你十一点来杂志社找我。 嗯,中午见。 再见。 楚宁。 嗯? 这一次没给你准备生日礼物呢。 反正也不差这一次,要是认真算,你前面还欠我六年的。 那倒是。 我手机响,先挂了。 嗯再见。 我有点饿,大口咬了两下面包,手机又响。真是个忙碌的早上。 电话那头还是楚宁,她告诉我郭放中午到上海,她要去机场接。 你要是不介意晚点吃午饭,我们回到市区再碰头。 我还是去上班吧,我淡淡说,老板都回来了我还翘班可不象话。 这有什么关系。楚宁断然说,随即又补充道,郭放是直接去机场买票的,他买上票才告诉我一会儿就可以回来了。 我听出解释的意味,她其实没必要这样小心。我要是会为这样的小事不快,日子岂不是没法过了。何况我也没有获得解释和说明的资格。 我们改天吃饭好了,不用非得今天。我对楚宁说,对了,叶子也和郭放一起回来吗? 话一出口我就意识到不该和她打听这个。楚宁近乎冷淡地答:我没听说。 这一次通话结束后再没有电话进来。我一边吃面包喝白水一边看着茶几上的手机,它静静躺着,稍远处的视线里是整堵殷红的墙壁。楚宁一个人在这屋子里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呢?这颜色总有种宣泄的意味。
2007年02月12日 10点02分 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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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深沉 楼主
40 母亲在我回到上海的第二周也终于回来。我和楚宁去机场接的她,老人家略有疲色,整体来说倒是精神不错。楚宁把我们送到家后就回去上班了,只余我和母亲坐在厨房餐桌旁。我给母亲沏了茉莉花茶,问她要不要去洗澡休息。 等会儿。母亲说,你先去公司吧。 没事,我上午请了假,吃过午饭我再去。你想在家吃还是出去吃?要是在家吃我来简单做点。 现在还不饿。她摇头说,我在飞机上吃了点东西。再说在你三叔家吃饭时间和这里不一样,已经习惯了。 哦? 那边是早中饭,十点左右,下午三点有顿晌午。 早上起来不吃早餐?这样对身体不好吧。我立即说。 你看我这不是挺好的吗。母亲笑一下说。 我们隔着厨房餐桌默默喝了会茶。母亲仿佛略带踌躇地重新开口说:青,我想和你商量个事。 一丝预感微云般掠过心头。 嗯。我应了一声。 我打算……——母亲沉吟片刻,终于缓缓说:打算搬回云南,和你三叔他们家一块儿住。虽说有点儿往这上面想,我仍然感觉到措手不及,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是呆呆注视着母亲。过了三五分钟我才勉强收拾好情绪问她:妈,你是不喜欢上海,还是不喜欢这屋子?母亲没有立即回答,她双眼微垂,注视着放在茶杯上的双手。又过了一会儿,母亲说:我也想过,你好不容易回来了,我该陪着你。我都快三十了。我迅速说道,别考虑什么陪不陪的。妈你喜欢做什么就做。上次徐群也说,你一直都没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活。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母亲轻轻叹息一声。记忆里,我几乎不曾听过她叹息。青,我这一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你阿爸。现在说这些也晚了。这次回去,我想了很多事,总觉得我该待在那儿。你阿爸虽然走了,可他的家人还在,他喜欢的山山水水还在。你要是回去了,住哪?住你三叔那里,他家房子挺宽敞的,你不用担心。我对这个毫无印象的三叔自然是谈不上信任或者不信任,但是我清楚母亲是个稳妥而且不轻易做决定的人,她能对我说这番话,这事其实就该是基本定了。我感到心里有轻微的伤感浮起来,便尽量把它压下去,对自己说:云南又不是多远的地方,可以经常去看母亲的。只要她高兴就好。