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云深 by:戎葵
浅浅寂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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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荐文:金钱> 这是一个诸王夺嫡的古老故事,一个从一开始就注定不会快乐的故事。 通透的、沉凝的、激烈的、冲淡的、出世的、入世的……九重宫阙深深见,塞上牛羊空许约,到头来,是谁纠缠了谁,谁辜负了谁,谁又成全了谁? 毓疏说:对我全是好事,你便拿自己去换?我要你,你给不给? 楚荻想:若我说我自十五岁起做的每一件事都错了,是不是就算没有活过,我用半辈子换你再看我一眼,算不算晚…… 只道是:这百二山河真如画;却忘了:那一曲菱歌抵万金。 陌楚荻是聪明人,可是只怕是太聪明了,须知人心从来就不能用计谋左右,那么多浓墨重彩的悲欢宿命,怎么可能一分一厘,在秤盘上置换得分明? 这是一篇让人叹息的文章,其清如水,其冷亦如水,安静得不动声色,疼痛得也不动声色。 “洛阳东风明年至,桃花得似旧时红?” 风寂暮云深,这一场迟来的洛阳雪,终于纷纷而下。 
2007年01月07日 04点01分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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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西窗望月几回圆,山雨欲来风满楼 出了蜡八,天气便一日冷似一日,暗沉沉的云头天顶压着,一场初雪始终将下未下。毓清在六部衙门口下了马,呵出一口气来暖了暖手,抬头看见自己的大哥当朝太子打门里一面紧斗篷一面出来,于是迎上去唤了句:“皇兄。” 毓宁冲他笑笑,“这么冷的天六弟还过来走动。” 毓清垂了手站着,道:“皇兄勤勉,弟弟又怎敢怠慢差事,不过勉力为父皇分忧罢了。” 毓宁知道六弟素日为人冷淡,听着自己一句问寒暖的家常被几句官面文章带了过去,便也不再说些什么,起脚要走,想起方才见到的人来,又停了停。 “工部方大人回京了,刚才到户部说了些沿路所见的农垦之事。六弟见着了么?” “还没。”毓清依旧低着头,声音自是淡淡的,却没压住脸上的欣喜神色。毓宁看在眼里,又笑了笑,心道为人处事再怎么老成得当,这弟弟终还是个弱冠刚过的孩子。听见毓清说“皇兄走好,弟弟这就进去办差了”,毓宁点点头,接过小厮递来的缰绳上了马,毓清恭送毓宁的马行远了,方回身走开。 到了工部大堂,尚书说方侍郎上午过来述过职,这会子出门办差去了。毓清心中失望,坐下看了些条陈,又看了方杜若上报东河防务整备的折子,眼见已是无事可做,只得从工部出来往兵部去,沉着脸色事无巨细地查验了一个下午。 傍晚时分回府,马刚到门口,总管事小糯便迎出门来喊:“主子一路安好?方大人来过了。”毓清下马,心头的郁气又重了一层,闷闷问了句:“几时来的?几时走的?”,甩开缰绳便往里走。 小糯笑着跟上去道:“两个时辰前来的,这会子还没走,在后堂里等着您那。”眼看着自家主子果然脚下慢了一步,回头看了自己一眼,唇角一勾,露了个浅浅的笑出来。 “晚膳备了么?” “已经吩咐过了,那些方大人爱吃府里的厨子又不会做的,也差人去买了。” “做得好,回头赏你。”毓清搁下一句话,快步向后院去了。 旁边的廊子里缓缓晃出一个人来,秀气的眉眼向小糯挑了挑,笑道:“做得好,为点赏赐,自家主子都能被你算计了去。” 小糯笑着凑过去道:“这你就说错了,我家殿下不比你家方大人,一年到头也见不着几回笑模样。哄着主子开开心,也是咱做下人的分内不是?” 小粳横他一眼:“左右都是你有理。”也不再理他,自向伙房寻吃的去了。 毓清穿过花门向后院刚走了几步,忽听见清冽的笛声破空而来,曲调古雅,婉转之处妙韵盎然。奏者想必心清如水,因而在这晦暗的冬日暮色中听来,竟有早春二月波破冰融的意趣。毓清不由放轻了脚步寻声而去,那廊下吹笛之人心思专注,不曾察觉,一曲终了方转过头来,看见他,愣了一愣,又笑起来。 “微臣方杜若拜见六——” 见他俯身就要拜下去,毓清扬手道:“免了。知道我厌烦这个。” “君臣之礼总是废不得的。”方杜若说着,将竹笛收入袖中。 “几时回来的?” “昨天。到家的时候已经晚了,便没过来。” 毓清点点头,“等了两个时辰?” “也不算等,练曲子来着。这园子里的鸟雀想必被微臣吓走了不少,殿下见谅。” 毓清心想这严冬腊月哪来的鸟雀,次次都这样,明明是人家欠了他,非要说成他欠了人家才舒服。但听杜若语气温和又带了些戏谑,毓清心中受用,便也不回嘴,只问道:“我听方才是首新曲子,哪儿学的?” “微臣去巡查东河防务,住在汴梁太守苏瑾谦大人府中,这是苏大人自制的曲子,微臣听着喜欢,便讨了曲谱来。”方杜若想想又笑,“可惜练了这些天,终是不如苏大人自奏的意境深远,清新温厚。” 苏瑾谦?倒是好名字。毓清想着便道:“我却觉得这曲调陈腐,无甚新意。” “殿下不爱听,微臣日后不在殿下面前吹奏便是。在殿下堂前练曲,是微臣造次了。”方杜若见毓清不快,不明就里,只落了笑正色赔礼。 毓清心道你不在我这里吹,自会在他人面前吹,嘴上却不说破,只说道:“丝竹乐舞,我向来是不喜的。” 方杜若的声音放低了些,拱手揖道:“微臣知道。只是六艺之中微臣唯擅乐艺,若是废了这个,微臣便真一无是处了,万望殿下体谅。” 毓清见他有些着慌,心头好笑,脸色却还冷着,道:“罢了,你若日后在我面前再不自称微臣,我便不再说你这个。” 方杜若深揖下去,“微臣岂敢。” “怎么不敢?你叫我名字的时候也是有的。” 毓清这话说的是他二人少小时候。方杜若的养父方平居老将军是本朝功臣,引退之后潜心佛法,毓清出生之日生母难产而死,儿时被星官判言戾气过重,身负血光,满七岁后送去方老将军处参过半年佛,彼时与杜若互称名讳,恩如兄弟。然则年岁渐大,加上方杜若入朝为官,便依礼法以殿下称毓清,以微臣自称,毓清多次要他改口,方杜若始终坚持。 “微臣少小无知,至今常觉愧悔,不想殿下记到今天。” 毓清听出方杜若存心用话堵自己的嘴,如再执拗下去便是自家小气,不由心头火起,沉声道:“你还知道称我一声殿下,我是什么身份,你也自好好想想。” 方杜若听出毓清动了真气,慌忙长跪于地道:“殿下息怒,杜若不该抗命不遵,杜若日后知道了。”
2007年01月07日 04点01分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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毓清见他这样,想起寒冬腊月,石地甚凉,伸手便要拉他起来,却又想到如今二人生分至此,不过区区改个称呼,竟需动用皇子身份,事与愿违,生上加生,不由心中气苦,伸手之举改为拂袖,硬着声音道:“我去用膳,你自己起来。”说罢转身便走。 方杜若起身,缓步跟上。 饭厅之内灯火通明,炭盆生得旺,温暖非常。方杜若粗粗看了一眼,各色菜肴皆是自己的好口,毓清沉着脸色坐在上首,只盯着手边的酒盅,面前的筷子动也不动。 方杜若压下胸中轻叹,取过炉上温的酒为毓清斟满,低声道:“廊下冷得紧,方才站了那么久,喝口热酒暖暖身子。” 毓清的生母为番邦贡妃,宫中见过杳妃娘娘的老人儿都说六皇子生得像母亲,一对水色双瞳修长精雅,肤色白皙,略浅的发滑如葛丝,又如极品的槐蜜,日光下能耀出一片澄澄光华。现下坐在烛火里,他发上的光泽虽不至耀目,却掺入了些温润的暗金色,更衬得身上的宫绸萤白如雪。方杜若不敢多看,见毓清不答话,又道:“杜若等了一个下午,冷得厉害了,殿下先饮一杯,杜若也可吃些东西。”话一出口,毓清果然端起酒杯,慢慢喝了。 方杜若自小受过居士戒,不能饮酒,因而将桌上备好的汤羹给毓清盛了一碗,又自盛了一碗,几口喝完暖了肚腹,见毓清仍不说话,自说道:“杜若出门三月,惦念京城的烩年糕惦念得厉害,殿下真是费心了。”说话间夹了一块年糕在口中慢慢嚼着,停了半刻,又说:“杜若在外面,惦念殿下,也很厉害,不知殿下这几个月过得可好。” 怎么能好。话至心头,毓清竟觉得有些委屈,开口之时却是淡淡一句:“很好。” 方杜若看他片刻,轻轻笑起,“如是,杜若便放心了。杜若不在时,工部诸事多劳殿下烦心,杜若以汤代酒敬殿下一杯。”话将说完,低头看见自己的汤碗空了,不禁有些尴尬,起身又再去盛,听见毓清说:“就用你那年糕敬吧。”话里是有些笑意的。 方杜若也知道毓清是在笑自己嗜食糯米,听毓清消了气,也宽下心来,当真夹起一块年糕说:“恭敬不如从命。愿殿下来年万事顺意,玉体金安。” 听见远处鼓楼遥遥打了二更的鼓,陌楚荻放下手中的花剪,起身掸了掸下襟的土。果然一忽儿花房的门径自被推开,三皇子毓疏挂着满身寒气走了进来。 “你这儿可真暖和。”来人解了斗篷,随手挂在临门的一棵茶花上。 陌楚荻淡墨画就似的眉眼略抬了抬,虽然心疼花却没说出口来,只回道:“整间大屋就是条火炕,能不暖和。” 礼部尚书陌楚荻嗜好花草,朝中无人不知,但他嗜花到将花房底部纵横贯通,每年烧一冬的炭火为名花取暖,就不是人人皆知的了。而亲眼见过这些深冬齐放的碧兰紫槿白芙红芍的,楚荻之外除了陌家的私用园丁,只有毓疏一人。 陌楚荻的母亲克氏夫人为克贵妃的胞妹,毓疏的姨母。 “这么大冷的天,殿下怎么过来了?”陌楚荻见毓疏在房中小几前坐了,走过去为他斟茶。 “你算不出?我却不信。” 毓疏接下茶杯却不去喝,只挑了剑也似的眉毛看他。 陌楚荻看他高兴,早已猜出八九分,“陆妙谙果然应了?” “虽未明说,也未推辞,按陆妙谙的脾性,便是应了。” 陌楚荻点头,“陆妙谙应了,越临川便也算应了,如此一来,三法司都纳入了殿下掌握。” 毓疏拉他在膝头坐下,道:“当初听闻陆妙谙刚廉的名声,真不曾想过能这般顺利。” “陆妙谙身为都御史,多年来力主整顿吏治,而监管吏部的那位主子心慈手软,处处回护,早令他心存不满。加上最近户部几桩大案又露了苗头,那位和善主子依旧打算息事宁人了事,陆妙谙那里怕更失望透顶了吧。相比之下,殿下言行务实,从不一味因循,新办的几件差事皆见实效,若说刚廉,陆妙谙正是因为刚廉才投来殿下这边的。” 陌楚荻言语温润,人情利害由他口中道出也如谈论花草一般,毓疏听着心中舒服,轻笑道:“总归是你察人深透,我当谢你。” “殿下说笑了,小荻替殿下说解这些,也是为了小荻自己。” 
