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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蚊子说：美女是一袋血浆
　　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
　　上初中时，有几个男同学为了争我，大打出手。那帮男生还有个别老师整天像苍蝇一样围着我，变着法子献殷勤。
　　上高二时，一天下午，县委书记杨甘劳的公子杨天成把一饭盒磕好的西瓜子偷偷塞进我的书包里。晚上回到家，揭开饭盒，瓜子瓤上铺着一张心形红纸，上边写着：你每吃一颗，就等于吻我一次。我哭笑不得。磕这盒瓜子，最少得花他一个礼拜的业余时间。
　　不久后的一天晚上，杨天成把我约到校外，要送给我一本画册。我说：“我家里有，你拿回去吧。”他怪笑了一下，取出夹在其中的信，说：“不要书也罢，你回去看看这封信。”我说：“咱都是同学，有什么事明说嘛，何必写信呢?”杨天成低着头，红着脸说：“我……我喜欢你。为了你，我敢从沟里跳下去!”我当时被吓坏了，心跳得快要从胸中窜出来。我掐了掐手背，使自己平静下来，委婉地说：“杨天成同学，我们还都太小，应该把精力放在学习上。”他睁着布满血丝的小眼睛，粗声说：“你还小?你和田冬野勾勾搭搭好些年了，你骗谁?”我冷冷地说：“我就爱田冬野，不爱你，你能把我怎样?”杨天成哼了一声，把信和书撕成碎片，撒在我脸上，恶声说：“你把吃我的瓜子吐出来!”我说：“喂猪啦。”杨天成上前抓住我的衣领，狠劲摇了几下，说了声你等着，扭头便走。记得那天晚上，月冷如冰，风疾似刀。我没敢把此事对父母和老师讲。
　　平反昭雪不到一年，田叔便驾鹤西去了。得的什么病?胃癌。
　　我去医院看过一次，他已两眼深陷，形如干姜了。
　　出了医院门，忽然刮起了狂风，天上人间像一幅大写意泼墨色。
　　田叔和我父亲关系密切。“反右”前夕，田叔送给父亲两幅字：一幅是“慎言”；另一幅是莎士比亚的名言：“每杯过量的酒都是魔鬼酿成的毒汁，我们会在欢天喜地中把自己变成野兽”。记得父亲当时只是一笑，说：“酒是什么?大画家杜迅说酒是火辣辣的阳气，我说酒是艺术品诞生的催产剂。”


田冬野长得很帅，厚唇高鼻子大耳朵，特别是那一双大眼睛，明亮而充满智慧。小时候，他的个头儿没我高，上高中后，噌噌往上蹿，考上大学那年，比我高出半头来。
　　从小学五年级开始，冬野的学习成绩一直是我们班的第二名，而我每回都是第一名。他看的书比我多，知识面比我宽，小学没毕业，就在村头给大人们说《三国演义》讲《水浒传》，
　　人名地名时间等都说得一清二楚，听众嘴像鼠洞，颈如翔鹤。
　　我们全家都喜欢冬野，特别是奶奶，一句一个冬子，还手把手教会冬野拉二胡。在音乐方面，冬野比我有灵气，秦腔曲牌《杀妲己》、《永寿庵》、《柳生芽》拉得都很入道。
　　父亲不在家，冬野几乎是我家的半个劳力，砍柴挑水磨面，拉土拉粪垫院，流的汗能接几十罐。
　　比起冬野来，杨天成不值一提：獐头鼠目，尖嘴猴腮，那双色迷迷的小圆眼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学习差，人品更糟：偷鸡摸狗，欺侮同学，辱骂老师。
　　一九五八年秋,我和冬野双双考入烟州师院中文系。起初,我想报考美术学院。父亲说:“没有必要,你已学完了美院的大部分课程,再去上美院只能误你。你现在最缺的是知识,文学和艺术是相通的,上中文系对你的绘画肯定有帮助。”
　　那一年，我的高考成绩在紫云省排第三十九名，论分数，完全可以上名牌大学。在那个惟成分论的年代，人是分三六九等的，地主分子的孙女、右派分子的女儿，能让你上末流大学已经是开恩了。
　　冬野的高考成绩少我六分，没被重点院校录取的原因与我相同。
　　大学期间，我被男生们封为第一枝校花。向我献殷勤的男生一拨又一拨，几乎每天都能收到情书。有以红墨水代血的，也有咬破手指写的真血书。要说我一点儿不动心也是假的，其中不乏根红苗正品学兼优又风度翩翩的男子。在所有的男生中，我最中意的还是田冬野，没办法，根扎得太深了。为了冬野，我对所有的求爱信一律不回，所有的约会一律不去。我一年四季穿黑灰色衣服，很少给其他男生笑脸。他们背地里给我起了许多外号：“安娜”、“冷面才女”、“黑蝴蝶”等等。

田叔被关押后，冬野的生活异常艰苦，常吃馍夹臭豆腐。食堂卖面条时，他舍不得吃那五分钱一份的臊子，只调酱油醋和盐。
　　田叔的事，对冬野打击很大，平日他很少言语，也没几个朋友，常呆在图书馆和教室，宿舍只是他睡觉的地方。
　　冬天，他穿着黑棉袄、大裆棉裤，棉窝窝鞋像小船似的。夏天，老穿着那件粗布衬衫和黑绸裤子。
　　他拼命读书，一篇接一篇写小说和散文，也填古词，作品在校刊上接连发表。
　　他整天阴沉着脸，走路低着头，谁也不理，是中文系乃至全校第一怪人。
　　冬野不接受我送给他的饭票，他说：“人穷志不穷，你不要施舍，我不是叫花子。”
　　我锐声说：“你把话说得那么难听干什么?我是谁?你是谁?”他说：“我是劳改犯的儿子，你以后少跟我来往。”我说：“我是右派分子的女儿，咱俩是葫芦配南瓜。”
　　那个年月，食粮短缺,学生灶以杂粮为主,稀饭能照见人影儿,能吃个半饱就很不错了。为了减少消耗,学校一度停了早操和体育课。
　　挨饿的日子里，我看什么都像食物：太阳像油饼像桔子像柿子，月亮像煎饼像蛋黄像蒸饺。
　　上大学不久，我和冬野去过一趟巴山县他外祖父家。那地方空气清新，满目翠绿
　　。山下有一条小河，河边的圆石头穿着毛茸茸的绿衣服。村子座落在山腰，村南是茶园，村北那一座座山上有成千亩竹林。林中有斑鸠和锦鸡，也
　　有青羊和白鹿。


为了替父伸冤，田冬野四处发信，封封如泥牛入海。为了给多病的母亲挣药钱，为了供妹妹上学，他多次去大巴山采药，好几回差点儿从山坡上滚下去。
我当人体模特儿期间，冬野曾卖过血。听到传闻后，我把他约到东门外护城河畔。
那天晚上，月亮像一根香蕉。
“冬野，你说实话，是不是去卖龘血了?”
“没有的事。”
“你别骗人了，看你脸黄成什么样儿了?”
“本来就不红。”
“你别去了。我这儿还有十五元钱，你先拿着。”
“我不要你的卖龘血钱。”
“你胡说，我什么时候卖龘血了?”
“你干的事，比卖龘血还让人心疼。”冬野眼圈红红的，泪水从眼眶里溢了出来。
“你为什么不理我?”
“我配不上你。一个男人上不能替父伸冤，下无力养活自己的亲人，有什么资格谈恋爱?”
“你不爱我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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