然后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那么瑞园呢?难不成我一个人住这么大的屋子?把这话和母亲一提,她为难般微笑起来,对我说:你自己拿主意吧,都快三十的人了。瑞园是你自个儿的。你外婆过世后,写的是你的名字。我不由得一怔,看着母亲。她微笑着看我,忽然又说:你要是想卖掉也行,没必要一代代人死守着这屋子。人在哪儿不是活吗,自己高兴是最要紧的。这一次我真的惊讶了,同时不知为何有点高兴起来,我感觉母亲会比从前快乐,不知道这一切是因为她在云南的三个礼拜,还是早已在内心沉淀。 到公司后我拨通叶子的手机,她照例是慢条斯理地“喂”了一声。这丫头从深圳直接去了云南,第一站是丽江。我早说过郭放对手底下的人都太过纵容。今天怎么样?我问叶子。挺好,坐在街边喝茶呢。她说,你呢?来上班了,同公司不同命啊。我故意感慨道。我下午出发,去你小时候住过的镇子。叶子忽然说。我“噢”了一声,心想,今天每个人都语出惊人啊。有什么注意事项吗?她问我。她的声音里有清晰的笑意。那倒没有。我说,你玩开心点。挂上电话后我才想起,自己本来是想和叶子说我母亲以及瑞园的事。但毕竟无从开口。 又过了两天,一个下午,我走到郭放的办公隔间问他有没有空来我家吃饭。叫上楚宁。我补充说。郭放从资料图集中抬起头来看我,眼睛里毫不掩饰地流露出诧异的神情。怎么,我请你们吃饭很意外吗?我笑道。没有。郭放笑笑说,我知道了,晚上见。沈阿姨喜欢蛋糕是吧?我下班去买,让楚宁先过来接你。楚宁果然在黄昏时分前来,她没有上楼,打了电话让我下去。郭放还在忙碌着,我从他的隔间外打了个招呼便离开公司。九月傍晚的天空依然明亮如白昼,暑热尚未褪尽,楚宁却没坐在车里,而是站在车门外。她的头发已经长到肩了,今天披散下来,轻拂在显然心情不好的脸颊旁。这么热怎么站外面呢。我走过去说。楚宁深深看我一眼,说,我想走走。我们走去你家吧。我自然说好。我们于是在温热的空气里走起来,路上充斥着下班的车流,不时有人匆匆超过我们往前走,这是因为我们走得缓慢闲散,如同散步。郭放给我电话的时候我很意外。楚宁说。我请你们吃饭很意外?不是。你约的是郭放。要是往常你肯定是约我。我这才明白郭放那个惊讶的眼神由何而来,不由得在心里轻叹一声。人的惯性真是奇怪的东西,一旦发生改变,反倒是周围的人不适应了——但是作为我也有改变的权利。这个念头刚冒出来,我就被自己吓了一跳。饶是如此我还能若无其事地对楚宁说,他当时正在眼面前嘛,我就顺口说了。楚宁没有回答。我们并肩一路慢慢走下去。我知道自己在这种时候总有些不真实般地恍惚。我是在此刻,我又是在从前。我们这样走过多少次?时间和数量在这里都失去了意义。同时我又清醒地知道,今晚要和郭放与楚宁谈瑞园的事。这也是我先约郭放而非楚宁的理由。
2007年02月12日 10点02分 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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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深沉 楼主
41 吃过晚饭,母亲切了蛋糕,我们四个人坐在餐桌前喝着铁观音消食。这很像是一家人的晚餐,无论我对郭放是否有成见,我们毕竟相识多年。这也是郭放第一次走进我家。我和楚宁步行到家时他竟然已经先到了,因此没能看到他是以怎样的第一眼来注视瑞园。我还记得叶子进门时的神情,大抵每个学建筑的人在真切地看到瑞园保护良好的内部构造时,都会禁不住孩子般的欢喜吧。 蛋糕是母亲上次带到楚宁父母家那种,郭放端的心细。我吃一勺蛋糕喝一口茶,发现铁观音沉沉的味道正好缓解了蛋糕厚重的甜,同时听见楚宁说:这茶和蛋糕很配呢。 母亲笑吟吟地说:你呀,从小就爱吃这家的蛋糕。很多更好的你也不怎么喜欢。 楚宁也笑着回答:沈妈妈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恋旧。 