2007年01月07日 04点01分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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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铁马冰河浑入梦,巫山云雨总关情 再两日便是克贵妃寿辰,毓疏进宫帮忙操办,自各处送上的贺礼中拣选了些奇巧别致的送入克贵妃寝宫,指望母亲睹物开心。入得内室,见克贵妃满面春色,正与陌楚荻的母亲克氏夫人说话,毓疏迎上前去问礼道:“母亲安康,姨母安康。”克贵妃笑着拉了他的手说:“快坐下,可有大喜事。” 毓疏心道克氏夫人也在,莫不是父皇准了毓清与如虹的婚事,却听克贵妃道:“荻哥儿的婚事成了,开春就能办下。” 毓疏一愣,胸口似被冰锥子扎了一下,回口便问:“荻哥儿?母亲说错了吧?” 克氏夫人喜不自禁接下话头:“哪里能错,荻儿看上都察院陆大人的妹妹陆漓姑娘许久,却是年前才和他爹与我说,扭

着央我们去提亲,又怕人家不应承招姐姐和三殿下笑话,让事情定准了再入宫报喜。这不女方家的庚帖昨日送来,今早下头道聘礼过去也没说二话,可不是实打实地成了?” 克贵妃接口言道:“前几日我将清儿和如虹的亲事提给陛下,陛下虽然欢喜,却说清儿还小,如虹长兄又未娶亲,于礼不合,若不是陛下记得明白,为娘还真犯了忌讳。要么说陛下金口玉言呢,这么随口一句,荻哥儿的喜事果然来了,如今清儿出去打仗,为娘心中憋闷得很,幸好有这喜事,也算一桩吉兆。陌家最近好事连连,还不快向你姨母贺喜?” 毓疏定了定心神,喜字尚未出口,又听克贵妃向克氏夫人问道:“那陆家姑娘的才貌妹妹见过么?想来荻哥儿看上的,必是极标志的人物。” “姐姐纵没见过陆姑娘,总听过当年状元郎陆妙谙的名声。陆家书香门第,累世官宦,这陆漓姑娘是正室所出,与陆大人一母同胞。不瞒姐姐说,我这要做婆婆的初见陆姑娘时也看傻了,那样的风情体态天下间怕只比姐姐差些,怨不得荻哥儿看上她,妹妹若是男子,也要动心呢。” 克贵妃美目一转,半嗔半笑道:“你若是男子,这把年纪看上人家也是为老不尊。疏儿你瞧这做婆婆的,媳妇还没娶进门,已经被她当成宝了。” 克氏夫人掩口笑道:“三殿下见笑了。” “姨母说哪里话,陆妙谙天人样貌,陆小姐想必也如仙子临尘……毓疏这里先给姨母道喜了。” 克贵妃闻言笑向克氏夫人道:“瞧他说得不情不愿的,吃起新人的味来了。” 毓疏心头一凛,却听克氏夫人道:“三殿下素来将荻儿看成亲弟弟,如今荻儿成亲,心中别扭也是自然。我家那如虹还不一样,聘礼才下,已是日日闹得不可开交了,将来姑嫂之间怕也难处。” 克贵妃道:“来日如虹出嫁,还能找谁闹去。”言毕与克氏夫人相视而笑。 “孩儿是觉得荻哥儿还小。” “你打小看他长大,自然觉得他小。你不想想,他立秋便满廿五了,你成亲时比他现今还小两岁呢。” “荻儿原不是三殿下看大的,却是三殿下抱大的呢。妹妹记得当年荻儿刚满三岁,三殿下十岁不到,荻儿一场大病刚算好些,说要出门玩,三殿下从我家一路将荻儿抱进宫里,下人要替他他也不肯,心疼荻儿真是心疼得紧。” “哪回荻哥儿在我宫里玩,疏儿不是前脚跟着后脚看着,拽着抱着生怕有个好歹,皇宫里那么些个亲弟弟,哪个也没见他这样。” 话到此处,克氏夫人想起伤心事,微红了眼眶:“若说真心话,我家老爷和我真不知该如何谢过姐姐和三殿下,妹妹常觉得若没有三殿下命硬体贵,时时看护,荻儿定活不到今天。” “荻哥儿命好,自有神明加护,岂不闻‘少时多舛,老来平顺’,妹妹多虑了。” 毓疏闻言插道:“荻哥儿身子这般弱法,调理之间多有忌讳,如今娶亲……若冲撞到了,岂不糟糕。” 二位长辈皆知他所言何事,半刻无语。一忽儿克贵妃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千古正理,嘱他们夫妻节制些也就是了。” 这节制二字甫一入耳,毓疏顿觉心如刀割,听见克氏夫人续道:“冲这一喜,荻儿的病或有转机,也未可知。” 毓疏自知已无回旋余地,再若多语,只恐言辞之间泄露本心,此刻唯有抿唇忍痛,强又陪了一时,托词离开。 是夜毓疏一宿无眠,次日上朝,见陌楚荻官袍清整,意兴飞扬神采奕奕,虽知他向来只以光鲜示人、从不愿在朝堂之上显露病势,却仍觉得今时不同以往,这从小抱大的人儿竟已变得如此陌生,仿若初识。 从几时起,想要抱他,不再为怕他着凉出事。 我娶亲时,你是否尝过同样心思……
2007年01月07日 04点01分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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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军小半个月,今日营盘总算扎在了草原腹地,毓清看过探子传回的前报,心知吐谷浑骑兵来去如风,纵使前路未见敌情,依旧怠慢不得。眼见天色将晚,帐外炊烟已起,毓清卸下重甲换起贴身软甲出帐巡营。策马行过半座大营,只见营墙紧固,营帐齐整,大小军士各司其职井然有序,毓清心中的忧虑卸了几分,正待回帐,却听不远处大营北门旁一记鞭啸,抽下去一声钝响,似是打在肉上。毓清回头望了一眼,见一个校尉模样的军官立在营墙矮垣上,手中的鞭子扬着正要再向下抽。地上歪着个没有品衔的下等军士,见鞭子又向下落,一面想躲,一面仍仰头辩解些什么。毓清只道那下等军士犯了军纪,并不想管这等小事,拨马正要走,不想那校尉此时扬声嚷了句“以为叫了毓清就是皇子了么,敢对爷爷我发号施令,今日不打死你你就不知道你祖宗是谁!” 毓清从小到大几时受过这样的辱,登时心头火起,磕马疾奔过去,一鞭子将那校尉抽落垣下。那校尉吃痛落地,正待回骂,抬头见毓清一双秀目怒成明王般模样,顷刻骇去半个魂魄。其实那校尉官职低微,并未近看过毓清,但凭那一头夕阳下泛着澄金的头发也知道他是哪个,一时只吓得叩头连连,抖如筛糠。 “殿下……息怒……小的不知……殿下在此……是这小子叫喻青……小的不是说殿下……这小子……犯了殿下的讳……小的是无心,殿下开恩,殿下开恩……” 毓清多少听出些意思,拿马鞭一指那方才挨了鞭子的下等军士,“你的名字,写给我看。” 那军士已在一旁静跪了半刻,听见毓清命他,低头拿手在尘地上划出名字,仓促之间字却极标致。毓清不禁将他仔细打量,见他颊上的鞭痕淌着血,脸上却沉静冲和,全无惊惧之色。毓清心奇,想起方才的争执,便问道:“他为何打你,告诉我。” 那军士俯身轻叩一下,答道:“回禀殿下,小的所在的兵队今日负责扎筑营墙,小的向校尉大人进言应将营墙之外方圆十丈的野草一并拔去,校尉大人罚小的多事。” 毓清见他言语知礼,心中对他起了几分好感,听他这样说,便道:“多说一句也不至于挨鞭子,还有什么,据实讲。” “回禀殿下,是小的坚持要拔,恼了校尉大人。” “为何?这拔草有什么讲究么?” “塞上冬季干冷,枯草早已燥透,若不拔出隔离带来,敌军一点星火便可烧我整座大营。” 毓清心中一骇,握着鞭子的手捏出条条青筋,扬声斥道:“此等大事,何不及早禀报!” “前几日我军未入草原,无须顾忌,小的以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故此未及禀报,恳请殿下恕罪。”喻青言毕俯身叩头。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是多言一句,不如少挨顿鞭子吧?”毓清说话间转向校尉,“今日不是我来,你倒当真要将他打死?身为带兵曹将,如此不知缓急轻重、延误军机、滥用苛刑——留你何用!” 校尉见毓清动意杀他,吓得魂魄俱散,只知叩头不迭。这当口喻青抬头道:“兄弟们一日行军,未及休息又接连筑墙,已是累得紧了,校尉大人心疼部下劳苦,以是觉得喻青多事,万望殿下开恩体谅。” “他这样打你,你倒替他说话——也罢,护营要紧,带你的部下速去拔草。” 校尉连连叩头,挣扎起身,却听毓清道:“说的是他,不是你。” 喻青叩首道:“小的谢殿下信任提拔。” 毓清只道:“你既对草原熟悉,日后行军安营再有不妥之处,只管自来报我,若再误事,一样罚你。” 喻青叩头称是。 吃过晚饭,毓清思及日间之事,仍觉心有疑问,便差人将喻青叫进军帐。白日里喻青起先躲鞭子,后又始终低头循礼,他生的如何模样毓清并未看真,如今他叩过头站起身来,面孔竟极为俊俏,若不是身量过高,乍看之下竟似个清丽女子。毓清心道如他这般性情样貌断不该招人厌嫌,那校尉借点小事动鞭子打他,必是与他素有过结,于是问道:“那人对你甚为不喜,为的什么?” 喻青听他没头没脑问了这一句,揣了一瞬方明白过来。原本喻青性情老实从不与人多话,加上做事轻巧,那校尉常用他在身边差使。此次出征之前,那校尉花下血本银子从青楼要了几个姐儿带进营中,为了显显身份,命喻青端茶倒水在旁伺候,不想那几个姐儿见了他,几双眼睛似是黏在了他身上,对那掏了银子的正主儿反倒不好生答理起来。那校尉恼羞成怒将她们打出营去,却是赔了银子又赔人,从此对喻青嫉恨入骨处处挤兑。喻青心想私带女人入营是杀头的罪,如今校尉已然免官,何必再提及此事害人性命,于是只道:“小的平日里做事手脚慢,校尉大人嫌我也是应该的。” 
2007年01月07日 04点01分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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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得自然,毓清也没听出不妥,见他仍称那人大人,便说:“如今你是校尉了,不必‘小的小的’招人厌烦。你那名字很好,以后见我自称名字便是。” 他两人名字谐音,喻青听出毓清话中一丝玩笑意思,勾起嘴角笑了笑,“喻青知道了。”又听毓清问他:“看你年纪不大,草原上这些事是如何知道的?” 喻青怔了一刻,似是忆起什么伤心往事,缓缓言道:“喻青今年二十有一,家在京中,祖上历代经商。十三岁那年我随家父向西域货丝绸,经过吐谷浑辖地时商队被劫,家父惨死,我被卖与吐谷浑大户为奴,牧羊五年方攒够粮食得空脱出,徒步逃回京城。无奈家业已散,亲族尽死,为求生计只得投入军中,供职至今。” 原也是个可怜人。毓清想来便问:“你在吐谷浑境内呆了五年,对他们的运兵之术可有了解?” “喻青只是个牧羊的奴隶,镇日里除了羊群狼群人都难见半个,他们的用兵之术喻青全然不知。” 毓清心想也是,却听喻青续道:“但喻青知道吐谷浑人为何今年犯境。” 吐谷浑为游牧民族,行踪向来难料,毓清听他这样讲,不由心中大奇,“为何?” “喻青牧羊五年,晓得些牧草的门道,今日白天我见冬草低矮,想是夏季大旱。南方草原尚且如此,北面的状况只会更加不堪,草低牛羊瘦,羔奶必定锐减,若不是吐谷浑人已无冬食,断不会接连犯境盗掠猖獗。” 毓清听他说得极为在理,便又问道:“听你话意,似有解法?” “开放边贸,互通有无,兵戎之事可免。” 若能借通商之事化干戈为玉帛,不只今次边患可解,万代边民亦得安宁,毓清想到此言实为标本兼治之法,不由赞道:“我竟不知自己帐下埋没了这般人才,升你做中军参赞,明日就任。” 喻青一日两升,忙叩谢道:“谢殿下提拔。” 毓清挥手让他起来,续又说道:“不过,若不能先赢几场,日后规划通商难免受他擎肘,仗还是不能不打的。你对草原地理熟悉,对我军行进路线有何想法?” “草原广阔,寻找吐谷浑主力无异大海捞针。不过冬季无雨,王庭多驻近水之处,吐谷浑境内只有一个大湖,我军向湖而去应该无错。” “引蛇出洞,原来你也懂些兵法。” “自古兵商同理,喻青知道的只是家父所传的商法罢了。” 毓清心中的赞赏又添了几分,见他白日留下的鞭伤红肿微溃,便叫侍从取了上等创药给他,道:“拿下去仔细搽用,这般面孔落了疤痕岂不可惜。” 毓清自家相貌出众,因此从不吝赞他人相貌,喻青接了药却有几分脸红,低声道:“这张脸孔给喻青生了不少事,若真破相倒还好了。” 毓清觉得有趣,忍了一忍,轻笑出来,见夜色已深,命喻青退下,自去休息。那守帐的亲兵见喻青竟能逗笑六皇子,哪里不知道殿下对他的赏识,忙不迭地将他送出帐外,倒比对那些参将副将更为殷勤。
2007年01月07日 04点01分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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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青听不懂他说些什么,因而不晓得自己纤瘦清秀的样子让对方当成了女子,只笑着挥手,送他离开。 善阑哲回到王庭,因为猎狼闯祸,被吐谷浑王禁足三月,带好聘礼翻译去寻喻青时,喻青已逐草远去。吐谷浑草场广袤无垠,善阑哲多方查探也没有找到他的行踪,只得发动政令向全境的大户询问哪家有十四五岁的汉人女奴。那些大户只当王子要夺自己的财产,慢说没有,有也不据实上报,终于不了了之。那厢喻青因为失了一匹马,倒在主人查验时挨了一顿棍子。后来善阑哲掌了兵权,曾发动手下兵卒在整个草原范围内筛查,但此时喻青已逃,更是难寻下落。善阑哲却从未死心,多年来用心学习汉话,指望有朝一日与喻青重逢,能亲口交谈,又因为不知道喻青的名字,这些年来在心中只以狼儿代称。 这次善阑哲趁汉兵干渴懈怠,设下火攻投毒连环之计,又穿上从汉军伤兵身上剥下的军服,以烂羊皮覆脸,装做被火烧伤的汉兵混入汉营,只为与旗下吐谷浑兵里应外合,全歼汉人。他万万没想到能在这里找到喻青,如今喻青蜕了稚嫩童音,善阑哲已知他是男子,数年的日夜思恋虽成泡影,此时却顾不得怨懑伤怀,见喻青仍如往日一般洁净善良,倒觉得此番重逢亦是上天所赐。加上看见毓清听从喻青的劝柬收手止杀,考虑到吐谷浑军经过上次大败,精兵尽去元气大伤,最终决定自退一步,两厢息兵,却害怕贸然揭穿身份,寡不敌众枉送性命,因而打算挟持毓清之后将话说开,不想毓清武功高超气势凌厉,倒叫善阑哲没占到什么便宜。 这厢喻青站在马下,对毓清简略说明了与善阑哲的渊源,毓清听他并非通敌,心中的气平了些,向善阑哲道:“如此计谋胆色,你倒不枉是个英雄,既然双方军队都在此处,不妨正面交锋分个胜负,也好对你那些以身做饵的百姓有个交代。” 善阑哲摇头道:“我认得汉字,汉人的兵书我看过,说哀兵必胜,真打不一定谁赢,即使你赢,我命令迁走了沿河所有的营场,你的兵活着走不出草原,你想清楚。” “你们刚遭大败,如今既敢引兵前来,人数必然超过上次,纵不上千,也有八九百,靠吃你们战马的马肉也够了。” 喻青此时插言劝道:“殿下,所谓不战而止兵戈,善之善者。我军此来原为和议通商,如今九王子殿下诚意殷切,天遂人愿,岂非上苍佑我?良机当前,恳请殿下切莫错过。” “你的意思,我若不答应便是逆天而动了?你倒伶俐得很。” “喻青不敢。” 善阑哲道:“什么不敢,狼儿说得很对,通商很好,我们用毛皮铁器换你们的粮食,很公平。” 吐谷浑人的冶铁技术冠绝天下,毓清本已打算顺着喻青的话意点头,此时听了善阑哲这句话,扬声言道:“通商是我的本意,只怕你做不了主。” 善阑哲抽刀划破自己的手腕,“以血结盟,你敢不敢?” “汉家皇子的血可是很金贵的。”毓清说着朗声笑起,亦将手臂划破,颗颗血珠滴落黄尘。 陌家的喜宴设在立春,向晚风凉,残霞倚天,那新妇头顶大红喜帕款款而行,身姿曼妙举止合度,毓疏轻笑看着,心道得妻如此,也不算辱没了他。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只因毓疏在坐,新人向天家再行一拜,接着夫妻对叩,喜婆唱礼,送入洞房。 毓疏挂着笑,与那新郎自始至终视线相避,默契非常。 喜宴过半,毓疏心累难持,见诸人酒已半酣无暇他顾,抱过两坛剑南春径自离席。今夜花房未点灯火,月光自天窗泻下,暗香浮动,一室素洁。毓疏拍开泥封大口灌酒,只觉口口腥涩,淋漓如血。无端忆起十一年前春闱大比,由会试到殿试日日掐指,足盼了两月有余,盼那十四的孩子大魁天下,穿上朱红灿银状元袍。那时年少,心思单纯,一厢是仿佛父盼子荣般的舔犊心态,一厢却只是慕那明红艳色,想看穿在他身上会是怎样风华。陈年宿愿,却原来偿在今天。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谁家幸事…… 月上中天,清辉凄绝,毓疏饮至坛尽,无心再取,只席地枯坐默对月色。不想此时花房的偏门被轻推开,来人手秉明烛喜服加身,远远见他,怔在原处。 
2007年01月07日 04点01分 15
level 9