我之前已和母亲说过今晚这顿饭要谈什么,也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她提出让我们慢慢吃,自己先回到楼上休息一下。我有点错愕,觉得母亲没必要回避,但被她温和地看了一眼,我便也没说什么。 沈妈妈不要紧吧。楚宁问我。 没事。她最近都休息得早,可能因为在云南的时候习惯那边的作息了。我答道。 因为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我只好继续喝茶吃蛋糕,眼看着蛋糕快吃完了,话语仍然漂浮在虚空中。 郭放在这时忽然说:沈青,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想告诉我们。 我看看他,点头。 那就说吧。楚宁接道,我们几个没什么不好讲的。 是这样的,我沉吟道,我妈打算回云南定居。 我看出楚宁惊讶的神色,然后接着说:所以我打算把瑞园卖掉,如果你们之前的想法还没改变的话。 郭放还没说话,楚宁飞快地问:那你呢? 我扬一下眉看她。 你上次说,要卖掉瑞园,除非你离开上海再也不回来了。 我说:哦,我没打算走。你们不是提议合伙经营吗? 说这话时我扫一眼郭放,但注意力仍集中在楚宁脸上。看得出她相当快活。至于郭放心情如何,我可管不了那么多了。 卖房子是个超乎预想的麻烦过程。我估计申请营业执照什么的更加耗费心力,但那是郭放需要面对的问题,不是我的。我暂时还没想好下一步是买房还是租屋,所以暂居叶子家的书房。在母亲动身前她已经从云南回来,淡漠的眼神一如往昔,我早已学会读解那淡漠背后的暖意,所以为她的重新出现而多少有些高兴。一个家里有多少零碎,在这次搬家之前我还真没有概念。最后我和母亲花了一个多星期来打包,把母亲需要的不算多的物品邮递到云南,我自己的日常衣物用品带到叶子那里,其余家庭沉淀物要么丢弃要么整理起来,精简到最后还有七大箱琐物,全部放在了徐群家——那已经不是我们当年住过的房子,医院后来又分过房。 楚宁很不高兴,这倒不是因为行李没放她家,搁在徐群家她自然是能够理解的。她的不快来自我拒绝住在杂志社对面那处房子。 你自己住着就是,我不过来打扰你,这还不行吗?楚宁曾没好气地对我说。 说什么打扰。我说,我要是住那才是打扰。你平时都过去午睡,还有加班休息什么的。 你不会打扰我的。她强调说。 尽管如此,我仍然固执地选择了暂住在叶子家。我感觉楚宁的不满也有很大一部分缘自这个。 你为什么不肯自己来做设计?叶子问我。她指的是瑞园的修葺和改造工程。 我以前是这么想过。我说。 何止想过,我知道你做了很多准备。 那是以前的事了。我现在觉得没必要那么执著于从前。你知道,我以前的想法是把瑞园恢复成我外婆年轻时候的样子,但是这真的就是最好的吗?我想也许应该给它加入新的元素,可我做不到,因为那毕竟是我家。所以,你来做这个设计最合适不过,郭放不也是这样想才交给你的吗? 那是因为你不肯。他找不到别人了。 他找不到别人,还找不到他自己吗?我笑起来说。说这话时我们正在喝温热的花雕,和叶子合住的日子很像一个迟来的住校时代,我在大学时代往往不住在宿舍而是呆在楚家,和同学的关系也几近疏远,像这样能够很放松地和一个女孩子喝酒谈天,对我来说是很珍贵的体验。 你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叶子看着我说。 什么? 要是郭放来设计,你肯定挑剔死了,而且就算他设计得很好,你心里还是会不舒服的。他很清楚这点,所以就算想也不会自己来。 我大笑,说:我就这么小器? 叶子又喝一口酒——她怎么喝脸都不会红——悠然说:你不小器。你是我见过的女孩子里最大器的,不过,郭放更大器。 我条件反射地想要反驳她这话,突然发现无从反驳。我自问做不到郭放那样,也许换了谁都做不到。
2007年02月12日 10点02分 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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