“花烛之夜千金一刻,新郎官何故来此?” “……臣弟算今夜有株昙花将开,此刻到了时辰。” “为花草弃春宵,却真像你。” “殿下醉了,想来身上不合适,臣弟去前面取些酸汤与殿下醒酒。” “我若醉了倒好,也不至于心痛至此……你那昙花千日一现,你不怕此刻离去失之交臂?” 陌楚荻闻言,回身关了房门,缓步走过毓疏身边在花房一角停下,吹熄了手中蜡烛。 冷月无声,红色华服上织绣的纹理在月光下浮起一层缥缈的薄晕。毓疏望着那几近垂地的墨色头发,高挑清瘦的身形,挺直的肩背,锦带束紧的腰,有关那人身体的一切。纵使千次入怀,终不过残影一片,滑落指间。 “我想杀了你,食尽血肉,将筋骨磨成灰溶进酒中一并喝了,那样你便完全属于我,一丝一毫都不留给其他任何人。今天一天我都在想这些,你意如何?” “殿下想要,自然可以。” 毓疏惨淡笑起——纵你肯给,我又如何舍得…… 陌楚荻的声音在月下淡然绽开:“看来臣弟算错了时日,殿下若无他事,臣弟告退。”言毕转身疾步而行。经过毓疏身前时,不想喜服的下摆被花枝挂住,陌楚荻身形一顿,回身低头,毓疏亦仰头向他,时间似凝了一刻。陌楚荻匆匆弯腰去解衣摆,毓疏亦伸手去拨花枝,两人手臂无心相触,顷刻荒火烧尽肺腑。毓疏扣住陌楚荻的五指用力一扯,天倾地覆,一发不可收拾。 毓疏压在唇上的吻几近撕咬,陌楚荻紧迎上去,唇舌纠结,只剩将心呕出来喂进他嘴里。青砖铺就的花径坚硬冰凉,喜服的广袖散开,压得花枝零落,单衣之下颤抖的躯体滚烫如火,勃发着毓疏从不曾想过的力量与情欲,紧闭的唇间偶尔泄露的呻吟是催情的毒,引诱毓疏情难自已,遗忘素日所有疼惜隐忍,恨不能将他撕裂揉碎,挤入血肉。 空气灼热如铁。昙花在无人知晓的角落,瞬间盛放,刹那凋零。 情事毕,毓疏拥着陌楚荻汗透的身子,听他喘息不定,伴着疏弱的咳嗽。毓疏亦觉身体虚浮,只得从身边胡乱抓过两人的衣物为陌楚荻裹上。陌楚荻的头压在毓疏肩上,一口一口急促地倒气,听见毓疏轻拍着他的后背焦急问他:“要紧么?难受得厉害?” 陌楚荻摇头,贴过去抓住毓疏的肩头紧紧将他搂在怀里。毓疏只觉心口痛得似要滴出血来,却又不敢抱他太紧,只将他略微推开,道:“我在这里,你放松些,好好镇气。”言毕将他的手掰下来按进自己手中,又一下下轻吻他的额头,哄他慢慢静下来。似这般不知过了多久,忽听窗外遥遥四更鼓起,毓疏心中一惊,拉着陌楚荻坐起,就着月光一层层为他穿戴衣物,道:“新妇在等,你今夜总要过去。”陌楚荻的神志也已清明,只静静等他为自己结好领口丝扣,系紧腰带,起身言道:“过了今夜小荻便是他人夫婿,日后,还请殿下担待。” 毓疏披好外氅随他站起,在他唇上深深一吻,道:“今夜是我欠你,我必一世不相辜负。” 陌楚荻闻言笑起,慢慢说道:“你我各自成亲,何谈互不相负。躲不过的皆是命,既然是命,信誓无用,殿下与小荻心底自知便是。殿下保重,臣弟先行一步。” 怀中空余残暖,毓疏仰头向月,思绪空茫。 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月如无恨,月长圆。 那红服的新郎静静走过月下庭院,一路行去不曾回头。 原来成你王霸之业,最大的阻碍,是我。
2007年01月07日 04点01分 16
level 9
运河上的浮冰全化净了时,随着京城航来的第一批商队,到了钦差的船。 方杜若与苏瑾谦往上河码头迎接。越临川自船上下来,一袭玄青的官袍穿得挺刮妥帖,再看相貌时,当真是松墨描的眉眼丹漆点的唇,斜飞的眼角透出几分倜傥风流,错眼再去看,却又变了狷狂。那汴梁的百姓看惯了苏瑾谦,只道世上再无比苏太守更标致的男子,此时见钦差大人的相貌比那水神庙里供的哪吒三太子更光鲜,早一传十十传百地嚷嚷出去,不大的码头一忽儿围上了半条街的人。 越临川自小最恶被人指摘相貌,到得岸边面上已是黑了几层。苏瑾谦不敢耽搁,更怕百姓越聚越多挤出事来,上前尽了见面的礼数,招呼轿夫过来请越临川上轿。百姓们见‘三太子’进轿要走,低低的嗟叹声响成一片,方杜若听着好笑,只抿唇忍着,却听近岸那边一个汉子爆出一句惊恐的高呼:“可不得了了!水里有个死人!” 人群响起一片惊疑之声,看热闹的百姓们纷纷向河边挤过去,一时局面混乱。这当口苏瑾谦几步登上为越临川下船准备的木阶梯,扬声道:“各位乡亲,码头近水,地域狭小,各位聚在此处,若失足落水,或是相互踩蹋,叫苏某如何同各位的亲人交代,如今越钦差与工部方大人俱在此处,亦不可惊了车驾。浮尸之事苏某定会全力查办,各位今日先散去吧。” 苏瑾谦在汴梁城中威德甚隆,深受百姓爱敬,围观的百姓听见他这番话,果真止了推挤,慢慢散去。自他身边经过时,许多父老抬头问安,苏瑾谦一一答过。方杜若心中感然,忽听身侧有人问道:“对治民以姓自称,他平素一贯如此么?” 方杜若惊了一下,愕然转头,却是方才已经上轿的越临川,不知他已在身边站了多久,自己竟全无觉察,想到他身为典狱官,似这般悄无声息的脚步和呼吸怕是为了方便查探多年练成的,方杜若只觉微微心悸。 “苏大人爱民如子,以姓自谦想来只为亲切平易。” “爱民如子?下官看来怕是事民如子吧。” “常言将百姓称为衣食父母,事民如子原也应该。” 越临川笑了笑,从方杜若身边走开。太守府的衙役此时已将浮尸打捞上岸,方杜若见那尸身被水沤得不成样子,胸口泛起一阵恶心,只远远望着不愿近前。越临川却缓步走了过去,停在尸首旁边掏出块雪白的绢帕掩了口鼻,弯下腰去仔细察看。苏瑾谦纵使心中惊惧,职责所在,也不得不走上前去向越临川道:“大人舟车劳顿,早些回驻馆歇息吧,余下事务交由下官属下的仵作与捕快去办,待案情查清之后下官即刻向大人禀报。” 越临川直起身,带着几分难解的意味向苏瑾谦笑了笑,“下官的船吃水深,想是搅到河底的污泥了,若下官不来,也搅不出这档子麻烦,不过大人治下的事,下官的确不该插手。”说罢将绢帕随手扔掉,回身向轿子走去。 苏瑾谦的品衔高过越临川,但越临川贵为钦差,代表的是天子意愿,因此两人互以下官自称。苏瑾谦见越临川初到本地便遇上此等恶性案件,却没说什么刻意为难的话,不由暗暗宽心,嘱咐了衙役几句仔细办差,又叫将码头区域暂且封闭等仵作过来,正想送越临川与方杜若回府,却听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远远传来。苏瑾谦回身去看,越临川与方杜若亦转头张望,只见一个蓝衣女子跌跌撞撞地奔跑而来,身后跟着几个似是邻里的男女。那女子奔至码头岸边,看见那尸首,身上晃了晃,脱力跌坐在地上,哭声益发凄凉:“夫君啊……我只当你嫌我怨我,弃我而去……不想你竟寻了短见……或是有奸人害你……必是有奸人害你,夫君啊……你死得好惨夫君啊……” 周围诸人见她伤心至此,皆相陪泪下,苏瑾谦走到那女子身边,道:“这位娘子,人死不能复生,千万节哀。” 女子转头见是苏瑾谦,抓住他官服的下摆哭求道:“苏大人,青天老爷……您替小女子的夫君做主啊……他必是被人害了,他平素开朗得很,不会寻死的……苏大人我求求你……替小女子的夫君做主啊…...” 苏瑾谦柔声劝解道:“苏某应承你,苏某是一郡太守,必会严查此案,还你家相公一个公道。事已至此,哀痛过重恐伤身体,千万节哀。” 
2007年01月07日 04点01分 20
level 9
紫檀精雕的卧榻下了碧罗帐,低低的喘息被微沸的水声盖住,一室药香。 翟怀羽自陌楚荻身上撑起身子,将被汗水粘在额上的发向后拢了拢。陌楚荻伏在靠枕上闭着眼睛,面上挂着三分笑,却又像是极淡的表情。翟怀羽翻身躺在他身边,手搭上他消瘦的腰。药又滚了一刻,陌楚荻道:“煎老了便吃不得了。” “本就是可有可无的一个方子,适当的房事,原是比什么都好的调理。” 陌楚荻轻笑一声,翟怀羽知他笑些什么,握住他的胳膊将他翻过来,牙齿叼住他的锁骨轻轻啃噬片刻,唇齿一路向下,边吻边咬,滑过小腹时,陌楚荻倒也舒服得哆嗦,却在他的手抚上腿侧时淡淡说:“内子近来面色红润,精神一日好过一日,看来这调理之效所言不虚。” 翟怀羽心中醋意上涌,停了动作,只将腿搭过去半压住他,扣住他的腰紧贴在自己身上,笑起言道:“三殿下喜添贵子,最近精神也好得很,在下听闻你的婚事,原为他备下了几副清神安眠的草药,如今看来却是多虑了。” 陌楚荻没说什么,只挂着淡笑,呼吸很轻。半晌没了动静,翟怀羽当他睡着了,撑起手肘给他掖被子,却听陌楚荻道:“怀兄纵然医术齐天,操劳过度也只怕累坏了身子,那么些个皇子殿下,怀兄如何顾得过来,全心顾好陛下的身体才是正经。” 翟怀羽将眼睫送到陌楚荻唇边,陌楚荻便微扬起头轻啄他的眼睑,翟怀羽扣住他的下颌又吻了一刻,笑道:“世上再没比你更聪明的人,你自好好哄我,哄得我开了心遂了意,自会妙手回春,东宫易主之前,陛下的性命也便无忧了。” “上次的寸相思,楚荻还未谢过怀兄,怀兄亲手调出的毒果然连大理寺并太医院都查不明出处。” 翟怀羽轻笑出声,“你当没有谢过,再谢一次也不妨事,今日却不行了,你身子太弱,再折腾一番我舍不得。” 陌楚荻沁着嘴角的笑不说话,翟怀羽续道:“只是你如今娶了妻房,你我相会不若从前那般便宜,无论真病假病,你一月之内总要向宫中传我几次才是。” “次次诊病都如这般秉退下人门窗全掩,纵是傻子,年深日久也会生出怀疑。” “这‘静室针石之术’施了已有二三年,如今骤然停下反而招人怀疑。你那胆子,弑君的机巧都敢谋划,偷情却怕了么?礼部尚书当朝一品,如今的世道下不沾男风反而奇怪,在下的相貌亦不算委屈了你,纵使抓住也不难看,你又怕些什么?横竖只是怕他知道罢了。” 陌楚荻仍旧挂着笑,道:“怀兄查事如此深透,供职于官高不过五品的太医院全是可惜了,如若举仕,这当朝一品的位置哪里轮得到我。” 翟怀羽笑着揽过陌楚荻的肩在他颊上亲了一口,“瞧你乖巧的,世上哪有比太医更舒坦便宜的营生,若我不入太医院,不占这个国手名头,你此刻又会躺在哪个怀里?孙老太医,或是胡老太医?” 陌楚荻只是笑,翟怀羽重又翻身压住他,唇舌相接,吻得粗重却短促。再抬头时,翟怀羽用拇指按住陌楚荻的嘴角轻轻揉搓,道:“以你的身份,这样跟了我,心中自然不痛快,不过既然你我各取所需,你不痛快也不该让我看出来。你心中咽不过去,脸上便笑,你自己不知道?” 陌楚荻微怔了怔,唇角一动,倒真绽出半个笑来。
2007年01月07日 04点01分 22
level 9
行刑当日天色阴沉,至午浓云不散。方杜若命小粳备下一壶陈酿,几碟精肴,向府牢为苏瑾谦压行。入得牢中挚友相见,双双落下泪来,小粳在一边陪出许多眼泪,哽咽道:“我家主子喝不得酒,我替主子先敬苏大人几杯。” 苏瑾谦忍了眼泪,举杯道:“苏某一介罪人,粳小哥莫再叫什么大人了。方大人与粳小哥这份心意,苏某无以为报,唯有来世再还了。” 小粳憋嘴又哭,胡乱饮了几杯,又劝苏瑾谦吃菜。方杜若在一旁不断垂泪,小粳道:“主子莫要再哭了,主子这般哭,苏大人走得也不痛快。” 方杜若强笑言道:“是我不通事理。苏兄一世为人善良纯正,死后必往极乐净土,杜若回京之后定请白马寺高僧为苏兄往生超度。” 苏瑾谦笑道:“方大人果是修佛之人,苏某却不信这些生死因果,只请方大人往后清明忌日为苏某抚笛一曲,苏某泉下有知,也便瞑目了。” 方杜若只觉心痛难当,唯有强自忍泪,点头应承。 午时二刻,监斩官向牢内提人,苏瑾谦镣铐加身上了囚车,一路行过州府主街,城中百姓大多知道他为官的声名,一一面露愁色,更有自汴梁赶来的百姓,个个在囚车两侧跪倒,沿路哭声不绝。刑场周围早已被汴梁百姓围满,见苏瑾谦下得车来行至斩墩前跪定,纷纷失声痛哭,呼冤叫屈之声凄恻震天。监斩官见民情激动,唯恐拖延下去生出事来,眼见时辰将至,不愿再等下去,抽出令牌掷于地上喝道:“行刑!” 百姓哭得越发凄惨,纷纷向刑场中央挤去。刽子手不敢耽搁,手起刀落,霎时鲜血喷涌。方杜若不忍再看,只闭目垂泪,几乎咬碎牙床。忽听围观百姓一阵惊呼,睁眼再去看时,银衣少年骑着白马跃过人群,蹄溅鲜血,看见地上的首级,生生怔在场中。 瞬息不停鞭马狂奔,终是晚了一步。毓清越过淤满鲜血的刑场望着面色惨白的方杜若,嘴唇动了动,低低唤他的名字出来。
2007年01月07日 04点01分 27
level 9
第四章 云横秦岭家何在,遍插茱萸少一人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绿衣歌女柔曼曼持着红牙板,浅吟低唱。锦服的恩客懒懒歪在矮榻上,手中的酒杯在榻沿上轻轻叩着拍子,待一曲终了,拊掌言道:“分别月余,绿娘子的歌艺又有长进,听得人骨头都酥了。” 美人眼波一转,娇笑道:“知道越爷爱听奴家唱曲,越爷这些日子不来,奴家想得厉害,苦练来着,心道等越爷再来,定要用曲子将越爷拴住了,免得越爷三天两头不见踪影,叫奴家将心肝都想碎了。” 越临川扯了她的手腕拉进怀里一阵乱亲,“瞧瞧瞧瞧,慢说歌喉越发可人了,这小嘴也越发甜腻起来,如此下去,若爱死了我,哪个再来疼你?” 绿蕊只笑得浑身轻颤,伸手解他的衣物,两人拉扯调笑之间,忽听房门一响,一个男声在门外冷冷道:“越临川可在里面?出来相见。” 越临川心中一惊,推开绿蕊猛地坐起来。绿蕊见他面色古怪,知道门外的人与他有些瓜葛,令他不好直接回话,于是径自开口道:“门外是哪个泼皮,恁地不通事理,人家夫妻在床上玩耍,你是想进来看看怎的?” 绿蕊在青楼混迹多年,早听出门外之人是那从不进窑馆的所谓君子,以是用了正经的妓女口吻答他,望他无趣羞惭,罢休离开。门外果然没了动静,越临川拧着眉毛低着头,一张面孔时青时白,阴晴不定,一忽儿门口道:“我在这凝芳楼外等你,玩耍够了就出来见我,你早朝之前总要回家换官服吧?”说罢脚步响起,那人转身离开。 绿蕊重又偎进越临川怀里,道:“这是哪个?与越爷有过节?竟追到这里来。” 越临川勾起嘴角笑笑,一双眼睛却空茫茫看着锦被上的花纹,不知在想些什么。绿蕊凑过去把弄他,又舔他的耳垂,越临川将她轻推开,道:“我今天刚回来,身上乏得很,你陪我先睡一会。”说着裹了被子躺下。绿蕊知道他是被那人败了兴致,也不好再说什么,随他躺下,将整个身子偎了过去。 似这般不知躺了多久,蜡烛也燃尽了,绿蕊正待沉沉睡去,却听见越临川披衣起身,她朦朦胧胧向越临川问道:“这深更半夜冷风刮着,越爷往哪里去?” 越临川匆匆穿戴衣物,道:“明日要向衙门述职,我刚想起还有几条档案尚未准备妥当,这就家去了。” 绿蕊是聪明女子,也知道不再问下去,只披衣道:“奴家送越爷下去。” “不必了,天还早,你再睡吧,恩银我结在柜上。” 绿蕊看他匆匆出去,躺下咬起被角,闷出几滴眼泪来。 越临川出得楼外,见那人果真正在门对面的墙下站着。花街不夜,人流灯火在他身前来来去去,浪语谑笑不绝于耳,他却只是袖着手垂着头等,背挺得笔直,全像身处别方世界一般。 越临川走上前去,作揖问道:“陆师傅有何指教,学生听着。” 陆妙谙微愣一下,抬头见他,皱起眉头道:“你还知道叫我一声师傅,堂堂大理寺少卿,司掌法典狱令,甫回京城,一不参驾,二不述职,夜宿青楼,成何体统!” “陆师傅不说,又有哪个知道学生已经回来了。学生还没问过陆师傅是如何知道的?” 陆妙谙转开眼睛,只道:“今日去你家中,见你行李到了,问了下人,竟说你大约在此,便寻了来。” “陆师傅是第一次到花街来吧?学生带你周游周游?” 陆妙谙气得紧抿嘴唇,越临川道:“此处人多口杂,两个朝廷大员站在这里争吵,传扬出去总不好看,陆师傅不怕,学生还怕呢。” 陆妙谙又气又恼,甩手便走,一路生着闷气,避开人流七转八绕,走了不知多久,猛然停下时,却已是黑漆漆的巷子。陆妙谙转回头去,明晃晃的花街在巷口露出几许亮光,那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裹在光里慢慢踱了过来。 陆妙谙叹了口气,转身向他走过去,巷子狭窄,他要走回街上,须得越临川转身先走或是让开,行至面对面,越临川停下脚步,退也不退让也不让,只是一味看过来,背着光也不知道是什么神情。陆妙谙等得不耐,伸手推他,却被他抓住胳膊往前拽了一下,结结实实抱个满怀。 
2007年01月07日 04点01分 28
level 9
原本是草薰风暖的暮春天气,到晚间竟淅淅沥沥下起雨来。陆妙谙不知都御史左恭迟深夜传唤所为何事,只一路频催轿夫。匆匆入了都察院衙门,左恭迟正在后堂等候,见他来,急急将他引至书房密室,不待坐下便掏出一封折子和几封书信给他。陆妙谙粗粗看过,大惊失色道:“咸阳太守章端瑞密奏雍州牧卢衡结连太子图谋造反?!” 州牧之职与州丞不同,名为执掌一州政令,实握军权,多授予边远州府的封疆大吏,一为守土,一为宁边。雍州地处东西要道,民风强悍,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雍州牧的地位自与寻常州牧又不相同。卢衡是太子外戚,其父卢权为太子生母卢淑妃的长兄,若非如此身份,卢衡占不得这般高位,但正因如此身份,一旦有所异动便是一场血雨腥风。 陆妙谙心知此事非同小可,忙向左恭迟道:“这些东西是几时送到大人手中的?” “今日夜间送抵。老夫见事关重大,未敢声张,只唤你前来商议。” 陆妙谙心知左恭迟所虑何事。历代臣子卷入天家谋反之案,从来凶多吉少。若谋反是假,参而不倒,上书之人必遭秋后谋算;若谋反是真,天子痛杀亲族,难保事后迁怒起事之人。但若扣而不发,章端瑞来日再向它处去告,必将扣折之人视为谋反同党。思及此处,陆妙谙道:“左大人,谋反事大,不可不上告天听,妙谙愿修书上奏,成我臣子之忠言官之义。” 左恭迟闻言摇头,“老夫朽矣,时日无多,你年纪尚轻,前程无量,上奏之事自然我去。老夫此番唤你前来,只想与你斟酌些文书词句,其余事体你一概莫要过问。” “妙谙无妻无子,全无挂碍,左大人膝下子孙满堂,便是为子孙着想也该让我前去。” “你纵无妻子,尚有父母兄弟,陆家百年望族,你也当为家门考虑才是。” 提及家门二字,陆妙谙道:“妙谙幼弟将娶九公主为妻,陆氏既与天家结亲,圣上定不会重加责罚,此本由我上奏,两厢无碍,还请左大人放心。” 左恭迟沉吟一瞬,点了头。 次日朝堂,一石激起千重浪。 陆妙谙上书言毕,满朝文武惊疑失色,论声骤起。太子行出几步跪叩呼冤,丞相史渊亦出列为太子保奏。毓疏皱眉沉目望向陆妙谙,再望太子,又望皇帝。越临川抿唇垂首,盯着脚下地面。陌楚荻淡淡的眉毛微微蹙起,视线停在面前虚空。 忽听毓疏言道:“皇兄素性温良,断不会做出此等谋篡之事,万望父皇明鉴!” 陌楚荻微微吐气出来,抬起眼睛。 座上皇帝面色铁青,默默翻阅随章端瑞的折子呈上的密信,忽然扬声道:“陌楚荻!” 陌楚荻出列叩道:“微臣在。” “你是书法大家,这些书信是不是太子的字迹,你看仔细!”皇帝说罢将手头信纸向下掷来,那纸片飘飘落地,并未飞远,旁边的近侍将信拣起,给陌楚荻递去。 陌楚荻将那一页信纸反复看了几遍,叩首言道:“回禀陛下,微臣……不敢认。” “什么叫不敢认!寡人现在叫你认!” “回禀陛下,这信上的字迹虽与太子殿下的别无二致,但微臣万万不敢相信此信为太子殿下所写,许有居心叵测之人寻高手伪造,微臣不敢妄下论断污太子殿下清名。” “高手伪造?高手伪造到连寡人都难辨真伪?!‘毓’字的写法是寡人亲手教他,你看那信中‘荒疏’二字的最后一笔是否以顿带钩,洇得比别处开些?纵使有人能仿出笔体,这样的细部如何仿来?!你们个个都说不信,现在让寡人如何不信!!” 陌楚荻叩首,“微臣眼力钝拙,微臣万死。” 太子毓宁此时慌乱言道:“父皇,父皇!儿臣是给卢衡写过几封书信,但皆为家常闲语,全无谋反之心啊父皇!” “‘近日天威难测,朝堂不安’,莫非寡人是那喜怒无常残害群臣的纣王?!‘毓疏贤治,毓清武隆’,毓疏为你出言脱罪,你倒在这里以小人之心妒君子之能!‘不可不谨小慎微,细做筹谋’,若非图谋不轨,何必谨小慎微,你那细做筹谋又要筹谋些什么?!筹谋寡人的性命不成?!!” “父皇!儿臣全无此意啊父皇!!” 皇帝只摇头痛道:“拿下去!将这逆臣贼子给寡人拿下去!!” 
2007年01月07日 04点01分 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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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紫骁闻言,用眼神向属下示意。两个御前侍卫上前扣住太子的双臂,不顾他的挣扎呼喊,直拖出殿外。 朝堂安静下来,文武百官各自忍着额上冷汗,全无一人敢抬手擦拭。史渊仍想说话,被皇帝厉色止住。盛怒之下,皇帝疾声问道:“谁去,将这犯上作乱的卢衡为寡人讨平!” 殿侧毓清扬声道:“儿臣愿往!” 皇帝见最宠爱的儿子挺身出列,不由喜上心头,“好,好,寡人即日为你发兵!” 这时工部列中有一人行至殿中叩首道:“陛下,微臣请随六皇子殿下前往雍州。微臣素日与卢衡有旧,愿劝卢衡息兵束手,止此干戈。” 此言一出,毓疏回头望向方杜若,陌楚荻仍旧低头跪着,毓清道:“你去劝些什么?纵他已有万全准备,我一样将他的首级提来复命。” “殿下虽为用兵神手,唯恐战火殃及雍州百姓。若卢衡一意孤行,殿下用兵不迟。” 皇帝道:“反臣不同异族,战火燃于国土,恐伤我朝元气,你去试试倒也无妨。准。” ——主帅很开心。 虽然一样是嘴唇紧抿冷冰冰一张脸,但眉眼间的轻快掩也掩不住,这些同他摸爬滚打多时的将士们又如何看不出来。 开心的缘由么……竟然连最心爱的玉髓轻雪都让出来给人骑……那位方大人,不知道几辈子的修为。 见步卒骑将们纷纷拿余光瞟自己的宝马,再瞟马上的方杜若,一脸对人羡慕对马惋惜的样子,毓清心中好笑,磕着坐骑踏云骢远远赶到队伍之前,挥手出发。 这一路走了个不急不徐。方杜若原道以毓清的性子,既然得了讨逆的任务,必定百里奔袭速战速决,不想大军一路行去,遇路垫土遇水架桥,风光奇丽之处甚至慢下步伐细细欣赏,全不似出征,竟如出游。将在外,君命尚且有所不受,方杜若一介随军文官,更是不能多加置喙,对着毓清时,仍是一张平和笑脸。 有时毓清行到队伍前方巡视,方杜若往往望着他发上耀出的日色出神,想那一头蜜色的发这样随意束了,在战场上飞扬而起时又会是怎样景象,是否如一面恣意迎风的战旗般,无拘无凭。 鸾鸟凤凰,长空劲飞,缠住他双翅的丝线,却始终握在自己手上。 自从刑场一面,许多事瞬间看清,许多话,却是越发讲不分明…… 毓清见方杜若常常垂头静思,道他只是忧心战局,加上原也不是多话之人,在将士面前更不能失了威严,所以日日只与方杜若并驾骑行,山水之外,全无它话。 由豫入雍,必经秦岭天险,入山以来,栈道坎坷,行军愈发迟缓。毓清见方杜若面色忧虑,便拿眼神询问,方杜若道:“杜若在想,若卢衡派兵埋伏于此,我军岂非无可还击?” 毓清道:“一侧为绝壁,一侧为深渊,若非卢衡的兵士身插双翅,如何攻来?” 方杜若笑起,“殿下知道杜若不通兵法,是杜若多虑了。” “原也不是多虑,所谓兵无常法水无常形,若是别人,当真命令手下攀上这绝壁顶端向下投石洒火亦不希奇,换成卢衡,我却不担心。” “为何?” “朝中皆言卢衡善战,并非妄语。他封疆多年,虽常与西沧、吐谷浑交兵,上任以来却未失一城,堪称善守之将。然则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卢衡的短处,在于他善守不善攻,我出来前看过兵部里他历次作战的纪录,向来只是将攻城敌军打退了事,从不见他主动出城迎敌。据城垣尚且如此,据此天险,他又怎肯兴兵离巢?必定已在前方关隘稳稳驻扎,候我多时了。” “殿下是说,蓝田关?” 蓝关扼西出要道、秦岭余脉,此关一出,便是陕中沃野,扬鞭催马,长安一日可临。 毓清勾起嘴角,“蓝关自古难下,今次若能被你三寸灵舌说破,也算千古奇闻。” 方杜若只笑道:“事在人为,试过便知。” 毓清不再说话,望向前路的眼中寒色渐生。 大军行至蓝田关下,天色尚早,毓清命埋土造饭,就山安营。方杜若欲向关门投拜,毓清只道行军辛苦,先歇几日再谈不妨,这般拦了下来。 次日粮草辎重一概运抵,工兵开始在阵地上搭建攻城塔楼,各营勤务亦协助组装石炮云梯,步卒整枪骑将刷马,蓝田关下一派工地景象。方杜若不得入关,只能发挥职务特长,四处指点,倒使工程进度比平时快出许多。两日后塔楼势起,石炮安座,云梯排开,战垒夯实,毓清向蓝关城头眺望良久,向方杜若道:“你若一定要去,今日,便去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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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衡笑道:“全无干系?那为何不见他上朝为太子保奏,反而自荐出兵、百里杀来?想要坐上天子宝座,军权向来比玉玺要紧,贤弟这样信他,只是太天真!” 方杜若心知毓清自荐全为拖延婚事,如今却无话可解,只直言说道:“衡兄仓促起兵,如何与天下抗衡?倘若来日事败,必定祸及雍州官员百姓,衡兄即便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雍州众人考虑一二。” 卢衡一时无话,末了叹道:“百无一用是书生!我卢衡堂堂武将,既然战亦死、不战亦死,与其束手就擒,不若痛快上阵,成我一世威名!何况,你道我出兵仓促?我卢衡身为太子外戚,兵戎之事自然早有准备,即便无法夺取天下,割据雍州亦不算难事。这些属下平日既受我诸多恩惠,如今用人之际,竭力用命亦为人臣之义,至于百姓,事已至此,我又如何顾得。” “……咸阳太守告你频繁动兵,原来谋反之事并非冤枉。” “慢说太子外戚这样的身份,便是三皇子与六皇子的外家,若说不曾留条后路,朝中人天下人,哪个能信?”卢衡说话间笑了笑,“贤弟不顾身家血仇,无非贪图天家荣禄,如今若愿入我帐下,天子能给的,我雍州王一样能给,你我自小兄弟,万事好说,你意如何?” 方杜若轻笑,“雍州王,衡兄好大口气。杜若身为天子朝臣,即便衡兄自封神州王,杜若也是不能下拜的。” 卢衡闻言火起,道:“贤弟执迷至此,在下与你已无话可说。不过既然故人远道而来,在下亦不能失了礼数——来人!寻间上房,带方大人下去歇息!” 门外侍立之人闻声入内。方杜若起身,凝视卢衡片刻,抬手拨开额发,露出眉间戒疤。 “六殿下曾经问我,家父为何要让五岁的孩子受居士戒,我那时不知,现在却懂了。” 卢衡见他神色宁和,吐纳之间竟似风行水上,一时呆住。 “家父怕我有朝一日得知真相,会依托他的地位兴兵乱国,因此早早离朝引退,亦从不教我兵法武艺,更用杀生大戒将我规束。衡兄看重武将声名、地位野心,指望分裂华夏,令属下诸人为你无辜丧命,家父看重的,却是天下苍生。死者已矣,衡兄道我百无一用也好,贪图荣禄也罢,杜若参佛之人,为人为事,惟愿慈悲。现下只望蓝关早克,速解雍州百姓兵戎之灾,杜若身为来使,不可不返回复命,今日辞过,衡兄,好生担待。” “好一个方菩萨,”卢衡冷笑站起,抽刀架于方杜若颈上,“我只道你禀性懦弱,不想却生出一张利嘴。你自升天去做你的菩萨,我倒要看看这菩萨的头,我这柄钢刀砍不砍得下来!” 那堂下的将领方才迎方杜若入关,如今见此情景,慌忙向卢衡道:“大人息怒!斩使不祥!” 卢衡笑向他道:“想来王贤弟不知道,别看他一副迂腐模样,当年却中过一甲二名,拿来祭旗,没有更吉利的了。”说罢举刀便要砍下。那姓王的将领虽只见过毓清一面,却已深知他是说得出做得到的,想到那“三族灭尽”四字,不禁浑身发颤,上前拦住卢衡的手臂道:“大人若想要个榜眼祭旗,雍州之大,何愁没有,别说榜眼,便是状元也能找到。这斩使不祥却是军中千古传下的规矩,大人不怕,小的却怕得紧。如今关下列阵森严,那领军的六皇子说若一个时辰后使者不返,便要挥兵攻城,横竖一个书生,对战局全无影响,大人还是放他回去吧。” 卢衡闻言笑道:“我若放他回去,六皇子便不会攻城了么?横竖对战局全无影响,留他在此,虽不至于牵制毓清,能让他多少有些顾忌也算好事。人先留着,带下去好生看管,等旗开得胜战局大定,再杀不迟。” 王将领依言押方杜若下去。那厢毓清立马关下,看着水漏一滴一滴走过一个时辰,蓝田关内却全无动静。毓清咬牙低头,闭目良久,终是拨马返身,领军回营。 蓝田关守将见毓清撤走,皆不解意,一厢暗自松神,一厢心底又起惊疑。两军半日无事,向晚天色渐沉,造饭之后便至全黑。几个营兵在关墙上往来巡逻,彼此擦肩时,难免交换几句日间闲话,提到卢大人似将来使斩在堂下,个个面色发青。如今卢衡兴兵造反,普通兵士大多受上级辖制,被迫跟随。穷关固守,本已令人心焦,加上斩使不祥,更使关上的不安重出几层。巡至后半夜,忽听远方喊杀声起,众兵士扶墙前望,关下却全无灯火,仔细再听,那杀声似是从关内传来。众人恐慌难定,面面相觑,其中一人忽道:“我听人说六皇子是明王降世,如今可是……招下天兵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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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京已有半月,除了工部衙门中南方抗旱的一些条陈外,诸事平顺,唯有弄碧至今下落不明,令方杜若隐隐不安。 这一日公务结毕,方杜若出了工部大门正待上轿返家,见越临川自大理寺方向慢慢晃了过来,脸上挂着笑,道:“方大人,工部的班点儿果然严谨,下官候你多时了。” 经苏瑾谦一案,方杜若与越临川多有罅隙,如今见他带笑而来,不快之余心头微紧。 “越大人寻在下何事?” “大理寺衙门中现下有个人,方大人或许认得。横竖不远,大人随我过去见见可好?” 方杜若一怔,弄碧二字浮上心头,却又觉得事无这般巧法,口中只道:“今日天晚,在下要回府用餐,越大人衙门中有事,明日向工部寻我便是。” 越临川笑,“事关生杀,下官不敢怠慢,方大人素有菩萨之名,就不怕如此拖延误人性命?” 方杜若沉吟一瞬,低声吩咐身后家人道:“你们暂且回府,全当轿中有人。此事切勿使六殿下知晓。” 家人点头离去。越临川侧身让路,伸手请方杜若先行。 到得大理寺内堂,方杜若在堂侧坐下,有小厮恭敬上茶。越临川在他下首坐定,吩咐道:“人带上来。” 一忽儿镣铐声响,狱吏押上一名囚服女子,长发散乱容色憔悴。方杜若仔细去看,当真是弄碧! 方杜若惊得几乎稳不住身形,然而只是紧攥茶盏,没有其余动作。 越临川并未看向方杜若,见狱吏踢弄碧跪下,向她道:“你是何人,讲给这位方大人知道。” “……妾身弄碧,为前雍州牧卢衡妾室。” “你抬头看看,这位方大人你可认得?” 弄碧缓缓抬起头来,看向方杜若一瞬,低头道:“妾身不认得这位大人。” “‘方杜若’的名字也从未听过?” 弄碧摇头。 “你昔年在长安绛仙阁为歌伎,你那亡夫卢衡曾于阁中摆酒款待这位方大人,绛仙阁诸人说你数次陪座,你如今却不认得了?” “弄碧一介歌女,不过逢场卖笑,陪座之事一日几桌,自然不能将全体宾客个个认得。” “不愧为常年卖笑之人,话说的滴水不漏。”越临川笑了笑,“那本官问你,你全家上下俱已在长安问斩,为何独你逃出?” “妾身当日趁看守不备,孤身逃出,为恐人多口杂,并未……知会家中他人。” “让你挺着将近七个月的身孕从卢府一路逃出,莫非六殿下手下的兵丁那日全瞎了眼么?”越临川笑着勾了勾手指,有狱吏将夹棍搬入堂中,越临川道:“不动些真功夫,你也不会说实话。” 方杜若起身拦在弄碧面前,“堂堂大理寺司法衙门,竟要当堂屈打成招么!” “方大人,”越临川亦起身,立在方杜若对面笑着盯住他的眼睛,“您是朝廷命官,言辞之间应多加注意,切莫落得诬蔑同僚之嫌。所谓‘屈打成招’,是指人本无罪,以严刑逼之,强其认罪画押,如今这女子逃狱之罪已然定实,下官不过用些手段促她说出如何逃法,焉能算做‘屈打成招’?何况大人扪心想想,这女子方才说的可是实情?若连大人都不相信,她如今咬死嘴唇不讲真话,碰又不能碰,打也不能打,大人叫下官如何审案呢?” “当日是在下私自放她出府,大人不必审她,审我便是。” 越临川扬声笑起,拊掌道:“方大人果真慈悲心肠,认的比下官想的还快呢——”说着行至主座案前坐下,“既然如此,还请大人将当日实情详细告知,若赶得上,下官明日早朝便要递折子了。” 方杜若回身望向弄碧,道:“卢娘子,委屈你了。” 弄碧垂头跪在地上,轻轻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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捕蝗助天的旨意传下,蜀州上下民情激昂。米粮官购已停,各地米商将手中积米陆续抛售,米价冲平。一些缓过元气的农户已经开始掘井引水,补种秧苗,然而旱情未解,烈日曝晒之下,秧苗多半难以存活。毓疏自农田察看归来,坐在州府较为阴凉的后堂大口喝水,眉头郁结。握儿在他脚边铺设的凉席上躺着,睡得浑身是汗。 随侍不断打着扇子,毓疏仍觉心中燥热,喻青从堂外进来,晒得满面赤红,汗水干在脸上结了白霜。毓疏看着有些心疼,命人打凉水过来给他擦洗,喻青站在堂角挽着袖子往脸上泼水,脖子后面露出层层的爆皮。 “你好歹也是五品的官儿,日头烈成这样,叫下人打把凉伞都不会么?” 喻青回头笑起,道:“殿下不知,微臣以前在草原上的时候,日头比这烈得多,就是没这么热。” “看你白净得很,不像常晒的人。” “晒多了就掉皮,是不怎么晒得黑。” 毓疏笑,拿汗巾沾额上的汗,道:“日日旱成这样,也不知几时是头。” 喻青放下手巾走过来,“是头不是头,微臣有个法子知道。” 毓疏见他将话含下一半,向身边随侍道:“握儿睡着了,莫吵着他,我自己打扇就好,你们下去歇着吧。” 随侍依言下去。毓疏看向喻青,待他再讲,却见喻青从怀中掏出一把短刀。 毓疏瞬间心惊,然而有种微妙的直觉令他没有闪身避开。喻青将刀递上,并未拔出。 “此刀为吐谷浑九王子所赠,为吐谷浑秘宝。” 毓疏接过短刀,轻轻抚过刀鞘上粗砺的花纹,“秘在何处?” 喻青转过刀身,指给毓疏看刀柄末端镶嵌的一块石头。那石头外表呈杏黄色,无甚可观之处。 “此石以吐谷浑语唤为‘呼雨’,有示水之能。” 毓疏惊异望他,喻青道:“吐谷浑草原历来缺水,此石可示三里之泉,两日之雨,故为吐谷浑人尊为秘宝。” “如何示法?” “若三里之内有大水露于地表,或两日之内大雨将至,此石会由黄转赤,告与人知。” “你亲身试过?” “屡试不爽。” 毓疏抚上‘呼雨’,沉吟道:“你想建议我……” “伺机祈雨。” 身为皇子,若亲身祈雨,两日之内甘霖得降,必传真龙之名。毓疏凝神看向喻青一刻,心道如此机心,竟有几分似于……陌楚荻。 “毓清于你有恩,为何最终选我?” 喻青跪地叩道:“乱世需英主,治世需明君。” “英主明君,你如何判定?” “微臣听金吾令张悯慈讲,那日殿下于棚中尝粥,随侍恶粥上浮土,劝阻殿下,殿下道六殿下塞上行军之时碗中的沙土不会更少,坚持喝下。” “确有此事,却又如何?” “六殿下塞上行军之时,每日由专署厨师于帐中以小灶造饭,精致不下京中餐宴,若食之不尽,悉数弃去,六殿下的碗中从未有过半粒沙尘。” “行军辛苦,他贵为皇子,顾念身体原也应该。” “待士苛严,恼则鞭怒则杀?” “若军纪不严,如何克敌制胜。” “仗兵劫掠,屠戮平民?” 毓疏一时无话。 喻青道:“英主明君,差于恻隐之心。微臣明白,当日殿下尝粥,原只为以体察民情之态收买民心,但殿下此后日日以稀粥一顿替过午膳,个中深意,恐‘收买民心’四字难以概全,即便全是姿态,这忍饥挨饿之事也要殿下肯做。何况……”喻青看了看一旁睡着的握儿,“殿下对握儿之情全无虚假,当政者有慈父之心,必能体民疾苦、惜民性命,有此两条,堪为明君。” “我若对你有半分疑心,只此一言,可杀你十次。” “微臣方才支开殿下随侍,又骤然掏刀,殿下竟无半分躲闪之意,足见殿下对微臣,全心信任。” 毓疏深深吐气,低声道:“你究竟是何许人也,上苍派来助我不成?” 喻青笑起,“微臣是殿下帐中一个五品小官。” 毓疏拉他平身,让他在身侧圈椅上坐下,道:“方才祈雨之计虽为良策,然则父皇年迈,疑心日重,若民间传我真龙之名,必得父皇猜忌,反而不妥。祈雨之事由你代我,我到时出席便是。” 喻青点头道:“殿下所虑极是。现下惟盼‘呼雨’早日转赤。” 毓疏道:“待它十日。我向京中请旨大赦天下,不妨赌上一赌你我二人运势如何。”
2007年01月07日 04点01分 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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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言一出,鄂连书的脸色骤然发青,皇帝探身疾问:“谁?” “礼部尚书陌大人。” 陌楚荻此时出列叩首,默然跪在殿中。 殿内一时无人说话。 其实科举舞弊历来有之,官员向主考打通关节为子侄谋个方便并非希奇,今次只是稍微闹大了些,按说也不会无法平息。陌楚荻素日在朝中作风低调,加之容止优雅待人谦和,同僚们见举子闹事牵扯上他,皆有几分忧虑同情,如今却见此事居然由他发难,心中愕然之余,又纷纷生出几分鄙夷。那些参与舞弊的官员更是一面从额上淌下汗来,一面在心中用最恶毒的言辞咒他速死。 皇帝靠回龙椅,默默向殿中扫视片刻,向陌楚荻道:“有何凭据,仔细讲来。” “回禀陛下,史台甫左右名次擢拔劣卷为微臣亲眼所见,陛下可将留中的试卷全部开封重验,一看便知。至于鄂恒春,可命他重考一次,有无才学,立见分晓。” “你既亲眼所见,为何当日不报?如今皇榜已出,你不觉得为时太晚?” “回禀陛下,微臣……”陌楚荻抬起头来,犹豫片刻,“史台甫命人将擢拔之人的记号纸条放入微臣药篮夹入贡院,如若事发,微臣百口莫辩,故而……未敢上报。” 皇帝微微皱起眉头,“你如今见士子起事,恐此事再瞒不住,故抢先下手以求解脱干系?看不出你平日安静本分,事到临头竟如此精明。” 陌楚荻只跪地无言。 史渊知道一旦重验全部试卷,或令鄂恒春重考,舞弊之事必然坐实,此时怒目瞪着陌楚荻,恨不能将他食肉寝皮。 皇帝见他神情,道:“史渊,令鄂恒春重考,你敢不敢?” 史渊已知再无遮掩余地,叩首言道:“微臣祸乱考纲,万死难辞其咎,然则,微臣望陛下切莫放过那奸佞小人!” 皇帝轻笑了笑,“奸佞小人?他明哲保身固然堪厌,你设计构陷就是君子了么?” “陛下明察,那些条子并非微臣授意,他此时信口雌黄只为将自己脱解干净,陛下明断!” 陌楚荻叩道:“微臣未从这些传条舞弊之人手中收过半分好处,素日也无半点交情,若非史台甫授意,纸条为何入我篮中?” 史渊厉声反问:“纸条为何入你篮中?若你的下人不收,纸条为何入你篮中?” “下官管教下人不严,下官知罪,但受贿舞弊之罪下官绝不敢认。” “你篮中接连三日都有纸条,左大人与我俱是亲眼所见,即便首日是你管教不严,你若训斥一句,下人焉敢再收?你似这般放任不管,次次将纸条看细记牢,想的不是金榜出后一体结帐?!” 陌楚荻转向他道:“下官想的是,来日舞弊案发,知道事涉何人,总为自己留条后路。” “够了!”皇帝拍案怒喝,“朝堂之上岂容你们这样张狂争吵,一派乌烟瘴气!——越临川!” 越临川出列叩道:“微臣在。” “此案交你统合三法司审定,前因后果,事涉何人,定要给寡人查个清楚!” 越临川用余光看了看身侧的陌楚荻,俯身叩道:“微臣领旨。” 陌楚荻垂头跪着,察觉到毓疏的目光,慢慢闭起双眼。
2007年01月07日 04点01分 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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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事涉陌楚荻,今次的科举案毓疏理应回避,他接连求了几日,好容易请下恩旨,匆匆到大理寺翻看供状。越临川见他到了衙门却不去看陌楚荻,心道这‘情浅’二字果非虚言,忽见毓疏面色一沉,骤然起身直向后堂而去,越临川一眼瞟见他看的是鄂恒春的状子,立刻起身言道:“大理寺是朝廷衙门,殿下不可滥用私刑。” “他那腌臜的舌头既然敢说,就早该等着有人去割!”毓疏说话间仍向外走,越临川道:“殿下殿下,一个皇子两个皇子都来大理寺生事,我们这些典狱的营生统统不要做了。” 毓疏停步,强忍了一刻,走回案前攥起鄂恒春的状子一把掷开。其下那张署着陌楚荻的名字,毓疏犹豫片刻,打开细看,看过半页,双手一紧,险些将那纸页撕碎。 越临川忙道:“殿下,那是证供,殿下千万手下留情。” “这屈打成招的证供也有脸面呈来!” 毓疏素日待下宽和,三法司众人全没见过他发如此大火,一时不明就里跪了一地。越临川道:“陌大人的身份大理寺上下哪个不知,加上他的身子这般弱法,微臣们还真怕打出个好歹,自然是一个指头都没敢碰的,这‘屈打成招’四字可冤煞臣等了。” “这状纸上一派胡言,你们不打,他是自己写的?!” “殿下,陌大人就押在天字一号间,殿下不信,就请……自去查问吧。” 毓疏怔了一瞬,迅速起身,疾步而去。 天字一号是间独牢,建在大理寺牢院深处,半入地下。毓疏下了台阶,一阵阴气自幽暗的过道中扑面而来,他站在阶口停了一刻,抬起脚步慢慢向牢内走去。 他不是不想看,是不敢,不知道看见陌楚荻之后,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果然就这样,撑着牢门的铁栏,心口痛得几乎直不起身子。 “殿下?”掌管天字一号间的狱吏这时跟过来,“那锁,小的给您打开?” 毓疏胡乱点了点头,一阵下锁的声音响过,陌楚荻裹着被子缩在牢床一角,抬头望来。 狱吏离开,毓疏推门进去,陌楚荻从牢床上起身,问礼道:“殿下安泰,臣弟有礼了。” 毓疏只摇头拉过他,箍在怀里伸手去摸床上的被子,又冷又潮如冰窖一般。陌楚荻见他的脸色白得吓人,抬着眼睛一直看着他。 “殿下……身上不合适?” 毓疏心口痛的毛病已经落下一年有余,从未对陌楚荻说过,此时只是摇着头,将他搂得紧了些。 “大理寺对臣弟已算额外宽待了,其余牢房俱是草垫蓑盖,臣弟这里有被有褥,并不算冷。” “你将供状写成那样,是想一辈子住这儿?” “坦白交代有望减刑,臣弟是据实写的。” 一句出口,果然抚在背上的双臂一僵,陌楚荻低头,用力遏住喉头的咳嗽。 “……鄂恒春……” “风流倜傥,颠倒世人,不知殿下见过没有?” 毓疏将他推开些,盯着他的眼睛。 陌楚荻笑,“臣弟亦有年少轻狂时。” “‘花房那夜之前’‘从未尝过’……” 陌楚荻点头,“……‘男女情事’。” 毓疏盯着他,像是盯着一个从未谋面的陌生人。 “其实殿下想想,”陌楚荻说话间从毓疏的怀中挣开,“花房那夜,臣弟的种种导势迎和,可像是初尝情事之人会做的?” 毓疏瞬间面若寒冰,然而只是看着他,不发一言,仿佛他是某种陌生的、肮脏的东西,仿佛自己的身上已经沾满了那些肮脏的气息,稍微动一动,便会沾得更多。 陌楚荻在牢床上坐下,看着他,“臣弟不是不喜男色,臣弟只是不喜与殿下共行床第之事罢了。” 那种神情和语气,那种深刻的羞辱。 毓疏转身,掼门而出。 陌楚荻坐在牢床上,低下头,一忽儿胸口一震,强忍了忍,一片红雾自喉间喷出来,伴着剧烈咳嗽,每一声都激出更多鲜血。他从牢床上滑下去,撑着双手跪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咳血,那些漫地的鲜红颜色连他自己都被骇住,抬手紧捂住嘴,血水却从指缝中不断喷咳出来。牢门被人推开,来人环住他的腰将他从地上抱起,放他倚在牢床上,慌张说道:“你忍一会儿,我去唤翟太医。” 陌楚荻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别去……三殿下……还没走远……” 
2007年01月07日 04点01分 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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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熙三十一年四月,科举舞弊案结。主考史渊以欺君之罪大辟抄家,副主考左恭迟知情不报,责廷杖四十、革职返乡,副主考陌楚荻揭发有功,然以君前妄语、混淆天听,流配古北口外徒河充军。吏部尚书鄂连书、越州牧荆岑、兵部侍郎古洪思等以行贿舞弊、动摇国本之罪革职问斩,案情前后共惩处大小官员四十七人。 流配诸人起行之日,皇帝恩旨陌楚荻可携一名家人同往。陆氏与采菲送陌府长随采荇来至长亭驿,夫妻相见,陆氏夫人几乎哭倒,陌楚荻无从相劝,只道:“我这一生,最对不起的就是夫人,万望夫人与浅香碧情好生过活,来日碧情必得高婿,夫人也可半生无忧。望夫人千万顾好身体,为我持下陌家家业。” 陆氏夫人点头应承,痛哭不绝,采菲上前架住夫人,道:“少爷放心,从今往后二位少夫人与小小姐便是我们这些下人的天,昔日我们怎样伺候少爷,今后便怎样伺候少夫人与小小姐,少爷只管安心上路。” 陌楚荻慢慢点头,“不信你们,我还能再去信谁。” 押运流配人等的狱吏此时高喝几声,送行人群中一时哭声四起,陆氏全身倚在采菲身上才能勉强站稳,陌楚荻抬手为她拭了眼泪,深深一揖,转身向囚车行去,身后妻子声声哭喊,陌楚荻慢慢攥住手心泪水,心底的歉疚怜惜一丝一缕蔓延开来。 长亭背后的梨花开得极盛,落英一地如雪。 梨花旁的紫衣身影,不需细看,也知是谁。 陌楚荻由采荇扶着登上囚车,静静向那人望去。 熏风自身旁吹远,春草王孙,此生别过。 纵然心如铁石,也有清泪漫上,模糊一片洛阳花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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